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風聲
從此與你參商不見,再不相逢。
1.
陸以聰好不容易擠上地鐵,漚熱憋悶的車廂險些讓他喘不過氣。還沒扶穩(wěn),就感到袖子被人拽住,身旁的大個頭順勢推了推,關(guān)門鈴聲才響一遍他就一個趔趄被擠出車外。
“誰——”滿腔怒火欲找一個發(fā)泄出口,陸以聰惡狠狠轉(zhuǎn)頭想要揪出拽袖子的肇事者,不料看見穿褐色大衣的中年男人攬住中學生模樣的女生,吃力地往樓梯上走。中年男人的頭發(fā)亂糟糟,肩上沾著大塊大塊的污漬,與女生襯衣校服的清爽整潔相差甚遠。前兩天新聞中關(guān)于發(fā)生在地鐵里用迷香迷暈女性乘客的報道在陸以聰腦子里騰空而起。
于是沒來得及多想,他幾步上前抓住中年男人的肩膀,“喂!你帶我妹妹上哪兒去?”
“哭什么呀?別哭啦!我說你要不要那么夸張——你再哭人家可就以為是我用迷香把你迷暈啰!”
沈筱琪坐在地鐵站的長椅上,彎腰雙手抱住膝蓋,抽泣抽得眼冒金星,渾身哆嗦。陸以聰坐在一旁,雙手在空中胡亂比劃,想拍拍她的背也不是直接揣兜兒也不是,尷尬極了。匆忙趕路的人們不時掃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將陸以聰渾身打量個遍,搖搖頭,走開。
終于等到沈筱琪哭得沒了動靜,陸以聰側(cè)身靠在長椅上,快要睡過去了。迷迷糊糊感到背部的受力,他雙腳一蹬“嗯嗯”地醒過來。
“真是的,看見我在哭,也好歹給我兩張紙巾嘛?!?/p>
“喂!”
2.
全班排名第25的消息是在晚自習時,班主任把沈筱琪叫到辦公室告訴她的。一路上黑咕隆咚的天,她心里還惦念著之前算到一半的有機推斷題。
“不會發(fā)生銀鏡反應,應該就不含醛。然后那兒有一個羥基……”人稱開口笑的班主任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沈筱琪趁機暗暗嘀咕起那一小塊心病。直到一??荚嚨呐琶肀粚Ψ缴驳厝釉诿媲埃闷娴貜纳贤鲁蛄税胩?,終于在名次為25的那一欄看見“沈筱琪”。
頓時被前面24個黑壓壓的名字按得胸口一陣發(fā)悶。
“破天荒了吧?生平頭一遭吧?看看你原來兩年多什么時候掉過班上五名外?怎么這一下就垮了那么多?這才一模呢!”開口笑劈頭蓋臉的一串問號把沈筱琪震得呆若木雞。見她瞪著排名表兩眼發(fā)直,開口笑的聲音又緩和起來,“不過你也不要就此灰心,你平時一直認真努力這些老師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是這次嘛,就算是一個教訓,好好警醒,調(diào)整思路,尋找原因。只要沒到考試那天,一口氣都不能松!”
從辦公大樓出來的時候,沈筱琪一眼就看到花壇邊明明滅滅的某一點,襯著月色映出男生蹲在臺階上側(cè)身抽煙的輪廓。隨即整個大腦轟隆隆地響起來,她遲疑著不肯走出大門,慢慢有淚蒙住雙眼。
抽煙的男生是沈筱琪隔壁班上的秦然,總愛穿敞口領(lǐng)子的衣服,隱約透出少年線條剛毅的骨架。上星期他在校門口截住沈筱琪,語氣鎮(zhèn)定地說:“你很像一塊坐在教室里靜靜發(fā)光的翡翠,我想我被你迷住了?!?/p>
這句在周圍女生聽來幾乎被驚艷得快要暈過去的話,卻把沈筱琪激出迅速確定保安所在位置,隨時做好逃跑準備的反應。
逃課、抽煙、打架、成績吊車尾,每次看秦然頂著蓬松松的棕褐色刺猬頭嘴角勾起一抹邪邪地微笑走來,沈筱琪都覺得他身上的每個點和記憶里媽媽關(guān)于壞學生的描述逐一吻合上了。作為從小就被冠以不用大人操心美名的年級公認優(yōu)等生沈筱琪,自然不會將這樣的遭遇放到飯桌上哭喪著臉向長輩們求助。
哪怕她在心里早已哭了千百遍。
本以為能夠竭力維持表面的平靜假裝太平,但面對秦然每天的電話短信轟炸、上學放學保駕護航,沈筱琪終于繃不住地開始失眠、走神、神經(jīng)過敏。
直到考試首次跌出全班前五名。
3.
