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好難

鄭進耀

中秋團圓日過了一個月，有些人卻一直不能回家?；丶覍λ麄儊碚f，是如此艱難。

不回家的理由各種各樣，然而，想回家的心情卻是矛盾的，因為家庭關(guān)系疏遠而不回家的人，卻沒法放下有天生病的父母不顧：想家的越南新娘。卻害怕故鄉(xiāng)變了樣；想回家的少年則只有在迷幻的藥物世界才尋得短暫安慰……

怕故鄉(xiāng)走樣

黃氏瓊

30歲

無國籍人士

我是越南人，有空的時候，我只做兩件事，一件是站在陽臺往南望，我常想再往南就是越南了，那里就是家了。另一件事是聽越南歌手李海(音譯)的歌，這是我年輕時喜歡的偶像，聽著他的歌，我就好像回到十幾歲走在越南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跟朋友談笑嘻鬧的時光。我不知道李?，F(xiàn)在還紅不紅，也不知道家鄉(xiāng)是不是還是一片稻田，因為我已經(jīng)5年沒回家了。

20歲時，我嫁來臺北，白天到銀樓工作補貼家用，晚上還要做家事，婆婆很不喜歡我，我煮菜、做家事，樣樣被嫌，有時還罵我：“你家里窮，把你賣來臺灣，你不聽話，我們不要你，你就沒地方去!”

沒想到，婆婆這句話成真了，婚姻維持3年，她逼兒子離婚，我沒拿到身份證，得回越南。當(dāng)時我工作的老板，看我認(rèn)真，幫我辦假結(jié)婚留在臺灣；2006年，我回越南辦結(jié)婚手續(xù)，是最后一次回家，我們站在門口合照，陽光很大，一家人都到了，媽媽因為擔(dān)心一直流淚。

2007年我被查到假結(jié)婚，臺灣身份失效，之前的越南國籍又已放棄，我成了沒有國籍的人，沒辦法回家。同鄉(xiāng)的阿嬌姐保我出來，供我吃住，我則幫她做家事當(dāng)回報。每到過年圍爐，我跟著她們家一起吃飯，邊吃飯就想到媽媽，一直掉淚。

越南的生活苦，空間也很小，每天晚上我還要跟媽媽擠同一張床，每次半夜媽媽就起床幫我蓋棉被，我記得她頭發(fā)上的香氣，還有棉被的味道。已經(jīng)5年了，我到處陳情，沒有人知道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我手邊只有一張離開家鄉(xiāng)那天拍的合照，每次快忘記家人的長相就拿著照片仔細看一遍，把他們長相全記在腦海里。只是已經(jīng)5年了，他們長相應(yīng)該也不一樣了吧?

以前，遇到同鄉(xiāng)的人，我就拼命問越南近況，喜歡聽各種家鄉(xiāng)的消息，現(xiàn)在我不問了，因為從家鄉(xiāng)來的人都說越南這幾年變好多，大樓、馬路愈蓋愈多，我怕家鄉(xiāng)變得愈來愈陌生。如果有天我真的回家了，我會不會認(rèn)不出來這就是我家?

到死回不去

冬姐

63歲

HIV帶原者

臺北市

年輕時，我并不愛回家。20歲結(jié)婚，生了一男一女，6年后受不了老公外遇就離婚了，我沒什么謀生能力，就到臺北當(dāng)舞小姐，爸爸覺得沒面子，一回家就叨念，我索性不回家，把兩個小孩丟給爸媽，偶而寄錢回去。

算命的說，我一輩子會被男人害慘。我賺來的皮肉錢，男人花光就算，9年前我突然暈倒，檢查是被同居人傳染了HIV(艾滋病毒)，我嚇壞了，搬回家住，卻不敢讓爸媽知道病情，每天躲在房間不敢出來，還要媽媽準(zhǔn)備免洗餐具，連家人我都不敢靠近，覺得自己很臟。

有天，爸爸從衛(wèi)生所那邊知道我染病，要我馬上搬出去，我身上只帶了一張爺爺?shù)恼掌敔攺男∽钐畚?，有什么心事我都對著照片說。我就這樣在街上流浪了，有時好幾天才吃一個饅頭，想臥軌自殺卻不敢，鼓起勇氣跳河，被救起來送到收容中心。

算一算，我已經(jīng)9年沒有回家了，我聽說媽媽身體不好要開刀，打電話回去想去看她，爸爸卻說，家里不缺你這個女兒，媽媽看到你也不會開心。

去年，收容中心經(jīng)費不足，工作人員也回家過年，就留著我們幾個病友在這里，圍著一鍋泡面當(dāng)年夜飯。泡面一下子被搶光了，連剩下的湯汁也被病友搶來舔干凈，我突然覺得好凄涼，為什么我的人生會走到這個地步?一時悲從中來，抱頭痛哭。

