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jì)前的賬單

王乃飛

一、148只雞

趙一江是縣革命檔案館里的一名管理員。每天面對的都是過去那些年代的資料，工作雖然枯燥了些，但每天看到那些鮮活的革命英雄們，讀到那些感人的英雄事跡，他的心靈就得到了一種升華。趙一江不知不覺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工作。

臨近國慶節(jié)，趙一江接到一個任務(wù)，搜集一些資料，作為革命教育材料，搞一下宣傳活動。并且要求材料一定是新穎的，感人的，有教育意義的。

這下可忙壞了趙一江，雖然他成天在檔案館里，與成千上萬的資料打交道，但有一些英雄事跡已用了不少次了，不算新穎了，要想在這成千上萬的資料里找出亮點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趙一江就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檔案室里，在堆積如山的資料里尋尋覓覓著，就如在沙里淘金一般。對每一份檔案，他都認(rèn)真地翻閱著，企盼著能看到讓他眼睛一亮的東西。

這一天，趙一江翻到了一捆很陳舊的資料，那一捆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已經(jīng)很久了，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打開一看，原來是抗戰(zhàn)時期八路軍某營的一些資料。

這個營的營長叫姜楓，他手下有幾百名戰(zhàn)士，在縣里堅持抗日，直到抗戰(zhàn)勝利……這些趙一江早就熟悉了。然而現(xiàn)在的這些資料，趙一江卻是頭一次接觸，不由得就興奮了起來。

趙一江打開包還沒來得及看，就聽到有一件東西“吧嗒”一聲掉到了地上。趙一江弓腰拾起來一看，那是幾張折疊起來的黃表紙。

黃表紙，是人們在上墳或祭神時燒的那種紙。而趙一江看到的那幾張黃表紙，上面卻密密麻麻地寫著字。本來黃表紙的質(zhì)地就不好，又加上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侵蝕，那字跡就更模糊了。

看了半天趙一江才看明白，那幾張黃表紙上寫著的是一份賬單，一份陳年的賬單。黃表紙上寫滿了一個個債主的名字，那些名字全都沒個姓，只是一些小名，并且所欠的賬也都不是錢，而是雞。如上面寫著：欠石蛋子三只雞，欠細(xì)娃五只雞……寫得清清楚楚，細(xì)細(xì)數(shù)來，一共欠了148只雞。并且在下面還有欠債人的名字，寫著姜楓。

趙一江拿著這份特殊的賬單就想，這黃表紙上的148只雞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這里面究竟有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二、用雞血戰(zhàn)勝鬼子

有了那份賬單留給他的懸念，趙一江就更迫不及待地看那些資料了。這一看才知道，這絕對是一些珍貴的資料，有很多事跡是第一次在這些資料上記載。趙一江在這些資料里看到，那個姜楓帶的營隊，果然個個都是好樣的，他們作戰(zhàn)勇敢機智，在縣里與日本鬼子多次交鋒，取得了很多戰(zhàn)果。趙一江就在這里面找到了一場特別的戰(zhàn)斗，那場戰(zhàn)斗中，姜楓的營隊竟是用雞血戰(zhàn)勝了裝備精良的日本鬼子，堪稱奇跡。

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趙一江看著看著，一幕當(dāng)年八路軍與日本鬼子血戰(zhàn)的場景就閃現(xiàn)在眼前：

當(dāng)年的那場戰(zhàn)爭，就發(fā)生在一個叫紅石嶺的地方。當(dāng)年八路軍進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要撤離清江縣，姜楓營是最后一個轉(zhuǎn)移的，他領(lǐng)著部隊就駐扎在紅石嶺下的紅石村里，負(fù)責(zé)對其他部隊的掩護工作。他們在紅石村待了半個月，稍作歇息調(diào)整后，就準(zhǔn)備去趕大部隊了?？蛇@個時候，有偵察兵來報，說幾天后有日本鬼子的一個團要從這里過，他們有一千多人，并且裝備精良，有上百挺機槍，還有幾門大炮。而姜楓他們只有幾十桿步槍，加上大刀，根本就沒法跟鬼子比。真要是打起來，無異于拿著石頭碰雞蛋，他們?nèi)俚南Ｍ呛苊烀５?，鬧不好還要全軍覆沒。