“就為這?”陸以聰聽好不容易呼吸平緩下來的沈筱琪講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就因為沒考到前五名,就因為小混混追你,你就離家出走?”
“我真的很害怕,昨天是老師先告訴我,今天才公布排名。我想了一晚上,實在沒招?!鄙蝮沌鞑艅傓燮降哪槺魂懸月敻叻重惖木渥右淮碳?,再度皺起來,帶出隱忍地哭腔。
“你害怕已知的事實,卻不擔心未知的行程。你有想過離家出走遇到的麻煩可能會比你之前的困擾更可怕嗎?”
“會嗎?”沈筱琪困惑地看著他。
“你看那里,”陸以聰用手指著前方不遠處費力拖著麻袋身穿地鐵站工作制服的中年男人,“聽說這個人剛經(jīng)過一場生死劫難,他從前幸福的日子不在,他在這場變故中拼盡全力才活下來,只能忘掉過去,孤獨痛苦地活下去。還有那里,”他的手指又轉(zhuǎn)向地鐵站臺,“聽說前不久有人在這里放棄過自己的生命,臨終前她的哭聲驚動了所有人。還有……”
正滔滔不絕說著,陸以聰感到身邊地動靜,一回頭,他發(fā)現(xiàn)沈筱琪蜷成一團用頭抵著他的背,不住地顫抖著。
“這個世界,你覺得光明,它會比你想象的還要光明;你覺得黑暗,它會比你想象的還要黑暗。所以要成為勇敢而有擔當?shù)娜恕S杏職馐菦]問題,但你離家出走這不叫勇氣,叫莽撞?!币妼Ψ浇K于從戰(zhàn)栗中抬起頭,眼睛里還染著被成年人說教后延留的崇敬,陸以聰忍不住撓撓頭,“我嘛,是寫小說的,這不沒有靈感就出來隨便轉(zhuǎn)轉(zhuǎn),體驗生活。”
列車的哐當聲像是踩在耳朵里時間的節(jié)奏,向來循規(guī)蹈矩的沈筱琪開始了生平第一次冒險,被叫做陸以聰?shù)哪贻p男人牽領(lǐng)著。他穿著寬大的黑色連帽外套,身形瘦弱,在省城呼嘯而過的大風中吹得隱約有些站不穩(wěn)似的無助。
他們穿過一條條模樣相似的街道,在不同的路口輾轉(zhuǎn)來回,去了城東頭最有名氣的面館,嘗了迷宮一般的小巷深處謎樣滋味的絕贊湯包。合力把躊躇在路口半天也挪不動步子的盲人扶過一條街,也趁扒手打停在街邊自行車的主意時悄悄放掉他摩托車的胎氣。
“你呀你呀,竟然動了人家的胎氣!”
“趕快給我小點聲!”
“越描越黑了不是?”
