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朝
說起來愛情的悲歡離合,有個你我永遠(yuǎn)不提。
說起這人生的仆仆風(fēng)塵,不能夠留一點回憶。
【一】
童文文經(jīng)常會想,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這座島的?
從東莞洪梅鎮(zhèn)出發(fā),步行20多分鐘,再乘快艇橫渡大約300米寬的東江支流,踏上用殘破的石板搭建的渡口,就到了這座島。59年前,政府將一群麻風(fēng)病人搬遷到這座杳無人煙的荒島上,麻風(fēng)島由此得名。與世隔絕、孤寂荒涼,還有可怕的麻風(fēng)病人,是周圍的人對這座島的第一印象。不過,它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做泗安島。
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昌明,已經(jīng)勒住了這個古老疫病的韁繩,但綿延三千余年的神秘與恐懼,仍讓麻風(fēng)病人在人間邊緣前行。
童文文所在的醫(yī)學(xué)院這個暑假安排實習(xí),別的同學(xué)都削尖了腦袋往大醫(yī)院鉆,只有童文文自愿向老師提議來到了泗安島上的泗安醫(yī)院,配藥、打針,有時候也兼做些雜活兒,更多的時間,則是陪在老人們身邊聊天。
年紀(jì)大了,總是非常容易寂寞。
“你怕我么?別怕,我的病早就好了。”61歲的老人李明朗接過童文文從傳達(dá)室拿來的報紙,每次都會問同樣的一個問題。而每次童文文都會報以微微一笑,那雙喜盈盈的眼睛,讓李明朗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泗安島所有的麻風(fēng)病人當(dāng)中,就數(shù)李明朗的普通話說得最好,認(rèn)的字也最多,于是院長便把醫(yī)院訂閱的羊城晚報交給李明朗,讓他每天負(fù)責(zé)通過廣播讀給島上的居民聽。劈柴、生火、煮粥、念報,是他一天中最主要的事。偶爾他也會騎著生銹的三輪車四處溜達(dá),遇上老朋友就送上幾把自己種的青菜。
李明朗還喜歡自己做老醋花生米。將花生米炸至金黃后撈出瀝干,淋上幾滴鎮(zhèn)江的陳醋,一點糖,一點鹽,一點紹興的老酒。
老人所居住的屋外,種得最多的就是花生。
屋內(nèi),墻上鏡框里的照片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照片當(dāng)中的少年表情含蓄,是那個年代典型的被攝影師要求的標(biāo)準(zhǔn)笑容。
時光就這樣慢慢的,走過照片,走過眼睛,走過手指,變成稀薄而輕易的空氣。
偶爾童文文也會提議李明朗出去看看,李明朗總是搖搖頭,然后出神地看著屋外的花生田。
現(xiàn)在正是泗安島的夏天,一天的暑氣剛剛褪去,整座島被香蕉樹、橘子樹,還有許許多多童文文叫不出名字的樹包裹著,疲倦而又美麗。隨處可見的小塊農(nóng)田里,種滿了青菜、豆角、紅薯,偶爾田頭搖搖擺擺走過幾只家養(yǎng)的老母雞。老人們吃完了飯,開始三兩結(jié)伴繞著島散步。他們走得很慢,漫無目的,一直走到月亮升起來。
因為在島上待了太久,也因為外邊的人一直以來對麻風(fēng)病的歧視,他們很多人,上島后終生都沒有離開過這里。
長晝寂靜的島嶼,每個人的人生都如此平淡無奇,而寂寞,籠罩著這里每一個老人的命運,摧枯拉朽、不動聲色,一輩子就是一天的延伸。死亡就像當(dāng)?shù)劓幼兊奶鞖?,是最不令人陌生的事情。去世的老人,被裹上被子,在土里淺埋,隔一段時間后,再把殘留的骨骸火化。
童文文問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又會厭棄這里?
