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尋常威尼斯(節(jié)選)——余秋雨
它身在現(xiàn)代,居然沒有車馬之喧。一切交通只靠船楫和步行,因此它的城市經(jīng)絡(luò)便是蛛網(wǎng)般的河道和小巷。這種水城別處也有,卻沒有它純粹。對世界各國的多數(shù)旅客來說,徜徉于威尼斯的河道小巷,就像來到童年時代的夢境;其次,這座純粹的水城緊貼大海,曾經(jīng)是世界的門戶、歐洲的重心、地中海的霸主、莎士比亞的話題。它的昔日光輝,都留下了遺跡,而主要遺跡便是水邊那一棟棟緊密排列又不大清楚年代和歸屬的樓房,包括那些教堂和廣場。這使歷史成為河岸景觀,旅客行船閱讀歷史,讀得質(zhì)感又讀得粗糙。在我看來,這種行船方式非常符合多數(shù)旅客不喜歡黏滯歷史卻喜歡瀏覽歷史的中學(xué)生心理;再次,它雖然那么特殊又那么有趣,卻擁擠著密密層層的商市,把自己和周邊地區(qū)歷史上最讓外人喜悅的工藝品集中呈現(xiàn),再加上品類各異的食肆,以便游客流連。一個個門面那么狹小又那么典雅,輕手輕腳進入,只見店主人以嘴角的微笑作歡迎后就不再看你,任你選擇或離開,這種氣氛十分迷人。
(戰(zhàn)尼斯不雄偉,不壯麗,卻有別具一格的生態(tài)景觀,這才能留住游人的心)
最難忘的,是一個賣面具的威尼斯商人。
意大利的假面喜劇本是我研究的對象,也知道中心在威尼斯,因此那天在海邊看到一個面具攤販,便興奮莫名,狠狠地欣賞一陣后便挑挑揀揀選出幾副,問明了價錢準(zhǔn)備付款。
攤販主人已經(jīng)年老,臉部輪廓分明,別有一份莊重。剛才我欣賞假面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甚至也沒有向我點頭,只是自顧自地把一具具假面拿下來,看來看去再掛上。當(dāng)我從他剛剛掛上的假面中取下兩具,他突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等我把全部選中的幾具拿到他眼前,他終于笑著朝我點了點頭,意思是:“內(nèi)行”。
正在這時,一個會說意大利語的朋友過來了,他問清我準(zhǔn)備購買這幾具假面,便轉(zhuǎn)身與老人攀談起來。老人一聽他流利的意大利語很高興,但聽了幾句,眼睛從我朋友的臉上移開,擱下原先準(zhǔn)備包裝的假面,去擺弄其他貨品了。
我連忙問朋友怎么回事,朋友說,正在討價還價,他不讓步。我說,那就按照原來的價錢吧,并不貴。朋友在猶豫,我就自己用英語與老人說。
但是,我一再說“照原價吧”,老人只輕輕說了一聲“不”,便不再回頭。朋友說,這真是犟脾氣。
但我知道真實的原因。老人是假面制作藝術(shù)家,剛才看我的挑選,以為遇到了知音,一討價還價,他因突然失望而傷心。是內(nèi)行就應(yīng)該看出價值,就應(yīng)該由心靈溝通而產(chǎn)生尊重。
這便是依然流淌著羅馬血液的意大利人。自己知道在做小買賣,做大做小無所謂,是貧是富也不經(jīng)心,只想守住那一點自尊。職業(yè)的自尊,藝術(shù)的自尊,人格的自尊。
第二站:薩爾茨堡的性格——馮驥才
城中的老街糧食街很像一條巨大的蜈蚣,趴在那里。這條蜈蚣太古老,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化石。天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游人在蜈蚣身上走來走去,尋古探幽。
且不說街上那些店鋪的鐵藝招牌,一件件早已夠得上博物館的藏品,連莫扎特故居門前手拉門鈴的小銅把手,依舊靈巧地掛在墻上,它至少在一百年前就不使用了。但誰也不會去把它取下來——刪節(jié)歷史。因為最生動的歷史記憶總是保留在這些細節(jié)里。
這里先不說薩爾茨堡人的歷史觀。往細處再說說這條老街。
任何老街都不是規(guī)劃出來的,它是人們隨意走出來的,所以它彎彎曲曲,幽深而誘惑。走在糧食街上,我很自然地想起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名城西耶那的那條老街,狹窄又曲折,布滿陰影,沒有邊道;夾峙在街道兩邊的建筑又高又陡,墻壁上千瘡萬孔,到處是歲月滄桑的遺痕。從這條老街兩邊散布出去的許許多多的小巷,好似蜈蚣又細又密的腿。一走進去,簡直就是進入意大利了。這長長的巷子,大多在中間有一個天井式的院落。四邊是三層的羅馬式的回廊。只有在中午時分,太陽才會從中天投下一小塊叫人興奮的陽光,使人想起卡夫卡對這種意大利庭院有一個很別致的稱呼:陽光的痰盂。只靠著這點陽光,每個庭院都是花木蔥蘢。常青藤會一直爬到房頂去曬太陽。
如果從糧食街直入猶太巷,再拐進莫扎特廣場,意大利的氣息會更加強烈地撲面而來。
那些鋪滿陽光的廣場,那些森林一般聳立著的雪白的教堂,那些生著綠銹的典雅的屋頂,一群群鴿子在這中間飛來飛去。從中,我們立刻感受到薩爾茨堡一千年政教合一的歷史中,大主教至上的權(quán)威——他們的威嚴和尊貴!瞧吧,當(dāng)年這些來自羅馬的大主教們,多么想在這里過著和梵蒂岡教皇一樣的生活,多么想把薩爾茨堡建成“北方的羅馬”!