只花了小半天功夫,陸以聰和沈筱琪相互勾搭著踩在屋檐被夕照投下的陰影上,走得東倒西歪。明明一個是不知出處的成年人,一個是肩負重任的備考生,陸以聰像是在盛放沈筱琪活潑外向性格的容器上鑿了一個口,兩人好得仿佛已經(jīng)認識了很長時間。在送沈筱琪去車站的路上,他摸摸口袋,發(fā)現(xiàn)錢已經(jīng)被稀里糊涂地花光了,于是決定先回趟家。
可是在進單元樓道的時候,陸以聰攔住沈筱琪,“你就不要上來,在這兒等著。亂糟糟的屋子,去了都沒處下腳?!?/p>
沈筱琪努努嘴,不情不愿地看著電梯停在14的位置。
然而得知能趕上最后一班返回的長途汽車,之前那一點點的不甘也被歡喜蹦跳的心情替換,她馬不停蹄地奔向安檢。陸以聰好笑地抱起手:“哎喲我的錢花得真可惜,你走都不回頭,好絕情?!?/p>
“下次再來找你?!?/p>
“下次?”
“嗯,等我考到西郊的那所大學?!?/p>
據(jù)說西郊那所排名全國前十的大學是無數(shù)學子頭懸梁椎刺股也攀不上的夢,當年陸以聰可是考了全市第五名才進去的,這和全班前五名肯定不是一個概念。只是她認真說話的表情倒是似曾相識。
4.
暑假里沈筱琪花了差不多二十天挨家吃狀元酒,考上省城西郊的大學也讓家里各路親戚奔走相告了好一陣,原本打算和媽媽一塊兒去省城熟悉地形路線的計劃也被無限期推延。臨行前那天,她終于能夠安安靜靜坐在飯廳的大桌前,夾著帶有熟悉香味的媽媽牌好飯菜不住咂嘴。爸爸見她貪婪的吃相,不由泛起一陣心酸,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我這可是去上學不是去打仗啊,你們也太夸張了?!?/p>
“話不能這么說,你想想你從小到大什么時候離開過我們這么長時間?!?/p>
“小蛇姐不是也在省城嗎?她以前讀的也是那個學校,出事我可以找她呀?!?/p>
“呸呸呸,喪氣話別亂說,”媽媽停下手里的動作,神情嚴肅地看著沈筱琪,“你小蛇姐前幾個月沒結(jié)成婚,估計現(xiàn)在心里還難受著呢,你沒事可別去打擾人家?!闭f罷搖搖頭,嘆一聲,“唉,大哥他們也可憐,明明都準備得好好的,連請柬和喜糖都發(fā)出去了,結(jié)果婚禮前一天新郎跑了。你說還能有比這更不靠譜的事兒嗎?”小蛇姐是沈筱琪的表姐,姓佘,從小住在省城,和她沒見過幾面,同樣是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一路順風順水,唯獨這次在人生大事上出了岔子。
真不幸,沈筱琪埋頭剝蝦,替小蛇姐感到難過。
她想到兵荒馬亂的高考一結(jié)束,班上原先眉來眼去的那幾對迫不及待地迅速發(fā)展起來,加上之前正在進行中的,沈筱琪在畢業(yè)酒會那天猛然發(fā)現(xiàn)手牽手的還真不少。那些被開口笑凌厲眼神管束地局促也統(tǒng)統(tǒng)放開,垂眼耳語有之,親昵摟抱有之。酒會結(jié)束后她和幾個暫時沒把手牽出去的女生一起回家,卻沒想到在車站被突然沖出來的秦然嚇了一跳。
女生們紛紛跳腳走開,不時回頭拋來好奇地探尋目光。
秦然染回的黑色頭發(fā)長了些,柔軟地蓋下來,他比沈筱琪高出一個頭,因此看向她時前額被小股發(fā)梢遮住。穿著暗紅色的T恤,規(guī)整不破邊的牛仔褲,秦然就像剛從學校放學一般,和之前那副與全世界為敵的落拓模樣截然不同。
“我說了我可以改?!彼f話的聲音,就像往聽者耳朵里塞了塊磁鐵。沈筱琪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跳加快了不少。
氤氳的夏夜里,花開的聲音覆蓋耳膜。
那么秦然,日后會成為那種乏味無趣,甚至在婚禮前一天臨陣逃脫的成年人嗎?
