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妄想

蘇茜

唐一，我等你回來，像塔里木河的水，蒸發(fā)成水蒸氣又變成雨雪回到原點，一直等你，絕不丟下你獨自匯入大海。

1

季秋羽從宴會上逃出來的時候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饑餓感。

宴會在香格里拉酒店舉行，選餐區(qū)滿是精致的點心，高檔的海鮮料理，都是些昂貴卻冰冷的食物，就如華服霓裳舉著高腳杯低聲談笑的人。

季秋雨本想做一名服裝設(shè)計師，很多服裝設(shè)計師都是模特出身，她又有這樣的條件，所以想走這條捷徑。所以她離開那個黑龍江邊上的城市，來到這座松花江邊的城市，上模特學校，做了模特。

酒會上有個矮胖的男子一直纏著她，這位王經(jīng)理，是這座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皮草商。本身人就矮胖，讓皮草一襯，更像只蠢胖的動物。

季秋羽沒穿過皮草，那些輕軟的皮毛被剪裁、染色變成玻璃櫥窗里的奢侈品前，她倒是見過。季秋羽的爸爸是一個森林公安，就是管偷獵盜獵的那種。小時候她去爸爸單位，在陳列室里看到一個大玻璃柜子，柜子里有一只雪白的狐貍和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浣熊。當然它們都是死的，它們身上的彈孔和血跡在被做成標本時并沒有處理，被原本的保留了下來。透過玻璃看它們的人，都看到了人類的貪婪和殘忍。

她心中厭惡，卻笑著說，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我去趟洗手間。

季秋羽悄悄從飯店溜出來，才覺得又餓又冷，抬眼望去，橫跨兩岸的大橋在夜色里霓虹閃爍，而江就在飯店身后。她走到江邊，看著無言倒影這繁華世界的江水，微笑起來。

剛才宴會上有請樂隊來唱歌，唱了貓王那首《Cant help fall in love with you》，里面有句歌詞是這樣的：if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like a river flows surely to the sea。

意思是：我情不自禁愛上你，就像河流必定匯入海洋一樣。是啊，不管是家鄉(xiāng)的黑龍江，還是這條松花江，都將匯入海洋。只要我努力，頂級模特的王冠肯定是我的，我也一定能轉(zhuǎn)行做一個好的服裝設(shè)計師，不管路有多崎嶇，就像河流會轉(zhuǎn)彎、會有漩渦，但它終將匯入海洋。

可是她只有十七歲。

她甚至沒有閱歷也沒有心思去想，那頂荊棘編制的王冠會不會將她扎得頭破血流。

2

季秋羽打車回到住所附近時，突然又涌上一陣惡心。這種嘔吐感已經(jīng)糾纏她兩年，從她進模特學校開始就伴隨著她。

這是饑餓造成的。她不是怎么吃也不胖的體質(zhì)，而是俗稱的喝白開水，胖就胖臉。所以從進學校她就節(jié)食，生生把一張嬰兒肥的臉餓成棱角分明下顎明顯的標準模特臉。

她抬頭，就看到街對面的驢肉火燒店。

季秋羽沒有住學校宿舍而是在外面租房，所以這里是她每天放學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苦難之路。這條街上大部分是飯店小吃店，對面那家驢肉火燒店前還經(jīng)常排起長龍。她每次從排隊的人中間擠過時，人們在抬頭看她，她卻在低頭看那些捧著戰(zhàn)利品的手。

驢肉加香料烤過后切碎，混入洋蔥粒、孜然，夾到香脆的面餅里，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她每次回到住處都幻想著驢肉火燒，然后喝下一大杯白開水。

已經(jīng)快十二點，驢肉火燒店卻還開著。她頓時想失控一回，但低頭看到身上的衣服，又猶豫了。最終她嘆氣站起來往前走，卻不忘回頭看。

這一看，她發(fā)現(xiàn)了一件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事情。

這是一條老街，街上全是俄羅斯占領(lǐng)H城時修建的西式建筑，夾雜著幾棟日本占領(lǐng)時期修建的老筒子樓。

驢肉火燒店在日式樓里，它旁邊就是這條街保存最完好最精致的西式小樓。以前季秋羽從沒注意過這座小樓是干什么的，現(xiàn)在樓上卻懸起一塊精致的鐵藝牌匾，上面寫著“你的妄想”。高大的推拉門把上懸掛著“歡迎光臨”的牌子，所有窗簾都是拉起來的，透出暖暖的燈光。

