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
三年時間,大部分志愿者已經離開,胡清華堅守到現(xiàn)在。他說,三年前,他是理想主義者,在政府與百姓之間,他天然靠向后者。三年后,他發(fā)現(xiàn)政府里有正直的工作人員,也有混日子的;村民里有老實的,也有借著地震想占便宜的。如今,他即將離開,他告訴自己:不能按自己的思維去要求別人,但要把自己管好
胡清華坐在馬路邊接電話,他很干練地和對方約定了時間和地點,背起雙肩包急匆匆往宿舍走?!艾F(xiàn)在重建基本完成,但是收尾的工作啊,總結啊,結算啊,都還得最后做?!彼f這些時顯得專業(yè)而成熟。實際上,他只有25歲,汶川地震后的三年來一直留在映秀做志愿者。
胡清華推開門進屋,客廳里堆著四袋大米、幾包紫菜、沒刷的飯盒和一堆紙箱。這套不到80平方米的毛坯房位于映秀新城邊緣的一座援建樓里。經過五次搬家,胡清華和一位當地的公務員被臨時安置在這個兩居室中?!八闶沁^了幾個月安穩(wěn)生活?!彼c了一根煙笑笑說。兩個月之后,他將告別志愿者身份離開映秀。
被熱血驅動
把東西放到宿舍之后,胡清華下樓去辦公室。他穿著一身破舊的運動服,趿拉著布鞋從一大片鮮花中穿過?!?·12地震三周年”的紀念活動快要開始了。映秀作為重建的樣板,到處被布置了鮮花。
簇新到夸張的映秀新城充滿各種著名建筑設計院和建筑師的名字,每個建筑前都用中英韓日多國語言標明樓的名稱和援建單位。這里有西式建筑、藏式房屋、仿碉樓獨棟別墅和四面玻璃墻的菜市場。雖然去年臘月二十八就搬到了這里,但是那些在舊鎮(zhèn)子住慣了的居民對這個花團錦簇如世博園一樣的地方仍在適應當中。
胡清華熟練地在這片新城里穿梭。三年前這里是廢墟,當時他的工作就是面對廢墟和那些活下來的人們。
“當時是我爸跟我說的,災區(qū)需要志愿者,你愿不愿意去做?”胡清華喝了口茶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作為四川資陽人,雖然家里受災比較輕微,但也算感同身受。
2008年汶川地震的時候,胡清華臨近畢業(yè)。作為北師大珠海分校英語系的學生,他已經為自己聯(lián)系了一份月薪1400元的工作——在山東一家著名的太陽能熱水器公司做銷售?!皼]有技術么,只能做銷售員?!焙迦A說。但是,當時在他看來,太陽能是自己看好的新能源領域,這讓他覺得以后一定有發(fā)展空間。而且,他畢業(yè)的2008年,大學生找工作已經十分困難。
但是地震發(fā)生了。
“父親和我說了志愿者的事情以后,我說去就去唄?!庇谑?,胡清華拒絕了山東那家公司的職位,轉而向學校報名去做志愿者。
客觀地講,大學的這幾年中,胡清華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學生。他翹課、休學做生意、對學生會不滿、對黨團委之類的部門更是不打交道。但最終,他還是找到了團委,因為這樣才能參加“西部志愿者計劃”。
這一批志愿者一共32人,專門針對汶川地震對口支援。胡清華被分配到映秀鎮(zhèn)?!皬V東團省委帶過來就交給四川團省委,四川團省委再交給下面縣團委,然后再往下分。”胡清華說,“其實我(當初)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志愿者是怎么回事也不是很清楚,就覺得想做點事。有點熱血吧?!?/p>
胡清華到達映秀的時間是2008年7月,地震剛剛發(fā)生,還沒醒過神兒的當地干部也不清楚這些自稱“volunteer”的年輕人能做點什么。于是,胡清華每天就幫忙發(fā)放物資和噴灑消毒藥水。過了一段時間,當地干部看他還算有能力,又會講四川話,就派他到映秀鎮(zhèn)下面最貧窮的黃家院村做基層工作。
“最主要的事就是和當地村民溝通,讓他們安心在原地重建?!焙迦A說。黃家院的土地破壞并不嚴重,把石頭搬掉、再修整一下還可以耕種,房屋也能重新修繕?!暗谴蠹疫€是想往外跑。他們擔心如果再地震怎么辦?!焙迦A說,“但是他們也不知道能去哪兒。村民文化程度不高,沒什么技術。”
