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長慶公主蘇宛若,平帝幼女,她的生母瑾妃在平帝晚年時入宮,三千寵愛集于一身。
擁有這樣的父母,蘇宛若的人生本該沒有任何挫折和遺憾——如果睿王沒有率兵逼宮,平帝沒咯血死在承運殿上的話。
“宛若,如今你也大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御座上,當年的睿王,如今的睿帝和顏悅色地說。
今天是她十六歲的生日,一大早一道口諭就把她宣進承運殿來,天子要為她選婿。
一旁掛著十幾個青年男子的畫像,下面還寫著這些人的年齡家世,無一不是青年才俊。
她看著睿帝淡然的笑容,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當年他滿身血污闖進長慶宮,指著母親大聲喝罵的情景。
當夜母親就自盡了,因為人所共知她曾是睿帝的戀人,卻又被平帝強召入宮。傳言睿帝起兵也是為了一雪這奪妻之恨,這樣她就成了將天下拖進戰(zhàn)亂的紅顏禍水,可事實是當年母親自愿入宮,睿帝恨她貪慕榮華富貴,瞧不起她的品行。
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母親只有死路一條。
后來睿帝殺了平帝所有的皇子,只留下幾位公主,這幾人中他又特別關照她。
這或許是因為她的母親,又或許是因為那個關于她的傳說——在她出生那晚,一道雷電劈入長慶宮中,欽天監(jiān)的人對平帝說這是天人臨凡的征兆,瑾妃所生的孩子必然威加海內(nèi),德被四方。
幸虧生下的是個女孩兒,不然背負了這樣的預言出世,不知要引起多少腥風血雨。
但她感覺得到睿帝還是心存芥蒂,因為他的命令她得以留住宮中,錦衣玉食之余卻沒了自由。睿帝以皇宮為囚籠,以另一種方式囚禁了她。
目光又在畫像上逡巡一遍,天子對她的態(tài)度如此莫測,這些人中無論她選了誰都是害了對方……
“這個人倒生得很俊?!彼叩狡渲幸环嬒袂罢f道,然后回頭向睿帝笑了笑。
畫像上的男子有著俊俏的五官和憂郁的表情,左下角題著幾個字:郁子青自繪。
宮女紫華聽說這件事后,吃驚地問她為什么要選郁子青。
“本宮只是想……”她撫摸著錦盒里那個干癟的草編螞蚱,露出一笑,“最后的一段路,能有他同行也就夠了?!?/p>
紫華聽了,頓時沉默。
大婚之時正在冬季,這天還下了很大的雪。整個兆京銀裝素裹一天地的白,送嫁的隊伍就在這一片雪白里慢慢走著,極正的大紅與厚厚的積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洞房之夜,宛若等了很久也不見郁子青到來,最后是郁府的兩個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稟告說,少爺講公主是君自己是臣,若無宣召他不敢進來。
這的確是皇家應該遵守的禮儀,卻也清楚地表達了他對這門親事的反感。
屏退了所有人后,她自己揭了蓋頭,卸去沉重的鳳冠,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深夜,郁子青還在書房里畫畫。她不敢進去,穿著嫁衣站在石橋上,遠遠地看著他比以前更英俊挺拔的容顏,回想當年宮中偶遇的溫柔少年,他的笑容,他編的草螞蚱,他說要帶她離開皇宮這個牢籠。
可現(xiàn)在他連見都不愿見她,當年的誓約又在哪里呢?他們兩人到了此刻,注定有些東西必然失去,并且再也找不回來。
(二)
婚后第一次和郁子青獨處,是在三月外出踏青的馬車里。一路上郁子青始終看著窗外的風景,不愿與她目光相接。
“你一直避而不見,是不是惱我阻了你的前程?”最終是她先開口。
他飛快地轉(zhuǎn)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公主不曾宣召,郁某豈敢以下犯上。”說著又自嘲地笑了笑,“對于郁家來說我本就是個沒用的廢物,談不上前程。公主選了我,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p>
這話半真半假——郁家是武將世家,身體孱弱不能習武的郁子青確實未被寄予厚望,但也絕不像他自己所說的是個廢物。
所以他還是對她有怨恨的吧?這么想著,宛若還想說什么,卻聞窗外馬蹄聲急,撩開簾子看見前方大路上,一隊人馬簇擁著一輛馬車正轟轟烈烈地過去,馬車上畫滿夸張富麗的花紋,充滿了異國風情。
“是廣延王?!?/p>
她看得出神,聽見郁子青這么說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他露出一絲嘲諷的神色:“公主是否很想見見廣延王妃?”
