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 Riebel
壹
歐陽淮捧著錦盒朝沈家走去,心中有些不安。沈家大小姐昨日忽地暈倒,鎮(zhèn)上的大夫都說不出個究竟來,而兩天前他剛?cè)ミ^沈府為沈小姐繡這幅人面像,那時候她看上去氣色還不錯。剛走到沈府門口,就聽見一陣喧鬧聲。
“本姑娘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怪病沒見過?沈小姐這根本不是病,是中邪!這鎮(zhèn)上有妖物!”一道青綠的影子映入視線,太極的道符格外扎眼。
“黃毛丫頭,少在那兒妖言惑眾!趕緊走,別讓我再看見你!”沈府管家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青衣的女子拍了拍衣裙,罵罵咧咧地轉(zhuǎn)過身,正撞上了走到她身后的歐陽淮。
手中的錦盒落到地上,盒中的卷軸在泥濘的地上攤了開。歐陽淮不覺瞪大了眼,愣在原地,手微微地顫?!扒帑[——”他一把握住她的肩,“你回來了?”
“什么青鸞啊?我叫云姜,你認(rèn)錯人了!”她側(cè)身想要掙脫,可歐陽淮拽得緊,“再不放手我不客氣了!”
歐陽淮退后一步,定了定神,不對,雖然容貌一樣,可青鸞不會說這樣的話。他想著,剛一松手,她竟抽出腰間的木劍,朝著他用力地?fù)]了一下,劍鋒撞上他的頭,劃出一道血痕。
歐陽淮摸了摸額前的血,抬眼看著她一副想轉(zhuǎn)身就跑的模樣,頭一歪,倒在了地上,眼微微瞇出一條縫,只見她撲了過來,用木劍輕輕戳了他幾下,見他還是沒醒,直起身來拔腿就跑。歐陽淮迅速伸出手,拉住了她腰間的布袋。
“喂,你把我傷成這樣,打算就這么一走了之?。俊彼f道。
云姜回過頭來,瞪大了眼,手扯著布袋,和他較上了勁:“誰讓你自己不躲開,再說了,你剛才明明就是裝的吧!”
歐陽淮瞪著她,正要開口,沈府的大門忽然打開了,管家從屋子里連滾帶爬地跑出來,跌在云姜面前。
“姑、姑娘,救命啊……有、有妖怪!”他顫抖著說道,云姜愣了一下,手一松,布袋落到了地上,里面的法器噼里啪啦地掉了出來。
管家說,原本昏迷的沈小姐忽地醒了過來,在院子里像發(fā)了瘋一般地捂著自己的臉,四處亂撞,身上還圍著一團(tuán)紫煙。歐陽淮跟著云姜剛進(jìn)沈家大門,云姜手中的羅盤就開始劇烈地鳴動。
他們來到后院,一群下人顫顫巍巍地圍在那兒,老遠(yuǎn)就能聽到凄厲的慘叫聲,沈小姐半跪在地上,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的臉。
歐陽淮貼在云姜身后,拽住了她手臂的衣角,云姜回過頭去,瞪了他一眼:“瞧你那點出息!”說著,她甩了甩手,將木劍對準(zhǔn)沈小姐,輕聲念咒,一道金光閃過,正中沈小姐的眉心,她頓時安靜,雙手耷拉了下來。
露出的臉卻讓云姜倒吸一口涼氣,鼻梁陷了下去,緊閉的雙眼似是被連在了一起,一團(tuán)紫煙繞在她臉上,眼看著連雙唇都漸漸合攏,頃刻間整張臉化為了一塊光潔的皮膚,什么都沒有。
歐陽淮瞳孔都收縮了起來,他指著沈小姐,顫抖著聲線:“臉、她的臉——”
沈小姐忽地呆滯地轉(zhuǎn)過身子,朝著云姜撲了過來。云姜迅速伸手從布袋取乾坤鏡,但乾坤鏡的雕花竟鉤住了布袋邊角,無論怎么用力都扯不出來,眼看著沈小姐伸長的指甲像利刃般沖她襲來。
歐陽淮上前一步,從左側(cè)猛地推了她一下,云姜一個踉蹌撞到了假山上,乾坤鏡頓時碎成了幾片。沈小姐亦是追了上來,云姜轉(zhuǎn)過身,下意識地伸手擋在眼前,手里的乾坤鏡碎片映出了微弱的光,反射在沈小姐身上,那團(tuán)紫煙忽地散開。
沈小姐倒在了地上,周圍的妖氣也頓時煙消云散。
“你沒事吧?”歐陽淮迎上去,剛才用力太大,云姜的額頭被撞出了一片青紫。她捂著臉,松了一口氣:“我沒——”話到一半,頭一歪,倒在了他懷里。
歐陽淮用力地晃了晃:“醒醒啊,青……云姜!”
