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執(zhí)信與清初詩學之終結(jié)

蔣 寅

（1.華僑大學 華文學院，福建 廈門361021；2.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北京100732）

趙執(zhí)信與清初詩學之終結(jié)

蔣 寅

（1.華僑大學 華文學院，福建 廈門361021；2.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北京100732）

趙執(zhí)信詩學主要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對王漁洋的批評，二是《聲調(diào)譜》的詩歌格律研究。其中既有獨到的理論貢獻，也充斥著偏見和武斷之辭。但無論從那個角度看，他都是清初詩學和乾隆詩學之間的一座橋梁，引發(fā)了乾隆詩學對神韻論的反思和深入鉆研詩歌聲律的風氣。

趙執(zhí)信；清初詩學；終結(jié)；聲調(diào)譜

康熙末年，國初前輩漸次凋零，詩壇當紅的詩人大多是王漁洋門人，如查慎行、黃叔琳、湯右曾、顧嗣立、林佶、張大受、繆沅、王式丹等。從他們的詩集中，我們可以看到康熙、雍正之交這一集團彼此交往的密切和在詩壇上的活躍。其中名聲最盛的是查慎行，與趙執(zhí)信雄踞南北。所以全祖望有“邇來海內(nèi)之言詩者，不為齊風，即為浙調(diào)”之說①。但實際上這批詩人多屬康熙后期出道，與趙執(zhí)信的資歷不可同日而語，而且除了查慎行外，其他人創(chuàng)作上都沒有開宗立派的才力，尤其是缺乏理論建樹，因而不為詩壇所宗尚。這樣，到康熙末雍正間，久廢鄉(xiāng)居的趙執(zhí)信就“魯?shù)铎`光獨巋然”②，被目為“當代騷壇碩果”③。汪由敦《趙秋谷墓志銘》稱，“性好游，嘗逾嶺南，再陟嵩少，五過維揚、金陵間，棲寓頗久。所至冠蓋逢迎，乞詩文、法書者坌至，流連文宴。后進疑先生宿世人，而先生與酬接諧狎，無少忤。徜徉林壑逾五十年，名壽并永，近代士大夫無與比者”④。乾隆四年（1739），沈德潛、袁枚中進士，與趙執(zhí)信為前后甲子同年，沈德潛贈詩云“后先己未亦同年”⑤。袁枚也有《怕聽》詩云“怕聽旁人夸早貴，已輸十八賈登朝”⑥，“十八賈登朝”即指趙執(zhí)信。乾隆九年（1744）執(zhí)信故世時，沈德潛七十二歲，厲鶚五十二歲，錢載三十七歲，袁枚二十九歲，正像嚴迪昌先生所認定的那樣，趙執(zhí)信確實是清詩自前期轉(zhuǎn)入中期的過渡階段的代表人物。茹綸常《國朝諸名家逸事雜詩》所詠的最后一位詩人就是趙執(zhí)信，恰是一個時代結(jié)束的象征。劉執(zhí)玉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刊成的《國朝六家詩鈔》選清代以來六大家詩，順治間是南施北宋，康熙間是南朱北王，雍正間就是南查北趙，時距趙執(zhí)信下世僅二十三年。雖然秋谷廁身于六家，后人多有異議⑦。但據(jù)《梁溪文鈔》卷三十四，《國朝六家詩鈔》始纂于執(zhí)玉父瞻榮，初名《六大家詩鈔》，足見“六大家”之稱由來已久⑧。而從詩學史的角度說，趙執(zhí)信可以說是康熙朝詩學的終結(jié)，他對王漁洋詩學的批評和對詩歌聲調(diào)學的研究，對后來的詩家都是很重要的啟示，成為乾隆詩學的重要議題。