接到這個情報后，營隊里為這一仗打還是不打，產(chǎn)生了分歧。打的話，自己實力真的不夠，就這么盲目地跟敵人拼，損失的只能是自己；可不打呢，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敵人過去嗎？并且大部隊還沒完全撤退，真要讓他們追上大部隊，那損失可更大了。大家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要打這場硬仗。他們認(rèn)為，打這場仗并不是一點勝算也沒有的，比如可以借助紅石嶺的有利地形，揚長避短，打他們個措手不及。鬼子雖然有先進的武器，但只要避開他們的火力，讓他們用不上就行了。但怎么避開敵人的火力呢，大家商量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這時候，他們又接到情報，說敵人的這支部隊要分兩部分從這里過，一部分是探路，只要沒有埋伏，第二支隊伍再過去?？磥硭麄兪桥铝税寺奋姷挠螕魬?zhàn)，又對紅石嶺的復(fù)雜地形摸不準(zhǔn)，害怕中埋伏才這么干的。姜楓知道這些后，腦子里一閃就心生一計，把拳頭打在桌子上，說：“真是天助我也，小日本詭計多端，我們就將計就計，利用他們這一點，狠狠地打擊他們一下子?！贝蠹覇査氤鍪裁春糜媮砹耍獥骶蛯Υ蠹艺f了他的想法，大家聽后都說妙。于是就分頭行動了。

幾天后，果然一支日本軍隊從紅石嶺下過，對第一支人馬姜楓他們并沒什么行動，放過去了。前面的部隊見路上沒什么情況，就向后面的部隊發(fā)出了進軍的信號。等鬼子前腳一走，姜楓營隊立即就行動起來，拿了一些雞血潑在路上，戰(zhàn)士們也都在身上抹上了雞血，又都以各種姿勢倒在了路上，裝得都很像死尸的樣子。再加上紅石嶺的紅石被太陽那么一映，到處是一片血紅，簡直就是一片被屠殺后的慘景呀。

過不了多長時間，又一伙日本鬼子來了，見到地上全是八路軍的死尸，那些尸體橫七豎八的，什么姿勢的都有，血染紅了胸口。日本鬼子看后大喜過望，都拍手歡呼，以為是先頭部隊把這支八路給消滅了，他們便沒了警惕，放心地從這些“死尸”邊走過去。

有一個鬼子正走著，腿腕子不知被什么扯了一下子，讓他摔了個狗啃屎。他再站起來，四下看了看，除了尸體，也沒看見有什么呀，嘴里嘀咕了句：“八格，真是見鬼了?！笨赏蝗挥钟泻脦讉€鬼子倒了下去，他們倒下去卻再也沒站起來。帶頭的鬼子警覺起來了，馬上喊：“有情況！”

可這都晚了，他們已經(jīng)闖入到八路軍的勢力范圍內(nèi)了。姜楓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起來了，揮動著大刀喊：“兄弟們，動手呀。”呼地一下那些躺在地上的尸體都“復(fù)活”了，揮起手里的家伙就朝著鬼子們來了。這下來得也太突然了，那些鬼子嚇得魂飛天外，有的鬼子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腦袋就搬了家。那些八路軍戰(zhàn)士臉上涂著雞血，再瞪起眼來，如兇神惡煞一般，他們抓住這個時機，還沒等鬼子拿起槍來，就把鬼子們放倒了。那個帶隊的鬼子見勢不妙，揮著戰(zhàn)刀就要調(diào)轉(zhuǎn)馬頭，可他的馬卻忽地一下子倒了，把他砸在馬下。原來早有個戰(zhàn)士在下面給他的馬開腸破肚了。那場戰(zhàn)斗打得太漂亮了，沒讓鬼子打出一發(fā)子彈，就把鬼子都解決了。

并且戰(zhàn)士們還得到了不少先進武器，接著，姜楓又帶著隊伍去追趕前面的那支日軍，他們手里已經(jīng)有了武器，也就不怕那些小鬼子了，就在鬼子后面開了槍。

鬼子見八路軍火力這么猛，以為是中了大部隊的埋伏，也無心戀戰(zhàn)了，嚇得奪路而逃。姜楓的營隊打了個漂亮仗，取得了全面的勝利。

事實證明了，姜楓營隊的那一場戰(zhàn)爭，是完全有必要的，既打掉了日本鬼子的銳氣，又成功掩護了大部隊的轉(zhuǎn)移。

趙一江一口氣把這份資料看完后，就明白了那份賬單的來歷。在半個世紀(jì)前，八路軍向紅石嶺下的村民借了一次特殊的債——148只雞。這個賬單就是當(dāng)時借雞的證明。有了這148只雞，才有了當(dāng)年紅石嶺上那一場戰(zhàn)斗的勝利。

