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村

Sensken

從墳冢后伸出了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細(xì)長而蒼白，或許并不十分白，只是在這夜色的對比下顯得比較白皙而已。

我和朋友李多經(jīng)常結(jié)伴出去旅游，一年中幾乎有半年的時(shí)間花在了旅行上，我們總是喜歡避開大城市，去尋找發(fā)掘那些偏僻而又古老的村落。

一路上的村子小鎮(zhèn)很多，但是這一個卻不得不說。

與其說這是一個村子，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陵園，因?yàn)樵谶@里幾乎嗅不到任何活物的味道，鋪天蓋地映入眼簾的只有一座座墳?zāi)埂?/p>

村口很寬闊，大片已經(jīng)干枯的草地，即便在冬日的陽光里也沒有太多的喜色，大都如死去已脫水的蟲子般將身體蜷縮起來，腳踏上去還能依稀聽到干脆破裂的響聲，就像踩在大片大片的刨花上。 草地旁邊有一條兩人寬的崎嶇小路，那一座座的墳?zāi)咕驮谛÷返牧硪贿叄械氖请s草混雜枯樹枝搭建的三角支架，有的是樹立著殘破石碑的墳?zāi)埂?/p>

在這種不像城市里有眾多遮蔽視野的障礙物的地方，往往能看得更遠(yuǎn)，但是我只看到了一頭低頭啃草的牛，整個村子別說人，似乎連房子都沒有。

耳邊偶爾掠過一些風(fēng)聲，陽光更加熱烈，我卻覺得更冷了。 終于，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老人，一個蹣跚著向我們走過來的老人。

“大爺，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拉著李多走過去問道。老人低著頭駝著背，穿著一套幾乎褪色的羊皮夾襖，手?jǐn)n在袖口里，下身是肥大的黑色棉褲，踩著厚重的圓口布鞋。當(dāng)他抬起頭的時(shí)候我被嚇了一跳，幾乎干癟成了一個破舊皮球似的腦袋上嵌著一對瞇起來的三角眼，溝壑縱橫的臉上帶著一種莫名的悲涼的表情，他的嘴唇干得裂開了，露出道道血絲，卻毫不在乎，干枯卷曲的頭發(fā)很臟，一片片地粘在一起。 “這里叫墓村?！崩先说穆曇艋鞚岵豢埃路鸷豢谒谡f話。 “墓村？”李多驚訝地問。老人“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這里沒有房子，有的只是墳地，活人墓，死人路?！崩项^解釋著，慢悠悠地又向前走去，陽光在那條狹長的路上投下老人孤獨(dú)的背影，

“我們再向前走走吧，或許能找到別的人問問?！崩疃嘟ㄗh說。也只能如此了。

走出十幾米遠(yuǎn)，我忍不住回頭想看看那老人。 他卻不見了！如此空曠的地帶，那絕對不是走出了我的視野，而且我的視力是很不錯的，分開也沒有多久，老人竟然憑空消失了！

但那條路上的確不曾看見他，蹤影全無。

活人墓，死人路么？我低聲暗自念叨了一句，繼續(xù)向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看到的仍然只有一堆堆的墳地，而且奇怪的是，這些墳頭并沒有任何的祭品或者像是有人祭拜過的痕跡。 難不成，都是孤墳么？李多小聲嘀咕著。

這個村子很大，但走來走去卻只有我們兩人，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我們該如何留宿？

天空開始漸漸浸入墨色，眼睛能看見的光源也越來越少。 李多忽然“啊”了一聲，拉了拉我，另一只手指著旁邊。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座墳。

很普通的墳?zāi)?，立著一塊青石碑，后面是圓形的墳冢，不過，比我見過的普通的要大得多。 但是不普通的是從墳冢后伸出了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細(xì)長而蒼白，或許并不十分白，只是在這夜色的對比下顯得比較白皙而已。 隨后出來的是一個毛絨絨的東西，我仔細(xì)看了看，原來是一個人頭，她的雙手支撐著上肢，用力一挺，猶如做俯臥撐一般，身體雖然瘦弱卻十分矯健，不消一會兒，她的整個身體便從墳?zāi)估锍鰜砹恕?我感覺十分怪異，那女孩似乎是墳?zāi)估锷鰜淼囊话恪?/p>