一、《談龍錄》對王漁洋的批評

趙執(zhí)信的詩論因涉及對王漁洋詩學的評價，歷來都為研究者所重視。早年郭紹虞先生將趙氏列入性靈派，自然很難讓人同意⑨。最近有學者從正聲與別調(diào)之爭來理解王、趙詩論的分歧和互補性⑩，可備一說。吳宏一先生曾將趙氏論詩主旨歸納為詩以意為主，以語言為役，風格宜多樣化[11]，而在我看來，秋谷詩學的基本內(nèi)容正是綜合、總結(jié)了康熙詩壇三大詩學群體的基本理論問題，即江南詩學的“詩中有人”、關(guān)中詩學的現(xiàn)實批判及山東詩學的詩歌聲律學。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理所當然地成為康熙詩學的殿軍。不過，趙執(zhí)信的議論都是由對王漁洋的批評中生發(fā)的，而他對王氏的非議，半是出于兩人交往中的誤會，半是出于輕狂狷急的個性，詩學主張的差異還是次要的。懾于王漁洋生前的盛名，許多持異議的人都是在他身后才集矢攻之，如吳之振對神韻詩說的批評便是一例。秋谷集中批評漁洋的《談龍錄》，也是在漁洋健康已惡化的康熙四十八年（1709）寫成的，自序稱“余自惟三十年來，以疏直招尤，固也，不足與辯。然厚誣亡友，又慮流傳過當，或致為師門之辱。私計半生知見，頗與師說相發(fā)明。向也匿情避謗，不敢出，今則可矣”[12]。肆無顧忌的語氣表明他清楚王漁洋纏綿病榻，已不能把他怎么樣。今玩書中譏斥漁洋之語，除“朱貪多，王愛好”六字堪稱誅心之論[13]，其它批評我都覺得不太著邊際。

趙執(zhí)信因少年見斥，終身廢棄，長期處于邊緣化的位置而變得心理扭曲，對王漁洋這樣春風得意的人物總不能平心靜氣。嘗于酒酣語吳喬曰：“邇?nèi)照撛姡ㄎ蛔鸲旮哒咚狗Q巨子耳?！盵14]他所以有此言，顯然是對久居詩壇盟主之位的王漁洋早有不滿。這種不滿不光是針對王氏的作風，如所謂“阮翁素狹”，還針對其創(chuàng)作和詩學?！墩匌堜洝分褪墙鑳扇恕罢匌垺敝鞯牟煌笳餍缘乇砻髯约号c王氏詩學的異趣：

錢塘洪昉思升，久于新城之門矣。與余友。一日，并在司寇宅論詩。昉思嫉時俗之無章也，曰：“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彼究苓又唬骸霸娙缟颀?，見其首不見其尾?；蛟浦新兑蛔σ击[而已，安得全體？是雕塑繪畫者耳?！庇嘣唬骸吧颀堈?，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見，以為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睍P思乃服。此事頗傳于時，司寇以告后生而遺余語，聞?wù)咚煲院檎Z斥余，而仍侈司寇往說以相難。惜哉，今出余指，彼將知龍。[15]

首先應(yīng)該肯定，這場爭論的焦點是詩作的章法問題，而不是吳宏一先生說的虛與實、局部與整體的關(guān)系問題[16]。洪升針對當時作詩不講章法之弊，強調(diào)章法完整的重要性。這在詩家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故漁洋哂之，提出章法更高的境界是變化莫測。漁洋門人劉大勤曾問過類似的問題：“昔人論七言長古作法，曰分段，曰過段，曰突兀，曰用字，曰贊嘆，曰再起，曰歸題，曰送尾，此不易之式否？”漁洋答：“此等語皆教初學之法，要令知章法耳。神龍行空，云霧滅沒，鱗鬣隱現(xiàn)，豈令人測其首尾哉？”[17]寧都魏際瑞也說過：“其有奇文無頭尾者，乃善藏頭尾，不以示人。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非無頭與尾也?！盵18]王漁洋是說，章法完整不過是基本技能，變化莫測才是由技進乎道的境界。這種境界，中人以下是不易解會的。以秋谷的悟性雖不能說是中人以下，但他似乎也不理解，或許他更愿意普渡眾生，于是主張：變化固然重要，但完整性仍須一目了然。他的說法貌似折衷平正，其實屬于無的放矢。因為從答劉大勤一段話可以看出，王漁洋的不見首尾只是說不見針腳，泯滅痕跡，與章法的完整并不矛盾。秋谷斤斤于首尾完整的觸目可見，只能說還拘泥于時文習氣的思維定勢而已。