那正是她的長姐德陽公主朝若,她們雖為異母感情卻是極好,當年睿帝為求與廣延國交好而送朝若和親,分離之時她整整哭了一夜。
可現(xiàn)在……
窗外車馬已然遠去,她放下簾子隔絕了飛揚的塵土,隨即向郁子青笑了笑:“還是不見的好?!?/p>
而他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再不言語。
后來宛若回想他當時的樣子,分明是不以為然。
的確,因為畏懼睿帝的疑心而舍棄姐妹之情,又或是姐妹情深而顧不上睿帝的猜忌,這兩種做法都不是她的作風,前者不義,后者不智。
所以她選擇了喬裝改扮,深夜造訪。
朝若見了她自然歡喜,又惱她涉險:“怎么就這樣一個人跑出來,萬一遇險怎么辦?”一邊教訓著一邊引她到廣延王面前,“王上,這便是我的小妹。”
“長慶公主。”廣延王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是探究,是評估。最后他笑道,“都說字如其人,果然不假。”
她也笑了,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但在此之前,她已通過朝若多次向廣延王遞書。
“前番所遞書信想必王上已然閱過,今日宛若親身來此一來表示誠意,二來是想知道王上對本宮所提條件可還有什么疑慮?”
她許他邊境通商,廣延國三面環(huán)山,唯一通向外界的商道必須經(jīng)過大夏境內(nèi)。往昔商路受大夏限制,廣延國雖然物產(chǎn)豐富,百姓卻并不富庶。所以她給的這個許諾,可說是誘人至極。
“條件于我廣延大為有利,自然是極好,”顯然廣延王也這么認為,“可這件事,并非公主說了算?!?/p>
“不錯。”她嫣然一笑,點漆般幽深的眼中卻霎時染上森寒之色——
“所以……希望王上助本宮登基,取睿帝而代之。”
(三)
郁府,夜半子時,闔府上下寂靜無聲。
宛若一踏入偏門就感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一路行來一個人影都不見,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總算回來了。”推開屋子的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笑意響起。她看也不看立刻下拜:“不知陛下御駕親臨……宛若未及迎接,罪該萬死!”
在花廳主位上坐著的赫然是微服來訪的睿帝。
不聞平身,她感到睿帝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無形的壓迫感令她頓覺芒刺在背。同時一股血腥味縈繞過來,眼角的余光瞥見一旁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紫華。
不由得心中一痛。
想必是被問及她去了哪里,推說不知而受了刑罰——近年來,睿帝的耐性越來越差,脾氣也越發(fā)暴虐。
“沒關系,不用萬死……”睿帝笑著說,起身走到她面前,“只要告訴朕你去了哪里?!?/p>
冰冷的,滿含殺意的口吻。
“我……”她抬起頭仰視睿帝,臉上有著最明媚的笑,心中念頭百轉(zhuǎn),卻計無可用。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公主是與微臣出去夜游了。”忽然郁子青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一時間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門口的郁子青身上。只見他身上衣裳有些不明原因的凌亂,發(fā)間還沾著稻草,看上去很是慌張。
近侍們各自交換著目光,露出曖昧的笑容——少年夫妻避人耳目地出去夜游,又弄成這般狼狽模樣,自然是去干些花前月下的風流艷事。
她輕輕干咳了一聲,頭低得更低,仿佛十分害羞。
“哈哈,”靜默片刻后睿帝大笑起來,“看來是朕攪了你們的好事……對不住,朕忽然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一時興起就過來了?!彼肿兂闪撕皖亹偵臉幼?,說完便向近侍們使了個眼色,起駕回宮。
“你的這個身邊人不夠伶俐,過些天朕給你換換吧?!迸R行,他看了紫華一眼這樣說道。
除了謝恩,她還能說什么?