貳
歐陽淮站在床前望著昏睡的云姜,一陣風(fēng)吹過,幾朵槐花被裹在風(fēng)里,帶進(jìn)屋里落在了他肩頭。
他攤開手,槐花便飄到了掌心。“真的只是巧合嗎?”他皺著眉,目光落在床上安睡的云姜臉上,仔細(xì)看來,那眉眼和青鸞真的一模一樣。他想起了沈小姐,身子不由得一顫,這鎮(zhèn)上素來平靜,從未有什么妖孽作祟。
云姜在歐陽淮的繡莊里連著住了好幾天,額前被撞傷的地方也漸漸痊愈了。歐陽淮端著熱水,用紗布為她輕拭著傷口。
云姜安靜地坐在那兒,她抿抿嘴,忽地問道:“雖說是你推我撞破了頭,可本姑娘很大方的,就算你不獻(xiàn)殷勤我也不會為難你。干嗎對我這么好?”
歐陽淮略帶詫異地盯著她,微微一笑不做聲,他為她重新敷上藥草,用紗布緊緊地纏好。
“因為我長得像青鸞?”她摸了摸額頭,站起身來,湊到他跟前,“她是誰?”
歐陽淮收拾著藥箱:“我娘子?!痹平读艘幌拢牬笱郯胩觳艛D出個“哦”字來。
“聽說,沈小姐還昏睡著,她的臉也還是沒能恢復(fù)?!背聊艘粫?,歐陽淮說道。
“那當(dāng)然了,因為本姑娘這才要去收了那妖物!”云姜說著,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桃木劍,“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
一陣輕風(fēng)過,揚(yáng)起了漫天的槐花瓣,云姜伸出手,掌心便落了幾瓣:“現(xiàn)在明明不是槐花的花期,可這鎮(zhèn)上到處都開滿了槐花。”
歐陽淮手一抖,藥箱的木屑扎進(jìn)了指尖:“那又如何?”
云姜抿了抿嘴,拿出羅盤輕聲念咒,指針開始顫動,繼而飛快地旋轉(zhuǎn),最終死死地指向了南面。她指著南方那陽光絲毫照不進(jìn)的山頭,嘴角揚(yáng)起一絲得意的笑:“它就藏在那兒?!?/p>
不等歐陽淮開口,云姜便將羅盤放進(jìn)布袋里,邁著輕快的步子朝外走去。
歐陽淮凝重著神色,站在原地,手中的木屑頓時碎成了粉末,他站起身來,望了一眼南面云霧繚繞的山頂,指尖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一道銀光從中飛出,躍上青空直奔南面而去。他一拂袖,整個人蹭地消失了。
日薄西山,云姜剛走出城南門沒多遠(yuǎn),便在岔路旁停了下來。她回過頭,盯著身后的小樹叢:“你干嗎老是跟著我???”
默了一會,歐陽淮一臉無奈地從樹叢里走出來:“山上入了夜很危險的,還是我陪你去吧?!?/p>
云姜白了他一眼,晃了晃手中用繃帶纏得七零八落的乾坤鏡:“本姑娘道行高深,才不怕呢!你可別拖我后腿??!”