這是一家什么店呢？像咖啡館，卻沒有咖啡館的杯子標志；像酒吧，又似乎太安靜了一點。

“你的妄想”這四個字似乎有魔力，季秋羽再也走不動了。

她想，明天學校放假公司也沒有活動安排，回住處也沒意思，不如進去坐坐。

這個“你的妄想”，到底是什么呢？

季秋羽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很軟，造型像油畫里法國貴婦人的椅子。大廳里帷幔重重，水晶燈的水晶是黃色的，撒下溫暖的光。

這里安靜得像夢，沒有音樂，更無人聲。她進門就被站在門后迎客的束馬尾的男子帶到窗邊的座位，都來不及看廳里有沒有別的客人。

男子沒有問她，就讓人端來一杯白開水。這里的確不是咖啡廳或者酒吧，他們根本不問她喝什么。

“你的妄想，是什么呢？”然后男子這么笑著問她。

季秋羽愣住了，這算是什么問題。

“哦，我叫晁夕，是這家店的老板。這么說你可能不會理解，你可以說一件你現(xiàn)在很想去做，但是又不能去做的事情?！?/p>

“我想吃隔壁的驢肉火燒?！奔厩镉鹣雴栠@是什么店，開口卻變了。

晁夕笑起來，他對旁邊站著的服務(wù)生說，去把唐一叫來。

兩分鐘后，季秋羽聽到樓梯上的踩踏聲回頭看，先是腳，后是腿，直到一個完整的人邁下階梯來。季秋羽先注意到那雙腳，居然穿著海綿寶寶卡通棉拖鞋，然后注意到那雙修長筆直裹在牛仔褲里的腿。她學校里的男同學都沒有這么好看的腿，和這么精瘦的腰、舒展的肩。直到她看到他的臉，才倒吸一口氣。

季秋羽思索過一個問題，如果你看到一個人腿上纏著繃帶打著石膏，聯(lián)想到的大概就是摔跤、絆倒。如果看到一個人頭上纏著繃帶，聯(lián)想就變成打架、斗毆。

這個人頭上就纏著繃帶，橫纏豎纏，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

他露出的眼睛里還有霧氣，像是剛打了個大哈欠。

“老板你太缺德了，我剛睡著?！甭曇魫瀽灥?。

“季小姐，這是唐一。唐一，這是季小姐?！标讼榻B道。季秋羽心生疑惑，我沒說過我姓季，他怎么知道。又想起自己胸前有貼名卡，這是參加酒會必備的，為了不讓那些搭訕的人尷尬。

季秋羽站起來說：“你好?！?/p>

她發(fā)現(xiàn)唐一沒有穿高跟鞋的自己高，大概和自己實際身高差不多。季秋羽身高178cm。

“你好?！碧埔恍α?，眼睛彎起來，那是笑吧。季秋羽常常遇到因為身高不如自己而底氣不足的男生，這個唐一倒是坦蕩得很。

“唐一，季小姐有個訂單，她想吃隔壁的驢肉火燒，你接?！标讼φf完喊來服務(wù)生，讓他去買驢肉火燒來。

“嘿！老板你不是說傷好之前不能吃驢肉么，怎么要讓我吃了？”唐一嚷嚷起來，卻難掩雀躍。

季秋羽心中又生疑惑。想吃驢肉火燒的是她，怎么變成唐一要吃？但她沒有問，她向來不是個多嘴的人，加上身處復雜的模特圈，她早已養(yǎng)成了靜觀其變的習慣。

很快驢肉火燒買來了，香氣撲鼻。

晁夕遞給唐一一個比戒指略大些的指環(huán)，唐一戴上，然后開始大口吃那個驢肉火燒。他吃得很快，滿頭繃帶也不能束縛他的咀嚼肌。

他吃完后笑著說，這個驢肉火燒的味道格外的好，真舍不得把這種感覺拿走。說完戀戀不舍地取下指環(huán)交給晁夕。

“季小姐，戴上，嘗嘗怎么樣。我可是專門找了我們店里最愛吃驢肉火燒的家伙接的單子呀?！标讼πχ鴶傞_手掌將指環(huán)遞到她眼前。

她被他們一系列的古怪行為嚇到，不敢去拿。

“戴上吧，再不要我可收回來了?！碧埔荒闷鹬腑h(huán)，拉過季秋羽的手套到她無名指上。

一瞬間，季秋羽像被閃電劈中。從拿著驢肉火燒時的欣喜，送入口中時的急切，咀嚼時面餅的酥脆驢肉的鮮香，甚至洋蔥粒微辣的感覺，在她口中、腦中綻放開來。真是美味……她滿足地嘆息著。等到最后一口的感覺消失在喉頭，她才驚覺不對。她驚愕抬頭，晁夕和唐一都看著她，似乎想要她給個評價。

