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樸裕河撰 孫軍悅譯
《水死》:為了嶄新的共同體
[韓國]樸裕河撰 孫軍悅譯
首先,《水死》可以說是一則關于兩個“玩笑”的故事。第一個“玩笑”就是母親針對還未就職的兒子所說的,“那是要當小說家的吧!”然而這個玩笑卻“在我的心里扎了根”,古義人便是“在‘玩笑’的指引下”開始寫起小說,成為一名“以寫作為生”的小說家的。作家把這個玩笑安排在故事的開頭,并寫道:“‘玩笑’這個詞語將以無法一笑了之的方式再次出現(xiàn)在故事里?!痹谛≌f的后半部分,古義人得知,父親的死也是因為他堅持把青年軍官們的“玩笑”當做現(xiàn)實的結果。因此也可以說,父親和古義人都是作為“玩笑”的具體形象出現(xiàn)在這部小說中的。
以寫小說為生的古義人反復強調自己是一個“既無力又無用的老人”,這表明他不僅意識到父親的死,同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死。因此,為了取“紅皮箱”來到四國的古義人首先看到的就是刻在紀念碑上的和母親一起寫的詩句——“從老年追溯至幼年”。因為古義這一名字既可以指古義人又可以指古義人的兒子阿亮,所以母親催促古義人“做好把古義送回森林的準備”,同時也意味著,只有把阿亮和父親的問題重新思考清楚,古義人自身才能夠“回到森林”。這句話里還包含了母親的一個心愿,希望古義人能夠安撫好時刻纏繞著他的父親的靈魂,從父親那里獲得解放。
古義人因少年時代眼看父親在一個洪水彌漫的日子里獨自起義,翻船身亡,自己卻束手旁觀,從而倍受記憶的折磨。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頭,以致60年來不斷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古義人之所以在意識到自身“死亡”的階段想重新創(chuàng)作一部有關父親的小說,不僅因為這一段經(jīng)歷構成了古義人最根本的人生體驗,也表明古義人作為一個“小說”家的人生不僅和他的母親,同時也和他的父親密切相關。
母親把父親的行為看做臨陣脫逃,認為他企圖讓兒子也同歸于盡。她通過錄音,試圖打破古義人心目中父親的英雄形象,并一語道破他之所以要創(chuàng)作“水死小說”其實是想為父親“恢復名譽”。于是古義人想要完成“水死小說”的嘗試被迫中斷了。
盡管古義人不斷意識到,自己應該做好把兒子“古義送回森林的準備”,但又因為阿亮弄臟了樂譜,而和他陷入了不可調和的糾葛之中。于是古義人不僅面臨著和父親,同時也面臨著如何與兒子重歸于好的困境。把自己比作孤獨的“李爾王”,正顯示了這一危機的嚴重性。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水死》也是一個有關如何來安撫慰藉父親和古義人、古義人和兒子這兩對彷徨的靈魂的故事。古義人曾經(jīng)在過去因不理解父親而將其丑化,又責罵兒子“你是個笨蛋”,否定了他的人格。但古義人對父親和兒子的暴力行為也深深地傷害了自己,所以他也是一個需要拯救的人物。
古義人因為紅皮箱里沒有自己所期待的材料,也因為母親的告誡而一度中斷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但在與髫發(fā)子的相互協(xié)助的關系中,又逐漸恢復了重新開始寫作的希望。之所以名為髫發(fā)子的年輕女性能夠成為古義人重新開始寫作的契機,是因為二者在不斷思考自己的“過去”這一點上具有共同之處。
在夏目漱石的《心》這部小說里,“先生”寫道,在目睹K自殺的那一瞬間,一道無可挽回的“黑色光芒”照亮了他的“未來”。此后,“先生”只能以“死去的心情活”在世上;而古義人不斷夢見父親的60年不也是以“死去的心情活”著的60年嗎?戰(zhàn)敗那一天,古義人跳進河里把頭伸進巖石的夾縫,他看到的不僅是成群的雅羅魚,還有“順著河底的水流緩慢搖動的父親”“高大的男性裸體”。古義人對父親動作的模仿,正是當年沒有和父親一起順流而下的他對父親的一種追隨。
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這篇小說也可以看做一個圍繞著古義人和髫發(fā)子兩人與親人之間的“關系和記憶”的故事。古義人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父親,髫發(fā)子不斷想起的是她的伯父,兩人在因過去的往事而受到傷害這一點上具有相同之處。此后古義人和髫發(fā)子分別通過小說、話劇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生活下去。
