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棒槌

程憲濤

百姓稀罕蹦蹦，愛屋及烏，也稀罕蹦蹦藝人，其實是稀罕蹦蹦里的人物，稀罕崔鶯鶯、穆桂英、劉金錠等等。百姓為表達(dá)自己的心意，送藝人花生雞蛋等等，其實是送給戲里的人物。藝人更愿意把贈品拿來顯擺，證明自己個兒受歡迎，是個角兒。

大遼河班子從吉林白城唱戲回來，搭班唱戲的小棒槌妝匣子里多了一件戲衣，粉色的旦角穿的精致的上裝。小棒槌悄無聲息地藏了起來。被眼賊的二愣子看見了。二愣子悄然把戲衣抽出來，就像舉著一面旗幟似的奔跑，大聲招呼眾人觀看。小棒槌漲紅了臉搶奪，兩人繞著院中磨盤轉(zhuǎn)圈兒。小清河追問誰送的漂亮戲衣。小棒槌虎著面孔不吭聲，又拎了燒火棍去搶戲衣。二愣子見狀不敢再跑了，鬼著臉丟下戲衣跑出了院子。小棒槌拍了戲衣上的灰塵，抬頭問師傅大遼河，道，啥時再回白城唱戲。大遼河沉穩(wěn)了臉打著哈哈，道，咱走了河?xùn)|再走河西，走了遼東再走遼西，然后再去鶴崗……小棒槌就急了，道，那不是要來年才能去嗎？

大遼河見了就笑了，道，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咱要把東北的山山水水走遍。小棒槌神色黯然地掰起了手指頭。大遼河暗笑著反剪手走開了。

小棒槌的扮相俊美，尤其穿上戲衣站在臺上，就像一朵盛開的花兒，一個亮相就是一聲彩兒，還沒有唱起來，就贏得觀眾的好感，在藝人的行話里叫鋪地紅。小棒槌在白城唱的是《西廂》。小喜兒問道，是哪個姑娘成了崔鶯鶯。小棒槌低頭笑而不答，擺出心馳神往的樣子。小棒槌開始穿這件戲衣唱戲。小清河開玩笑地向小棒槌借戲衣，小棒槌把舊的戲衣拿出來。每次師兄弟拿戲衣開玩笑，小棒槌都沉靜了臉色，一副莊嚴(yán)不可侵犯的樣子。

某次戲班子在路上遇到胡子，從妝匣子里搜查出戲衣，被拉去給胡子們唱戲。唱戲時，小棒槌不穿粉色的戲衣，穿了叫花子似的戲服。大遼河問為啥穿成那樣。小棒槌道，俺怕賊眼腌臜了戲衣。聽小棒槌這樣說話，再沒有人拿戲衣開玩笑了。每每就都很羨慕小棒槌，心里存著遠(yuǎn)方的人兒。

一次進(jìn)哈爾濱城唱戲，臨近日偽軍把守的城門時，一個小伙子站到戲班子里，說想搭班一塊兒進(jìn)城唱戲。大遼河給徒弟們使個眼色，道，這位兄弟不是藝人吧。小伙子道，俺進(jìn)城辦要緊的事兒。小棒槌把妝匣子遞給小伙子，道，兄弟拿著做防身之用。偽軍過來查問是干啥的。大遼河道，走江湖唱戲的。偽軍搜查幾個人的行裝，及至搜查到小棒槌時，厲聲問為啥沒有戲裝，混在戲班子里的探子吧？幾個偽軍把小棒槌推走了。大遼河師徒無可奈何，那個小伙子想過去阻攔，被小棒槌的眼色阻止了。過一頓飯的工夫，小棒槌跑回來了，大家問咋被放出來的。小棒槌道，俺唱了一段蹦蹦，偽警察相信俺是吃唱戲飯的藝人。那天晚上，一隊抗聯(lián)襲擊了縣城，救回了被鬼子抓去的戰(zhàn)友。

次年開春戲班子來到白城附近，師徒們看見村子已經(jīng)成了廢墟，小棒槌徘徊在殘垣斷壁中，整整一夜沒有去睡覺。早上，小棒槌向大遼河辭別，要上山去找抗聯(lián)打鬼子。大遼河知道攔不住，道，多保重吧。二愣子不知深淺，道，師弟那件戲服用不上了，就留下借給俺唱戲吧。大遼河狠狠剜了二愣子一眼，二愣子才停住嘴巴。小棒槌道，除了這件衣服，別的東西都舍得給你。

小棒槌成了一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在楊靖宇將軍的手下當(dāng)兵。某次帶領(lǐng)一個排去偷襲鬼子，路上經(jīng)過封鎖線遇到搜查，一個偽軍查出那件戲衣，就用雪白的槍刺挑起來，道，原來是唱蹦蹦的。把幾個人押解到軍營里唱戲。小棒槌將計就計，里應(yīng)外合端掉了這個據(jù)點。一個偽軍臨死還納悶，道，唱蹦蹦的咋還是抗聯(lián)。小棒槌道，唱戲的難道就不打鬼子啦！這句話后來傳到大遼河戲班子，引起師徒幾個好一陣豪壯。

小棒槌是在掩護(hù)楊靖宇時犧牲的。當(dāng)小鬼子以軍人的禮儀掩埋小棒槌時，看見他的衣襟里一件粉色的戲衣，戲衣被血染得鮮紅。

選自《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