這是什么魔法？她轉(zhuǎn)頭看帷幔重重燈影恍惚的大廳，剛才的暖意都變成了冷。她慌忙拿下戒指放回桌上，起身推門頭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她聽到唐一在喊她，卻不敢回頭。午夜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那些老建筑似乎都向她壓過來，她慌不擇路地跌倒在地。崴傷了腳也顧不得，起身一瘸一拐的大步跑過兩個街口，沖上樓。

季秋羽非常怕鬼，她瘸著腳洗完澡，頭發(fā)也不吹干倒頭就睡。

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離奇，她的腦子都被塞滿，以至于她根本沒發(fā)現(xiàn)手袋被遺忘在了“你的妄想”。

3

第二天中午醒來，季秋羽洗漱完，套上家居的裙子，熬了一鍋粥。

“季秋羽，季秋羽，季秋羽！”

樓下有人大聲喊她的名字，她打開窗看，是個不認識的男生。男生的頭發(fā)是淺褐色的，眉毛又濃又黑，鼻梁筆直。他的臉棱角分明，額上還有一條未愈的疤痕，眼神卻很稚氣。他仰頭大喊，絲毫不顧及是否擾民。

“你找季秋羽什么事？”季秋羽有所防備。

那男生咦了一聲，望向三樓這扇窗：“你不就是季秋羽嘛，卸了妝挺看起來好小哦。我是唐一啊，‘你的妄想的唐一，你忘了？哎哎，你別關(guān)窗戶，我是來還你包的。”

季秋羽看清他高舉著她的手袋。她的身份證、手機、銀行卡都在里面，不要也不行。陽光下的唐一拆了滿頭繃帶，頭上還是有痕跡的。

“你放地上走吧，我下來拿?！?/p>

“不行，你在三樓呢，讓別人拿走了怎么辦？我給你送上來啊，給我開門。”季秋羽來不及阻止，唐一已經(jīng)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她還是放他進來了。唐一一點沒客氣，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

“昨天你跑了，包就掉我們店里啦。我看到你包里有交電費的收據(jù)，知道是這棟樓，但不知道是哪家?！?/p>

季秋羽左手下垂，右手抓住左臂。這是她害怕時的姿勢。

“哎呀，有粥?。∥疫€沒吃早飯呢，你不知道晁夕有多摳門，從來不買早餐的。正好，昨天你下訂單沒給錢，晁夕在我工資里扣了。我可虧大了，我們收費很貴的，昨天你那個單子差不多得幾百個驢肉火燒錢吧。還有這個指環(huán)給你，你昨天沒拿走，就當我送你的吧?！碧埔凰坪醪恢朗裁唇锌蜌狻＜厩镉鹇犓蛇蛇梢淮蠖?，像受了控制似的給他盛來一碗粥。

“哎，你腳怎么啦？你也坐下吃呀，怎么搞得你像客人我像主人了?！?/p>

季秋羽聽話地坐下喝粥，她害怕唐一。

“我今天不單是為了還你包，晁夕讓我來給你解釋一下，你昨天好像被嚇到了？”

季秋羽點頭，然后又搖頭。

唐一樂了。季秋羽卸了妝不單樣子顯得小，表情也恢復到和她實際年齡相當。唐一看到她身份證上才十七歲，都不敢相信，她居然比自己小一歲，昨晚穿著華麗禮服表情冷漠的季秋羽看起來簡直和女王無異。

“你害怕是正常的。只能怪晁夕那家伙見了美女得意忘形，忘了先給你解釋是怎么回事。居然連價格都沒告訴你……”

唐一又摸出一個指環(huán)遞到季秋羽眼前：“你看，它外表很普通，但是里面有一組復雜的程序。怎么個復雜法，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就是這個東西，它通過設(shè)定可以記錄人在某段時間接觸某段事物時的感覺，這種記錄是抽取式的。比方昨天我吃那個驢肉火燒，我把指環(huán)拿下來，我的大腦記憶里就永遠失去吃那個驢肉火燒的感覺了。你戴上指環(huán)，這種感覺就通過指環(huán)傳遞給你。懂了嗎？”