“是是是,高人。”歐陽淮說著,笑著跟了上來。
越靠近山頂,濕冷的霧氣就越重,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云姜皺著眉,有些不安地望著天,忽地停了腳步:“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好像總在一個地方繞來繞去?”她說著,從布袋里拿出一張黃符,默默地念咒,她身上隱隱開始散發(fā)出金色的微光,周圍的場景竟開始變得扭曲、模糊。
頃刻之后,周遭的霧氣忽地消散,他們眼前也出現(xiàn)一條蜿蜒的小路。云姜得意地笑了笑:“這槐樹妖,居然想設(shè)伏困住我們?!彼f著,向前走去,身前卻忽地出現(xiàn)一道紫煙,將她彈了開,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歐陽淮連忙扶起她,紫煙飄在半空,從中抽出幾根枝條,對準(zhǔn)了云姜刺過來,歐陽淮一個轉(zhuǎn)身,擋在了她前面,細(xì)長的枝條從他左肩貫穿而出,素白的衣衫霎時殷紅一片。
云姜瞪大眼看著歐陽淮,枝條又舞動著刺了過來,她左手握緊木劍,對準(zhǔn)紫煙快速地念咒,劍尖散出金光,斬斷了枝條。她看了一眼歐陽淮,再回過頭,紫煙竟忽地消失了,周圍迅速地積起了濃霧,她感到自己一陣暈眩,身子漸漸癱倒下來。
叁
云姜醒來的時候歐陽淮正倒在她身旁,他們躺在了一片空地上,四周皆是濃霧。她掙扎著站起身來,晃了晃身旁的歐陽淮。
“這是哪里?”他四下看了看,皺著眉問道。云姜拿出羅盤,指針飛快地旋轉(zhuǎn),卻始終停不下來。
“恐怕,這是那槐樹妖制造的幻境,它一定躲在這幻境的某處,你要小心,別離我太遠(yuǎn)?!彼f道,俯下身來,伸手觸了觸歐陽淮肩頭染血的衣衫,眼里瀲滟著說不出的思緒,卻忽地變了臉色,“不是叫你別拖我后腿嗎?干嗎要替我擋著,你難道忘了自己只是個凡人嗎?”
歐陽淮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埃,盯著她:“你不也是嗎?”
她想反駁,迎上他坦蕩的目光,心下一軟,反駁變成了無力地嘟嚷:“我會法術(shù)嘛……”眼角又瞥了一眼他受傷的左肩,還好,血似乎已經(jīng)止住了。
“先想想怎么回去吧?!睔W陽淮說著,轉(zhuǎn)過頭去,原本笑著的神色霎時淡了下來,云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前方濃霧繚繞處的樹下,隱約有兩個人影。
“東華告訴我,只要能撐過這次天劫,就不再為難我們?!卑滓碌哪凶诱f道。
“你太傻了,就算能撐過天劫不死,三魂七魄也會被打散,成為這世間的游魂,想要再回來……恐怕要幾百年甚至幾千年……”青衣的女子低著頭。
“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回來?!?/p>
依稀能聽到一些對話,云姜想要上前,剛邁出幾步,卻被一道紫光彈開?!斑@難道是……”她說著,轉(zhuǎn)頭拉了一下歐陽淮,有些欣喜地說道,“看來我們進(jìn)入了槐樹妖的回憶里,只要找到槐樹妖的真身,殺死它我們就可以出……”
話到一半,她咽了回去,歐陽淮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凝重地望著濃霧中的兩個人影出了神,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紫色的煙霧忽地從腳下泛起,將霧中的兩人圍住,透過霧氣,云姜看到了兩人身旁的樹枝。“槐樹妖的真身在那兒!”她驚喜地叫了一聲,握緊木劍正要向前走,手卻被一把握住,歐陽淮正望著她。
“別去——”他喃喃地說道,皺著眉,一臉緊張,“危險?!?/p>
云姜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緊握的手上,心里頓時涌上一陣暖意,卻又被生生地壓了回去:“你是擔(dān)心我,還是把我當(dāng)成了青鸞的替身?”
他的手瞬間松了力道,又緊緊握住,目光如炬,雙唇微微顫動,話在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口。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她說道,轉(zhuǎn)身朝霧中邁去,劍尖觸到濃霧,眼前變得清晰起來,青衣的女子微微側(cè)過身子,露出半張臉。她感到自己的心仿佛漏了一拍,念咒的唇也僵在了那兒,身后一道強(qiáng)烈的銀光,生生地穿過她的胸口。
一口鮮血咯了出來,她掙扎著沒能來得及回頭,便倒了下去。
歐陽淮伸出的手懸在半空,輕皺著眉頭,走到她身旁:“對不起,云姜,我不能讓你傷害青鸞?!彼@么說著,眼前的濃霧忽地散開,前方是一顆巨大的槐樹。粗大的枝干從中間斷裂開來,他伸手拂拭著裂口,輕聲一嘆。
一團(tuán)紫煙忽地從裂口出騰出,細(xì)長地枝條猛地朝著地上暈倒的云姜刺去,歐陽淮一拂袖將枝條一一擋開。
“你瘋了?”他對著紫煙吼了出來,“我還沒有問你,那天在沈府……真的是你做的?”
紫煙懸在半空中,漸漸散開,化為一道人影。
“肉身——我要肉身——”她喃喃地說道,“殺了這個女人,我就能復(fù)活了……你讓開!”