“發(fā)什么呆?還不趕緊吃菜?”媽媽催促著朝沈筱琪碗里夾了兩塊魷魚。
“唔?!彼剡^神,暗暗埋怨怎么平白無故就想到了秦然,眼下自己可是要去赴和陸以聰?shù)募s定。
一定要給他個驚喜。
5.
當陸以聰頂著鳥窩頭,胡茬亂冒眼眶發(fā)黑地打開門時,沈筱琪從他的眼神中分明只看到了驚,沒有喜。她還沒來得及吭聲,陸以聰“砰”地一下關(guān)上門。沈筱琪捏緊拳頭,委屈和不滿頓時滔滔涌上心頭。
“真是的,來看我也不帶點禮物。”陸以聰嚼著奶茶杯里的吸管,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馬上遭到桌子下沈筱琪的一腳反擊。
“唔,心好痛。”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偷偷瞟向沈筱琪,發(fā)現(xiàn)她依舊低頭不語,于是端正坐好,清清嗓子,“我昨晚趕小說通宵沒睡,屋子里亂成一團,不好意思讓你進去。”
放在心里掂了掂,沈筱琪覺得這個理由勉強還能接受,緩緩抬起頭,“我昨天和爸爸媽媽把學校的所有手續(xù)辦好,寢室歸置好了,今天就馬不停蹄趕過來了。哪知道……哪知道……”
陸以聰看她說著說著喉嚨又哽咽起來,立刻掐住話頭,“是西郊那所學校?”見沈筱琪點頭,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好!為了慶祝你,我今天帶你去玩好玩的。”
商場前的廣場上往來行人穿梭如織,巨幅換季打折廣告被高高懸掛在大樓外墻,優(yōu)惠券和促銷單則在人潮中小規(guī)模傳送。沈筱琪被他拉到一家烤肉店門前站了許久,快要失去耐心了。突然陸以聰拍拍她的肩,示意跟上前方穿著入時的年輕女生,沈筱琪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所謂的好玩就是跟蹤。
“你認識她?”
“不認識?!?/p>
“那么我們這樣很像變態(tài)誒。”
他們跟著那女生,先是穿過長長一條街,看著她在街道盡頭的飲品店買了杯飲料,等了很長一陣。其間打了四個電話,但是都沒打通。隨后她走到一側(cè)的公交車站,坐上31路。
車子被城市擁堵的交通一直耽誤,遲遲不前。陸以聰將兩手交疊放在腦后,瞇著眼睛假寐。他把頭偏向沈筱琪,低聲說:“其實我對跟蹤本身沒興趣,只是迷戀相逢?!?/p>
“相逢?”
“相逢是件很美好的事,我喜歡收集人們在相逢時的情感流露。會拓印在我的大腦中,很美妙。”
遇見、邂逅、重逢,這城市每分鐘,有著多少錯肩與照面。沈筱琪覺得陸以聰說這番話的時候,與窗外地喧嘩有種反差似的落寞,與認識的所有成年人都不同,他從來不會說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雖然開口總冒出一些與穩(wěn)重成熟毫不沾邊的玩笑話,但她相信在那張玩世不恭的面孔下面一定藏有別人讀不懂的哀傷。
穿著深藍色印花長裙的女生下車后,在一片舊磚樓前看著墻上碩大的“拆”字佇立良久。直到另一個穿著深咖色襯衫的男人帶著喘息跑來,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她顫抖著雙肩嚶嚶哭泣。
“走吧,”陸以聰雙手扳過沈筱琪的肩膀,“相逢之后的故事就不是我們該關(guān)心的了?!?/p>
沈筱琪抬頭看著天空將藍色以井然有序的濃淡層次從天頂一直伸向一無遮攔的地平線,那么你曾有過怎樣的相逢?
6.
