蔣敏:時間是最好的藥

馬多思

汶川地震三周年

重生是一種持久的力量

又見5月12日，在這一刻，總有一種特別的傷痛，從心底蔓延開去，籠罩著億萬個我和你。

三年已經(jīng)過去，災(zāi)難似已遠離，日子和著淚水與剛毅一點一點向前行進。

在三年的復(fù)建努力中，我們看見受傷的同胞一邊舔舐著傷口，一邊緩緩站起，重新邁出生活的腳步；我們看到那些破碎的家庭，艱難但卻堅定地互相支撐，重組這個社會的細胞機體；我們看到那些社會團體和志愿者們，仍然堅守在那里奉獻著他們的力量和愛意；我們也看到中央和地方政府竭盡所能，在廢墟之上重建著共同的家園。

三年已經(jīng)過去，我們敬佩重生的力量，但重生后的成長，需要更持久的勇氣和更大的毅力。

沒有什么可以把人真正打敗，除了我們自己；沒有傷痛可以了無痕跡，但要讓陽光照進我們的心里。

我們試圖通過個人、家庭、志愿者、政府來記錄汶川的社會重生，而未來的希望就是我們自己。

三年前的5·12特大地震,奪走了女警蔣敏的10位親人，其中有她最親愛的女兒和母親，但是蔣敏仍然堅守第一線參與救災(zāi)，直到兩周后才回家祭拜親人。如今,蔣敏已調(diào)到成都市公安局反恐處任政治協(xié)理員。距離那場痛徹心肺的地震已經(jīng)三年了,蔣敏正緩慢地從痛苦中走出，并且從親人、朋友和陌生人熱情的回應(yīng)和幫助中得到力量

4月2日上午，天有些陰，剛剛下過小雨，空氣濕潤，蔣敏手里捧著一大束黃菊和白色馬蹄蓮，放在了警魂碑前。當(dāng)天，成都市公安局在成都警察訓(xùn)練基地，舉行了清明節(jié)緬懷公安英烈暨抗震救災(zāi)三周年紀念活動。人們陸續(xù)擺放的黃菊花鋪滿了碑前的空地，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災(zāi)難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但蔣敏仍總想起曾是她第一個工作單位的擂鼓鎮(zhèn)派出所，那一年，她失去了36名同事。

就在參加這次紀念活動不久前，蔣敏還回到老北川自己親人遇難的地方進行了祭拜?！澳莻€地方?jīng)]有什么地名，就是一棟五層樓房，全被垮塌的山石掩埋了。”蔣敏給媽媽帶去了一些吃穿用的東西，給女兒睿睿帶去的是她最喜歡的毛絨玩具。

像這種祭奠活動，蔣敏忘記自己三年中到底參加了多少次?！拔沂蔷?，節(jié)假日經(jīng)常加班，所以很難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去看望自己故去的親人和戰(zhàn)友，只要有時間，我可能就去看看，和他們說說話?！?/p>

女兒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以往人們在電視和報紙上見到的蔣敏，神情哀傷、強忍著失去親人的巨大悲傷，面龐消瘦，表情有些木訥，大大的眼睛不清楚聚焦在什么地方，似乎看到了很多，但是又像什么都沒看到。而蔣敏的痛苦，也讓認識和不認識她的很多人同樣感到難過。一些人在網(wǎng)上評論：我多么想讓蔣敏哭出來，哭出來會好受一些。但是這次見到蔣敏時，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最明顯的變化是眼睛里有神了，痛苦的表情少了很多。

“時間真是最好的藥，我現(xiàn)在心情已經(jīng)好多了，比三年前釋然了?！笔Y敏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即便如此，每當(dāng)提到女兒，蔣敏的眼圈就紅了起來，本來就不大的聲音開始更加微弱，甚至有些沙啞?！芭畠杭裙郧捎致斆?，每次都會在電話里背唐詩給我聽，還會甜甜地說：‘媽媽，我想你‘媽媽，我愛你?！卣鹎耙欢螘r間，因為工作太忙，我有近3個月沒有回過北川老家，女兒竟然認生了，我想要抱她，女兒卻掙扎著邊哭邊往我媽媽懷里鉆。女兒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我已經(jīng)埋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了。”