而趙一江心頭又有了個疑問，當(dāng)年八路軍欠紅石嶺村民們的債，現(xiàn)在還上了沒有。

趙一江又查了姜楓營的下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姜楓營在紅石嶺一戰(zhàn)后，又轉(zhuǎn)戰(zhàn)了很多地方，解放戰(zhàn)爭中，他們隨著解放大軍南下，最后在一次重大的戰(zhàn)役中，營里的戰(zhàn)士們?nèi)紤?zhàn)死了，218名烈士的名字，全都記錄在冊，他們都沒看到最后的勝利。

趙一江就想到，既然姜楓營的戰(zhàn)士們還沒看到革命的勝利就都犧牲了，那他們欠紅石嶺鄉(xiāng)親們的雞，也就不可能還上了。這可是一筆欠了半個世紀(jì)的債呀。

趙一江就如在沙子里看到了一塊金子，他立即意識到，這絕對是個好材料：一個八路軍欠老百姓的債，卻一直未能還上，這確實是件很遺憾的事。如果后人能幫他們把這個債還上，既體現(xiàn)了當(dāng)年八路軍“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的精神，也算是完成了烈士們的遺愿。應(yīng)該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有了這個想法，趙一江馬上就向上級匯報。

領(lǐng)導(dǎo)看到那個黃表紙寫的賬單，也很重視，并批示，一定要替烈士們把這個債還上。就這樣，趙一江按當(dāng)年八路軍借下每只雞乘以十倍的利息，算了一下，還真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呢。

過了幾天，檔案館里專門拿出錢來買了一批小雞，裝在一輛大卡車?yán)?，由趙一江領(lǐng)著，就還那份特殊的債去了。

在出發(fā)前，趙一江查過了，紅石嶺已經(jīng)不叫紅石嶺了，現(xiàn)在改叫雞血嶺了，雞血嶺下還有個雞血村，就是當(dāng)年八路軍向鄉(xiāng)親們借雞的地方。

三、雞血村里奇怪的雞

趙一江他們開著卡車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都是紅石頭，還有山下那些低矮的用石頭砌成的房子。

檔案館的車一停在雞血村，就引來了村民們的注意，這種地方一般是很少有這種車來的，在他們眼里，這種車都是城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坐的。

村民們都站在車前，瞪著眼睛看著，不知道趙一江他們要干什么。

而卡車?yán)锩婺切┬‰u的叫聲，更讓村民們好奇了，紛紛都圍上來看。

趙一江站在車上，對大家說：“鄉(xiāng)親們不要擠，這些小雞都是給你們的，我們是來還債的。大家有記得五十多年前事的嗎？有一支八路軍隊伍，向你們村借了雞，但他們在很多年前都成了英烈，沒法還你們賬了，今天我們知道了這件事，就來替那些烈士們還債來了?！?/p>

大家一聽這話，卻呼地一下閃開了。

有一個老人拄著拐杖走上前來，說：“對不起呀政府，我們不能要你的雞，你們還是把雞拉回去吧?！?/p>

趙一江就問：“大爺，為什么呀，這是你們應(yīng)該得到的，當(dāng)年你們舍了自家的雞來支援革命，現(xiàn)在我們來還你們雞。這不是施舍，是我們還債呀。”

老人卻倔倔地說：“總之，我們不能要，你們還是回去吧?！?/p>

但趙一江從鄉(xiāng)親們的眼神里發(fā)現(xiàn)，他們還是希望要雞的，那些雞太可愛了，誰不想家里有兩只呀。

趙一江就站在車上用高音喇叭喊：“大家注意了，我喊到誰的名字，誰就來領(lǐng)雞，如果當(dāng)年的人不在了，他的后人也可以來領(lǐng)?！壁w一江先喊了聲：“石娃，當(dāng)年借八路軍5只雞，現(xiàn)在還五十只?！?/p>