“談龍”之喻本只是討論敘述結(jié)構(gòu)的問題，但秋谷卻借題發(fā)揮，將它曲解為有龍無龍、真龍假龍的問題，從而上升到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性的高度，對漁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缺失即“詩中無人”提出了批評。秋谷詩學以馮班為宗，而馮班論詩重申漢儒所謂的詩教，于是秋谷批評漁洋，首先就從這一立場出發(fā)：

詩之為道也，非徒以風流相尚而已?！队洝吩唬骸皽厝岫睾?，詩教也?！瘪T先生恒以規(guī)人?！缎⌒颉吩唬骸鞍l(fā)乎情，止乎禮義。”余謂斯言也，真今日之針砭矣夫。[19]

這里矛頭所指的“以風流相尚”不用說就是王漁洋。漁洋詩風的“以風流相尚”，如果說是指浮華和脫離現(xiàn)實，那么如何評價，本是可以討論的。但問題是秋谷并不著眼于道德判斷本身，他將“止乎禮義”的傳統(tǒng)命題作了新的闡釋：“詩固自有其禮義也。今夫喜者不可為泣涕，悲者不可為歡笑，此禮義也。富貴者不可語寒陋，貧賤者不可語侈大，推而論之，無非禮義也。其細焉者，文字必相從順，意興必相附屬，亦禮義也?！边@就將禮義解釋為一種對表達上的真誠以及所表達內(nèi)容與身份、時間、地點相切合的要求。這是從吳喬“詩之中須有人在”受到的啟發(fā)，具體地說，就是“夫必使后世因其詩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論其世，是又與于禮義之大者也。若言與心違，而又與其時與地不相蒙也，將安所得知之而論之？”這從道理上講倒也不錯，遺憾的是他成見在胸，一落實到具體的事例上，就出現(xiàn)判斷的失誤?！墩匌堜洝诽岬剑?/p>

司寇昔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講學士，奉使祭告南海，著《南海集》。其首章《留別相送諸子》云：“蘆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從茲始，孤懷誰與論？”又云：“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斷猿?！辈蛔R謫宦遷客更作何語？其次章《與友夜話》云：“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窮途定何許？非所謂詩中無人者耶？[20]

其說不可謂不辯，后來王培荀也頗贊同，并引《談龍錄》論田雯《視河工》詩“泛言河上風景，不知誰為主人，誰為過客，但知數(shù)典，為詩中無人。雖訾當時，實為后學度盡金針，犯此病者不少也”[21]，予以佐證。然而他們都忘了，詩的體驗是非常個人化的，一人有一人的心態(tài)，一時有一時的情境，作者此時此地的感觸他人是無權(quán)非議的。更何況秋谷出使典山西鄉(xiāng)試時23歲，漁洋使南海時51歲，少年放逐的趙秋谷根本難以體會長年久宦者的心態(tài)。使南海之前，王漁洋經(jīng)歷了康熙二十一年胞兄東亭、老友陳維崧、二十二年表兄徐夜、摯友施閏章之喪，雖然啟程前不久的九月二十日，繼室陳孺人剛生了三女阿宮，但她能否平安長成呢？子息的連連夭殤使每個孩子的到來對他都是悲喜參半的事，后來阿宮也只活了十歲。還有，老父的健康也讓他掛懷。果其不然，翌年九月二十八日，太公即下世。值漁洋啟程之際，雖然不如康熙十一年出京時那般凄愴[22]，但也不能說是欣然前往。在這種情況下，詩歌傳統(tǒng)中的羈旅之悲作為題材的因襲力量就很容易左右作品的情調(diào)。再說《與友夜話》的友人，乃是老名士余懷，當時以69歲的高齡只身南游，附漁洋之使軺偕行，無非是“途窮仗友生”（杜甫《客夜》）而已，漁洋贈以“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之句，自然有寬慰老友的意思。這很難說不是真實的感受，而出于為文造情，故作感傷，秋谷的批評無疑是過于苛刻的，后人對漁洋“詩中無人”的印象大體源于此說，其實并沒什么道理。