【二】
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麻風(fēng)病一度肆虐中國的南方。患病者斷手爛腳,流膿流血,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被燒死或埋掉。這種當(dāng)時難以治療的的傳染性疾病被視為洪水猛獸,人人避之不及。
李明朗發(fā)病那年,才17歲。被送上泗安島之后他親眼見過很多人死在這里,最壞和最好的時光都在島上度過,一輩子都在接受命運的旨意和安排,就算死之后依然回不了家。
但他不想認(rèn)命,仍企圖與命運搏斗。
就是這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它讓他極度憤怒卻不知道向誰宣泄,讓他懷揣著一顆求死的心卻深知自己并不想死在這里,他吃不下、睡不著,在這一年開始迅速衰老。
康復(fù)之后第一次回家,他自己用六個月的時間做了一只小舢板。那日狂風(fēng)大作,強勁的海風(fēng)把苦澀的海水不斷打在身上,小漁船在大海中顯得那么無助,從浪底扔到浪尖又被重重砸了下來,他使勁拉住船體,在江水飄了一天一夜,才回到了家。但第一次偷跑回來后還是馬上就被村里人強行抓了送了回去。
第二次母親過世,他趁著夜色潛入停放母親尸體的靈堂,想見母親最后一眼,卻終于沒能如愿。李明朗的哥哥跪著求他:你快走吧,這里沒有人歡迎你,你再不走我們也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
你趕緊走!再不走就殺了你!父親循聲出來,厲聲罵道。
村外面,一些村民等著用繩子將他送回島上。
我病好了!早不傳染了!你們?yōu)槭裁催@么對我!
那一夜,他沿著荒蕪的山坡跑出村,渾身發(fā)抖,懷著滿腔的憤怒和委屈。為什么天地之大,卻容不下他一個人?
他在山野間撒腿瘋跑,穿過漆黑的樹林,穿過亂石的荒野,穿過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恐懼,不停地跑,無法停下來。
一直到遇見躲在山上草叢里的夏果。
幫我個忙吧。夏果望著他那張樸素陌生的臉,一只手伸出來徑直抓住他的臂彎,懇求他,沒有一絲扭捏。在整座山蟹綠藍(lán)的陰郁里,穿了一身紅的夏果顯得特別嬌艷,像一個貌美如花、勾人魂魄的女鬼。她的胳膊和腿纖細(xì)得一折就斷似的,脖子也是細(xì)細(xì)的,皮膚薄得就像一張紙。
李明朗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不遠(yuǎn)處的樹林里,已經(jīng)像夏天長江里漲水一樣人潮洶涌,十幾個手執(zhí)火把的男人追了上來,在背后大聲喊著:站住!站??!
李明朗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假裝不明就里地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話音未落,一個領(lǐng)頭的中年男人在瞬間就沖到了李明朗的跟前,一只手死命地揪住他的衣領(lǐng):是不是你把夏果藏了起來!男人的力氣大得嚇人,扯著衣領(lǐng)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什么夏果,我不認(rèn)識。少年鎮(zhèn)定自若,沒有掙扎,眼睛直視著他。
敢騙老子小心把你活埋!男人對他吼道,震得耳朵生疼。
我死都不怕,還怕你么,沒見過就是沒見過。
你從哪兒來的?
那兒,李明朗手指著泗安島的方向,我從那里逃出來的。
男人聽了嚇退了幾步,雙方對峙了大概幾分鐘,那人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手一揮,高聲喊道:弟兄們,既然找不到夏果,咱們就為民除害,把他給我埋了!
躲在草叢里的夏果一陣哆嗦,李明朗卻絲毫沒有反抗。他被幾個人架住丟進(jìn)了坑里,泥土一層層覆蓋上來,他開始感覺到呼吸困難,一種未知的恐懼慢慢攫住了他的身體,讓他無法動彈。到最后泥土撲在他的臉上,就像一只粗暴的大手,重重打著人臉,一掌接一掌。李明朗閉上眼睛,感受死亡即將到來的快意。
曾經(jīng)的驕傲,曾經(jīng)的夢想,曾經(jīng)的牽掛,曾經(jīng)的努力,此刻它們交織在一起,面目全非。
他感覺自己的嘴角在上揚。是的,他在微笑,為自己終于能離開這痛苦的世界。
男人們終于走了,只剩下一個淺淺的土坑。你別死啊,求求你了,你別死啊!女孩從草叢里飛奔出來,大聲喊著,雙手不停用力扒拉著泥土,手指好像要斷掉一樣火燒火燎。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把李明朗從土坑里背了出來,他感受到她背上那根突出的脊骨,細(xì)細(xì)的,小小的,卻咯得他很疼;還有她的哭聲,先是死死捂住嘴巴的嗚咽,然后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彼時天空有大朵大朵的云奔涌流動,驚心動魄。
他的心開始狂跳,然后艱難地喘了幾口氣,慢慢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夏果破涕為笑的臉,神情有些狼狽,又有些溫柔。
兩個死里逃生的人相視一笑,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
你不怕我?他試探著問她,有點自卑又有點小心翼翼,剛開口說話就漲紅了臉。李明朗背著手,試圖掩飾因為麻風(fēng)病毒而缺失的兩根手指。
我舅舅是學(xué)醫(yī)的,他告訴我,麻風(fēng)病沒那么可怕。夏果一臉坦然地看著他,然后拉過他的手,仔細(xì)幫他清理起手背上的傷口。
李明朗看她皺著眉頭在傷口上輕輕吹氣,愣了一下。
這天晚上,李明朗和夏果都沒有睡意。山下面的村子一直都閃爍著火把的亮光,徹夜未息。從他們躺著的位置望下去,那里就像一個巨大的螢火蟲洞。
李明朗翻了一個身,仰望著天空。
深藍(lán)色的天被樹枝椏擋著,星斗明亮,夜風(fēng)吹落茴香樹的種子,他們身處的茅草墊仿佛一場盛大葬禮上的一具靈柩。
為什么要逃婚?