然后我看見了光，雖然渾濁昏暗，但我肯定那是蠟燭的光而非人或者某種動物的瞳孔發(fā)出來的。 果然，那女孩又拉出了一個人，體型矮胖，而且手里拿著一個燭臺。

就像捉迷藏一般，那個巨大的墳堆出來了三個人。

“啊，有外人?！迸⑶宕嗟睾傲似饋恚曇舴浅：寐?，像風(fēng)吹鈴鐺，卻又帶著野性的不羈，就如同山里自己長起來的雜果，甜脆里帶著酸澀。

“莫咋呼，不要驚了人家。”是一個沉穩(wěn)的中年男人聲音，他很高大，雖然看不清楚臉，但覺得整個人如同一塊厚實(shí)的門板。

蠟燭移動過來了，我可以看清楚他們了。 一個年輕女孩，一對中年夫婦，看來，他們是一家人。

“媽媽，他們莫不是被我們嚇到了？”女孩看我們兩個不說話，走過去一只手摟著中年女人的胳膊，一只手捂著嘴笑了起來。中年女人的頭發(fā)整齊地梳理在后面，雖然身體已經(jīng)發(fā)福，但從端正的五官來看，年輕時(shí)候也肯定如這女孩一樣秀麗。

母親笑了笑，有點(diǎn)責(zé)怪地對這女孩擺了擺手，卻不說話。

“你們是外鄉(xiāng)人吧？不知道我們的規(guī)矩，驚嚇了你們，實(shí)在不好意思?！敝心昴腥说钠胀ㄔ捄懿诲e。

我立即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沒什么，只是有些奇怪罷了?！?/p>

于是，這家人請我們進(jìn)了他們的家——那座很大的墳冢。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活著進(jìn)到墳?zāi)估?。這種感覺是相當(dāng)怪異的，我甚至有些恍惚，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或許都不重要。

里面比我想象的更加寬闊，有點(diǎn)類似于陜西的窯洞，但卻是圓形的，如同一口倒扣著的巨大鐵鍋，墳?zāi)垢呷鬃笥?，長寬各有四米，想來當(dāng)初挖這個肯定很費(fèi)氣力，入口處離里面有將近兩米，雖然有個土堆墊腳，爬上去還是很不容易。四壁非常光滑，雖然是泥制的，卻依然干燥的很，帶著灰土色，別有一種味道，只是空氣沉悶，略覺得壓抑。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么我們好端端的要住在墳堆里。”女孩爽朗地笑著對我們說。她搖晃著腦袋，整個身體發(fā)出脆脆的聲音，聽她說話，猶如在吃一個甜脆的蘋果。

我仔細(xì)看了看她，全身裹著深藍(lán)色的棉裙，帶著很漂亮的花紋，身上還掛著一些銀器，難怪會有聲響。女孩很漂亮，五官略顯稚嫩，皮膚也很白皙，手腕上戴著一個銀色的飾物，非常漂亮。只是似乎飾物很重，在她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青紫的瘀痕。

“莫要胡鬧?！蹦赣H把她拉走了，女孩有些不情愿，但還是走了。 原來旁邊還有一個通道，估計(jì)是去向里間的路，我要過去還得低頭，看來那是女孩的房間。

這個姑且可以稱做家的地方日常生活物品一應(yīng)俱全，桌椅板凳，茶水吃食。男人給了我們兩塊火柴盒大小的白色甜點(diǎn)，似乎是糯米做的，非常香甜。

“這個地方叫墓村，住著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大家都是住在這樣的墳?zāi)估?，這幾天大家白天都不會出去，直到晚上才出來活動透透氣，沒想到有外地人來，沒有嚇到你們吧？”中年男人闊臉粗眉，高鼻方嘴，一臉英氣，只是眼神略有落寂，似乎有什么心事。

“白天都不會有人在么？”我問。男人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老頭，說話長相都很古怪的老頭，突然消失在那條路上。