然而髫發(fā)子作為完成《水死》這部作品的協(xié)作者出現(xiàn)在小說里,主要原因還是在于她是一個女性。髫發(fā)子在少女時代慘遭伯父強奸,又被伯母逼迫墮胎。這一段深受“親戚”——家人傷害的經(jīng)歷和在小說里進行了批判性解讀的《心》里面的“先生”的經(jīng)歷是互相重合的?!缎摹愤@部作品雖然在近代日本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但只是一篇“男人的故事”①樸裕河:《ナショナル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とジェンダー》,クレイン,2007年7月。;《水死》借助女性髫發(fā)子的視點對其進行批判,正是為了成就一個不同于“男人的故事”的新的故事。
盡管如此,因遭到家人背叛而深受創(chuàng)傷的“先生”,畢竟為了追求真正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惜剖開自己的心臟,將自己的鮮血噴灑于對方(雖然只是男性的弟子而不是自己的妻子)??梢哉f《心》是一部追求人與人之間真正“關系”的小說,一部有關“繼承”的小說?!端馈费赜昧送瑯拥目蚣?,也是一個圍繞著“關系”和“繼承”的故事——為古義人提供幫助和啟示的髫發(fā)子與阿沙一同成為了古義人所擁有的“森林之家”的新的繼承者。
《水死》中的女人們是男人們所建構的近代國家的批判者,古義人也是被批判的對象之一。母親和妹妹、千樫、髫發(fā)子始終扮演著對古義人進行批判、為其提供建議的角色。母親把古義人父親的行為解釋為逃跑,而后來大黃的證詞顯示,她的解釋并不全面;但這是因為最初主持宴會的母親漸漸地只負責給他們“端茶送飯”,被排除在了丈夫和軍人集團的“重要談話”之外,無法了解整個對話的緣故。同樣,在《心》這部作品里,女人們也被排除在了男人們的“重要談話”——有關國家的精神對話之外。然而正如《心》里面的女主人公阿靜對“殉死”發(fā)笑一般,也可以說,正是因為被排除在外,才得以產(chǎn)生了批判性的視角?!端馈方o近代以來一貫被排除在外的女性賦予了新的角色。
軍人們?yōu)榱税l(fā)動起義(為了國家、理念)而企圖破壞森林,妹妹阿沙之所以提議把原本屬于古義人的“森林之家”轉到髫發(fā)子的名義之下,就是為了把與之對抗的責任交給曾經(jīng)遭到男人們的蹂躪卻孕育了豐富的情感和想象力的女人們,把“山谷間的森林”這一共同體交還、托付給她們。髫發(fā)子的登場和“森林之家”的繼承,包含了對《心》里面的近代國家的批判,即對“先生”把男性弟子選為繼承人的批判。同時也意味著,《水死》這部作品是在探索如何來恢復歷史比明治國家還要古老、并仍舊保留著“森林里的奇異”的共同體原本的面貌,進而建構超越了國家的新的共同體。
據(jù)大黃說,皇國少年古義人本來應該取代“長江先生”成為新的“頭領”,但古義人后來卻接受了“戰(zhàn)后的理念”,甚至丑化諷刺了自己的父親。古義人對父親的憧憬和蔑視如實地反映了戰(zhàn)后日本的矛盾與分裂。
古義人的父親是通過與他母親結婚而來到此地的“外來者”。他“穿著旅行家似的服裝”,在令人聯(lián)想起滿洲的“大草原高高的懸崖邊”與孩提時代的大黃的合影,顯示了他和中國的關系。古義人父母生活的時代,正是日本掠奪殖民地,為進一步擴張領土而發(fā)動戰(zhàn)爭的年代,這可以從收藏在行李箱里的母親的剪報,如倫敦海軍會議、統(tǒng)帥權干犯事件、霧社事件以及生絲價格暴跌、農(nóng)民負債48億元等報道中看出。(這些事件都發(fā)生于1930年。日本在倫敦海軍會議上和美國、英國議定裁軍,卻遭到國內(nèi)軍部的強烈抗議,認為政府侵犯了本來應屬于天皇的裁定權,最后導致簽約后首相被右派殺害。臺灣原住民和日本人之間的沖突與屠殺即霧社事件,也暗示了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問題。1929年的大蕭條使日本陷入了深刻的經(jīng)濟危機,日本試圖通過移民大陸來解決農(nóng)村的貧困問題,開始構想組織所謂的“滿洲開拓團”。)
古義人的父親和殖民地、被占領地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而把“長江先生”視為“終生的恩師”,仿佛“殉死”一般自殺了的大黃,也是戰(zhàn)后歸國的孤兒。大黃“原本姓黃”,“出身于朝鮮或中國”,這說明他很可能不是日本人。阿沙曾暗示,“長江先生”收養(yǎng)幼年的大黃,是因為對被占領地的少年失去“一條胳膊”的悲慘經(jīng)歷“感到負有責任”,并且認為他“多少也盡到了一定的責任”。通過這些細節(jié)描寫,讀者可以感受到在軍部的控制下發(fā)動戰(zhàn)爭、侵略大陸的日本昭和時代的氣息。大黃后來槍擊右派的小河,在遲到了60年之后,代替原本應成為“頭領”的古義人完成了老師沒有完成的起義,同時也是原本會把17歲的古義人也牽連進去的,“在聯(lián)合國軍隊占領下的日本發(fā)生的唯一的一次武裝起義”。也就是說,大黃的行為是對國家——男人的反復“強奸”的批判,是對在國內(nèi)外發(fā)動戰(zhàn)爭、實行殖民統(tǒng)治的帝國日本的批判,也是對發(fā)動了戰(zhàn)爭卻無法“收拾殘局”的軍部所開的“玩笑”——正如那些將校一般,到了要負責任的階段卻把起義當做“玩笑”,讓老師去單獨送死——的批判;同時也包含了對于既沒有反抗聯(lián)合國軍隊也沒有對天皇提出抗議的“戰(zhàn)后日本”的批判。
