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木
瘋婆婆也消失了。
連同那滿臉雕刻般的皺紋、經(jīng)年不換的繡花肥腿褲和慣于躺在她膝頭呼呼大睡的貓一并,消失了。
該怎么向人提起這事呢?提問的結(jié)果一定與之前相同,那就是回答者詫異地望著我,不耐煩地說:“哪里有過什么瘋婆婆?!”
可我知道有。我記得她古怪的笑容和缺口的門牙,以及某個沒講完的故事,它們都曾那么真切地存在著,就像此刻我端瓷杯的手。
所以當列車駛過土星的瞬間,我面對小A的驚慌與不解,只得扭過頭去,用緊握的拳頭擦干眼淚,遙指一眾衛(wèi)星慌亂地打趣:“你說為什么大家口中的不祥行星,卻有那么多樂于跟隨的衛(wèi)兵?”
因為所有不祥,都是人們的妄自臆斷。
不是小A的聲音?;仡^間,一個過于纖細的男子正倚著門,淡淡地沖我微笑。
于是,就在那個日光紀,失去瘋婆婆的同時,我遇到了蔣李。
今日小A忽然說我變了,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跟之前不同,我并未向新出現(xiàn)的蔣李提過任何問題,一個都沒有。
而曾經(jīng)的我,是整部列車上的“十萬個為什么”。
改變并不是因為小A警告說要我遠離這不明來歷的蔣李。
事實上最近小A一直神經(jīng)兮兮的,她忘了車上所有的客人都是忽然出現(xiàn)的(當然他們從不承認這點),又憑什么單單隔離一個蔣李呢?
就因為他帥?
我不會因為他帥而對其另眼相看,只是單純地不想去問,因為愚笨如我,也逐漸在成長中明白:或許這列車上,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行程,就像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何身在此處,又將會在何時因何而消失。
就我而言,從記事起似乎就待在這部時空號列車上,那時陪伴我的人是爺爺,我們好像住在0915包廂(也可能不是這個數(shù)字?那時太小,我不記得了)。
我總喜歡在眺望臺看累了太陽磁暴后,邊擦鼻涕邊問爺爺什么是時空。當爺爺回答那是愛的集合體時,又會問爺爺,什么是愛。
每當這時,他總會哈哈一笑,叫乘務(wù)員遞一杯裝載兒童游戲系統(tǒng)的熱可可給我。
浸在甜膩之中的孩子自然被更好玩的謎語或是更動聽的音樂吸引,也就飛快地忘記了心中的疑惑。
后來不知道是哪個日光紀,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爺爺不見了,出門去找卻被告知這部列車上從未出現(xiàn)過那樣的一個老人,甚至連那節(jié)車廂也不曾存在過。
當然是不相信??尚說:“你八成是生活太無聊,才會編造出一個莫須有的爺爺?!?/p>
小A是我的伙伴,那日我醒來就躺在她床鋪的右邊,她對我解釋說我們一直都在一起,甚至還用遙感器給我播放小時候的情景:那里我看到兩個咿呀學(xué)語的孩子,一步步長成清純可人的少女。
在強悍的現(xiàn)實面前,我只得同意她的話,可阻止不了心頭時時涌動的不安。
“也就是說,你一直覺得這列車上有什么東西不對勁?“蔣李聽完我的述說后,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說。
我恍惚地點點頭,聽他繼續(xù)說:“很多時候,內(nèi)心最深切的所感才是真正的方向?!罢f著,他掏出一枚胸針交給我,“用這個為確定的存在做個標記,不是很好嗎?”
銀灰色的胸針上有一顆暗灰色的寶石,就像他明亮的眼睛。在這到處都充滿了明媚色彩的列車里,它們是那樣突兀而不和諧的存在啊!