季秋羽搖頭，她即不懂，也不相信。

“你不懂？那好，我們來做個實驗。嗯，就實驗我牽你的手吧?！闭f罷不等季秋羽反應，戴上指環(huán)就抓住她的手。季秋羽想掙脫，卻抽不出手來。

“乖，別鬧，就牽一會兒?！?/p>

季秋羽想起小時候打針，媽媽說，乖，別動，一會兒就好，一會兒爸爸就來看小羽。媽媽在說謊，唐一也在說謊，他牽了好久都沒放開。唐一抬頭看她一眼想說點什么，又憋回去。他取下指環(huán)給季秋羽戴上。

好涼、好瘦的手，她很害怕。我干脆多牽一會兒，幫她捂熱吧。她是鳥啊，一碗粥都喝不完。黑眼圈好重昨天嚇得沒睡好吧，這個表情有點像李嘉欣哎。我還是快放開吧不然她得以為我借機耍流氓了……再拉一會兒，她這表情真可愛。

季秋羽慌忙取下指環(huán)放回桌上，唐一撓頭，表情略尷尬地說地“不好意思啊，我不單把注意力放你手上了?！?/p>

季秋羽掩飾住好奇說：“我想休息一下，你回去吧，謝謝你給我送包?！?/p>

唐一挑眉，站起來開門出去，門還沒關(guān)嚴，又探頭回來說：“你休息吧，我改天再來找你?！辈坏燃厩镉鹫f話就關(guān)門走了。季秋羽走到窗邊，看著那個走遠的身影，居然生出幾絲再見的期待來。

她的生活過于殘酷現(xiàn)實，唐一就像瘋狂冒險的夢一樣吸引著她。

第二天去上課，果然被老師兼經(jīng)紀人訓斥她在酒店不告而別。經(jīng)紀人意味深長地說：“前天談好合約的同學很多，還有人已經(jīng)找到明年參加模特比賽的贊助商，你可要抓緊啊?！?/p>

季秋羽從辦公室出來，看著院子里滿地落葉想，果然冬天快來了，人人都像儲存食物和脂肪一樣爭取冬天的工作和為來年打算。她以前的干勁好像都被抽光，前所未有的累。

唐一后來果真來找她，兩人互換了電話。

4

季秋羽沒想到自己還會來這個地方——“你的妄想”。

唐一每天都給她發(fā)短信打電話，最初她只是應付，后來漸漸覺得有趣，兩人熟絡(luò)起來。

唐一說，你休息的時候到我們店里玩吧，晁夕有事求你。這么不靠譜的邀請，她居然真跑來了。

她還沒推門，唐一隔著玻璃就看見她了，飛跑過來幫她拉開門。

樓上的布置比樓下要寬闊些。唐一說：“我們店里的人都住三樓。以前你沒注意過我們吧？因為我們是上個月才來這里開店的，我們屬于遷移式，類似吉普賽人。”

她本有些好奇他們這個店到底怎么運作，卻還是由著他講。

“我們的工作原理你大概已經(jīng)看到了，我們老板就是晁夕，我呢，專業(yè)術(shù)語叫‘采集者，店里有9個采集者。我們是以接受訂單的形式來工作的，比方某人想體驗跑三萬米是什么感覺又不想自己跑啦，有人想吃東西又怕胖啦比方你，有人想玩飛車又不敢啦。喏，你看我頭上的疤，就是有人要體驗摩托飛車搞的。大部分都是這種一般人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但也有很有想象力的客人。在北京的時候有個客人想體驗穿著古裝半夜溜進故宮，去珍妃井打水……幸好這單不是我接的，昊子接了神經(jīng)病了半個月。這些業(yè)務(wù)收費都非常的貴，我們的設(shè)備成本高，風險大的收費更離譜，所以基本上全是有錢人才會來?！?/p>

“你們怎么選這里？H城并不是什么大城市，業(yè)務(wù)也少吧。”季秋羽難得有說出自己疑惑的時候。

“嗨，你是不知道，需求業(yè)務(wù)的人多著呢。他們不想自己承擔風險，而且感覺一旦被記錄到指環(huán)里不刪除就是永遠存在，可以反復體會的。我們一般在一個城市逗留時間最多一個月，但是H城還有一個挺大的單子得等待時機……”