地震發(fā)生后不到一個月，蔣敏就受到媒體“轟炸式”的采訪，并且要經(jīng)常到一些國家機關(guān)和大學(xué)去演講。蔣敏曾經(jīng)對這些很抵觸。因為每遇到演講和采訪，就不得不回憶起和遇難親人的最后一次通話的場景：2008年5月12日中午，蔣敏給母親打了一個問候電話，在電話里告訴兩歲的女兒睿睿，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彭州的幼兒園，過幾天就能把她接來，還答應(yīng)給女兒買她最喜歡的Kitty貓。

兩個小時以后，地震發(fā)生。蔣敏從晃動的彭州公安局大樓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第一眼就看到旁邊一座樓有6個剛跑出來的人被倒下的圍墻當(dāng)場砸死了。蔣敏嚇壞了。后來從收音機里知道，這次地震震中在汶川，和自己的母親家僅隔著一座山?！斑B距離這么遠的彭州都震得這么慘，離得那么近的北川會怎樣呢？”

從下午到晚上，蔣敏一直在參加救災(zāi)。這時收音機里傳出關(guān)于地震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北川死亡人數(shù)約7000余人?！蓖蝗?，蔣敏拉著同事鐘瑋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瑋瑋，你說，一個僅有2萬人的縣城，一個媽媽，要照顧兩個年老的人，還要拖一個兩歲的小孩子，他們能不能從三樓活著出來？”

不愿意演講，也不愿意接受采訪，傷口被反復(fù)撕裂的感覺讓她痛苦不堪。但是后來她慢慢發(fā)現(xiàn)，其實不光是自己在感動聽眾、感動同胞，那些聽眾和素不相識的同胞們也深深打動了她。在西安作巡回報告時，走到大街上，一位大媽忽然走上前抱住了蔣敏，不停地哭著說“孩子你受苦了！”那兩年總有一些不相識的人，打來電話跟她說“要堅強”。

“對媒體的采訪我也基本適應(yīng)了，畢竟我要做好警察的工作，記者要做好記者的工作，都是為了工作，互相要多理解多包涵。”

“我們愛其他的人吧”

人們很少能看到蔣敏在鏡頭前哭泣，她只在沒有人時才把自己的傷心盡情表達出來，她說，自己的眼淚都快哭干了，但總怕同事們?yōu)樗龘?dān)心，在外面她就忍著。

地震發(fā)生后，蔣敏在頭五天里不曉得時間是怎么過的，不想吃任何東西，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做了些什么，也忘記了睡覺。后來實在撐不住眼睛才合了一會兒，只要一閉眼，就看到媽媽和女兒正看著她，模樣就像生前最后一次見面，健健康康的。夢中，蔣敏拉著媽媽的手哭著說，“媽，你答應(yīng)我要活得長長的長長的，讓睿睿開車帶咱們?nèi)ヂ糜蔚?，你答?yīng)過的?！?/p>

哭醒后，蔣敏有時默默地在心里對女兒說“睿睿，媽媽實在太忙了，只好把你送到外婆家。你兩歲了，媽媽卻只為你過了一次生日。睿睿，媽媽已經(jīng)為你聯(lián)系好了彭州的幼兒園，正打算接你到身邊來！”看到像睿睿那么大的孩子，蔣敏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拐鹁葹?zāi)期間，一位老太太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走進帳篷，蔣敏接過孩子，感覺和自己的女兒睿睿差不多重。她輕輕地把睡著了的孩子放在帳篷里的墊子上，慢慢地擺正他的小身子，幫他掖好被子，仔細端詳眼前的小男孩，那嘴角，那臉蛋，覺得特像自己的睿睿。

“一些朋友看到我實在難受，就送給我?guī)妆痉鸾痰臅！笔Y敏說，“書中這樣一個故事給我啟發(fā)很大：兩個在山中遇到困難的僧侶，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一個住在深山中獨自修行的人，想要點幫助。還沒等他倆開口，修行人問‘你們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但僧侶看到修行人比他們還困苦，除了放在桌子上的一碗粗飯，什么都沒有。就羞愧地重新踏上旅途?！?/p>