久未謀面的老友相擁喜極而泣,排隊時一見鐘情的兩人互留號碼,在快餐店約會的男生撞上前任女朋友。沈筱琪在每個周末跑到市區(qū)和陸以聰一起,埋伏在街邊的飾品店、商場的衛(wèi)生間門口、電玩店的游戲機前,開啟一場又一場追逐相逢的旅程。也曾因為被發(fā)現(xiàn)而導致對方差點報警。從上百萬的豪華小車里氣鼓鼓沖出來的女人一臉趾高氣昂,卻被沈筱琪驚天動地的哭聲亂了手腳。
“因為姐姐你實在太漂亮了,我想確定今天是不是那么好運看見了仙女。”
“……你真行啊,那種鬼話也扯得出?!?/p>
“我真的被嚇哭了,大腦一片空白,隨便想到什么話就說什么話了?!?/p>
沈筱琪舔著手上的花心筒,有意識地躲進街道上的樹蔭下。即使早已正式進入秋天,這個城市的陽光和熱度未見半點消減。陸以聰戴著灰邊眼鏡,若有所思地捏著下巴,他看起來比前段時間更瘦了,臉頰深深凹下去。
“你以前也和別人進行跟蹤過嗎?”
“當然?!?/p>
九年前這片樹蔭還沒有那么蔥郁,正讀大一的陸以聰?shù)谝淮温犇莻€穿青灰色褶皺裙子的女生說相逢很美。她拉著陸以聰?shù)氖衷谫即蟮某鞘邪鎴D上四處探尋,來自西南小縣城的他爽直愛笑,很快就喜歡上女生創(chuàng)造的跟蹤游戲。
“她都不知道其實我每天也在跟蹤她,”陸以聰情不自禁地咧咧嘴,轉(zhuǎn)頭看見沈筱琪掃來鄙夷的目光,連忙收斂,“我很沉溺她和別人見面的一剎那,表情地變化,驚愕、欣喜、激動。她對這個世界帶有天生的木訥,每次在路上碰見別人一定會先愣一下,所以她在那一剎那的反應通常要慢一些?!彼f著說著,臉上浮出沉浸在回憶中的笑容。
一定是他的女朋友,沈筱琪頓時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現(xiàn)在無論我怎么找,再也找不到屬于她的熟悉?!标懸月?shù)穆曇舴路鸨蝗送屏艘话?,跌進深深的洞穴,帶著被困入無人之境的落寞。
7.
秦然被揍到住院的消息傳到沈筱琪那里時,她正坐在食堂喝粥。端起的碗“砰”一下掉在桌上,沒喝完的紫米粥灑了一桌面。當她趕到校醫(yī)院住院部的病房時,看見秦然纏滿繃帶的兩條腿,下意識地捂住嘴。
秦然以為她在哭,趕緊安慰說:“沒事沒事,我真的沒事。醫(yī)生說一個月內(nèi)就能出院,只是出院后地恢復時間會長些。”他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隨后認真地看著沈筱琪,“我沒有還手,我答應你不打架了。我會好好養(yǎng)腿傷,萬一你下次再暈倒,我還能背著你跑?!?/p>
這一句話,讓本來只是被嚇到的沈筱琪真地流出眼淚。
高三那次出逃回去后沒過多久就是體能測試,恰好測八百米,那天又恰好撞上沈筱琪的生理期,于是跑完兩圈后當老師摁下計時器時,劇烈的疼痛襲來,她腳下一軟整個人向塑膠跑道跌去,全無知覺。后來在一陣陣地顛簸中稍微恢復意識,沈筱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秦然的背上。那時她依舊覺得秦然很可怕,便大氣也不敢出,輕輕閉上眼,臉頰貼上他的背脊聽他有規(guī)律地喘息。