人群里就有一個人說：“石娃是我爺爺呀！”他就樂顛顛地上前要去領(lǐng)。

這時那個老人又發(fā)威了，手杖猛地往地上一點，發(fā)出當(dāng)?shù)囊宦曧?，向那人喊了一聲：“老正，給我回來！難道八路軍沒還你家雞嗎，你還要幾回賬呀。別給你祖宗丟人了?！蹦莻€叫老正的就滿面通紅地退了回來，低下頭來不吭聲了。

老正回來后，更沒人敢上前領(lǐng)雞了，趙一江念到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卻沒一個抬腿的，趙一江就有些發(fā)急了，沒想到還債還能遇到阻力。趙一江耐心地對村民們說：“大家聽著，這的確是當(dāng)年八路軍欠你們的債呀，我們是替當(dāng)年的八路軍來還你們債的。”又拿出那幾張黃表紙來，“這就是賬單，這下你們信了吧?！?/p>

而大家還是沒一個敢上前來領(lǐng)的，趙一江已經(jīng)看出了，問題出在那個倔老頭身上，只要先把那個老頭說通了，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趙一江就走到老人跟前，說：“大爺，你為什么不要雞呢？你們要了雞，并不算丟人呀，因為這些雞本來就該是你們的。”

老人咳了一下，卻說：“對不起，這賬人家八路軍在去年已經(jīng)來還了，并且那雞養(yǎng)得都能下蛋了，我們山里人雖窮，辦事卻要憑良心，你說八路軍已經(jīng)還了我們的債，我們還能再跟人家要嗎？那我們還算是人嗎？”

趙一江聽得一頭霧水。什么，八路軍已經(jīng)還債了，并且是在去年，這根本不可能呀。

而村民們也都說，去年的時候，是有一個八路軍到村里來還雞了，現(xiàn)在那些雞都能下蛋了，所以這雞真不能要。

村民們說來說去，趙一江又聽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在去年春天的時候，確實是有一個老人到村里來，他穿著一身發(fā)了白的黃軍裝，推著一輛車子，到村里來說是賒雞，籠子里都是些活蹦亂跳的小雞。村里窮，很少有人來這里做買賣的，更沒有來賒賬的。而這個老頭來后卻是敞開的賒，說是到明年雞能下蛋的時候才來要賬。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呀。

一跟那老頭接觸，才知道他是個既聾又啞的人，賒雞的辦法很簡單，只要你在本子上寫上你的名字，就可以賒雞了。人們紛紛都到老頭這里來賒雞，一籠子雞很快就賒完了。第二天老人又來了，還是賒雞……連著賒了十多天，整個村子的人都賒了他的雞，他才不來了……并且那個老頭一走就再也沒到村里來過。

趙一江聽完皺了下眉頭，說：“這也不能說明是當(dāng)年的八路軍來還債呀，或許就是個老頭來賒雞，但以后他又出了意外呢?！?/p>

可村民們又給他講了件事。

到今年春上，那個賒雞的老頭一直就沒來，眼看就到夏天了，雞都能下蛋了，有的母雞都下了幾窩小雞了，也沒見那個老頭的影兒。大家都犯嘀咕了，那老頭怎么了，他在村里賒下了這么多的賬，竟不急著來催賬。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覺得過意不去，欠債還債是老一輩子留下的規(guī)矩了，不還人債，總是覺得不踏實。

可以后又發(fā)生了件事。就是剛才那個急著去領(lǐng)雞的老正，他原來是個游手好閑的人，沒得吃，就把自家的那幾只雞都吃了，又去偷別人家的雞，結(jié)果被逮住了。老正就跟大家說了雞里的秘密。說這些雞很奇怪，在每只雞的翅膀里都藏著一個“八”字，他吃了自家那幾只雞，翅膀里面都有“八”字。大家不信，就把自家雞也掀開翅膀，果然也發(fā)現(xiàn)了“八”字。這雞翅膀里有字，還真是奇聞。是它們生下就長上的，還是有人刺上的呢。這個“八”字又代表著什么呢？

村里年紀(jì)最大的老旺——也就是剛才的倔老人——看到后就皺起了眉頭，果斷說：“是八路軍來還債了！我就覺得他們是守信用的，果然他們沒忘了這件事。”

接著老旺老人又對村里講了當(dāng)年八路軍借雞的事。大家又一細(xì)想，那個來賒雞的老頭的打扮，還真像極了八路軍，只是當(dāng)時都沒想到而已。并且每只雞的翅膀下都有個“八”字，就好像是在暗示人們，八路軍來還債了。從此，八路軍來村里還雞債的事便傳開了。