總之,長江先生在帝國日本行將就木之際,如同《心》里面的先生一般,感到自己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而選擇了“殉死”,決心和舊日本一起消亡;而把長江先生視為“終生的恩師”的大黃,也以死來繼承恩師的精神,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成為老師“最優(yōu)秀的弟子”。發(fā)現(xiàn)長江先生尸體的是大黃,而且大黃死去的場所恰好是恩師想要保護的“山谷間的森林”,這一點也顯示了兩人之間的繼承關系。
戰(zhàn)爭結束以后,很多回到日本的歸國者并沒有找到安居之地。大黃作為一個對“戰(zhàn)后日本”始終抱有懷疑①樸裕河:《引揚文學序説——戦後文學の忘れもの》,《日本學報》(韓國),2009年11月。而成為右派的歸國者,②淺野豐美:《帝國日本の植民地法制》,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8年2月。最終選擇了不受“國家”、“民族”等理念束縛的“山谷間的森林”,試圖從中尋找到一棵屬于“自己的樹”。大黃所夢想的是一個能夠接受“外來者”回歸故鄉(xiāng)的共同體,他所探尋的是和小說《心》里面的“我”與“先生”的關系所不同的、另一種能夠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關系”。
大黃曾說,“真正記得長江先生的男人”只有“我和你,古義人”。這句話或許是為了讓古義人意識到,他也是父親的繼承人之一。古義人通過重讀父親留下的《金枝》,了解到父親并不是一個“政治上的國家主義者”,有關森林的傳說給父親的影響要比極端國家主義思想深刻得多。古義人的父親雖然是一個“強硬”派,但為了保護森林,卻堅決反對青年將校為藏匿飛機而將森林“夷為平地”。事實上,臨陣脫逃的是將校們。父親“孤身一人揭竿而起”,為即將結束的自己的時代“提前殉身”了。軍人們把起義的計劃當做“玩笑”,而父親卻為了實現(xiàn)這個“玩笑”一個人出行了。大黃告訴古義人說,父親希望古義人能活著繼承自己的精神——把古義人帶進河里是父親欲將自己的“靈魂”轉移到兒子身上的“儀式”。
古義人重新開始寫作曾一度中斷了的《水死》,或許是因為他理解了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父親是一個具有“文學天賦”的“文學青年”,他期待著古義人能夠建構一個新的日本。作為一名小說家,古義人的人生恰恰是繼承了父親的精神和天賦的結果。無論如何,父親的確是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剖開心臟,把鮮血(靈魂)灑在了兒子身上。
在《心》這部作品里,“先生”把自己的死看做為“明治精神”殉身,給個人的死增添了一層國家主義色彩;而《水死》中的古義人卻把父親的死從國家主義的解釋中解放了出來。他所塑造的父親希求的是一種能夠和其他成員共有、超越了近代民族國家價值的新的共同體。這也是對父親的贖罪和慰藉,因為自己曾經(jīng)丑化父親,給他的行為賦予了國家主義的含義。小說在結尾處也暗示了兒子阿亮和律子的共生,至此《水死》總算拯救了這些“彷徨的靈魂”。
戰(zhàn)后的日本并沒有很好地接納歸國者——殖民者,而是對他們采取了歧視的態(tài)度。為此,原本應該最了解殖民統(tǒng)治現(xiàn)實的很多歸國者卻成了右派。這部小說也激發(fā)我們重新來思考這個問題?!端馈诽剿鞯氖侨绾谓嬓碌墓餐w,而《心》則在無意識里對帝國的支柱——“明治精神”懷有眷戀之情,很顯然前者已經(jīng)超越了后者。而這正是以《水死》為首的大江文學能夠成為與其共有相同價值觀的亞洲文學的緣由。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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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7-0082-03
2011-06-08
作者、譯者簡介:樸裕河(1957—),女,韓國首爾人,韓國世宗大學日本文學科教授。
孫軍悅(1975—),女,上海人,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講師。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