我不喜歡他,可我爸媽收了聘禮,一定要讓我嫁給他。
以后怎么辦?有打算嗎?
沒有,走一步看一步。有時候想想,活著沒什么意思,死了一了百了。
他看她小小的一個人,穿著鮮艷的衣裳,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死亡,心里面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夏果伸過來一只手,手心是幾顆小小的但是很飽滿的花生:自家種的,嘗嘗看。她的袖口邊上滾著一道金邊,上面是兩只繡工不算精致的鴛鴦。
他側(cè)過臉去,耳邊是對方均勻的呼吸,頭上是繁星滿天,想象夏果的紅衣黑發(fā),心中有溫柔輕輕牽動。
吃著花生,聊著天,等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夏果正幫他把干糧小心包裹在貼身衣服里。此時滿山遍野的牽?;ㄈ_了,花香溢滿整個山頭,花瓣的碎片飛揚在空中,她的臉在一片花海中流連著奇異的光影。
李明朗的心里有一些頹唐,又有一些相依為命的感覺。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正在慢慢灼傷他。他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愛情的感覺,就好像一場紛紛揚揚的雪在天地間落下,靜謐、盛大、無跡可尋。他突然就很想問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去泗安島上生活,從此和外面的世界再沒有關(guān)系,但是理智馬上制止了他。
1967年的李明朗,年輕、英俊、讀過幾年書,但是他是一個麻風(fēng)病人,沒有家,還缺了兩根手指。
愛情于他,實在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情。
你為什么要救我,連死都不怕?分手的十字路口,女孩問他。
我沒有救你。我們都只是在自我拯救。李明朗垂著眼睛,不敢去看夏果。她怎么長了一張如此好看的臉,上面寫滿渾然不覺的安寧。
我走了,再見。李明朗說。走了一段路,回過頭去,夏果還站在原地,就又揮了揮手。
人要看清自己,學(xué)會堅忍,面對苦難?;钕氯ァK麑λf,又像是在對自己說:不管怎么樣都好,一定要活下去。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在山間薄薄的晨霧里,夏果朝著李明朗離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個躬。因為逆著光,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從那之后,夏果就住進(jìn)了李明朗的心里。李明朗用夏果去對比所有的女孩,也從所有的女孩身上去尋找夏果的影子。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夏果了。
他順從了命運的安排,回到了泗安島。那時島上的人想出島,必須要有生產(chǎn)隊的證明或者家里電報才能回家,而坐船時要買足5張船票,把左右各兩個位都包了才能讓你上船。他沒有證明,沒有電報,更沒有錢,于是只能被困在泗安島上,做一個溫順的囚徒。
島上的人們開始自耕自作?;牟荼讳z盡,土地漸漸平整。少年每天都扛起鋤頭,銳氣在年復(fù)一年中被消磨殆盡。
島代表著隔絕。任何聯(lián)系對他而言,已經(jīng)沒有意義。少年李明朗在這座島上,慢慢消耗著自己的生命,還有活下去的欲望。
生命堅強而脆弱——這是一種奇妙的平衡。
但他的靈魂經(jīng)常橫渡淡水河,乘風(fēng)破浪,試圖尋找記憶中那張笑臉。茴香樹下,牽牛花旁,那雙笑起來像月牙一樣的眼睛,那雙看到他還活著轉(zhuǎn)而破涕為笑的眼睛。只有想起那雙眼睛,他的心里才安定,才覺得人生踏實可靠。
他不止一次問自己,那些春天里一瞬間綻放的花,夜里滑過天幕的流星,生命中一場又一場的別離,還有那一雙眼睛,是否仍然無怨無悔地守在自己的生命里?