因此我想了好久,最后將它偷偷掛在了我和小A居住的車廂門前。
畢竟……雖然我并不能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會像瘋婆婆和爺爺一樣消失,可這一刻,我是存在的。
即便在某種程度上,如蔣李所說,這存在的一切可能都只是我的妄自臆斷。
這樣矛盾的想法,我絕不會對蔣李說起。
幸好,過后他也未對我提及那枚胸針,好像它根本不曾從他的手里轉(zhuǎn)移給我一樣。
說到手,我想那也許是蔣李和其他乘客所不同的地方之
開始時我并沒發(fā)覺,因為從沒仔細看過他的手。是有一日,我不知搭錨了哪根神經(jīng),忽生“好心”地敲開他的門,送上一碟自制的蛋糕。
也許真是小A對他的反感起了作用,她的不友好恰是我認定蔣李與眾不同的開端。
被贈與者并沒急著道謝,他的目光從蛋糕上掠去,移到了我端碟子的手上:“咦?你為什么無法伸直手指?”
手指?望著男人手掌前頭那五根長短不一,卻纖細如他的“手指”,看它們靈活地將一根平淡無奇的繩子翻花變幻成椅子、牛棚或降落傘,我唯一的感覺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于是我終日詭異地沉默著,就連列車避開太陽的直射,步入海王星的冰晶軌跡,閃動出夢幻般的光輝也無法讓我興奮,小A以為我病了,要強行為我灌制退燒藥水,卻不想被一把扭住拳頭,呆呆地問:“我們的手指……為什么只能僵硬地蜷縮在手掌之中呢?”
什么手指?她的臉色變了一下,隨即正了顏色,揮動圓滾滾的拳頭說:“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啊!不信你去看看全列車的人……做事用夾。這個動作不就很方便嗎?手指壓根沒有用所以早就退化了,就跟闌尾一樣。沒人告訴過你嗎?”
才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我想起蔣李敏捷的手指,認定那華麗可愛的事物永遠不可能自行退化。而且……我怎么記得最初,跟爺爺在一起時我們也并不是緊握拳頭的?
哈!蔣李聽完我的話沉默半晌,繼而轉(zhuǎn)移話題,指著遠處萌動的光亮問我,那在我們這些人的口中,被稱作什么。
我瞇起眼睛看,畢竟那星體離列車的眺望臺相距太遠了,遙遙看去,只能隱約感到是個靛藍色的球體存在。
“是冰星?!蔽遗Φ乜戳擞挚矗o靜地想了一會兒后認真地回答,“小A告訴我,那是一個殘忍而恐怖的星球,為了生存,那里到處充滿了血腥和殺戮?!?/p>
“哈!”蔣李的聲音輕柔地飄來,“其實她都一直在騙你,那里是地球,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最初的樂園?!?/p>
他不知什么時候轉(zhuǎn)到了我的身后,當我回過神來,他已用雙手悄悄地環(huán)住了我,眺望臺上忽然有風(fēng)涌起,我的臉忽地一下滾燙起來,低頭只能看見他靈活的指尖,有節(jié)奏地一動,一動。
像瘋婆婆故事里的,海底的珊瑚蟲。
我至今仍無法停止想念瘋婆婆。
只因她是整部列車中唯一一個主動為我講故事的人。
說起來,時空號列車好似傳說中的天堂:那里有美酒、華服、音樂和漂亮至極的男人女人,他們在無盡的錦衣玉食中肆意饕餮,在酒醉金迷中旋舞歡歌,在不傷大雅的笑話中放聲朗笑……沒有人去浪費腦細胞想東西從何而來,仿佛它們天生就在那里,只等你去享用。
乍看去生活是如此美好,我也曾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可有一天我在舞蹈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舞伴竟然打起了酣,而他的舞步依舊完美無缺。
尚未從驚愕中醒來,我環(huán)顧舞池的四周,發(fā)現(xiàn)即便在熱舞中人們的微笑是那樣融洽,只要音樂一停,大家都自動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彼此之間連敷衍的交談都很少涉及。
“這列車上什么都有,可所有的音樂都是沒有歌詞的,所有的眼睛也都沒有神采——因為這里缺少一樣?xùn)|西。”
呆坐在自己位子上許久的我,忽然被角落里的一個聲音吸引了。聲音的主人穿得很寒酸,微露窘困,可表情驕傲,那就是瘋婆婆,在小A去列車盡頭執(zhí)行任務(wù)的那段時間里,為我?guī)砜鞓返娜恕?/p>
有時候我想,小A與她未曾相見,因此也沒聽過她的故事,這真是太遺憾了。
“你說,我們?nèi)鄙俚氖鞘裁?”我湊上前好奇地問,而其他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到她和她的話,他們太快樂了,忙得忘記了一切。
“是感情?!笔Y李聽我說到這兒,勉強忍住笑意,小聲嘟囔了一句。
被搶了臺詞的我面露尷尬,只好將臉轉(zhuǎn)向眺望臺,這時,一顆彗星以飛快的速度與我們擦肩而過,臨別時我聽到它自言自語地大叫:“l(fā)m the king of world!“
“他像這部列車上的人一樣自私、自大?!?/p>
蔣李的話讓人有些不滿,于是我挑釁般地問道:“感情,你知道它是什么?”