因為害怕,她當時不敢承認,其實是很享受那樣的待遇。
可是秦然記得,他記得當他跑到醫(yī)務室將沈筱琪放下來時,她安恬的神情。
整個年級都知道壞學生秦然喜歡優(yōu)等生沈筱琪,為此他退出整日紛爭不斷的街頭幫派,他把頭發(fā)染回黑色,他收斂起自己偏激乖張的個性,他封了耳洞取下項鏈重新背起書包,甚至動員家里花高價讓他去讀省城西郊大學的三本。
眼下他看著沈筱琪像兔子似的泛紅的眼眶,本能地朝她伸出手去。然而沈筱琪搖搖頭,后退一步,不能接受秦然,還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她接受秦然。此刻她的心里裝滿了陸以聰沉甸甸的影子,幾乎沒有空間留給秦然。
冬天來臨的時候這個城市的葉子總算有了一些凋零的跡象。
沈筱琪忙于學校的活動和課程分配的實驗,漸漸地不怎么去找陸以聰繼續(xù)那個跟蹤游戲。陸以聰把連續(xù)換了好幾副眼鏡的新形象用彩信發(fā)給沈筱琪,被她取笑說臭美。秦然出院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腿傷恢復得比預想中的迅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拐杖了,不過走路的姿勢還是有些古怪。
周六下午沈筱琪做完通信原理的實驗從電子實驗樓出來時,剛巧碰到以前同校的女生。她拉住沈筱琪,一臉神秘地說:“你和秦然在交往嗎?”
“沒有。”
“那我就不怕你擔心了。我呀,上午看到秦然和兩個滿臉兇悍的男生提著包往校外走?!?/p>
“這……怎么了?”
“多不正常?。∥乙呀?jīng)連續(xù)看見他們?nèi)齻€星期了!就周末那天,上午9點多,我那時候起床刷牙,在窗邊看到的?!?/p>
眼前的女生一臉篤定,看起來是善意提醒沈筱琪戀愛有風險、交往需謹慎,保不準秦然在人前信誓旦旦,一轉(zhuǎn)身葫蘆里還不定賣的是些什么藥。和那女生告別后,亂七八糟的念頭匍匐攀上沈筱琪的腦子,倏地一下仿佛被點燃一般四下瘋躥。
她掏出手機,啪啦啪啦一條信息發(fā)給陸以聰。
——明天我來找你。
沒多久手機就震動著帶來回音。
——好。
8.
沈筱琪高二的時候曾經(jīng)無意中遇見秦然和別人打架。
雙方堵在巷子里僵持不下,兩人的身后是一群沉默的男生,帶著劍拔弩張的架勢。秦然倚靠墻壁,剛要貓腰進攻,對方立即抓起地面的一塊磚兇狠砸來,誰知被秦然側(cè)頭躲過了。趁著那男生慣性向前,秦然雙手一用力,揪住他的頭發(fā)猛地朝水泥墻上撞。
咚、咚、咚。
遠遠縮在角落里的沈筱琪清楚地看見那男生被撞得直冒鮮血,忍受不住地“啊啊”大叫起來。這大概就是兩人的第一次相逢,和溫暖美好毫不沾邊,嚇得她回家后生了一場病,連續(xù)做了一星期噩夢。先把喜不喜歡放到一邊,她實在是害怕再看到那樣的場景,害怕秦然變回以前的樣子。
一路上,陸以聰感到了沈筱琪的不對勁,她緊緊咬著嘴抓住他的袖子一言不發(fā),死死盯著和那兩個大塊頭男生走在一起的秦然。
“怎么我們今天不是跟蹤陌生人?”