睿帝一行一走,她趕緊跑去扶起紫華,大叫著要人去請大夫。等到從忙亂中回過神來,她發(fā)現(xiàn)郁子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
他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下幫了她,實在令她意外。
長夜將明時,大夫從房中出來向她搖了搖頭,紫華不行了。
她一進去便撲到榻邊緊緊握住了紫華冰冷的手,小丫頭目光渙散,卻還是笑了笑:“公主……紫華沒有負你,公主……我有句話要對你講?!?/p>
“我不要聽?!彼粗⊙绢^,要她好好兒休息。可小丫頭卻死死抓著她的衣袖,勉力抬起身湊到她耳邊,說了一件她一直不知道的事……
“公主待我情同姐妹……”最后,紫華氣若游絲地說著,笑著。
撒手人寰。
片刻后晨曦金色的光從窗外透進來,落在了宛若的臉上,照見她緊蹙的眉心,蜿蜒而下的淚痕。
(四)
睿帝說要派的人暫時沒有來,郁府就另外安排了幾個丫鬟來服侍宛若。對于其他人來說,只是帝君打死了一個下人,沒有什么大不了。
她將紫華安葬在郊外一處風景優(yōu)美的墓地,下葬那天親自去看了,親自撒上最后一把土,放下最后一朵花,然后策馬離開,再不回頭。
郁府中,郁子青又在書房獨自畫畫。她走進去,低頭看了看他畫的海棠,笑著說:“前日多謝駙馬解圍了?!?/p>
“公主客氣了,夫妻一體同心,何言一個‘謝字。”他頭也不抬地回道。
一記輕哂,她轉(zhuǎn)身去看墻上掛著的長劍,伸手撫過劍身,森森寒意涼透指尖。下一刻她猛地拔出鞘中利劍,一轉(zhuǎn)身劍尖直指郁子青眉心,厲聲道:“那晚你既然跟著本宮,為何又在陛下面前口出妄言?你用意究竟為何?!”
睿帝親臨,自然闔府上下都要來覲見,她不在府中也就罷了,怎么偏巧他也不在府中?出現(xiàn)的時機又那么巧,說的話也該是事先斟酌好的,不是一直跟蹤她又是去做什么了?!
他其實也是睿帝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吧?就像紫華一樣……
臨終,紫華告訴了她這個秘密。她這才知道多年來陪伴在身邊的人也是睿帝所派,只是紫華與她姐妹情深,從很久以前開始便向睿帝隱瞞了她的各種情況,或許這次睿帝就是覺察了不對,才那樣嚴懲了紫華。
那么郁子青呢?他又為什么要幫她?
郁子青慢慢抬起頭來,利刃當前,他的神色卻絲毫不亂。
“帝君耳目眾多,公主既想取而代之,就該更加謹慎小心才是。”
她皺了皺眉:“駙馬不也是帝君的耳目之一?又為何要襄助本宮?”見他張口欲言,她搶先一步道,“別說不是,你若不是他的耳目,他又怎會如此輕易聽信你的話?!”
所謂的夜游,或許能瞞過別人的眼睛,但騙不了睿帝……除非他對郁子青本就有相當?shù)男湃巍?/p>
而這個推測顯然是對的,郁子青放棄爭辯默認了,隨即輕嘆一聲:“因為我希望公主能夠成功?!?/p>
她睜大了眼睛。
“因為只有公主登基為帝,微臣才能恢復自由身?!?/p>
平淡的,理所當然的口吻。
握著長劍的手連動都不動一下,她自信自己的表情也一定沒有任何破綻。
但是此時此刻,心里的失望卻像晨時林間的霧氣,厚重的,鋪天蓋地般蔓延開來。
畢竟是羈絆了他,畢竟是讓他感到不幸了。
都是因為她的緣故……
今日之前,在她內(nèi)心深處還是存著一絲期待的,盼著或許哪一天他們能像世間一對尋常的夫妻,縱不是一開始就愛得濃烈,但日久生情,最終也能互相扶持著度過一生。
但此時此刻,郁子青的心意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他想離開她,不計一切。
令他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她又有什么資格去說愛他,又或者希望能有朝一日被他所愛?一切都不過是她一個人的妄想和奢求罷了。
“好!”還劍入鞘,她凝視著郁子青的眼睛,忽略心底深深的失落,一字一句地說:“你既愿意襄助本宮,他日本宮身登大寶,定與你解除婚約,隨你來去自便!”