對方并未回答,而是反問道:“瘋婆婆是因為說故事給你聽才‘被消失的嗎?”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并無答案,可眼淚因此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我還能清晰地記起她講的最后一個故事,名字叫《海的女兒》。
聽了這個故事,你就知道你用失去的東西,換來了什么——這是瘋婆婆在消失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她還沒來得及給我講故事的結(jié)局,小人魚甚至還沒有上岸找到王子,故事便在眾人的緘默中戛然而止。
而從那個遇到蔣李的早晨至今,所有不由自主想起瘋婆婆的時間里,我是真的在做一件懷念的事嗎?
也許……我只是想知道那被中斷的結(jié)局。
“為什么所有人都只想知道故事的發(fā)展,而從不追問它因何而起?”蔣李在我對小人魚的不懈探究中,輕聲自語。
你知道那個故事?我的眼前禁不住一亮。
“不。不知道。”他緩緩地搖頭,見我失望又慢慢地補充了一句,“我只是想,那小人魚一眼便愛上的王子,一定是她所從未見過卻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人?!?/p>
你對于某人,也是那樣的一個存在吧?我聽見胸腔里的自己,悄悄地說。
而蔣李是不會聽見的,他正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能自拔。
所以當我企圖用拳頭觸碰他的手掌時,他并未完全察覺。
我也說不清這舉動代表著什么。在熙來攘往的舞池中,跟舞伴歡樂地舞蹈時,我的眼睛總會溜出去,想要觸碰到他;在寧靜如斯的眺望臺,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想要真切地觸碰他。
這些是不能自控的,我想著,指著遠方一顆即將劃破冰星大氣層的流星,問蔣李:“你說,它們互相碰來碰去代表了什么?”
“什么?”蔣李聞聲低頭,灰色的眼睛不解地看著我,接著他明白了什么,抖了一下,隨即向下看去,”你……”
你張開手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怪異的情緒,當發(fā)現(xiàn)那依舊是拳頭時,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得到了解脫,他長舒一口氣,半開玩笑地說:“你張開手,那可是件很了不得的事?!?/p>
是嗎?我試圖從他的口吻里聽到期待或警告的意味,卻什么都沒有得到。
不知怎的,這竟讓我有些許的傷感。
小A卻明確地告訴我,千萬不要張開手。
她從一些渠道發(fā)覺我每天都要和蔣李去眺望臺,慌慌張張地跑來問我。
是她笨,每日跟我在一同休息,只道我是中了毒,每每睡著都會笑醒,卻從不去想是為什么。
我以為會得到祝福,卻沒有。她只是慌亂地一遍遍問我有沒有張開手,原本大好的心情最后終于被她弄得煩亂,我問:“你是不是只關(guān)心我的手啊?”