要之，趙執(zhí)信對王漁洋的批評，無理之詞多，曲解之詞多，不實之詞多，意氣之詞多?！端膸焯嵋酚趦杉以娬摮终{(diào)停之說，謂：“詩自太倉、歷下以雄渾博麗為主，其失也膚；公安、竟陵以清新幽渺為宗，其失也詭。學者兩途并窮，不得不折而入宋，其弊也滯而不靈，直而好盡，語錄史論皆可成篇。于是士禛等重申嚴羽之說，獨主神韻以矯之，蓋亦救弊補偏，各明一義。其后風流相尚，光景流連，趙執(zhí)信等復操二馮舊法，起而相爭。所作《談龍錄》排詆是書，不余遺力。其論雖非無見，然兩說相濟，其理乃全，殊途同歸，未容偏廢?！边@是從總體上論定兩家詩論的互補意義，具體到實際的批評，則秋谷的指摘多不能令人首肯。如《談龍錄》云：

唐賢詩學，類有師承，非如后人第憑意見。竊嘗求其深切著明者，莫如陸魯望之敘張祜處士也。曰：“元和中作宮體小詩，辭曲艷發(fā)。輕薄之流，合噪得譽。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讀《樂府錄》，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講諷怨譎，與六義相左右。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此為才子之最也?！庇^此，可以知唐人之所尚，其本領(lǐng)亦略可窺矣。不此之循，而蔽于嚴羽囈語，何哉？[23]

張祜“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歷來公認是其獨到本領(lǐng)。但就唐人詩學而言，并不算什么高格至境。若非逞意氣，以此來貶抑嚴羽詩論是不太合適的。滄浪詩學之深，連篤學如馮班都不能理解，像秋谷這樣論學粗枝大葉的人就更難窺見堂奧了。他又說：

劉賓客詩云：“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有道之言也。白傅極推之。余嘗舉似阮翁，答曰：“我所不解?！?/p>

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又薄樂天而深惡羅昭諫。余謂昭諫無論已，樂天《秦中吟》《新樂府》而可薄，是絕《小雅》也。若少陵有聽之千古矣，余何容置喙。[24]

漁洋是否貶杜，翁方綱早有回答，從他編的《漁洋杜詩話》，可以看出漁洋對杜詩所知不是一般的深，研討也不是一般的細。至于不喜歡白居易、劉禹錫、羅隱詩，容有個人趣味在，但漁洋不喜歡白居易，決不是鄙視《秦中吟》《新樂府》，秋谷于此又不免無的放矢。再如論《唐賢三昧集》，謂“李頎《緩歌行》夸耀權(quán)勢，乖六義之旨；梁鍠《觀美人臥》直是淫詞，君子所必黜者”，持論也未免迂腐。平心而論，秋谷于古今詩學雖也上下其議論，不無所見，但終究心氣太浮，出言都未經(jīng)深思，稍加考究便破綻百出?！墩匌堜洝穾缀趺恳粍t議論都有商榷駁正的余地，因而后人平章其議論，多左袒漁洋[25]，也是很自然的。漁洋詩學的博大精深確非秋谷所能望其項背。武元衡《送張諫議赴闕》有“笛怨柳營煙漠漠，云愁江館雨瀟瀟”句，李宗瀚評說：“秋谷極賞此二句。然以為漁洋一生道不出，則門戶之見，無與于詩?！盵26]秋谷自謂山東詩學“各有所就，了無扶同依傍，故詩家以為難”（《談龍錄》），卻不能身體力行。自康熙十七年（1678）接觸到馮班著作后，便終身依傍馮氏門墻，排斥異說，最終只能為馮氏門下一偏裨而不得自張一幟，實在是見識所限，從根本上說也是品格氣局所限[27]。