又有人拿出幾只雞來讓趙一江看，果然那些雞的翅膀里都藏著個“八”字。這分明是有人在雞身上刺上的。

趙一江也覺得奇怪了，天下還有這樣的事，那個來賒雞的老頭又是誰呢？難道……

四、感人的借雞

趙一江也想聽聽當(dāng)年八路軍向鄉(xiāng)親借雞的事，就問老旺老人：“大爺，當(dāng)年八路軍向村民們借雞的事，你還記得嗎？”

老旺就說：“那時我也就十多歲，那些人呀，都是些好人呀?！崩贤先司湍ㄆ鹆搜蹨I。

在很多年前，雞血村叫紅石村，村子在大山里，很隱蔽，村民一直不與外界來往。可這一天，外面卻突然來了很多扛槍的人。村民們都嚇慌了，不會是土匪吧。而那些扛槍的一進村里就向村民們宣布，說他們是八路軍，人民自己的軍隊。村民們聽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八路軍是干什么的。但他們看到這些人到村里后都很安分，沒拿老百姓的東西。村里人就放了心，看來他們是伙好人。

可這伙人進村十幾天后，那個帶頭的八路軍就突然向村民們宣布，要把他們的雞都逮起來，全殺了，說是借雞血使。這下大家可都火了，要知道村里人什么也沒有，除了幾間破屋就是養(yǎng)幾只雞，還都指望那些雞下個蛋打個鳴，都拿著自家的雞當(dāng)命根子。而那伙八路軍卻說要把他們的雞都?xì)⒌簦麄兡芨蓡?？甚至還有人罵出：“你們這伙人，還說是人民的軍隊呢，跟土匪有什么區(qū)別呀？”

那個帶頭的八路軍就站在一塊石頭上，向全村人喊：“鄉(xiāng)親們，我是八路軍的營長，叫姜楓。我們也知道雞對你們這里很重要，但是我們還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這些雞。日本鬼子就要從這里經(jīng)過了，他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我們要把他們打退。就需要用到雞血，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把雞借給我們，日后等革命勝利了，一定加倍還上。”

大家還是半信半疑，擋著不讓動他們的雞。這時村長就站出來，這個村里雖然是封閉的，但村長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外面的事。他也聽說了，山外來了日本鬼子，見到中國人就殺，只是山里偏僻他們還沒打過來而已。村長并不是個不識大局的人，就對姜楓說：“好，我們就把雞借給你，但你們一定要說話算數(shù)。要是你們不還，我們就當(dāng)那雞叫黃鼠狼拖去了！”村長點了頭，村民們都沒敢說別的了，但是極不情愿地把自己籠子里的雞拿出來，交給八路軍。八路軍要把這筆賬記下來，可行軍打仗的哪里來的紙呀。虧了有個人家還有一卷上墳沒用完的黃表紙，就拿來當(dāng)了賬單，寫上了所欠雞的只數(shù)。

幾天后，村里人就聽說村外的雞血嶺真的就發(fā)生了一場大戰(zhàn)，那些日本鬼子被八路軍打得尸橫遍地，他們這才相信了，那些八路軍沒騙他們，那些八路軍其實也是為了他們。幾天后，村民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八路軍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撤走了，并且在廟里，還擺著一塊被鮮血染紅了的布，布上寫了218個名字，就是那個營里的218名戰(zhàn)士……村長看到后，就激動地對村民們說：“我沒看錯他們，這是一支講信義的隊伍呀。大家聽著，八路軍一定會來還債的，像這樣的隊伍，就是走到千里萬里，他們也不會忘了這個賬?！?/p>

而那塊寫著218名戰(zhàn)士名字的布，就被村里人當(dāng)寶貝一樣地保存了起來。

再往后，村民們?yōu)榱思o(jì)念那些八路軍，就把這紅石嶺叫雞血嶺了，因為當(dāng)年那場仗是用雞血打起來的，并且那山上的石頭也像用雞血染的那樣紅。

講完這些，老旺老人的眼圈都紅了，他說：“當(dāng)年那個村長，就是俺父親呀。他臨死的時候還對俺說，到八路軍來還債的時候，一定要到他墳頭上，跟他說道說道。前幾天我剛到墳上跟俺父親說了，讓他在那邊放心呀?！?/p>