小A一時語塞,夾住我拳頭的“手”卻沒有放開,她仔細地左看右看,終放心地笑了:“我只是關(guān)心你,沒別的?!?/p>
這種關(guān)心讓我很不舒服。我一股腦想了很多話,但面對一臉無辜的小A怎么也說不出來,只好借休息為由,草草更衣睡覺。
夢里,我的手終于張開了,它們與蔣李的那雙緊緊纏繞在一起,怎么分也分不開。我們于是只好面對面地走路或端坐,很多時候我偷瞧他的樣子,男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灰蒙蒙的眼睛有了些鮮亮的光彩。
見我盯著他的眼睛看,蔣李趕忙避過臉去:“原來說到底,你還是有些介意我灰色的眼睛?!?/p>
不!我聽見自己說:“我是喜歡。我喜歡你所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無論它是好的,還是你以為不好的。”
“我也是。”他呆了一下,繼而靜靜地說。
就這樣,我又一次笑醒了。醒來的我卻看見身體被鐵索緊緊捆綁在床上,而我的雙手,也被套上了外通電的鐵套。
幾步之遙的門上留有小A的字,她說對不起,請相信我的善意。
其實無所謂相不相信,那一瞬閃現(xiàn)在我腦海的并不是她的過分,而是我也許再也見不到蔣李了。
如此想來,我的心就疼得再顧不得其他。
現(xiàn)實總與想象相反。
蔣李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并沒如他預(yù)期的那般驚喜,因為那刻我正躲在夢里,糾結(jié)得不能自已。
他不知看了我多久,終于盼得我醒來,我怔怔地瞧著他淺笑的模樣,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手指那樣不知所措,半晌才吐出一句:“我還以為你會消失?!?/p>
他并未向我解釋自己沒消失的理由,也沒有對我講他是如何避開小A潛入這間屋子的,他始終淡淡地笑著,許久,輕輕地問:“你愿意和我一起,離開時空號列車嗎?”
我一時間呆住,無從回答。他笑了笑,轉(zhuǎn)頭便走。我急了,忙問要準備哪些東西。
他回頭,依舊是笑:“是啊!外頭不比這里,什么都沒有,生活會過得非常辛苦,你……還要跟我走嗎?”
我想了想,又問:“在外頭,你會無故消失嗎?”
他肯定地說:“不會。我會永遠在你身邊?!?/p>
永遠是什么?我來不及去想,望著他幾欲離開的腳步,朗聲回答:“那我跟你去就是。”
沒有誰圍堵我們,也沒有人在身后追趕,我們大搖大擺地穿過舞池向外走去,音樂依舊,歡笑依舊,每個人都忙著快樂。
而小A,這時奇跡般地不知所終,反倒讓我有些擔(dān)心:“你說她會不會消失了?”
不知道。推開列車大門,男人白顧自地戴上怪異的面罩,圓滾滾的,好像一個球。他四下張望了好一會兒,似乎沒空理我的問題。
氣氛有些冷。我于是試著找些求索的話:“嘿!當時那個鐵索倒是挺容易就撬開了哈!你都沒怎么費力氣,可這個怎么辦?”——說著,我指了指外通電的手套,那個通電的機器死沉死沉的,我還一直扛著它,跑起來挺不舒服。
“你感覺怎么樣?”蔣李終于騰出空來理我,這讓我感到有點兒高興,我趕忙湊過去將手伸給他:“除了這個沉點兒,都沒啥。”
他沒說什么,只是快速避開我的手套,這讓我有點兒不高興,但沒什么,我又問:“你戴的那個圓球是什么?”
蔣李愣了下,飛快地轉(zhuǎn)動眼珠,沒有回答,反倒問我:“你現(xiàn)在還呼吸正常?”