蔣敏感覺自己就像這兩位遇到困難的人，其實比她困難和痛苦的人還有很多?！芭碇莸凝堥T山鎮(zhèn)，受災(zāi)最為嚴重，所有房屋全部坍塌，成為一片廢墟。災(zāi)情發(fā)生后，我的戰(zhàn)友常瑞廣常到村里了解情況，一次途中遇到余震，從此杳無音訊。他的妻子兩年前也去世了，如今只剩下9歲的女兒。想一想他們，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還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蔣敏的老公鄭午對她最終的心理平復(fù)也起了很大作用。5·12大地震發(fā)生一天后，鄭午只身踏上了前往北川尋親的路，盡管尋親已經(jīng)沒有實際的意義。

向著女兒、向著親人的所在，4個小時后鄭午滿腳血泡地走到了北川。看到縣城的一霎那，他被眼前觸目驚心的廢墟震驚了：家在哪里？女兒在哪里？找不到人，鄭午不得不回到成都，接著又趕到彭州找到正在救災(zāi)的蔣敏，幫忙一起安置災(zāi)民，忙到午夜，鄭午強撐著，安撫悲傷而又疲憊的蔣敏在警車上躺下，并為她蓋上了一件衣服。關(guān)上車門后，蔣敏聽到了黑夜中丈夫號啕大哭的聲音……鄭午和蔣敏那時都不明白，他們一直做個老老實實的本分人，從沒做過壞事，為什么老天要這樣不公？尤其是還要帶走無辜的小孩子。

后來鄭午對她說：“蔣敏，我們已經(jīng)夠幸運了。很多家庭沒有一個幸存者，孩子沒有了，我們愛其他的人吧，你和我都能夠為他們做些什么。”

2008年蔣敏被授予全國公安系統(tǒng)一級英雄模范榮譽稱號和全國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2009年蔣敏榮獲第七屆中國十大女杰榮譽稱號和中國青年五四獎?wù)隆?/p>

蔣敏也認為自己實在是很幸運，“很多同事家里也有親人遇難，也堅持在救災(zāi)第一線，可是沒有得到我這么多的榮譽?！笔Y敏小時候，有時會無端想起自己父母年老后離自己而去的情景，難過得哭起來?，F(xiàn)在蔣敏說她不怕死，只要自己在有生之年做個稱職的民警，多做好事善事，幫助了一些困苦的需要幫助的人們，心里就感覺特別踏實。真到了臨死那一天，她會無畏無愧地對自己說，這輩子沒有白活。

雖然不怕死，但是蔣敏還是有兩樣最怕的東西，一個是有關(guān)地震的新聞。

凡是有關(guān)地震的新聞，她從不看。這次日本大地震，蔣敏還是不敢看。“我希望世界上永不要再有地震了，太可怕太痛苦了。”家人知道蔣敏怕地震的消息，電視中只要有這樣的新聞，就趕緊換臺。

蔣敏還有個怕，就是有關(guān)地震的影視作品。

2010年夏天，一些英模代表被成都市公安局組織起來看《唐山大地震》，蔣敏后來承認在電影開場后幾度欲離場：“放映后不久，地震場面來臨時，我差點離場；后來看到親人相隔時，又差點離場；到最后親人團聚，我再次差點離場……”電影演了兩個小時，蔣敏哭了兩個小時。

永遠在一起

為了解決和丈夫兩地分居的問題，2009年蔣敏被調(diào)到成都市公安局反恐處任政治協(xié)理員。新工作給蔣敏帶來一些新壓力：工作內(nèi)容比較龐雜，比如要統(tǒng)計民警的福利、工資，還要寫報告。

最近她正在忙著組織“藍盾杯”知識競賽。蔣敏覺得這些工作內(nèi)容中，寫文章是個比較有難度的活。寫出來不難，但是要寫好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經(jīng)過了大地震，蔣敏覺得什么事都要看開，寫好文章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不斷學(xué)習(xí)和練習(xí)，只要自己努力就好。