趙一江聽后心里也很感動，向村民們說：“不管以前是不是八路軍來還債，但這些雞我們已拉來了，你們就要了吧。”

而村民們卻很堅決，一致認(rèn)定是八路軍還了債，說：“這雞我們堅決不能要。八路軍對我們講信用，我們也不能不仗義。如果要了，不光對不住八路軍，也對不起自己的祖宗了?！?/p>

趙一江被那些淳樸的村民們打動了，他們雖然窮，但卻有志氣，講良心。既然村民們認(rèn)定是八路軍已經(jīng)還了他們的雞，現(xiàn)在就是再給他們多少只雞他們也不會要的。趙一江就決定先離開，等查清了事實后再說。于是，趙一江就告別了村里人，把那些雞原封不動地又拉回去了。

五、賒雞的老頭

從雞血村回來后，趙一江一直覺得那件事不夠圓滿。

說是八路軍還了雞，可那件事也太蹊蹺了。村民嘴里說的那個賒雞的老頭，難道就是當(dāng)年的八路軍戰(zhàn)士嗎？可資料上明明寫著，姜楓全營的戰(zhàn)士都陣亡了，怎么會在事隔多年后，又出了個八路軍戰(zhàn)士。趙一江決心一定要探個究竟，找出那個賒雞的老頭來?？烧嬉氩槠饋碛终労稳菀?，那個老頭在村里人印象中，只是個穿著黃軍裝，既聾又啞的人，連個名字也沒有，從何查起呢？

趙一江突然想到縣里的烈士陵園，在那里有姜楓的墓。因為姜楓是清江縣人，雖然是在南方犧牲的，但他的英魂還是被縣里遷回了故土。前幾年姜楓的陵墓就被遷到了縣里的烈士陵園了。趙一江想，如果那個賒雞的老頭真的跟姜楓有關(guān)聯(lián)，他不會不到姜楓的墓地上去的，或許在那里能找到點線索。

趙一江到陵園后，就查了來給姜楓烈士掃墓的記錄。烈士陵園里對每個來掃墓的人都有登記的，把來掃墓人的名字都要記錄在案。趙一江看了一遍記錄，就很失望，除了姜楓烈士的幾個親屬還有幾個單位到姜楓墓前來祭拜過外，再也沒別的人了。找了個遍后，趙一江最后就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名字——“小末子”。趙一江就問，那個小末子是誰呀？

管理員想了半天，才說，半年前確實有個叫“小末子”的人來過烈士陵園。陵園的管理員向他形容，是一個穿著發(fā)了白的黃軍裝的老人，都快七十的人了，身子骨看上去還挺硬朗，卻既聾又啞。

管理員還記得當(dāng)時那個“小末子”來時的情形。那個“小末子”一出現(xiàn)還嚇了他一跳，見他那身裝束，就好像從戰(zhàn)爭時代里穿越到這里的人。管理員就問他要祭拜哪位烈士，他嘴里呀呀地說著，手里不住地比劃，說了半天，管理員也沒弄清他要祭拜哪位烈士。管理員只好把陵園里的烈士名單找出來，讓他看。他的目光盯在姜楓的像上，臉上就激動了起來，用手指著姜楓的像，急促地啊啊地叫著。管理員就認(rèn)定了他是要祭拜姜楓烈士，又問他叫什么名字。老人想了半天，只用手指在桌子上寫了三個字：小末子。

趙一江這一次到烈士陵園里收獲不小。那個叫小末子的老人與雞血村里的人說得賒雞的老頭特征相符，看來這個人是存在的，并且與姜楓烈士，與當(dāng)年的那伙八路軍有著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趙一江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神秘老頭的影子了，只差見到他了。

趙一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回到檔案館就開始查起當(dāng)年姜楓營隊的資料。查了半天，也沒見到有個叫小末子的。他就想，顯然這個小末子不是那個老人的學(xué)名，或許是小名，或許就是外號。

趙一江翻了下日歷，今天是9月12日，而雞血嶺之戰(zhàn)是在9月13日，也就是在明天。趙一江就想到，對于姜楓營里的人來說，明天絕對是個特殊的日子，雞血嶺那一戰(zhàn)就是在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打響的，那一仗可是他們拼了命打的呀。那個老人如果真是姜楓的戰(zhàn)友，他不會不記得那一天的，如果他真是當(dāng)年雞血嶺一戰(zhàn)的八路軍戰(zhàn)士，那一天他一定會到烈士陵園里去祭拜姜楓的。趙一江就決定，再去一趟烈士陵園，等到那個叫小末子的老人出現(xiàn)，一定要向他問個清楚。

