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武
近日,《南方周末》與《中國青年報》均大篇幅報道了紅衛(wèi)兵申小珂、胡濱時隔四十四年,向當年間接傷害過的北京外國語學校黨總支書記程璧投書致歉的事件。黃秀輝先生跟進評論道:“沒有每個公民自己的良心自救運動,就不可能真正推進政治體制改革”、“體制就是你、我、他,就是我們自己”,《新浪網(wǎng)》以“紅衛(wèi)兵的懺悔是公民良心自救運動”為題,轉(zhuǎn)載了這一高見。
黃秀輝就集體性懺悔的必要性進行了細致剖析,但在缺乏基督教背景和懺悔傳統(tǒng)的中國,還有必要就阻礙這種懺悔(包括對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歷次政治運動中出現(xiàn)的集體性狂熱的反思)的原因及推進的可行性路徑做進一步探討。
我以為,必須反思和清理當下精神生態(tài)中對“道德完人”的幻想,以及充滿悖論的道德標準。近年,復旦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吳中杰(其夫人也是上海寫作組早期成員)、劇作家沙葉新及武漢學者古遠清等,言之鑿鑿地證實余秋雨是“文革”中上海寫作組的成員——當年寫作組的黨支部書記徐景賢和另兩個負責人陳冀德、姚漢榮以及骨干胡錫濤等都認為,余秋雨“舊意識太重,一旦成名,就要將自己裝扮成一貫正確的樣子”。(2011年2月24日《南方周末》)
對于名人們的拒絕懺悔,需要檢討的也包括知情者和一般公眾、媒體,因為他們的名聲乃至撒謊到底的“底氣”,很大程度上是媒體和公眾給慣的——這和對學歷造假的唐駿、剽竊他人作品的郭敬明放棄道義譴責的實質(zhì)是一樣的。
鑒于有過“文革”經(jīng)歷的知識分子、公眾人物的超越性人文情懷與現(xiàn)實影響力,他們應(yīng)率先反思、懺悔。巴金先生建立“文革博物館”的遺愿雖未最終實現(xiàn),但他晚年通過《隨想錄》主張對“文革”進行道德懺悔,并從全人類角度看待它(黨史前輩廖蓋隆曾將其與作家邵燕祥建立“文革學”的建議并舉)。
導演陳凱歌公開承認“他(巴金)對我有很大影響”,其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寫就的《少年凱歌》,就“文革”中對父親的批斗做了真誠懺悔。詩人北島在新作《城門開》中,也坦承當年擔任民進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父親,定期拜訪掛名的宣傳部長冰心,并將其談話向組織匯報。北島的反省并未丑化其父子形象,倒是贏得知識界一部分喝彩。
我認為,應(yīng)該營造一個鼓勵和接納真誠懺悔的社會氛圍,公立文化機構(gòu)在強化公眾歷史觀念和記憶的過程中應(yīng)更有作為。
北京紅衛(wèi)兵造反派五大領(lǐng)袖之一的蒯大富,“文革”后獲刑十七年,也曾承認“如果當時我主張不打,那場武斗(1968年4月23日的清華大學‘百日武斗)肯定打不起來”、“看著他們(十幾個同學)死掉,是非常心痛的”,也向傷害過的老師致歉(2010年1月9日《南風窗》)蒯大富的反省不能說沒有真誠的成分,他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受害者,如果不能因此得到公眾的逐步諒解和重新信任,其他紅衛(wèi)兵恐怕只能被迫帶著永久的悔恨離開這個世界。
此外,要盡可能保存“文革”記憶,向公眾提供歷史教育。沙坪紅衛(wèi)兵墓園在2009年12月15日被列為重慶市級文物保護單位,這個全國惟一的紅衛(wèi)兵墓園得以保存,不能不說是一個良好的起點。
歷史反思與懺悔需要儀式、策略和智慧。民間團體和專業(yè)心理干預機構(gòu)、人士,可以為集體性懺悔可能帶來的暫時性倫理失序、心理動蕩,甚至崩潰提供必要的心理救援。畢竟,直面當年大面積的互相出賣、傷害,需要足夠的勇氣與智慧。
也許,多方嘗試和推進集體性懺悔,若干年后,國人才可以坦然向兒孫們解釋何謂“文革”;才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地援引聯(lián)邦德國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那一跪。
【原載2010年11月16日《中國青年報·青年話題》
標題有改動】
題圖 / 心靈的救贖 / 李永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