最初一段時間,志愿者在這樣的村子中地位尷尬。有些村民把他當做政府官員,認為他們代言著權力,任何要求和責問都會指向他們,而在政府眼中,這個群體又只是系統(tǒng)編制之外的年輕人。磨合、解釋和交流才能逐漸取得信任?!拔业臏贤芰赡芴焐容^好?!焙迦A笑呵呵地說。在被當地村民逐漸接納之后,政府也逐漸對胡清華產生信任。他開始掌握財權,更多的糾結卻也由此開始。
燙手的重權
“我當時掌管著農房補貼的錢、民房重建的錢、地震對青苗損害的補償款。我的權限可以決定給誰錢不給誰錢。”胡清華抽了一口煙說,“這實際上是最關鍵的一個權力?!?/p>
村民們開始明白,胡清華不再是一個每天只能向自己介紹政策和安撫人心的年輕大學生,而是一個可以給自己帶來實際利益的重要人物。
胡清華查看房屋和青苗受損情況,有村民就會把他拉到一邊說,“這一塊地你給我記成兩塊的面積。拿到的錢我分你一半。”
當時,作為志愿者,胡清華分到了一間板房,自己用磚頭和木板搭起了床,三餐免費,每個月的所有收入是團委發(fā)放的800元補助。那些很難具體監(jiān)管流向的補償款似乎足以構成誘惑。
“就只能靠自己抵制。我就想要是撈這個錢,晚上能睡得著嗎?”胡清華說,“再說,我家經濟條件還可以,也確實不缺它那個錢,還是比較有底氣?!?/p>
他要向村民解釋,自己不能拿那筆錢,也不能為他們多計算補償面積。相對于一個外來年輕人的耿直,村民們似乎更相信現(xiàn)實長期教給他們的民間邏輯。在他們看來,這樣的表態(tài)似乎過于虛偽。他們無法接受一個“雙輸”的選擇。
“我只能給他們講我做的是對的,給他們承諾在我的職權范圍內,答應你的事一定給你辦到。如果做不到,你怎么對我都可以?!焙迦A說,“遇到補償款的那種事,我就對有小算盤的人講,如果我拿了這筆錢你怎么能相信我就不拿別人的錢呢?那樣的話你也是吃虧的。我不拿你的,就能證明我也不拿別人的?!?/p>
這樣的邏輯和解釋更樸實一些,村民們半信半疑地看著胡清華丈量房屋和農田,逐漸發(fā)現(xiàn)這個外來的年輕人還算得上做事公平。對于自己無法占便宜也不會吃虧的局面也就認了下來?!斑€算沒發(fā)生村民對我扔石頭的事吧。”胡清華大笑著說。
當地政府對他的信任也在升級。在災區(qū)已經工作一年的胡清華似乎還沒有離開的跡象?!拔夷菚r候已經覺得暫時走不了了,重建都剛開始么?!彼f。與他同行的志愿者已經有一半人服務到期離開,剩下的大多數人也在之后的一年中陸續(xù)離去。而胡清華被選入當地災后重建辦公室。“還是每個月八百塊錢,沒有戶口、編制、合同什么的。但是干的活好像是公務員的那種工作?!彼f,“開始接手房屋、公共設施重建的招投標工作了?!?/p>
在這之后,胡清華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的熱情開始遭遇冷酷的現(xiàn)實。他的手機經常出現(xiàn)陌生的來電。對方都是希望得到重建工程項目的各種公司,他們希望能與胡清華“結識”。
“這個事情確實困擾了我一段時間。我總覺得這些人應該稍微克制一下,不要那么露骨。我希望整個程序應該更加透明。”胡清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是這個社會的良好程度沒有達到我預期的那么高。”
胡清華只能盡量拒絕各種想“結識”他的人。但是與之前遇到的村民的小算盤不同,這些強大的資本集團顯然有著更大的力量。一些傳言也進入了政府官員的耳朵,有時胡清華被描述成一個“不好控制的、不聽話的人”。各種壓力都向他蔓延過來。
胡清華有些厭倦,2009年10月的一天,他收拾了自己板房里的東西,決定離開。轉天一早,一位與他相識的忘年交到住處看望他?!八钱數睾苷钡囊晃还賳T?!焙迦A向他抱怨,“有些事情不是我這樣的志愿者能做的,我也不想更多地陷入到這些事情里?!边@位朋友勸他,“走到任何地方都會存在這種問題,投機鉆營的人都會去做這些事情,那你不是都要逃嗎?”最終,胡清華把東西放回了原處,留了下來。