第二天，趙一江在烈士陵園里等了一上午，也不見那個老人出現(xiàn)。趙一江就想，難道自己判斷失誤，那個老人根本就與姜楓營隊沒什么關(guān)系。正當(dāng)趙一江失望的時候，卻接到檔案館里的電話，說有雞血村里人來報告，在雞血嶺下一條路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賒雞的老頭，不過他卻不是來要賬的，而是站在那里發(fā)呆。趙一江恍然大悟，對呀，雞血嶺下才是真正的戰(zhàn)場，今天是那場仗的紀(jì)念日，他一定會到那個地方來的，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

趙一江馬不停蹄地往雞血嶺下趕。在一條路上，趙一江真的就看到了那個老頭，不過老人已經(jīng)騎著車子往回走了。他就讓司機別驚動老人，不緊不慢地在后面跟著就行。老人的車子三拐兩拐的就到了一個小院子里。老人進去了，趙一江也讓車停下來。

一進院子，趙一江就發(fā)現(xiàn)院子不大，卻養(yǎng)滿了雞，老人放下車子就拿盆子來喂雞。老人專注地喂著雞，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多了個人影，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了趙一江。趙一江向老人亮出了他革命檔案館的證件，老人看著證件上的紅星，眼里就流出了熱淚……

趙一江和那個叫“小末子”的老人坐在了一起，老人就比比劃劃地跟他說了很多，虧了他事先找了個精通啞語的人當(dāng)翻譯。從老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里，趙一江這才弄清楚了，他原來是個在檔案上已經(jīng)死了的戰(zhàn)士，叫江虎。他說他的年齡在全營里是最小的，大家都愛叫他“小末子”，“小末子”在當(dāng)?shù)厥悄挲g最小的意思。

六、血誓還雞

江虎回憶起當(dāng)年雞血嶺那一戰(zhàn)，有很多又是趙一江從沒聽到的，他又得到了很多信息，那一場大戰(zhàn)，在他腦子里就更加清晰了……

當(dāng)時接到有日本鬼子要從紅石嶺路過的情報，大家都不知道這一仗該不該打，那可是一場硬仗。如果打起來的話，結(jié)局還真是不好估計。最后營里決定，這一仗還是要打一打。姜楓利用敵人分兩段從雞血嶺下過，想出了個大膽的辦法。用裝死的方法來引誘敵人進入他們的包圍圈，然后肉搏，使他們的先進武器用不上。大家都覺得這個方法可行，但裝死也要裝得像，才能把鬼子糊弄住呀。首先死人身上要有血，那用什么來代替血呢，村里連點紅的東西都沒有，大家就犯了愁。他們商量來商量去，直到聽到外面有雞叫聲，才知道已經(jīng)商量了一個晚上了。那一聲雞叫卻啟發(fā)了營長姜楓，他一拍桌子，大喊：“有了！”姜楓就說出了他的想法，用雞血來代替人血，把雞血灑到人身上，誰也看不出來。等到鬼子們走近已經(jīng)晚了，一場肉搏戰(zhàn)就開始了。

第二天，營隊就向村民們借了一次特殊的債——148只雞。他們把那148只雞全殺了，弄了兩桶雞血。

等幾天，日本鬼子從這里經(jīng)過后，他們就用那兩桶雞血戰(zhàn)勝了敵人，打了個漂亮仗。

在他們打完仗要離開雞血村的前夜，姜楓營長把他們叫在一起，對他們說：“同志們，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但我們欠著鄉(xiāng)親們的債，一定不能忘記，永遠(yuǎn)銘刻在我們心中。革命的路還很長，不一定哪一場仗，我們當(dāng)中的有些同志，就會永遠(yuǎn)地閉上眼睛，看不到革命勝利了。但這個賬，我們一定要還，就是等革命勝利后，我們還有一個戰(zhàn)士，還有一口氣在，也要把這個賬還上。這不光是幾只雞的事，這也是我們整個八路軍形象的事，我們絕不能給八路軍這支隊伍抹黑。以后這個任務(wù)不一定落在誰的肩上，但大家一定要保證，不管這個任務(wù)最后落到誰身上，都一定要保證用八路軍的名義來還這個債。請大家用自己的鮮血來發(fā)誓。”姜楓首先咬破食指，在一塊布上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其他戰(zhàn)士也都跟著咬破手指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那塊布上，那218個戰(zhàn)士的名字就寫滿了那塊布。此時村里的夜靜悄悄的，但那寫滿了218個戰(zhàn)士名字的布，卻是一個最嘹亮的宣誓……