1980年出生的蔣敏，曾有著許多憧憬?！靶r候我最早的夢想是開家面包店?！笔Y敏特別喜歡面包的味道，尤其是奶油和巧克力口味，經(jīng)過面包店時一聞到香味就走不動了。她還有一個愿望，就是當(dāng)一名考古學(xué)家，周游列國，走遍世界。愛好旅行的蔣敏仍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別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也想背著包四處走走?！备改竸t希望她能當(dāng)一名醫(yī)生。

上中學(xué)時蔣敏看過一部美國電影，講述了一名智勇雙全的女警故事，這讓她一下子迷上警察這個職業(yè)，并最終考上瀘州警校，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今年已經(jīng)是蔣敏從警的第十個年頭。

每次蔣敏回北川，都會和一些老同事聚聚，這些同事或多或少都有親人在地震中遇難，大家見面后聊的都是工作，誰都不愿意提傷心難過的事情。有時話說完了，大家就默默地坐著，安靜極了。

蔣敏有個被稱作“老根兒”的女同學(xué)，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北川當(dāng)護士。地震時“老根兒”遇難了，蔣敏每次路過北川縣醫(yī)院遺址時，總想起她。想到兩個人小時候一起玩耍甚至鬧矛盾時的情景?！昂玫臅r候一起玩沙包，一起跳繩。但是有時為了爭做給同學(xué)發(fā)放作業(yè)本的工作，還互相賭氣了很久不說話?！?/p>

“有時候，人的確無法按照預(yù)期的設(shè)想去生活，所以人真的要懂得珍惜，你擁有的東西，不要隨便刪除和拋棄?！笔Y敏的電腦桌面上，曾有一張2008年春節(jié)時她和女兒在北川的合影，拍攝時間、拍攝原因都忘記了，她甚至對這張照片完全沒有印象，后來整理電腦，才重新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照片上，孩子黑色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看透媽媽心中那黑色的血痂。

地震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蔣敏是在婆家和丈夫、公婆還有親戚一起度過的。當(dāng)時堂嫂準備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一大家人，一桌根本坐不下。沙發(fā)上、床上都是人。堂嫂和蔣敏，同一年結(jié)婚，同一年生孩子。蔣敏的女兒睿睿叫堂嫂的兒子小哥哥。看著在地板上玩耍的“小哥哥”，蔣敏悄悄哭了。 “再要一個娃吧！”家里人說，尤其是婆婆，一直勸她再生一個?！拔艺娴臅僖粋€孩子，而且會對這個孩子說，你曾經(jīng)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姐姐，叫睿睿?！?/p>

蔣敏每次去北川祭拜親人，總要給女兒帶去毛絨玩具。因為女兒生前特別喜歡毛絨玩具，還向她要過毛絨的Kitty貓?！拔覍俸?，女兒屬狗，所以我每次都帶小猴子，小狗和Kitty貓?！?/p>

家里老人知道后告訴蔣敏，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如果你想再要個孩子，就不要給以前夭折的孩子帶祭品，只能通過親戚帶去。蔣敏答應(yīng)了，但是每次還是偷偷地帶?！拔乙H手把禮物送給睿睿?！?/p>

現(xiàn)在的蔣敏，有時還是會夢到故去的親人，但是夢的內(nèi)容，蔣敏不愿意告訴外人。因為一提到這些，她就要很艱難地去抑制住突然涌上心頭的悲傷。蔣敏不愿意總是悲傷，畢竟這不是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2011年，初春的一天，蔣敏又來到了老北川親人遇難的廢墟。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陽亮得出奇，晃得蔣敏瞇起了眼睛。像過去三年里很多次重復(fù)的那樣，她把毛絨小猴、小狗和Kitty貓放到了一個臺階上：睿睿，你在那邊要聽外婆的話，媽媽給你帶Kitty貓來了，這是你最喜歡的。這個小猴子是我，小狗是你。小猴子和小狗永遠在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