“搞這個東西(招投標)已經一年多了,也還是比較有心得了??傮w上來說,我負責的這些東西還是比較干凈的。”胡清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錢我沒拿過。就去吃過兩次飯,還是我認為這個公司是憑實力的、規(guī)矩的,值得交往。不能說什么爛單位你都去吃飯?!?/p>
25歲的他仰著頭算了算說,“這幾年過我手的錢有十幾個億?!?/p>
到了告別的時候
胡清華現(xiàn)在的宿舍里有冰箱、洗衣機和電視。這些都是他和室友湊錢買的。在災區(qū),每個月八百塊錢的補貼并沒有太多花處,他就用這些錢買了些電器。
他的房間里有一張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破舊大班臺,上面擺放著資料和書。最上面一本是《史記》。“每天看幾頁,為了養(yǎng)成個閱讀習慣。”他說。
再過兩個月,這些東西都將與他告別。胡清華已經決定在2011年7月離開災區(qū)?!拔矣X得志愿者生活應該告一段落了。房屋的重建都基本結束了,但是人心的重建還需要太長時間。我以后去做什么工作還不知道,先休整一段吧?!彼πφf。他覺得這幾年一直呆在小地方,思維上確實受到些局限,“有些東西需要多吸收一下”。
他的女友還在成都附近的一所學校讀書,有時也會問他今后到底去哪里生活,到哪里定居。對于這樣的問題,胡清華一概回答“不知道”。在他看來,這并非不負責任,而是建立在對自己的信任之上?!拔矣X得這三年那么苦都過來了,以后碰到的都不算多大的困難。去哪里都不會活得太差?!彼f。
當初和胡清華一起來災區(qū)的志愿者都已經返回城市。有廣東戶籍的學生還可以得到廣東團省委的推薦。有些考上了公務員,有些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因為胡清華本人戶籍仍在老家,所以即使結束志愿者工作也無法得到組織推薦。但在他看來,這三年并非耽誤時間,雖然沒有一份“正經”工作,也沒有存款,但是“對于價值觀、世界觀的形成是不可替代的經歷”。他說,“我的那些找到工作的同學飛黃騰達的也不多么,大多還是在中下層?!?/p>
2008年汶川地震發(fā)生之后,大批志愿者涌入四川。這似乎是第一次讓中國意識到民間力量的強大。2008年5月19日,共青團四川省委稱,截至當天,登記志愿者已經達到106萬人。一個月之后,志愿者人數攀升至150萬人。而那些沒有進行注冊的志愿者數量已經無法統(tǒng)計。
這些志愿者在最初的激情褪去之后,逐漸回歸理性,開始重返自己的日常生活。很少一部分人選擇留下。除了志愿者,目前留在災區(qū)的還有一些職業(yè)化的社工組織。比如臺灣的慈濟、民間環(huán)保事業(yè)倡導者廖曉義組織的樂活村,以及香港理工大學發(fā)起的一個社工項目。與志愿者相比,這些組織有更多的保障,比如香港理工大學的項目會為自己的社工發(fā)放每月2000元的薪水。
胡清華有時會和這些一同留下的年輕人聊一聊,但更多的時候還是各自做各自的事。他說,這三年來不僅僅幫助映秀開始重建,也讓他開始重新認識社會和自己。他在大學時期,是個理想主義的學生。遇到石頭與雞蛋的對立,天生要站在雞蛋一邊。在到災區(qū)之前,在他的腦海里,災民就是雞蛋,當地政府就是石頭。但三年之后,原本黑白分明的界限逐漸模糊。
“政府里有正直的工作人員,也有混日子的;村民里有老實的,也有借著地震想占便宜的。這幾年,我跟政府領導拍過桌子,跟老百姓也拍過桌子?!焙迦A笑笑說,“志愿者也一樣,有的來這里是因為一腔熱血,有的是為了緩沖就業(yè)壓力。這個世界上有的人是理想主義的,有的人是功利的。我不能按我的思維去要求別人,只能把自己管好?!?/p>
現(xiàn)在,胡清華每天仍然在忙著重建工程的善后工作,他說,離開災區(qū)之后需要時間對自己這三年也作個總結。在他看來,經商可能是未來的選擇之一。作為一個在廣東讀書的四川人來說,這似乎是最正常的選擇。他也知道,一些志愿者日后都成為了公務員。但是他狡黠地眨眨眼睛反問道,“你覺得我適合嗎?”★
(實習生欒絮潔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