是啊!這次換成奇怪的是我:這還用問,明明我們誰都沒有窒息不是嗎?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之后說:“你這么跟著我,放心嗎?“
我以為他要反悔,有些慌:“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告訴你,我要是不信你,肯定不會跟你出來的——我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時空號,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是挺好嗎?有我,還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我似乎什么都沒說,又似乎把心都掏空了。
他看了看我,想了一會兒,說:“那好吧?!?/p>
我們一起去地球。
地球并沒想象中那樣可怕,但也沒蔣李說得那么美。那里一片荒涼,所有的土地全部龜裂,所謂的海全部枯竭,取而代之的是滿眼撲來的藍色的冰晶體,怪不得在時空號列車上它被稱作冰星。
但那里至今仍居住著人類,他們跟蔣李一樣,頭頂戴著一個圓球式的面罩,艱難地行走在茫茫的藍色之中。
起初人們看見我都從四周沖過來,似要將我撕裂。這嚇壞了我。幸好有蔣李的保護,他低聲地念了些什么,這些人便自動散去,該干嗎干嗎去了。
可我總覺得,他們低垂著頭,眼睛依舊虎視眈眈。
在冰晶上走了很久,我始終不曾聽到一曲歌聲,也不曾看過一張笑臉,人們永遠是不停地拿器具在冰晶里挖掘、挖掘。
這其間,時不時有人低下身,旁邊的就圍上去,然后……是扭打,強大的打敗弱小的,之后拾起原本是弱小者掘出的一小塊東西。
只有那一瞬我隱約地從他的臉上看到了笑意,可笑意一閃而過,他馬上意識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于是怒聲謾罵,隨手丟開那東西,接著重復(fù)上述經(jīng)歷。
他們在干嗎?不累嗎?為什么不唱歌跳舞呢?我的問題并沒得到回答,蔣李一聲不吭地看著我被禁錮的雙手,眼睛似要跳出來。
我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毛,找個借口扭過身去暗笑自己的矜持,卻不想這一轉(zhuǎn)身竟看見了一個身姿姣好的女孩兒,也在跟大家做著同樣的事兒。
那美麗的背影我似乎在哪兒見過,所以我暫時忘記了蔣李,向背對我而立的女孩兒走去,到近前時故作姿態(tài)地咳了一聲:“小A,你怎么在這里?”
女孩兒忽地回過頭來,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不等我道歉,她便笑開了:“這位姑娘,你認錨人了?!?/p>
我第一次在冰星,哦不,地球上見到友善的人,心一下子也跟著熱起來,我忙叫蔣李過來,他聞聲趕來的時候,我看到他跟那女孩兒的臉色似乎都變了一下。
他沒說話,那女孩兒慌亂地低下頭,輕輕呢喃:“你還……挺好的?”
你們認識?我望著蔣李,心里不覺抖了一下,可他不說話,他越不說話我越心慌,最后我差點兒叫起來:“你們是不是認識?”
現(xiàn)在想起來,真的很失態(tài)。
他點點頭:“她是我曾經(jīng)的愛人?!?/p>
愛人?
難道王子的世界里,除了小人魚,還有其他人?
地球上是存在夜晚這個東西的,那時候到處一片黑暗,只有天空的星星在一閃一閃。
不知那其中有沒有同樣發(fā)光的時空號?說真的,當看到蔣李和他曾經(jīng)的愛人,我忽然非常想念曾經(jīng)的時空號。
是的,我想回去。
“你不是說會永遠相信我嗎?”蔣李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身邊,他只這么一句話我便沒了想法,一肚子的話抖了一抖,最后還是選擇都存下。
“你不是總想拉著我的手嗎?”他見我不回應(yīng),又接著說。
我想他一定是急于表白什么,就像當初猶豫著是否跟他一同離開的我??稍趺醋瞿?我的雙手現(xiàn)在明明罩著一個打不開的手套啊!
“你試試啊!”他快樂微笑的樣子很好看,要知道這樣好看的他并不常見。
我想了想,忐忑地問:“那我會不會被電死啊?”
仿佛沒聽到這個問題,他接著鼓勵我說:“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就要先試著放開。這不是你爺爺對你說過的話嗎?”
是的啊!我來不及想他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眼見著蔣李的臉,忽然變成了那女孩兒的臉,什么也顧不得,拼命地張開了手——
那手套真的就自行脫落了,而我的手也張開了,我看到冰藍色的小型晶體從雙手的手心中掉落在地上,之后,原本灰蒙蒙的天就亮了。
我在天亮之前的最后一秒拉住了蔣李的手,他的手是那么溫暖,比我的大多了,可似乎毫無力氣,他只任憑我拉著,一點兒回應(yīng)也沒有。
而我,似乎漸漸失去了力氣,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這其間的其他人仿佛也都感受到了什么,如潮水一般向我們的方向涌來,與此同時,蔣李拾起了地上的兩塊藍色晶體,一塊揣進了自己的衣兜,一塊用騰出的手遞給了他所謂的曾經(jīng)的愛人。
“都得到氧氣石了你怎么還讓她拉著你?”面前的女孩兒握緊了氧氣石,并摘下了頭罩,十足不滿地對蔣李說。
男人沉默半晌,回應(yīng)道:“她都要死了,也拉不了多久?!?/p>
嗯,也是!女孩兒于是回頭看了看我,滿臉厭惡地說:“要不是為了生存而得到你那兩塊最大最珍稀的氧氣石,我才不會做你的小A,或者當你的瘋婆婆?!?/p>
啊?!