“為什么會有如此奇怪的規(guī)矩？”李多好奇地問。其實(shí)我也很想問，但有時(shí)候人家可能并不想告訴你，換句話說，如果人家愿意說不用問也會說。

果然，男人臉上面露難色，似乎有些猶豫，他斜眼看了看旁邊，似乎女孩那邊還在和母親聊天，于是緩緩說道，“我們在這個村子已經(jīng)住了好些年頭了，誰也不知道這規(guī)矩何時(shí)訂下的，傳說是老早以前漢人們想在我們這里征兵，老人們怕青壯的漢子死在戰(zhàn)場上，于是把他們?nèi)坎卦趬災(zāi)估?，只留下氣孔和一些食物。那些男人白天不敢出來，直到夜晚才能露面，后來這些人活了下來，于是才有了今天的村子。所以每到一年的這個時(shí)候大家就會躲在早就修建好的墳堆里表示紀(jì)念，而且冬天這里也非常暖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習(xí)慣，外人不太理解，經(jīng)常會傳言我們這里是鬼村?！?/p>

我“哦”了一聲，男人又告訴我，實(shí)際上他們一家有自己的房子，不過離這里還有一段路程，腳力好的也要一個多小時(shí)。

我問男人，“活人墓，死人路”是什么意思，男人吃了一驚，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沒有告訴他是老人說的，只說是自己聽來的。

“時(shí)候馬上到了，你很快會知道的。”他說完，朝里面招呼了一聲，女孩和她母親都出來了。

“我?guī)銈円黄鹑?，就知道‘活人墓，死人路，是什么意思了。你來的很巧，一年只有這個時(shí)候才能看到?！彼従彽卣f，接著又再次爬出了墳?zāi)埂?/p>

果然，外面居然亮起了三三兩兩的零碎燈火，像螢火蟲一樣，只是現(xiàn)在是冬天，又身處在墳堆邊，全然沒有了那種詩意。

火點(diǎn)漸漸聚集起來，我們跟著男人一起坐過去，大概聚攏了上百人，穿著大都一樣。

只是有一個老者，低著頭不停地咳嗽著，他和白天見到的老人似乎有幾分相像。 大家都默不作聲，只是環(huán)繞在老人四周，緩緩?fù)耙苿樱麄兌甲咴谀菞l路的兩側(cè)，只有老人一個人走在路中間。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座不高的荒涼的石山邊，那條小路到這里也就結(jié)束了。

這座山很怪異，在山腳下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每個大概一米高，一米寬，至于深多少則看不清楚，每個窟窿都被石頭堆砌起來封死了。他們走到一個沒有封上的窟窿旁邊，老人自己走了進(jìn)去。

他沒有說什么，只是走的非常緩慢，在眾多火把的照耀下，黑夜也顯得更加光亮了，只是老者的背影依舊灰暗。

他彎腰鉆了進(jìn)去，坐在里面，旁邊有個年輕人將一瓶水和一袋子食物鄭重地放了進(jìn)去。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要做什么。

很快，所有的人都抱著一塊石頭堆積到老人面前。

原來他們要將洞封死，讓他死在里面！當(dāng)那個老人喝下最后一口水，啃掉最后一口干糧，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了，我想過去阻止他們活埋，結(jié)果卻被一只大手拉住。

回頭一看原來是女孩的父親，他的樣子很難看，臉龐像被幾只手揉捏過一般。他費(fèi)力地將我和李多拉了回來。

往回走的路上我質(zhì)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男人慢慢地解釋給我聽，我逐漸平息了自己的驚訝與憤怒。

“在村子里，所有的人，只要是快死了，都會被搬到那里，大家留一些水和食物，把門封死，然后讓他在洞里終結(jié)，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以后會這樣，我的女兒也會，所以你無需憤怒和不解?！?/p>

“就在去年的這個時(shí)候，我也親手把我的岳父埋了進(jìn)去?！彼穆曇艉苄。S著喉結(jié)的上下蠕動才流出這幾個字，旁邊的女孩和他妻子都默不作聲。

我實(shí)在無法理解他們的習(xí)俗，忽然我想起白天的老人。

因?yàn)槲矣挚吹搅?，他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依舊彎著腰攏著袖子盯著我們，不，應(yīng)該說盯著那男人。他就站在小路上，剛才那個被埋進(jìn)石窟的老者剛剛走過的小路。

男人也看到了，女孩和她母親也看到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愣在原地。老人慢慢地朝這里走來，而那一家人卻在往后退。

“阿公！”女孩似乎很激動，高喊著要過去，卻被父母死命拉住。

老人停住了腳步，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阿爸，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找孩子。”男人忽然擋在妻女前面厲聲說。