“唐一，多嘴扣工資啊?！标讼Σ恢裁磿r候從樓上下來，笑著打斷唐一的話。季秋羽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他走路幾無聲息。晁夕穿著普通的牛仔褲白襯衣，卻留著長馬尾，給人他不是這個時代人的感覺。

“季小姐來啦，請坐請坐。我們店里很少能見到你這樣的美女，本來女人就少，還一個個比男人更男人，簡直嚴重陰陽失調(diào)。”季秋羽欠身點頭坐下。晁夕看起來年齡不大，面上也和藹得很，卻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完全不像唐一讓人覺得輕松。

他說：“我請季小姐來，是想讓季小姐幫鄙人一個忙。當然是有回報的。我們有位客人啊，他下單說想體驗下和女模特牽手走在中央大街上的感覺，而且他還想知道對方是什么感覺，大概是想回味下逝去的時光吧。這個客人有家室，自己是不敢做的。我左思右想，這座城里我只認識你一個女模特，所以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報酬不菲哦?！?/p>

季秋羽搖頭，和陌生男人牽手走在街上本已不愿，中央大街商場名店云集，被客戶、準客戶看到也不好。

“這個單子我交給唐一做的。這樣季小姐，如果你幫我這次，以后我?guī)湍阕鲆患略鯓?？我可從來沒這么答應過別人哦?！奔厩镉鹪缫巡煊X到這個晁夕是神通廣大的人物，她看看旁邊假裝望天的唐一，點頭答應。

于是她和唐一就這么手牽手走在中央大街上了。他們還戴著同樣的指環(huán)，怎不讓人聯(lián)想到情侶這種字眼。兩人又長得出眾，居然有人拿手機偷拍他們。

季秋羽嘗到后悔的滋味，她想抽出手，唐一卻緊緊抓著她，像安撫一樣輕捏她的手指。

她居然真的平靜下來。

天好藍。

街道是石塊鋪就，兩旁多是羅馬式風格的老建筑。周末人多，唐一牽著她在人群里穿行，像牽著一個孩子，季秋羽嘗到多年沒體會過的安全感。

季秋羽的父親是森林公安，常年不在家。居住的單位大院里幾乎都是這種父輩缺失的狀態(tài)，可她格外慘些，因為媽媽是南方人，她哭鬧的時候，媽媽都哄她，小羽別哭，爸爸馬上回來了。這個安慰性質(zhì)的謊言，是她不安全感和冷漠性情的第一誘因。

她輟學離家到H城的時候，媽媽都說，小羽你別急著走，你爸爸馬上回來你和他商量一下再去好么？

這次她選擇不相信，頭也不回的走了，再也沒回去過。

唐一給她買了一個著名的馬迭爾冰棍，她吃了，這種牛奶和奶油做的東西本不是能出現(xiàn)在她食譜里的。

唐一并不和她說話，他們沿著街走到頭，就是松花江邊。沿江有條林蔭道，許多人散步，還有一排排的垂釣者。他們手拉手站在江邊，看著天盡頭的云彩像綿羊一樣緩慢移動。季秋羽牽著他的手，心中涌起甜蜜的暖意，突然生出歲月靜好的感嘆來。

她說唐一，你永遠不要騙我好么。

唐一說好。

5

形體老師告訴季秋羽辦公室有人找的時候，她沒想到會是酒會上糾纏過她的王經(jīng)理。

他嘿嘿笑說：“季小姐，你知道我們店主要代理的皮草是李嘉欣做代言的，她已經(jīng)答應冬天的時候過來走秀。皮草廠商也想借機拍個全國播出的廣告，主題是真假李嘉欣，賺個噱頭。這個廣告劇本已經(jīng)寫好，假李嘉欣的戲份非常出彩，肯定會一炮而紅。這個角色非季小姐莫屬嘛。當然，如果季小姐你不愿意和王某合作，我也就當你不需要參加這個活動，我們公司舉辦的活動你都不想?yún)⒓?，我可就認為H城所有走秀相關(guān)的活動你都看不上啦?！?/p>

威逼利誘季秋羽不是沒遇到過，但這樣無恥的還是第一回。他的潛臺詞很簡單，你若不從，就別想再在H城混下去。上次季秋羽從酒店逃跑駁了他面子，他處心積慮，季秋羽如何能逃過他的魔爪。