1976年物資短缺年份,泗安島上的香蕉和水稻豐收了。大家提議為報答政府的救命之恩,把島上最好的香蕉和水稻送給鎮(zhèn)上的糧站,以解一時之困。
于是包括李明朗在內(nèi)的十多個麻風(fēng)病康復(fù)者忙活了一晚上,將香蕉和稻谷裝了十個小推車,一大早就通過渡船送到糧站。
這是李明朗第三次離開泗安島,也是這輩子最后一次。
兩邊都是低矮的農(nóng)田。天是遼闊的,有些許云彩。外面的世界甚囂塵上,泗安島上卻是另外一番模樣。
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一定要收下。李明朗顫抖著對糧站站長說:我們雖然是麻風(fēng)病人,但都已經(jīng)痊愈了,這些東西不會傳染的。
站長冷冷地站在一邊,沒有說話。這時,又有一個人出來打圓場,說算了,我們收下了,你們快回島上去吧。
但過了不久,大家就看到了令人寒心的一幕,所有的香蕉和稻谷都被丟進(jìn)了臭水溝里。幾個大男人跳下水溝,邊哭邊撈——這可是他們半年的口糧。
生命有時候毫無任何尊嚴(yán)。
這個時候,一個晃晃悠悠騎著自行車路過的女孩停了下來,她一只腳撐著地,靠在車上朝他們喊道:嘿,需要幫忙么?
就像有一只蝴蝶在心上輕輕飛過。他汗毛乍起,簡直不敢置信能在九年之后再次聽到那個無數(shù)次令他朝思暮想的聲音。他一抬眼,遇上夏果的眼睛,兩人停了有兩秒鐘,然后都笑了,就像老朋友一樣,就像這中間,從來就沒有分開的九年。
夏果長大了。因為營養(yǎng)不良的關(guān)系,一頭原本烏黑的頭發(fā)變得枯黃,但是那雙眼睛依然是喜盈盈的,很清亮。
還沒等幾個男人發(fā)話,她已經(jīng)把自行車停好跳了下來。女孩的一舉一動都被李明朗一雙愛慕的眼睛細(xì)碎地瓜分著:她挽起褲腳,她彎下腰,她用力搬起香蕉時手腕上出現(xiàn)的青筋,她回過頭朝他微笑,她輕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她把垂下來的幾縷頭發(fā)夾到耳朵后面。
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香蕉和稻谷馬上就被重新裝到了小車上,一行人準(zhǔn)備坐渡輪回島。
再見。一路順風(fēng)。夏果送他們?nèi)ザ煽?,朝他揮了揮手,眼神中帶著一點期盼,又有一點遲疑。他正要轉(zhuǎn)身,她又叫住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捧花生放在他手心里。
仍然是那種小小的,但是很飽滿的果實。每一顆都帶著夏果的體溫。
它們有著最粗糲的外表,和最質(zhì)樸的內(nèi)心。
他當(dāng)下魂不守舍地站在了原地。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境況下再和夏果相逢。他驚慌失措又強自鎮(zhèn)定,他無望而徒勞地走上前,抱住了她。是的,他抱住了她,但是他無法說出任何給她允諾的話。
這么多年過去,他看著她仍像照鏡子,他對生活有所要求,她也有,他們都不甘心屈從于命運,又總免不了被生活嘲笑。
而愛情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根無足輕重的浮木,不是嗎。他還將回到那座孤島上,重復(fù)沒有出路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他已然厭倦,向往自由如她,又怎能甘心被終生困在一個地方?
這一點,他清楚,她也清楚。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抱了一會兒,然后分開。
隨行的麻風(fēng)病人們一字排開站在船邊,他們守著污跡斑斑的食物,疑惑不解又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一對男女。
渡輪朝著泗安島緩緩駛?cè)ァOφ諄砼R,將江面上的水染金,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傳來唱晚的牧歌,偶爾幾只飛鳥掠過,拍打著翅膀。
他站在船尾,低著頭,撫摸著自己殘缺的手指,不敢轉(zhuǎn)過身去,害怕看到夏果的眼睛,害怕夏果像一尊雕像一樣立在渡口,更害怕發(fā)現(xiàn)這座雕像的內(nèi)芯,其實有一股很柔軟的溫情。
長這么大,他第一次流下了眼淚,他第一次問自己:你,到底愛不愛她?