老人依舊不出聲，只是指了指被母親拉住的女孩，繼續(xù)慢慢地挪過去，似乎想去抓女孩的手。 “阿公，阿公！”女孩哭著喊道，也伸出手去，不過被她父母扯遠(yuǎn)了。

我連忙走了過去。那老者見我過來，忽然慢慢退到那條路上，漸漸消失了。

那一家人驚魂未定，尤其是女孩，不停地哭著喊著自己的外公。

回到墓里，母親好不容易把女孩哄睡了。

“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啊……”男人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他的妻子溫柔地?fù)崦煞驅(qū)捄竦募贡?，眼里溢滿了淚水。

“家里窮的很，連女兒上學(xué)的學(xué)費(fèi)都湊不齊，她喜歡唱歌，山歌唱的很好聽，周圍的孩子都喜歡她，可是我沒本事送她去上學(xué)，她阿公又得了不知道緣由的病，錢像扔進(jìn)了無底洞，看也看不好。

“眼見著活不下去，我只好和她一起跪在老人面前求他，我知道這么做要遭報(bào)應(yīng)，進(jìn)活人墳的人是出不來的，除非自己愿意進(jìn)去，沒人可以強(qiáng)迫，被村子里的人知道我們求家里的長輩進(jìn)活墓是要被罵死并被趕出去的。我們村向來有長少，無尊卑，老人都是村子里極為敬重的，而且孩子她阿公年輕的時(shí)候還跑過馬幫，販過金子，為村子流過汗出過血，大家都很尊敬他，同輩分的人沒有比他更得到村里人敬重的啊。

“他老了生了病，連話也講不了，卻愛極了這外孫女，我們要不是沒辦法也不會這樣做，當(dāng)我們求他的時(shí)候他啊啊的說不出話，只是不停地用手指著外孫女。

“于是我們告訴村里人，說他自己同意進(jìn)活墓，他們來問的時(shí)候，他也只好艱難地點(diǎn)了頭，不過卻一直在流眼淚。

“我親手為他堆的石墻，這都一年了，他不可能還活著啊，我別的不怕，就怕他抓走我女兒啊?！蹦腥苏f到這里泣不成聲，和他妻子相擁在一起。

“阿公！”里面忽然傳來女孩尖銳的叫喊，我們趕緊走了進(jìn)去。

那個老者居然就在這里，他一只手摸著女孩的頭，一只手握著女孩的手，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我非常擔(dān)心，甚至想要沖過去救出女孩。李多卻緊緊抓住了我，她一邊搖頭一邊指了指女孩。

女孩流著眼淚望著自己的外公，我忽然覺得老人不會傷害她。

“不要，不要?。　迸⒌哪赣H跪在地上，男人也跪了下來。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褪下了女孩手上的飾物。

那居然是個可以活動的東西。他將飾物放在床沿上，慢慢又走出了墳?zāi)?。過了好久，那對夫婦才爬起來，趕緊抱住女兒，生怕她少了什么。

我把床沿的飾物拿起來，發(fā)現(xiàn)重量不對，拿手一推，居然發(fā)現(xiàn)是可以活動的。

原來是空心的，里面裝著的都是類似沙子樣的東西，準(zhǔn)確地說，是金沙。

夫婦兩個吃驚地望著那些金子，又拿下女兒其他的銀飾，這些據(jù)說都是老人生前送給外孫女的，結(jié)果里面都裝著金沙。

夫婦倆這才明白為什么老者回來的原因，他們抱著女兒號啕大哭起來。

每隔一年，死去的人都會沿著那條小路走回自己的故里，去看自己的家人，所以這個村子的人都會在這時(shí)候躲到墳?zāi)估铮庥鞑辉陉柺酪姽嗜サ募胰恕?/p>

我問李多她為什么會明白老人的意思。李多滿臉憂傷地說，老人的眼神雖然冷漠，卻帶著更多的不舍。

第二天，我們便離開了那個墓村。

那對夫婦則帶著女兒去了埋葬老人的地方，好生祭拜去了?；蛟S對親人來說永遠(yuǎn)不會存在所謂的仇恨，有的只是關(guān)懷和諒解吧。至于那條路，或許每個人都會走上去，我也會，你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