第三站:西歐的夏天(節(jié)選)——余光中
巴黎的所謂夏天,像是臺北的深夜,早晚上街,涼風(fēng)襲時,一件毛衣還不足以御寒。如果你走到塞納河邊,風(fēng)力加上水汽,更需要一件風(fēng)衣才行。七月在巴黎的街上,行人的衣裝,從少女的背心短褲到老嫗的厚大衣,四季都有。七月在巴黎,幾乎天天都是晴天,有時一連數(shù)日碧空無云,入夜后天也不黑下來,只變得深洞洞的暗藍。巴黎附近無山,城中少見高樓,城北的蒙馬特也只是一個矮丘,太陽要到九點半才落到地平線上,更顯得晝長夜短,有用不完的下午。不過晴天也會突來霹靂:七月十四日法國國慶那天上午,密特朗總統(tǒng)在香熱里榭大道主持閱兵盛典,就忽來一陣大雨,淋得總統(tǒng)和軍樂隊狼狽不堪。電視的觀眾看得見雨氣之中,樂隊長的指揮杖竟失手落地,連忙俯身拾起。
英國則趨于另一極端,顯得陰濕,氣溫也低。我在倫敦的河堤區(qū)住了三天,一直是陰天,下著間歇的毛毛雨。即使破曉時露一下朝暾,早餐后天色就陰沉下來了。我想英國人的靈魂都是雨蕈,撐開來就是一把黑傘。走過滑鐵盧橋,七月的河風(fēng)吹來,水汽陰陰,令人打一個寒噤,把毛衣的翻領(lǐng)拉起,真有點魂斷藍橋的意味了。我們開車北行,一路上經(jīng)過塔尖如夢的牛津,城樓似幻的勒德洛,古橋野渡的蔡斯特,雨云始終罩在車頂,雨點在車窗上也未干過,銷魂遠游之情,不讓陸游之過劍門。進入肯布瑞亞的湖區(qū)之后,遍地江湖,滿空云雨,偶見天邊綻出一角薄藍,立刻便有更多的灰云挾雨遮掩過來。真要怪華茲華斯的詩魂小氣,不肯讓我一窺他詩中的晴美湖光。從我一夕投宿的鷹頭小店棧樓窗望出去,沿湖一帶,樹樹含雨,山山帶云,很想告訴格拉斯米教堂墓地里的詩翁,我國古代有一片云夢人澤,也出過一位水汽逼人的詩宗。
第四站:瑪黛拉游記(節(jié)選)——三毛
我們是由人迦納利島飛過來的。據(jù)說,瑪黛拉的機場,是世界上少數(shù)幾個最難降落的機場之一。對一個沒有飛行常識的我來說,難易都是一樣的:只覺得由空中看下去,這海島綠得像在春天。
以往入境任何國家,都有罪犯受審之感,這次初入葡萄牙的領(lǐng)土,破例不審人,反倒令人有些輕松得不太放心。不要簽證,沒有填入境表格,海關(guān)不查行李,不問話。機場看不到幾個穿制服的人,氣氛安詳之外透著些適意的冷清,偶爾看見的一些工作人員,也是和和氣氣,笑容滿面的,一個國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馬上區(qū)別出來的。機場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它騙不了人,羅馬就是羅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會讓人錯認是維也納,而“瑪黛拉”就是瑪黛拉,那份薄薄涼涼的空氣,就是葡萄牙式的詩。
與其說豐夏是個大都市,不如說它是個小城市鎮(zhèn),大半是兩三層樓歐洲風(fēng)味的建筑,店面接著店面,騎樓一座座是半圓形的拱門,掛著一盞盞玻璃罩的煤氣燈,木質(zhì)方格子的老式櫥窗,配著一座座厚重殷實刻花的木門,掛著深黃色的銅門環(huán),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燈,白天也亮,照著深深神秘的大廳堂,古舊的氣味,彌漫在街頭巷尾,城內(nèi)也沒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沒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過是十幾條彎彎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個廣場,沿海一條長堤,就是豐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這兒沒有百貨公司,沒有電影院,沒有大幅的廣告,沒有電動玩具,沒有喧嘩的唱片行,它甚至沒有幾座紅綠燈。
這真是十七世紀的市井畫,菜場就在城內(nèi)廣場上,賣貨的,用大籃子裝,買貨的,也提著一只只樸素的楊枝編的小籃子,里面紅的番茄,淡綠的葡萄,黃的檸檬滿得要溢了出來。尼龍的口袋在這兒不見蹤跡,豐夏是一派自然風(fēng)味,活潑的人間景氣在這兒發(fā)揮到了極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穩(wěn)當(dāng)?shù)拿溃@種美,在二十世紀已經(jīng)喪失得快看不見了。
當(dāng)?shù)卣?,很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小島,要吸引游客總得創(chuàng)出一樣特色來才行,于是,他們選了鮮花來裝飾自己,沒有什么東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環(huán)境的了。
豐夏的市中心不種花,可是它賣花,將一個城,點綴得五顏六色,瑪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
我們?nèi)サ臅r候是秋天,可是車開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沒有斷過,原先以為大半是野生的,因為它們沒有修剪的匠氣,茂茂盛盛地擠了個滿山滿谷。后來跟導(dǎo)游先生談起來,才發(fā)覺這些繡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國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計劃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種出來的,不過十年的時間吧,他們造出了一個奇跡,今日的瑪黛拉,只要去過的人,第一句話總不例外地脫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