“噓——小點聲。”
“怕你男朋友劈腿?不對啊,他邊上是男的……莫非你發(fā)現(xiàn)他有龍陽之癖?”話音剛落陸以聰立刻遭到沈筱琪的一陣猛烈拳擊,忙不迭舉手投降做可憐狀,“心真狠?!?/p>
秦然坐公交車在市區(qū)繞了二十分鐘后來到舊城區(qū),在某個車站與另外兩個男生會和,五個人一起沿著破敗的小街道前行?,F(xiàn)在沈筱琪越來越堅信秦然就是去打架的,她甚至開始籌劃待會兒該怎么解救他。
走了大約十分鐘,五個男生拐進一棟樓突然就沒了身影。沈筱琪面色一白,急忙跑過去,陸以聰跟在她身后沒敢吱聲??僧攦扇藖淼侥菞潣乔?,抬頭一看:市圖書館。
這下輪到沈筱琪傻眼了,嘴里喃喃念著“原來他真的沒去打架”。陸以聰好笑地彎起中指關(guān)節(jié)“哐哐哐”敲在她的額頭上:“誰說大塊頭就一定是去打架啦?誰說男生就不能結(jié)伴去圖書館啦?不要隨便以貌取人。”
沈筱琪痛苦地用手在前額揉了好久,心虛地看著地面,好像這次真的是自己猜錯了。
“其實你喜歡他吧?”陸以聰湊過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沈筱琪的臉在他的注視下刷拉一下就紅了,低著頭一步一步往圖書館里挪,半天不吭聲。她對陸以聰還是有些不甘心,他怎么就沒感覺出我也有些喜歡他呢?光顧著想沒看路,結(jié)果沒走幾步一頭撞到別人身上,沈筱琪嚇得趕快道歉,誰知道一抬眼:“小蛇姐?”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小蛇姐一看到陸以聰,懷里抱著的幾本書嘩啦啦掉了一地,全身顫抖起來。而陸以聰?shù)纳袂?,也瞬間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他呆呆地盯著小蛇姐看了一會兒,隨后訕訕地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往外走。小蛇姐順從地跟了出去。只留下沈筱琪一個人站在圖書館一樓的大廳發(fā)愣,她好像還沒理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9.
陸以聰九年前是小蛇姐的戀人。
他來到這所大學的第一天,教官通知全班在食堂門前集合。讓大家報數(shù)的時候,輪到小蛇姐突然斷了音,隔了兩秒鐘才發(fā)出一聲細微的“9”。于是漸漸注意起這個迷迷糊糊的女生。兩個月后,兩人開始正式交往。最早是小蛇姐提出跟蹤人的游戲,而“追逐相逢”這個概念是陸以聰很久之后才構(gòu)思出來的。陸以聰愛笑也愛隨便開玩笑,曾把小蛇姐逗得捂住肚子就差在地上打滾,班上的人都說如果小蛇姐沒那么早把陸以聰領(lǐng)走,他肯定是在女生堆里混得風生水起的一枝花。目睹許多分分合合,陸以聰和小蛇姐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革命勝利果實,兩人牽手直奔八年后,轉(zhuǎn)眼就到了要結(jié)婚的時候。喜酒訂好了,請柬發(fā)出去了,就連新房子也辦首付了,誰料到婚禮的前一天陸以聰不見了。
沈筱琪把耳朵貼在茶座包間的門上,聽小蛇姐斷斷續(xù)續(xù)重述戀情的過往,越聽心越?jīng)?。而陸以聰始終未出一聲。直到小蛇姐沒了說話的力氣,只剩下連續(xù)的嗚咽,他才開口平靜地說:“結(jié)婚前兩天我去醫(yī)院做了全身檢查,醫(yī)生說我腦袋里有個瘤,是晚期。”
剎那間一道驚雷在沈筱琪腦海中劈過,門里門外的人呼吸驟然停頓。
“對不起,真是沒辦法,已經(jīng)擴散了。開始壓迫神經(jīng)和血管,我馬上就看不見了。”
怪不得陸以聰會戴眼鏡,原來他頻繁更換眼鏡是為了適應愈發(fā)模糊的視力。沈筱琪抿住嘴,眼淚大滴大滴落在地板上。之后他和小蛇姐又說了什么,她已經(jīng)聽不清也顧不得聽了,只感到全身的血液奔涌咆哮著流向四肢百骸。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陸以聰扶起蹲下身的沈筱琪時,她雙腿麻木地叫喚了半天才有知覺。陸以聰看著她滿臉淚痕,笑了笑:“哭多了就不漂亮了?!?/p>
“是不是我不漂亮,你的瘤就會消失?那就讓我變成丑八怪吧!”沈筱琪淚眼婆娑地看不清陸以聰?shù)谋砬?,只感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緊了緊。
“謝謝你?!?/p>
已經(jīng)錯過了返回學校的最后一班公車,沈筱琪打電話給室友說了一聲,然后跟著陸以聰走在空曠的大街上。路面汽車的速度明顯比白天快了許多,而僻靜得連汽車也很少見到的地方,只涂滿孤零零的銀色月光。陸以聰和沈筱琪的肩頭都落滿了月光,長長的一路他們默契地沉默著。
當陸以聰摁亮屋子的頂燈時,沈筱琪驚異地瞪大眼睛,果真如他所說的亂糟糟,但散落的都是一些打印好的程序代碼。原來他不是小說家。地板上隨處可見碼得整整齊齊的藥水瓶大喇喇占去了視野的大半,難道說陸以聰之前一直阻止她進屋就是為了不讓她看到這些藥瓶?