“青鸞,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找到你遺失的魂魄,別再殺生了,你會墮入魔道的……”歐陽淮說著,擋在了云姜身前。
青鸞盯著他,眼忽地變得血紅:“不,你就是要護(hù)著她!在沈府的時候,你暗中在她的乾坤鏡里施法將我逼走,方才我本來都要捉到她了,你又從中阻撓!你變了……”
她說著,透明的身子散發(fā)著邪氣,槐樹的枝頭開始顫動,無數(shù)的枝條朝云姜刺過去。
歐陽淮一個轉(zhuǎn)身,將云姜抱起,騰在半空,指尖輕劃幾道,幾束銀線將青鸞困在樹干上?!拔也粫屇阍僭鞖⒛趿?,青鸞?!彼f著,縱身朝山下飛去。
“我們等了八百年的魂魄,就在她身上!”青鸞忽地吼了出來,歐陽淮頓時愣在了半空,他有些僵硬地回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青鸞,她嘴角微微揚(yáng)起,“我遺失的三魂就在她身上,她就是我的轉(zhuǎn)世,把她給我,我就可以復(fù)活了?!?/p>
他皺了皺眉,看著懷里昏睡過去的云姜,飛回到青鸞身旁,她笑著伸出手,輕放在云姜的額前。
“不……不行!”他忽地說道,抱起云姜,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朝著山下飛去。青鸞紅著眼,瞪著他離去的背影,巨大的邪氣籠罩了整個山頂。
肆
云霧在他身旁呼嘯而過,所有的思緒積聚到了一起,沉重地敲打著他的胸口。
當(dāng)初,天庭為了拆散他和青鸞,三道天雷生生地劈散了青鸞的三魂七魄。東華上仙施法保住了青鸞的七魄,卻怎么也找不到剩下的三魂。他將青鸞的七魄封存在真身槐樹里,只有不斷地用游魂填進(jìn)青鸞的真身,才能維持七魄不散,一直在這里等待三魂重新出現(xiàn)。
八百年來,他奔波在三道六界,收集著流竄的游魂,可眼看著青鸞吸收的陰氣越來越重,三魂仍是不知去向。
如今終于等到了,為何自己卻……
左肩忽地一陣劇痛,他低下頭,云姜蒼白著面色正瞪著自己,手緊緊地顫抖著抓著他的左肩,指尖嵌進(jìn)了傷口里,血順著她的手臂流了下來。
她盯著他,看了看身下流轉(zhuǎn)的浮云,山下的風(fēng)景一覽無遺,忽地笑出了聲:“師父說我道行不夠,讓我不要下山……呵呵,我真是高估了自己,竟然這么有眼無珠?!?/p>
“云姜,我——”他想要解釋什么,卻不知該說什么好,緊緊地抱著云姜,無論她多么用力地抓著他受傷的左肩,回到了繡莊。
他將她安放到院中的石凳上,她立刻掙扎著要站起來,卻一個踉蹌倒了下來,他伸手去扶,被她一把推開。
“你到底,是什么人?”云姜盯著他,用力地咬著唇,強(qiáng)忍著眼里的淚光,“你既然出手偷襲我,為何又要救我?”
歐陽淮愣了一下,張開嘴卻不知說什么好。是啊,為什么呢?害怕她傷害青鸞,卻又不忍心青鸞傷害她,明明只要一閉眼,頃刻之后青鸞就可以復(fù)活了,他等了八百年,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是啊,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p>
“你撒謊?!痹平曋难?,默了良久,用力地甩開,她說著掙扎著站起身來,朝外走去。“不管你是誰,救過我也好,傷過我也好,以后,我不想再看見你?!?/p>
她說著,回頭瞪了一眼歐陽淮,他坐在那兒,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
“云姜,對不起?!彼p聲說著,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歐陽淮在繡莊里坐了三天三夜,胸口的傷還隱隱作痛。云姜去了沈府,說是休養(yǎng)數(shù)日后,會在沈府開壇布陣,將樹妖消滅,救回沈小姐。
南山上的邪氣越來越重,青鸞應(yīng)該已經(jīng)掙脫了他施下的束咒,就算云姜不布陣,她也會去找云姜,奪回云姜體內(nèi)的三魂吧。若真是那樣,他該怎么辦?