二、趙執(zhí)信的古詩聲調(diào)學

談到趙執(zhí)信的詩學，不能不觸及《聲調(diào)譜》。據(jù)秋谷門人仲是?！堵曊{(diào)譜·序》：

唐詩聲調(diào)迄元來微矣，明季寖失，古詩尤甚。吾虞馮氏始發(fā)其微，于時和之者有錢牧翁及練川程孟陽。若后之婁東吳梅村，則又聞之于程氏者矣。顧解人難得，惟新城王阮亭司寇及見梅村，心領(lǐng)其說，方欲登斯世于風雅，執(zhí)以律人，人咸自失。然率無有得其說者。我飴山先生獨宗馮氏，已窺其微，乃宛轉(zhuǎn)竊得之。司寇知，戒勿洩。先生顧否，有來叩者即揭案頭唐賢詩本指示各體聲調(diào)，不少吝。間或上援子建，下逮東坡，要亦隨叩隨應(yīng)，偶舉一隅，非竟作譜也。一時弟子輩從旁載筆，退集前后所錄為譜，成一卷。后有叩者輒以投之，意不欲以口舌勞先生也。邇年來頗有解人頻頻叩乞，元錄失去，反求副于他所，倚模不無少錯。余懼轉(zhuǎn)倚轉(zhuǎn)訛，既非先生指示聲調(diào)本意，而亦失馮氏發(fā)微之旨，且貽笑于冥冥中之司寇也。因園問業(yè)之余，亟請先生重加點注，錄為定本，以待他日之授梓焉。[28]

序作于乾隆三年（1738）七月，弟子輩記錄的聲調(diào)講說至此方由秋谷本人審核定稿，編成《聲調(diào)譜》，則此前《聲調(diào)譜》的內(nèi)容尚未定型。仲是保依秋谷學十九年，他的敘述應(yīng)該是有根據(jù)的?？紳O洋著述，從未提到過《聲調(diào)譜》一名，而只有一些關(guān)于聲調(diào)的零星意見，可信漁洋生前確無類似著述，秋谷從漁洋處“竊得”的只能是學說而不是成書。

只要將趙執(zhí)信《聲調(diào)譜》與傳為漁洋手訂的《律詩定體》《王文簡公古詩平仄論》略作比較，就可看出兩者的若干不同：王《論》專論七古，不及五古，趙《譜》兼論五七古；王《論》以規(guī)則為本，先提出規(guī)則，后舉詩作證之，而趙《譜》以詩為本，就詩點平仄，間提示規(guī)則；王《論》兼重第二字，謂“出句終以二、五為憑，落句終以三平為式”，趙《譜》則專主第五字。翁方綱比勘兩家之說，力主《律詩定體》《王文簡公古詩平仄論》為漁洋真筆，而《聲調(diào)譜》不過是秋谷自述，非漁洋詩學之真?zhèn)?。盡管如此，我仍懷疑漁洋后人所刻《律詩定體》《王文簡古詩平仄論》二書，是趙《譜》行世并產(chǎn)生很大影響后，他們?yōu)楹葱l(wèi)祖上的發(fā)明權(quán)、輯其生前緒論而編成的。