黑暗中沈筱琪摸摸索索爬上了床,手腳并用幾下就把被子蓋好了,扭頭轉(zhuǎn)向地板上的陸以聰:“冷不冷?”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追逐相逢嗎?”
“???呃,你不是說因為迷戀那瞬間的情感外泄嗎?”
“事實上我從頭到尾只迷戀你表姐一個人。我每天都在發(fā)現(xiàn)她新的表情新的動作,我每一天都像是第一天那樣喜歡她。以前我和她跟蹤別人感到快樂是因為和她在一起,而現(xiàn)在,我只是想要從別人的臉上找到她的神情。因為離開她,是我做過最痛苦的決定。不過很可惜,我?guī)缀踝弑檎麄€城市,也沒有找到和她相似的表情。”
沈筱琪沒說話,不一會兒傳來她躲在被子里發(fā)出地抽泣聲。她小心探出頭:“你一定很想哭吧,你怎么不哭呢?我僅僅聽著你說,就難過得受不了?!彼胂笾懸月敳恢>氲匾槐橛忠槐樽咴谥貜偷慕值郎希皇菫榱藢ふ液托∩呓阆嗨频纳駪B(tài)。他明明和小蛇姐在同一個城市,明明相愛又不能相見。沈筱琪想著,忍不住又是一陣昏天黑地地哭泣。
哭著哭著,終于沉沉睡了過去。
10.
——至少要笑著期待下一次相逢。
沈筱琪早上醒來時,在手機里發(fā)現(xiàn)這條陸以聰發(fā)來的短信??墒顷懸月敳灰娏耍氖謾C安靜地躺在客廳的茶幾上。他柜子里的衣服、散落一地的代碼、鞋架上擺放的鞋,他簡直就像只是出門買早餐一樣。然而沈筱琪一直等到下午也沒有見到陸以聰?shù)挠白印?/p>
他走了,去到別的地方靜靜等待生命的終焉。
——在每一次相逢中,和你有關(guān)系的人就是和你有關(guān)系的,不管躲到哪里都會被找到,你逃也逃不掉。而和你沒有關(guān)系的人,不管怎樣就是沒有關(guān)系,哪怕你仔細經(jīng)營小心照顧,也終有告別的那天。
——要做樂觀和豁達的人,就像我。留意每一刻的周圍,體味每一秒那些灌進肺里的空氣和風的纖維。興許這就是人生中最好的時光,死也不能浪費。
陸以聰像個哲學家,永遠能滔滔不絕地向沈筱琪灌輸這一堆明明自以為是,可聽上去又十分受用的道理。
可我卻什么都不能給你,沈筱琪噙著淚水,從口袋里摸出正在震動的手機,是秦然發(fā)來的消息。
——我買了兩張電影票,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
沈筱琪抹了一把淚,幾下回復過去。
——好。
從此與你參商不見,再不相逢。
編輯/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