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雅娟
紅苑,是我的家。一襲紅裙的我生于斯長于斯。我是紅苑的一滴淚,所以,請叫我紅淚。
紅淚,紅淚,那些附庸風雅的少年浪子看到我的名牌總想見我一面??v然他們百般請求,我也只在紅幔內(nèi)微笑點頭。
紅淚,紅淚……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當元稹的詩句吟誦到紅苑,我沖出了紅幔。
每個人都看到了我,看到我老邁的臉。
我的親娘哦,老鴇氣急敗壞,完了,你把紅苑的牌子砸了。
我仰天長笑……
此刻,他們叫我紅嫗。此刻,我倚在一堵矮墻打盹。
去聽書去聽書,相國女婿元稹元大人寫的《鶯鶯傳》。一群人相擁著去了茶樓。
我也去了,在人群厭嫌的目光中。說書人口才很好,抑或是元稹寫得非常煽情,我的淚打濕了我手中的破碗。
不是這樣的,不是!當聽到張生與鶯鶯關(guān)上房門欲行夫妻之禮,我開始咆哮。我的要飯棍在茶樓飛舞,小二把我又出門口,我就像一根干草輕飄飄躺在大街上。風,很硬很冷,而人心,更硬更冷。
此刻,我站在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前,我已經(jīng)哭了三天。我流出了紅淚,但也沒有求見到元稹元大人。我跌跌撞撞往回走,要去后山那片陰暗的墓地去。那里躺著許多人,也必將是我的歸宿。
月光很亮,也很涼。小姐的墓前佝僂著一個男人,老男人。
我不知道我應該叫他張生,還是元稹?而他,應該叫我鶯鶯,還是紅娘?
為什么不打雷啊,我哭起來。這個男人只瞧我一眼,三十年的仇恨就望風而逃土崩瓦解……
紅娘,對不起……元稹認出了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他是老了,但仍是一塊磁石。而我跟小姐,或者還有他那個身為相國女兒的妻子,都是鐵,注定被這塊石頭玩弄。
“若共你多情的小姐同羅帳,怎舍得你疊被鋪床?”不知可有玲瓏心解讀得事件的真相?
那一夜,我先于小姐,將自己給了這個人。那一夜,我含嬌帶羞告訴小姐他的溫柔與粗魯,小姐才躍躍欲試,與他結(jié)得私情。當門反扣,燭吹熄,床搖曳,我的心,就此痛了,空了。
這只是一種規(guī)矩。我的命運就是一個陪嫁丫鬟。
應該說,元稹講的故事都是真的。只是,他把小家碧玉寫成了相府千金,他把我倆的男女私情寫得清純?nèi)缢?/p>
小姐最后嫁的人不是元稹,元稹做了相國的女婿。而我也沒能陪嫁過去,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未來姑爺不要我。我曾奉命去試探未來姑爺,魚水歡后他一言不發(fā),只是拿起一把剪刀,剪破了我的一只繡鞋。這只破鞋被他們客客氣氣送回,然后我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老夫人一頓板子。這也給元稹以靈感,拷紅的段子傳唱大江南北。
小姐婚后第二天給公婆敬茶,她的一只鞋微微張口,欲語還休。公婆冷了臉,她含蓄的夫君卻若無其事玩弄著一把剪刀。后來聽說小姐得病死了,她死之前還跟元稹偷傳過幾次鴻雁。
突然就倦了,倦到來到紅苑門前就不想離開。我說,我叫紅淚,我想住到這幢紅房子里去。
紅苑不是誰想住就能住的,要住到長安城這個二等妓院,還必須接受檢查。老鴇捏捏我的臉,吐出一個字,行。捏捏我的手,吐出一個字,粗。捏捏我的腳,大。除去我一身衣衫后吐出一串字,哎呀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的命。在探視到我已不是少女時,老鴇的一串字變成了一堆話語。突然,紅苑的老鴇驚叫起來,她撫著我背上香頭燙的已不成形的“紅”字,聲音哆嗦,天哪,你是紅姑的女兒,你媽媽是當年紅苑最紅的頭牌。你媽生下你,給你身上做了記號,要把你扔了,但最后還是帶你從良了……沒想到,十五年后你又回來了……
我呵呵笑起來,沒人知道我笑的什么。小姐的背上也有字,而我的字是小姐用香頭燙到我背上的。
此刻,我該不該把這個故事講給眼前這個男人聽?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