答案陳懇無欺。
夏果朝著渡輪使勁揮著手,那是留在記憶之中的最后一次告別。江邊霧氣彌漫,看不清楚她的臉。
而她的生命,就像這江水,會奔向更開闊更遠(yuǎn)處。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李明朗從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少年變成一個垂暮之年的老者。他是一個早就被命運之手風(fēng)干掉的人,只有夏果的微笑,將他的記憶填得沒有一絲縫隙,尚有幾許鮮活的氣息。
說起來愛情的悲歡離合,有個你我永遠(yuǎn)不提。
說起這人生的仆仆風(fēng)塵,不能夠留一點回憶。
【三】
后來呢?童文文一邊剝著花生一邊問。
我回到了島上。
你們有再聯(lián)系嗎?童文文又問。
沒有。李明朗啞著聲音,搖了搖頭,我是一個麻風(fēng)病人,不能害了她。如果不能給她幸福,離開就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
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童文文把吃剩的花生殼丟在地上,歪過頭看著李明朗,想從他的眼睛中找尋出什么東西來。
她告訴我她叫夏果。夏天的夏,果實的果。后來她應(yīng)該離開了小鎮(zhèn),會逃婚的女孩子,往往都背負(fù)著夢想,又怎么會心甘情愿留在這里。李明朗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她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傲氣的吧。
明明是個陳述句式,老人卻更像是在問自己。
烏云慢慢壓了下來,房間里的光線像黃昏時候一般。
泗安醫(yī)院的小護(hù)士童文文這幾天請了假,來找她打針的老人們排起了長隊,大家都惦記著她什么時候回來。
李明朗接到童文文的電話是晚上十點。電話里滿是雨聲,童文文的聲音帶著點興奮有抑制不住地失落,她說你猜,我找到了誰。
第二天童文文就回了島,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張照片。她找到李明朗,把照片給他看。
我輾轉(zhuǎn)打聽了好久,終于讓我找到了夏果。她的孫女告訴我,在15歲那年,她為了逃婚離開家,在逃婚途中愛上一個從泗安島上逃出來的少年,卻不知道怎么跟他表白,只好傻乎乎地在島外的小鎮(zhèn)上等著他,以為總有一天他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就這樣一等就是十年,就這樣一直倔強不肯說破。后來她沒再等下去,嫁給了現(xiàn)在的丈夫。為了不打擾她的生活,我沒跟她說你的事。
照片上,胖老太太夏果穿著一身對襟的緞面大紅棉襖,笑得慈眉善目,兒孫們眾星拱月地環(huán)繞著她。
四十多年過去了,她信守承諾,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很好。
61歲的李明朗拿著照片,眼神寂寥,竟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這時天空下起了雨。而島的另一邊,竟然開出了一彎短短的彩虹。
雨點打在手臂上,十分冰涼。
第二天,李明朗像往常一樣劈柴、生活、煮粥、讀報。做完這些事情之后,他坐在自家院子里,剝起了花生,一顆一顆很仔細(xì)地剝開來,放進(jìn)嘴里,像是在咀嚼回憶。
童文文來找他,幫他倒了一碗涼白開,然后開始嘀咕,明知道自己牙口不好就不要吃花生這么難消化的東西了。
李明朗的臉上掛著微笑,耳朵里聽著童文文清脆的喋喋不休,腦袋里卻什么也沒裝進(jìn)去,有的只是一種懶洋洋的舒坦感覺。太陽很大,他在陽光下慢慢閉上了眼睛,腦海里漸漸浮現(xiàn)出一張女孩的臉。
停泊在島邊的一艘渡輪,突然間低低地吼了一聲。
兩個月后,童文文的實習(xí)期結(jié)束了。泗安島上所有的居民都在渡口向她送別,她的旅行箱里塞滿了香蕉、番薯和土雞蛋。
太陽升起來了,泗安島的夏天到了尾聲。淡水河上,一艘小艇急速飛馳著。千條江河歸大海。江兩邊的橘果墜地而裂,整夜芬芳。童文文懷抱著李明朗的骨灰,踏上了回家的路。
編輯/藍(lán)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