季秋羽說：“我考慮一下好么。”

“好，好，可別讓我等太久啊?！?/p>

放學后季秋羽直接往“你的妄想”來，她想到了找晁夕幫忙。可是晁夕不在，唐一正趴在二樓窗邊睡覺。

他怎么一直是睡不醒的樣子啊。都說睡覺的姿勢會出賣人性格，有人趴著睡會把臉埋起來遮起來，有的人卻全不在乎別人看到他的睡臉。唐一就是。他的頭發(fā)拂在臉上，額頭上的疤痕依然醒目，想來是傷得很深。

唐一并不笨，相反他非常聰明。季秋羽想不通，為什么他要做“采集者”這樣危險的行當。他的夢有多美，他才會睡著都臉上帶笑。

那次逛街以后，季秋雨和他的關(guān)系變得十分微妙。

唐一身上似乎有個磁場與她相對，她難以抗拒他的吸引力。季秋雨明白自己喜歡上他了，也知曉唐一的心情，兩人卻都不捅破那層窗戶紙。季秋雨向來不是個主動的人，唐一又裝傻充愣。季秋雨心里是有些埋怨他的，此刻卻像受了蠱惑一般，彎身親吻他的臉頰。

然后她的臉就被唐一捧著，唐一抬起頭，在她臉上吧唧親一口。

原來他在裝睡！

唐一說：“我是有多帥你偷親我?！奔厩镉鹉樇t到脖子，扭頭說：“我找晁夕，他人呢？”

“晁夕呀，他出國了，大概要很久才能回來喲，你找那個老妖怪干嘛？”

“要多久？”

“很久吧，大概得等到我們做最后那個單子，我上次提過的，要等待時機?！?/p>

季秋羽頓覺黑云壓頂，幾乎站不住。她不想讓唐一看出不對，隨口問：“你們什么單子，不會做完就走吧？”唐一嘿嘿笑：“單子內(nèi)容不能說，不過可以告訴你，大概會派給我做。至于走不走，全看晁夕的安排啦?！?/p>

季秋羽看他沒心沒肺的樣子，莫名的生氣起來：“你為什么這么熱衷于做這些危險的事呢？”唐一給她安全感，卻不許諾于她，讓她很難過。

唐一攤開手說：“冒險是我的夢想啊，是我離開家的唯一理由。不過你放心，晁夕有很好的保險意識和醫(yī)療團隊，沒那么容易有危險啦。上次我傷得多重，現(xiàn)在還不是一點事沒有。我跟著他簡直太合適了，有人為我瘋狂的夢買單，有很多錢賺。雖然感覺會被拿走，但體驗那一刻是真實的。你知道那種感覺么。”

季秋羽在心里說，我知道那種感覺，就像你牽我手走在街上。雖然已經(jīng)失去，但每想到那一段，心中涌起的甜蜜可以證明，那真是一段好時光。

可惜都逝去了。

再見吧唐一，你要追逐你瘋狂的夢，我也有我的夢。雖然是個噩夢。

季秋羽搬回學校，把唐一的電話號設(shè)置了黑名單。又猶豫了一周，打電話跟王經(jīng)理說，我答應你。王經(jīng)理樂哈哈的說，好啊好啊，季小姐，下周末我在香格里拉酒店訂個房間，我給你輔導一下拍廣告的常識。

季秋羽掛掉電話，狠狠病了一場。

天涼得很快，十月下旬而已，已經(jīng)潑水成冰。

季秋羽到酒店的路上，看到天上有一只飛艇。她第一次見這個東西。酒店服務(wù)員把她領(lǐng)到頂層臨江的房間，王經(jīng)理還沒來，據(jù)說是還在開會。

她在窗前坐著，看著那個飛艇在天上來回飛，似乎是想找個什么位置。江面已結(jié)上一層薄薄的冰，江邊的釣魚人已不見蹤影。

她盯著那艘飛艇，直到飛艇停在江的正上方，離她很近的位置。飛艇艙門打開，然后她就看到了晁夕，晁夕旁邊是唐一。

她驚叫起來。

他們要做什么？晁夕不是出國了么？……難道他們是要做唐一提過的等待時機的單子？

很快唐一站到了艙門口，雙手展開，做出飛翔的姿勢。

他要跳！

那么高，江面還有一層薄冰，薄冰下不知藏有多少漩渦，江水冰冷刺骨。他居然要跳！季秋羽忍不住大聲喊：“唐一，唐一你不要跳！”她雙手撐在窗沿，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