(五)
許下那樣的諾言后,她與郁子青的相處出乎意料地變得輕松起來,他不再是之前那般厭惡冷淡的神氣,也會對她笑,邀她看他畫畫。
但她也知道眼前這些平淡的幸福,是以他最終離開她身邊為代價換來的。其實打從她明白自己要做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開始,她就告訴自己不要妄想什么愛情,嫁給他也只是希望最后的一段路,能看見他,這樣走過就好了。
可人心總是不足的,看見了,愛著,便想長留身側(cè),永不分離。
心潮翻涌,宛若忍不住苦笑。
她所想的,自由,愛情,一直在爭取——
卻似乎永遠也得不到。
這是又一個看上去很輕松的午后,暖風拂面,將窗外海棠樹上的殘花一片一片地吹落。一旁郁子青正在畫畫,從她這邊看去能看見宣紙上的花鳥魚蟲栩栩如生。
一個念頭禁不住浮現(xiàn)出來:若有一天,她坐在這里是因為他想為她畫像就好了。
她愿意用已有的一切,去交換這樣的一段時光。
奈何,終是妄想。
“啪!”忽然書房的門被人粗暴地推開了,來人一身戎裝風塵仆仆,郁子青看見她有些吃驚:“王妃?”
竟是朝若女扮男裝而來。
“小妹,”她向宛若笑了笑,“開始了?!?/p>
千重闕沉重的宮門從未像今日這樣敞開著任外人出入,喊殺聲震天,已經(jīng)有許多人躺下了,殷紅的血在地上匯成細流,散發(fā)出陣陣熏人的腥氣。
正與宮中禁軍混戰(zhàn)的那些黑衣人是廣延王的死士,居高臨下,蘇宛若看著這場戰(zhàn)局,清楚地看到雖然禁軍在人數(shù)上占了相當大的優(yōu)勢,但那些死士個個身懷絕技,更有著南國武者的驍勇彪悍,彎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漂亮的銀色弧線,刀光到處,鮮血四濺。
用不了多久禁軍就會敗退……
“借他國之軍入侵本國的皇城。”廣延王顯然也預見到了勝利,發(fā)出了輕蔑的笑聲,“來日史筆如鐵,不知要怎樣寫你這一筆?”
她看了他一眼:“不勞王上操心?!痹捯粑绰?,倏地伸手抽出他腰間的彎刀,一記劈斷迎面射來的一箭。
下一刻那弓箭手便亡于死士們的亂刀之下,慘叫聲令人心驚。
沒想到她的動作如此迅捷,廣延王驚訝之余露出了幾分忌憚之色。她調(diào)轉(zhuǎn)刀柄遞還與他,淡淡地說:“王上,大事將成,你我既已結(jié)盟就不該互相猜忌?!?/p>
廣延王卻不接刀,微微一笑道:“孤要是在此殺了你,拿下睿帝,大夏朝豈非孤囊中之物?”
她猛地將刀扔到他跟前,下一刻,埋伏在高處的弓箭手齊齊現(xiàn)身。
“這是——”廣延王詫異地看著這一隊伏兵,“原來公主暗藏實力,倒叫我廣延兒郎陣前賣命!”
“王上誤會了,十二連營此來只為護國。”她的笑容中有種說不出的寒意與堅定,“倘若王上生有二心,那么宛若可以保證王上絕不可能活著走出兆京城?!?/p>
她又豈會愚蠢到讓別國的君王掌控局面?十二連營或許不會助她弒君奪位,但只要她一聲令下,他們就會隨她上陣,將一切敵人斬殺殆盡!