每次想家的時候，我就抽煙。我的兒子移民到美國，女兒還在臺北，我沒盡過什么母親的責(zé)任，也不敢跟他們講實話，要爸爸跟他們說；我這個媽媽又不負(fù)責(zé)任人間蒸發(fā)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收容中心的環(huán)境很不好，我好想回家看看爸媽，也想看看十幾年沒見的女兒。我知道女兒后來搬到板橋，但沒有住址，想她的時候，就一人坐車到板橋，在路上閑晃看能不能遇上；就算沒遇到，也會覺得女兒就在附近，有回家的感覺了。

我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回家了。收容中心常有人過世，每次有人走，我就吃不下飯，因為，我會想到：如果我有天也走了，爸爸還愿不愿意讓我回家?

沒人聽我說

小楊

15歲

初中生

桃園市

小學(xué)3年級，爸爸得了胃癌，臨終那天爸爸看了我一眼，滴下眼淚，就走了。媽媽后來跟別人同居，我小學(xué)6年級，她突然打電話來學(xué)校告訴我，她殺了同居人，要入獄了，要我好好聽阿公阿嬤的話。我忍住不敢哭，等下課時才躲起來放聲大哭。

我是獨子，家里只剩我跟阿公阿嬤，我覺得那已經(jīng)不像我的家了，一回到家，阿嬤就罵我不好好念書，整天在混。在家很無聊，他們都不懂我的心情，我愈來愈不愛回家，有時出去一整個月都住朋友家。

跟朋友在一起最好玩，什么都可以聊，有時候只是偷個自行車，騎去到處繞，就覺得很開心。有天，朋友拿了白色粉末，我也跟著吸，整個人好放松，好像在搭云霄飛車。那是K他命，別人吸食會看到奇花異草各種幻想的“K世界”，我茫的時候卻想起爸爸和媽媽，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敢跟別人說，我好想他們，好想回家。

我常這樣茫茫地到處晃，有次終于被阿公發(fā)現(xiàn)了，他報警捉我，我被送到少年之家。他們一直不知道，我只有拉K的時候，才有回到家，爸媽陪在身邊的幸福感。

來少年之家好幾個月了，除了上課之外，都只能待在這里，不能回家。阿嬤有天跑來看我，她還是一直碎碎念，很煩，但好像沒那么討厭了，我開始感受到好像有人關(guān)心我，本來覺得阿公阿嬤的家不是我的家，但現(xiàn)在竟然有點想念那里了。

家里也轉(zhuǎn)來媽媽的話，她說期待出獄后，大家住在一起的日子。為了回家，我也開始期待起來……回家后想做什么?我只想跟媽媽阿公阿嬤坐在一起，吃頓飯而已，就這么簡單。

忽略的傷害

Jomie

32歲

編劇

新北市板橋

我23歲就自己買房子了，每到過年，我寧愿在家跟2只狗和一只貓一起過，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談過幾次戀愛，但沒辦法和一個人維持長久的關(guān)系，也沒成家的念頭，還是習(xí)慣一個人住。

爸媽沒打過我，沒罵過我，但也沒抱過我，我們很少全家坐在桌前吃飯。媽媽每天工作都很忙，小時候我繞著媽媽講學(xué)校的事，她通常很冷淡，沒反應(yīng)。爸爸是有錢少爺，每天不做事，跟小孩也很生疏。童年看電視上演和樂家庭的狀況，我都覺得那是假的。

我常和姐姐討論，媽媽為何不愛我們?回頭推算，在我和姐姐童年的那段時間，爸爸做生意失敗，媽媽開會計行幫人記賬，根本沒時間理我們。我們也聽親戚說過，外婆是人家的繼室，媽媽在婆家一直被當(dāng)作不受歡迎的人，我猜想是這樣的原因，使得她根本不懂得怎么愛小孩。她這幾年，有時候會打電話來約吃飯，我都拒絕了，甚至人在樓下按門鈴，我還是假裝不在家。親情這種事錯過就是錯過了，怎么補得回來?我不想見她，說也奇怪，我有時卻夢見她。

親情是矛盾的。我最大的恐懼是，有天我爸媽身體不好了，沒錢了，我得回家照顧他們，畢竟是親人，那種情分還是沒辦法割舍，沒辦法當(dāng)完全的陌生人，所以想到有那么一天，才會這么“阿雜”。他們忽略了我，而我不得不背負(fù)著這被他們忽略的人生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