趙一江又問江虎，這些年他都到哪里去了呢？組織上還認(rèn)為他死了呢。

江虎就哭了，他比比劃劃地對趙一江說：

雞血嶺一戰(zhàn)后，他又跟著姜楓營長轉(zhuǎn)戰(zhàn)了很多地方，后來把日本鬼子趕跑了，接著又發(fā)生了解放戰(zhàn)爭。他們又隨著大軍南下。在一場戰(zhàn)爭中，除了他，所有的戰(zhàn)士都犧牲了。

那場戰(zhàn)爭打得太激烈了，敵人的火力太猛，進攻一輪猛過一輪，很多好弟兄在他眼前死了。江虎打紅了眼，拿著機關(guān)槍猛烈掃射著，可這時卻有一發(fā)炮彈在他身旁炸起，他被炸飛了起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再有了意識后，一切都?xì)w于寧靜了，他還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可他再從地上爬起來，就看到了全營217名戰(zhàn)士包括營長姜楓的尸體，他們都死了?；蛟S是那217名戰(zhàn)友故意把他推出鬼門外，要讓他完成他們未了的那個心愿。江虎起來后又發(fā)覺，他已經(jīng)聽不見任何聲音，也說不出話了，那炮彈沒要了他的小命就算不錯了。雖然他成了個既聾又啞的人，但他腦子里卻始終記著一個事，那就是紅石嶺下那些鄉(xiāng)親們的債。當(dāng)初他也發(fā)了誓，用自己的鮮血在布上寫下名字的?，F(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那這個任務(wù)就只有落到他身上了。江虎恭恭敬敬地給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們磕了頭，就走了。

以后全國解放，也不需要打仗了，江虎也沒再跟組織上聯(lián)系過，回到了老家。他卻不知道，檔案里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了的人。江虎在家里修養(yǎng)了幾年，等身體恢復(fù)了，父母又都病了，父母就他一個兒子，他要盡做兒子的最后孝心呀。就這樣，他又在家鄉(xiāng)過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里他一直沒忘記心里的那件事，夜里夢見戰(zhàn)友們那些熟悉的面孔，就從床上坐起來發(fā)誓，一定要到他魂牽夢縈的紅石嶺，還上那個債，也好了卻那些犧牲戰(zhàn)友們的遺愿。等為父母送終后，江虎把家里安排好，就決定到紅石嶺。

雖然紅石嶺在他腦子里想了很多年，可真要找起來就難了。他沒文化呀，而且又聾又啞。當(dāng)年在紅石嶺他才十幾歲，只知道跟著姜營長打仗，卻不知道在哪里打仗。那個紅石嶺，他只知道這么個名字，只記得什么模樣，卻不知道具體是在哪個省哪個縣了，還有一件事他更不知道，那個當(dāng)年的紅石嶺地名早就沒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雞血嶺了。

江虎就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見有山的地方就去看看，一座山一座山地爬，但最后他都失望了，沒找到他印象中的那個紅石嶺。這樣找下去無異于大海里撈針，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這幾十年里他到過了很多地方，可就沒找到他魂牽夢縈的那個遍山紅石的地方。

直到前年，他到了這里，登上了雞血嶺后，看到漫山遍野的紅石，他的淚水便奪眶而出，興奮地張著大嘴叫著，嘴里發(fā)出不規(guī)則的聲音。以后江虎就開始還欠鄉(xiāng)親們的那個債了，他選了地方開始養(yǎng)小雞，又在每只小雞的翅膀里刺上一個“八”字，他不能說話，就想借雞翅膀里的那個“八”字，暗示鄉(xiāng)親們：八路軍來還債了。

以后，他就在這里住了下來，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親人了，而這里卻有許多讓他牽掛的東西，比如雞血嶺，比如姜楓的墓……

〔本刊責(zé)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傳奇故事》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