唐一好像聽到她喊一般，看了這邊一眼，又飛快轉(zhuǎn)過頭去。晁夕附在他耳邊不知道說了什么，他緩慢的搖搖頭，再次張開雙手。

他大喊了一句什么，然后一躍而下。

江邊有樹，季秋羽沒看到他接觸江面落水的畫面，飛艇啟動馬達往下游飛去。季秋羽完全崩潰了，她開始往外跑，在電梯口撞到王經(jīng)理。她飛快的閃進電梯，不理會他的喊聲。

等她跑到江邊，只看到江心那塊冰被砸碎的地方，碎冰上還有淡淡血痕。

她一邊跑一邊喊唐一的名字，淚眼模糊跌倒好幾次?？伤裁匆矝]看見，飛艇也不知飛向何方。

6

等她反應過來打車到“你的妄想”，卻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她蹲在路邊大哭起來。

直到有人過來拉她起來，是晁夕。晁夕開車把她帶到一家咖啡店，給她要了一杯熱咖啡。不管季秋羽問他什么，他都不做聲。季秋羽說他是殺手，是變態(tài)，他也面不改色。

等到季秋羽哭累了，他才開口。

他給季秋羽套上一只指環(huán)說：“我來是為了給你這個，你和唐一那天在街上走時他手上的指環(huán)?！?/p>

季秋羽愣住，原來唐一牽她手時腦子里只有四個字“我喜歡你”。

晁夕看她的眼神里居然有責備的意思。

“季小姐，唐一的工作性質(zhì)非常危險，他知道你怪他不給你承諾，可是他怎么給你承諾？唐一是特敏感的人，所以他才能做最好的“采集者”，他完全洞察了你的心思。他不能去束縛住你的夢。他還很年輕，除了勇氣，他什么都沒有。你要的那些，他給不起。那天我騙了你，下單子讓你們?nèi)ス浣值娜司褪翘埔?。我們今天做這個單子是在H城的最后一單。有個客人想要體驗在兩百米高空跳下，落到結(jié)了一層薄冰的水面的感覺。你可能覺得很瘋狂，但是這個世界上有瘋狂妄想的人太多了，你也是，我也是，當然唐一也是。唐一說，他最大的妄想大概就是能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么？”

季秋羽掩住哭聲問：“那他呢？他死了嗎？”

晁夕臉上的神色黯淡下來：“我不回答這個問題。我可以告訴你，今天他看到你了，他跳之前大喊的是季秋羽你等我。你記得嗎，我答應過你會幫你做一件事。你說吧?！?/p>

季秋雨心痛欲絕，在她差點為了虛榮名利獻祭自己的時候，唐一卻說，讓她等他。

“那你答應我，把他還給我，我要完好無損的他?！?/p>

晁夕起身笑笑說：“那需要很長的時間呢，你得耐心等待。我們要走了，下一站我已經(jīng)考察過，在阿根廷。再見季小姐。”

再見吧H城。

什么頂級模特的王冠，華服霓裳，季秋雨都不想要了。人一生會遇到很多誘惑，也會遇到一些改變自己一生的人，就像唐一，雖然他們的相逢很短暫。可她堅信，總有一天她們會重逢。

季秋羽辦理了退學，坐上火車回到家鄉(xiāng)。她上火車前給媽媽打電話說要回去，媽媽說好好，我和爸爸在車站等你。這次媽媽沒有食言，爸爸和她一起出現(xiàn)在出站口。

季秋羽從高一念起，報了美術(shù)班，她決定腳踏實地的向著夢想邁進。她有天上微博看到李嘉欣說，要解除與皮草商的合約，不再穿皮草這種殘忍的東西。她微笑起來。

地理課上講到塔里木河，那是一條內(nèi)陸河，匯入臺特馬湖。原來真有河流不會匯入大海啊。

她周末的時候喜歡到黑龍江去畫畫，戴著那個指環(huán)。感受到一句我喜歡你，她就在心里回一句我等你回來。

唐一，我等你回來，像塔里木河的水，蒸發(fā)成水蒸氣又變成雨雪回到原點，一直等你，絕不丟下你獨自匯入大海。

你答應不會騙我的。

編輯/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