大夏朝,不是任何人可以輕視的對象。
廣延王默然著收起了刀,她將目光移回到了戰(zhàn)場上,如前所料死士們已經(jīng)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地上滿是禁軍的尸體,剩下一些被擒住的,廣延王向她目露探詢之色。
她毫不猶豫地伸手向頸部一抹。
近年來睿帝越來越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又擅殺文臣武將,早已沒人站在他這邊。這些禁軍卻依然肯為了他上陣搏殺,可見是他的死忠,絕不能留。
慘呼與咒罵此起彼伏著,未幾多時又轉(zhuǎn)成恐怖的寂靜,她看著橫七豎八的尸體不覺握緊了手,想著——
她不會后悔。
與廣延王并肩站在承運殿外,她向敞開的大門內(nèi)望去,只見空蕩蕩的殿堂昏暗而陰森,全沒了往日的富麗感覺。
大殿最深處的寶座上,依稀可見睿帝的身影。
他還活著嗎?她并沒有打算讓他死……
“公主。”郁子青,他也跟來了,他輕輕推了她一下,“進去吧?!?/p>
總是要面對的,那個殺了她的父親,逼死她的母親,又將她養(yǎng)育成人,讓她能夠嫁給心上人的男人。
今天,她要將他從她父親這里奪走的江山,正大光明地奪回來。
(六)
睿帝活著,沒有自刎或服毒。她想也是……他總是認為自己該是最后的贏家,這樣的男人不會尋死。
“哈,果真受命于天?!?/p>
當他們走近后,御座上的睿帝看著她發(fā)出了一記哂笑:“當日朕真該聽從欽天監(jiān)之言,殺了你這天命之女?!?/p>
“你下不了手?!彼χ绷搜敛晃窇值赜纤哪抗?,“你以為今日之禍真是天命?就像你當日沒能殺我一樣……這都是你自己選的,是咎由自取。”
她不信天,也不信命,更不用說那些玄之又玄的無稽之談。
她只知道促成了一切悲劇和不幸的,只有人心。
睿帝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是朕咎由自取,是朕錯了!一開始就錯了!既然如此,那就由朕了結(jié)這一錯!”
霎時間轉(zhuǎn)為肅殺的語氣,她意識到有蹊蹺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機括開動的聲音那么清晰那么快??捎幸粋€身影更快,猛地撲倒了她,將她整個人都擋在身下。
藏得密密的,護得這般周全。
怎么也沒想到會是他——她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郁子青的臉,他們第一次靠得這么近,她連他的呼吸聲都聽得到。
下一刻他笑了笑,就無力地靠到了她的身上。
他的背后有血跡,卻看不到機括射出的暗器在哪里。
“來人!”廣延王立刻下令把人抬下去療傷,可睿帝卻在那里一個勁兒地瘋狂大笑著:“何必徒勞,這小子死定了……身中三枚噬骨釘,絕無生還!再說……”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他竟對你情深如此……”
她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唯一聽見的就是郁子青恐怕不能生還。
那一定是胡說的。
可這暗器是睿帝的最后一張牌,滿滿的,都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惡意。
不會失手。
郁子青會死……為了保護她而死。
兩手緊緊握成了拳,有一個秘密她本不想說出來,就像她本不想要睿帝的命,他對她畢竟有養(yǎng)育之恩,他對她的母親,畢竟還有殘留的那一點感情。
“想不想知道,當年我娘為何入宮?”她抬起頭看著睿帝,注視著他的臉上一點一點失去血色,忍不住怨毒地想——
她再也顧不得了,她要他生不如死。
這是除了她再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當年睿王驍勇善戰(zhàn)深得人心,平帝深為猜忌,趁睿王出征時密謀待其回來便要奪其兵權而殺之。這些被她的母親覺察了,她知道平帝好往民間尋花問柳,便安排了一場邂逅,順利地去到平帝身邊,獲得他的歡心,不著痕跡地化解了他對睿王的猜忌。
“她從未想過要得到你的原諒,她只想你好好兒活著,得到你該得到的一切,做一個圣明的天子?!蹦曋5蹜K白的臉,宛若只覺得心里滿是痛苦的快慰,“當年你奪得江山,她本想青燈古佛了此一生,可就是你說的那些話!你在長慶宮中說的話……你可還記得?!可還記得?!”
他說她的母親是不要臉的蕩婦,只知貪慕虛榮,他是瞎了眼才會愛上她。
一朝天子,那時就像個市井無賴般破口大罵。
就是那些話奪走了母親最后一點生念。
殿上寂靜無聲。
“你胡說!胡說!”睿帝猛地跳了起來,“朕不信!你是為了報復朕才編出這些廢話!朕絕不相信!”