“你沒聽錨?!彼院赖貙κY李眨眼睛,“我的演技還不錨吧!成功地讓她懂得兒女情長,然后讓他遇見你,注意你并無條件地信任你,否則我們又怎么能如此順利地拿到氧氣石——”
“是你活該?!毙轉(zhuǎn)頭向我,“要不是你爺爺那老家伙一意孤行,非要將發(fā)現(xiàn)的氧氣石和發(fā)明的時空號列車無償供人使用,又怎么會有這么多人了解它們的好處,也就不會有這么多人為搶奪它們而搭上性命,我也就不會殺了他……”
“不是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力抿出一句話,“爺爺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平等地享有幸福罷了!”
“你住嘴!”小A厲聲喝道,“這不過是你們這些人的偽善把戲!不然他又怎么會把最有價值的兩塊氧氣石,用愛的咒語鎖在你的手心里?”
為了這所謂只有真愛才能張開的雙手,我們費了多少勁?什么通電的手套,什么為你著想的朋友,什么啟迪你懂事的婆婆,那些都只是引誘你張開手的道具罷了!
告訴你為什么列車上的人為什么都緊握著拳頭!他們怕失去氧氣石,失去生命——跟生命比起來,所謂的溫情和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前也越來越模糊,腦海中似乎也出現(xiàn)了幻覺:在時空號列車的舞池中,所有人就緊握著拳頭,虛偽地沖舞伴微笑,只有我一個人張開雙手,跳得如此盡興,而絕美。
小人魚要去陸地找她的王子,她需要一雙美麗的腿來舞蹈,她的舞蹈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在昏死之前,我輕輕地這樣問蔣李。
他的回答是什么,我卻再聽不見,我只能拼盡所有的力氣,將揣在身上的他給我的銀灰色胸針送回他手里,并看著他的嘴不停地動啊動,直到影像消失。
這樣的結(jié)局,真是讓我有些不情愿。
當我再次回到時空號列車上時,歌舞仍舊,歡聲仍舊。大家似乎根本未發(fā)覺我曾消失過。
也是。他們怎么有時間關(guān)心其他人的生活呢?哪怕這列車的創(chuàng)造者和他孫女的生命,也與他們目前的快樂無關(guān)。
而小A,我在列車上時不時就會遇到她,雖然未必認得出。
她喜歡變換各種容貌,喜歡跟各色美麗的男子跳舞。
有天她在樂曲間歇抽空來到我身邊,坐下,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最后音樂響了,她和著音樂聲,小聲地說:“這銀灰色的胸針真漂亮……把氧氣石讓給你,他還真傻。”
嗬!有時候我也這樣想。
長久以來,我一直不能明白蔣李這個人,就像壓根沒想到他當初會用眼睛做成胸針來監(jiān)視我,最后卻又在任務(wù)完成后,將那只眼睛毫無保留地送給了我。
那日在地球上,他最終選擇戴回了自己的氧氣罩,不顧小A的阻撓,將自己的一塊氧氣石死死地塞回到已窒息的我的手里,并對驚得目瞪口呆的小A說:“求你,把她也帶到時空號上去。就算是那塊氧氣石的補償?!?/p>
因為地球上所有得到氧氣石的人,渴求的生命目的地是被譽為天堂的時空號列車——那里衣食豐盈,晝夜歡歌,沒有悲傷,沒有煩惱,也……沒有愛。
這是我回到時空號后才知道的,也是我至今仍站在眺望臺遙望那顆靛藍色星球的原因。
我該趕回地球,跟他一起尋找為數(shù)不多的氧氣石嗎?
也許。
編輯/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