他等了這么多年,可卻在這一刻,突然不愿意傷害云姜,她不過是一個修行不夠的小道士,嘴上大言不慚地耀武揚(yáng)威,明明就不是青鸞的對手,卻始終想要保護(hù)他。
他有些恍若隔世,自己雖為仙人,可八百年來他四處收集游魂,身后早已種下了無數(shù)的怨孽,云姜無邪的笑在他眼里就仿佛清明的月光,讓他歉疚的內(nèi)心稍感安慰。
歐陽淮到沈府的時候,正遇上云姜在庭院里賞花,她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遲疑。“你來干什么?”她說道,別過頭去。
“來看看你——”歐陽淮說道。
云姜笑了笑,微微挑起了眉頭:“明晚朔月妖氣衰退之時,我會在這里布陣,將那南山上的槐樹妖趕盡殺絕。”
歐陽淮后退了幾步,瞪大了眼,一個沒站穩(wěn)險些跌進(jìn)池塘。
“怎么?害怕了?”云姜說著,湊到歐陽淮面前,他忽地伸手握住她的肩:“云姜,你信我一次,離開這里,永遠(yuǎn)都不要回來?!?/p>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你和青鸞有著相同的魂魄,因為……你就是那槐樹妖,若是青鸞的七魄被滅,你也活不成,更何況,青鸞如今入了魔,你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
“云姜,其實你……”幾乎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輕嘆一聲,轉(zhuǎn)身走出了院子。
云姜站在槐樹下,望著空蕩的庭院,微風(fēng)揚(yáng)起了片片粉白的槐花。
“不要來啊?!彼p聲說著,“說得這么明白了,千萬別來呀……”
伍
歐陽淮呆坐在窗前,窗外飄散著滿院的槐花,從初見云姜起,他便跟著她,這短短數(shù)日,就好像是青鸞回來了一樣,久違了八百年的暖意一直漾在心頭。
他方才幾乎脫口而出想要告訴云姜,她就是青鸞,告訴她,她不能將槐樹妖殺死,可是,那又如何,青鸞一定還會來找她。那夜在山上,青鸞周身散發(fā)的邪氣恐是早已將她的神志抹去,就算她收回了云姜體內(nèi)的三魂,青鸞也不再是當(dāng)初的青鸞了。
斜陽漸漸落下了山頭,云姜站在庭院內(nèi),靜靜地看著眼前布好的法陣。院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她抬頭望去,一襲白衣出現(xiàn)在回廊盡頭。
心頓時就沉了一下。
“準(zhǔn)備好了?”歐陽淮走到法陣前,微笑著問道。
云姜點了點頭,左手暗暗握緊,她張嘴想要問他,為何說得那么明白了還是要來呢?難道就一定要和她拼個死去活來才甘愿嗎?
卻說不出口。她抬頭望了望天,背后尚未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忽地一陣風(fēng)來,南邊迅速漫出一團(tuán)紫色的煙幕,云姜站在法陣中央開始念咒,周身漸漸現(xiàn)出金色的光。
一睜眼,金光乍出,將那紫煙團(tuán)團(tuán)圍住,困在了半空。
“云姜,不要!”眼看著云姜的劍氣就要貫穿紫煙,歐陽淮忍不住沖上前去,施法在紫煙外設(shè)下結(jié)界,卻不想劍氣忽地轉(zhuǎn)彎,生生地扎進(jìn)了他的心房。
云姜轉(zhuǎn)過身來,眼里帶著一絲幽怨:“你為何要來?不是告訴過你,再加害沈小姐我是不會放過你的嗎?”
“那天在幻境里,我看見了她的臉。那個青衣的女子和我長著一樣的容顏,白衣的男子雖然看不清容貌,但我知道那是你,你就是槐樹妖對不對?你為了要讓青鸞復(fù)活,才不斷吸取魂魄想要逆天而行對不對?你對我好,三番五次地救我,也是因為我有一副和青鸞長得一樣的肉身,等你吸足了魂魄之后,就會殺了我讓青鸞借尸還魂,對嗎?”
歐陽淮瞇著眼盯著云姜,鮮血汩汩地淌出,嘴角依舊是淡定的微笑,他沉默了良久,忽地放聲道:“是,我就是槐樹妖,本來想再等些時日的,呵呵,你以為就憑你可以殺死我嗎?”