她逸出了一聲輕笑。
早就想到這樣的結(jié)果,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會信的,或者說他絕不會愿意去相信。
隨他去了。
轉(zhuǎn)身離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承運殿。身后,是睿帝暴怒的呼喊,滿含絕望。
(七)
噬骨釘,釘上滿淬銷骨之毒,故有此名。
沒人救得了郁子青了。她坐在榻邊看著他的臉,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應該想些什么,只有一個問題在腦海里翻來覆去地出現(xiàn):他為什么要舍命救她?
答案似乎是顯然的,他覺得她比自己重要嗎?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他喜歡她嗎?
“怎么哭成這樣?”忽然郁子青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疑問。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臉的淚。
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還在無措和疑惑,卻見他虛弱地笑了笑:“難道說……你的心里……也是有我的?”
她沒說話,但或許震驚的表情已經(jīng)給了最好的回答。郁子青露出無比苦澀的笑來:“原來如此,我們兩個……我們兩個真是太傻了,太傻了?!?/p>
她從沒告訴過他自己的心意,一如他也從未告訴她他的心意。
可如果他心里有她,當日又說什么自由,什么要離開的話?她一點都不明白!
“不用覺得是你害死了我……我們這些人,本就命不久長?!彼麛鄶嗬m(xù)續(xù)地告訴她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原來當日睿帝要她選擇的那些人,全都是自幼由睿帝親自訓練成的密探,為了控制他們,睿帝要他們長年服毒。此毒只可壓制而不可全解,隨著年齡增長日積月累,毒性會越來越強,直至毒發(fā)身亡。
他不為家中所重視,想要出人頭地便走了這樣一條路。當日在宮中與她相逢,便是他最初入宮的時候。
“子青——”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當日你選了我,我很高興?!彼f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匣子來塞給她。
那里面是只干枯的草螞蚱,做得難看,卻是她當日幼時做給他的。
他從未忘記那段時光……
“你去看……看看書房里……”忽然他激動起來,但轉(zhuǎn)瞬目光又暗淡下去,“算了……”他勉力起身,緊緊抱住了她,“我待你很不好,宛若??晌蚁肽阌肋h記得我……”
耳畔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她心里也清楚日后恐怕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再也看不到他伏案畫畫,再也……
可這一刻,她只想緊緊抱著他,不想放手。
后來宛若在郁府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郁子青藏起來的畫作,畫的都是她,或行或臥,或立或坐,或風前獨立,或月下觀花,自她年少直到如今。
神情是那樣惟妙惟肖,逼真得仿佛能從畫中走出來。
見到這些畫她才知道,自己的樣子原來一直在他心里。他在宮中受訓那么多年,一直都在暗中看著她,只看著她一個人。
可笑那時她所有的期待只是讓他心甘情愿地為自己畫一次像。
原來她想要的早已得到,可她擁有這么多卻渾然不覺,于是便又失去了,連追悔都沒有資格?;蛟S該恨她總是將心事藏得太深,以至于他看了這么久,都沒有看到她的真心。
這就是有緣和無分。
郁子青的周年祭這天,宛若到了兆京城郊最高的一處山崖邊將這些畫都燒了,看著自己的樣子在火中化為灰燼,眼前卻更清晰地浮現(xiàn)出郁子青的身影來。
他說待她不好真是沒有說錯,明知道要死了還告訴她自己的心意,還讓她看他這么多年的癡纏,這樣一來她還怎么能忘得掉他?她還怎么能去再愛上別人,度過幸??鞓返囊簧??
縱然能,她又怎么愿意?
此情豈可成追憶……
無法可解了。
看著最后一張畫灰飛煙滅,她嘆息了一聲:“紫華,回去吧?!?/p>
不聞應話,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小宮女幾分陌生的臉和驚惶的表情,這才恍然自己喊的那個人也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
甚至連長慶公主蘇宛若也已經(jīng)消失,現(xiàn)在只剩下大夏朝的長熙女帝。
她已一無所有。
“唉——”長長的嘆息聲,伴隨著她孤單的腳步向山下去了。
身后,是兆京的春末,城中遍植的梨花開在極盛,遠望彷如浮云輕霧籠住了都城人聲鼎沸、車馬喧囂的繁華。
如畫江山,如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