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李白在安徽旅游,去了五松山,山里沒有“官驛”(國營招待所),也沒有“逆旅”(民營旅社),天色已晚,沒地方投宿,只好去敲農戶的門。一位姓荀的老太太很熱情地接待了他,管住,還管吃,李白很感激,寫詩致謝:
跪進雕胡飯,月光照素盤。
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雕胡”就是菰米,代指不太豐盛的家常飯,“素盤”就是裝著素菜的盤子?!捌浮笔且坏涔?,說當年韓信沒吃的,一個漂洗衣服的老太太管了他一頓飯,后來韓信做了大官,為了報恩,給老太太送了一大筆錢過去。
過去人們注這首詩,認為李白在五松山受到荀姓老太太的款待,感激得不得了,覺得自己沒法像韓信那樣報答人家,非常慚愧(慚漂母),一再辭謝(三謝),還跪在地上給老太太磕頭(跪進)。事實上,前面注得還對,磕頭那段全弄反了,這“跪進”,不是李白跪在地上向老太太表示感謝,而是老太太跪在地上請李白用餐。
過去禮節(jié)重,民見官,幼見長,經常得跪,可李白逛五松山時,一不是國家干部,二不是老太太的長輩,甚至連個進士都沒考過,無非就是一普通游客,人家管他住管他吃就夠意思了,干嗎還要跪著請他呢?也許您相信如下說法:那老太太非常仰慕李白的才華,是他的鐵桿粉絲,一見偶像駕到,情不自禁地向他磕頭,說明詩仙在民眾心中分量很重;或者那老太太開了一個家庭旅館,搞的是日式服務,總是跪著請客人就餐。這些話,或許您信,我一聽就搖頭。
靠譜的解釋是:李白在各地旅游,跟地方官關系極好(請參讀《李白詩集》),安徽某領導給他弄了張“驛券”,也就是既可以免費入住“官驛”,又能讓當?shù)匕傩樟x務招待的介紹信。李白到了荀姓老太太家,把“驛券”亮出來,老太太一瞧,誠惶誠恐,這是上面來的領導啊,不招待就得挨板子,于是“跪進”。李白這邊呢,見人家這么大年紀給自己磕頭,心有不安,趕緊辭謝。這么講,就通了!
李白是誰?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能拿著介紹信白吃白喝、占老百姓的便宜嗎?您太單純了。中國歷史上“偉大”的家伙多了去了,未必個個都能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李白在南京、杭州和湖南漫游時,曾經多次入住“官驛”,那時候“官驛”完全不對外營業(yè),只用來招待身有公務的官員和軍兵,李白非官非兵,更非身有公務,還不是照樣揩公家的油?還有明朝那位“偉大的旅行家、探險家、地理學家”徐霞客,去粵西旅行時,托關系搞了一張“馬牌”,其功能類似唐朝的“驛券”,憑它可以入住官驛、役使農夫。徐霞客本來是步行,一拿到馬牌,立馬喝令十個農民侍候他,輪流用轎子抬他上山。晚上進村投宿,讓一老人“煮蛋獻漿”,把家里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招待他,而且跟荀老太太招待李白一樣得“跪進”。此后徐霞客每到一個村子,都用馬牌號令村民,有時“以二婦人代輿”,有時“以童子代輿”,找不到抬轎子的人,就“縶前夫不釋”,捆住原先抬他的農民不放。到后來,“各家男子俱遁入山谷”,他沒辦法,“搜得兩婦,執(zhí)之出”,讓兩個農婦為他做飯。稍有不滿,他就“叱令”,罵人家是“奸民”。每讀徐霞客日記至此,我都要怒發(fā)沖冠一回,恨不得把這廝從日記里揪出來痛扁一頓。善解人意如您,想必是能理解我這種心情的。
李白有良知,不至于像徐霞客那樣欠扁,不過當?shù)胤焦儋浗o他“驛券”,使他有機會入住官驛和役使農民的時候,您要說他會拒絕,我是不信的。因為詩仙也是人,人有正義感,卻未必都正義,見別人搞特權,自己義憤填膺,等到自己也有機會搞特權,就只有優(yōu)越感、沒有慚愧心了。譬如我本人,一見公車私用就腳癢,很想把里面的司機和乘客都踹翻在地??捎幸换匾驗樗绞纶s飛機,某官僚朋友讓司機開著他們單位的車送我時,我卻毫不猶豫坐了上去。推己及人,如果李白使用“驛券”在山民家里蹭吃蹭喝,我想我能夠理解他;而要是他拒絕使用特權,堅持付錢給老太太,我會更加敬仰他。
我沒有和稀泥的意思。一個人只要搞特權,我們就有權且有必要反對他,哪怕我們自己也曾經跟他一樣搞特權。只有多一些反對,才能多一些監(jiān)督,搞特權的人和事才有可能減少。
最后請您留意,我沒有斷言李白游五松山時一定搞了特權,我只是在想象那種可能性,然后借題發(fā)揮,說一些我想說的話。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