他說著,提氣將云姜推開,一拂袖解開了圍住紫煙的金光,隨手抓了沈家的幾個下人,縱身往南邊飛去。
“想救他們的話,跟過來?!?/p>
歐陽淮將沈家的下人安放在了南山下的破廟里,胸口的傷越發(fā)疼了,傷口愈合得也越來越慢,算起來他的大限之期也不遠(yuǎn)了。既然云姜認(rèn)為自己就是槐樹妖,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從云姜的劍氣刺穿他胸膛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他喜歡云姜,八百年前他沒能保護(hù)好青鸞,八百年后,他不能再眼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坐在槐樹下,青鸞的身子從裂口中飄然而出,她望著歐陽淮,眼里帶著痛心的笑意:“后悔了嗎?你這么維護(hù)她,她卻想要你的命?!?/p>
他捂著胸前的傷,自嘲地笑了笑:“青鸞,我累了,或許八百年前我就不該去求東華,不該強(qiáng)行留住你,如果那個時候我就隨你而去,如今或許早已轉(zhuǎn)世,雖為凡人但卻能夠相守一生?!?/p>
“憑什么?只要從那女人身上收回我的三魂,根本就不用等來世,那本來就是我的魂魄!”青鸞說著,邪氣漸漸地濃烈起來,她飄到歐陽淮跟前,盯著他的眼,“你喜歡上她了?!?/p>
他抬眼直對著青鸞,沉默了一會兒:“對不起?!?/p>
“為什么?我們幾百年的感情比不上你們短短數(shù)日的相處?”青鸞說著,巨大的邪氣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我不會放過她?!?/p>
他看著青鸞有些扭曲的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掌中暗暗聚積著真氣:“青鸞,我好后悔,如果當(dāng)初沒有用游魂強(qiáng)行留住你,你就不會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
“變?呵呵,到底是誰變了?”
“就算是我吧。”他睜開眼,盯著青鸞,忽地將掌中的真氣沖向青鸞,強(qiáng)烈的銀光將她身上的邪氣一點點地吞噬掉……青鸞痛苦地呻吟著,透明的身體在銀光中被漸漸撕扯成碎片……最終匯成一團(tuán)熒光,落在歐陽淮掌心。
“對不起,青鸞,這些年來,讓你受苦了?!彼麑χ菩哪Y(jié)的七魄,喃喃地說道,夜空里,仿佛又出現(xiàn)了青鸞溫和的面容,對著他淺淺地笑。
邪氣一散,樹干裂口里的萬千游魂不斷地向外散去,回到它們最初的地方。他閉上眼,靠在槐樹干上,真氣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看起來自己也撐不了多久了,他幾乎能感到云姜的步伐越來越近……
“沈家的下人呢?你把他們怎么了?”
歐陽淮瞇著眼,靠在樹干上,左手握住青鸞的七魄,藏在身后:“吃了?!?/p>
云姜看著他,緊握的木劍松了力:“你騙人。”
歐陽淮抬起頭,強(qiáng)忍著痛,笑道:“你看,這樹里這么多的冤魂,每一個都是一個生靈,像我這樣十惡不赦的妖,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你騙人!”云姜大聲地吼著,淚水從眼眶里滾落出來,“我都聽見了。”她說著,目光落到他的右臂上,真氣的消散,他再也維持不住肉身了,漸漸化為煙塵消散在夜空里。
歐陽淮臉上的笑意霎時淡了下去:“你——”
“為什么不告訴我?”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道,眼睛緩緩地閉上,半個身子都消失了。
“我不要聽對不起!”她伸手想抱住他,但卻怎么也抓不住緩緩散開的煙塵。
他眼瞇成一條線:“好吧,那天你問我,為何對你這么好么?那是因為……”
他說得小聲,云姜沒有聽清,不自主地靠近了些。
“我喜歡你?!痹捖洌卦谏砗蟮淖笫置偷貙⑶帑[的七魄打入云姜體內(nèi),“你在我眼里,從來就不是她的替身。”
他看著驚慌失措的云姜,嘴角彎起淺淺的笑意,眨眼間,整個人都化作了煙塵。
終
云姜推開房門,繡莊的屋內(nèi)還殘留著槐花的花香,她掀開那塊蓋著的綢布,映入眼簾的是一副繡了一半的屏風(fēng)。
白衣的是歐陽淮,青衣的……
屏風(fēng)的一角繡上了清秀的小字——云姜。
窗外一陣風(fēng)拂過,滿院的槐花都被吹動,粉白的花瓣漫天飄散。她回過頭,滿簇的枝頭迅速地枯萎下去,整院的枯木在風(fēng)中瑟瑟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