不管怎么說，《聲調(diào)譜》是現(xiàn)存最早出版的聲調(diào)圖譜，其中歷舉古體、近體、樂府、雜言各體作品說明聲調(diào)格式，詳于古體而略于近體。古詩舉若干具有典型意義的唐人詩作為范例，于聲眼一一標出平仄，并說明理由，以見與近體格律之異，或由此概括出一條規(guī)則。陳錦《論趙秋谷聲調(diào)譜》一文平章其說，最為公允。他將秋谷的基本宗旨概括為：“要之隔三字而平仄互應(yīng)者律，隔三字而平仄犯同者拗。論其字數(shù)，仍不外四平三仄，四仄三平，若七古之五平五仄，五古之四平四仄、全平全仄，古亦有之，而初學不可以為譜，此句法也。其章法平起仄起，逐句相間者為律，古體不論，而總不得平頭三起；其轉(zhuǎn)韻平韻仄韻，逐聯(lián)相間者為律，古體亦不論，而總不得三轉(zhuǎn)三同。其長短句單句，今體所無，拗律所有，而總不得疊用多用；其拗律中之律句，亦不可少者，所以間拗律之節(jié)奏，而總不得二三韻連用。此其大較也?！盵29]

當然，譜中概括出的規(guī)則是有限的，正像后人所認為的，是對聲調(diào)宜忌不肯明言，僅就古詩點出，讓人自悟。近人丘瓊蓀在《詩賦詞曲概論》中曾將王、趙兩家論古詩句法的乖拗歸納為十點：

（一）全平全仄者拗。

（二）疊用六平六仄者拗。

（三）疊用五平五仄者拗。

（四）疊用四平四仄者拗。

（五）句末疊用三平者拗。

（六）七言末疊用三仄，上又疊用三平者拗。

（七）五言末疊用三仄，上不用二平者拗。

（八）五言之二四兩字與七言之四六兩字成二平二仄者拗。

（九）七言之二四兩字成二平二仄者拗。

（十）七言之二六兩字成一平一仄者拗。[30]

這十條概括起來其實只是一條：聲眼（二、四、六）上的字不能違反平仄相間的原則。近人洪為法說王、趙二家的立論“無非竭力證明古詩平仄與近體詩相反，以拗強為和諧”[31]，可謂一語中的。

王漁洋斷言古詩“萬不可入律句”，趙秋谷于五古舉岑參《與高適薛據(jù)同登慈恩寺塔》為例，說“無一聯(lián)是律者。平韻古體，以此為式”，表明他也認為古詩聲調(diào)最基本的原則就是反律化?！堵曊{(diào)譜》強調(diào)七古平韻上句第七字必仄，下句以第五字為關(guān)鍵，與第六字相配合，形成異于律調(diào)的三字尾，同樣是本王漁洋之說。他自己提出的規(guī)則，關(guān)于五古有：

兩句一聯(lián)中，斷不得與律詩相亂也。（趙執(zhí)信《聲調(diào)譜》）

這是強調(diào)詩中不可兩句合律，出現(xiàn)一聯(lián)完整的律句。換句話說，五古一聯(lián)中只允許有一個律句。這是一條只適用于五古的較寬的規(guī)則，因為五古聲調(diào)變化少，難免與律句相犯；而七古聲調(diào)變化要復雜得多，不難與律句相避。關(guān)于七言的規(guī)則有：

將轉(zhuǎn)韻處可入律調(diào)。（趙執(zhí)信《聲調(diào)譜》）

他在李白《扶風豪士歌》“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扶風豪士家”一聯(lián)下提示：“將轉(zhuǎn)韻處微入律，參之?！边@也是一條有例可證的規(guī)則。僅上面這兩條就表明，趙執(zhí)信對王漁洋的理論是有所發(fā)展的，并非只是竊取其說而已。其實趙執(zhí)信對古詩聲調(diào)有著遠較漁洋為深刻的認識，據(jù)李重華說：“秋谷向余云，少時作詩，請政阮亭。阮亭粗為點閱，其竅妙處吝不一示。因發(fā)憤三四月，始于古近二體，每體各分為二。蓋古體有古中之古，古中之近；近體有近中之古，近中之近，截然判析明白。自此勢如破竹，詩家竅妙，具得了然于心矣?！盵32]這里將古近二體各分為二的見解包含了一個極有穿透力的思想，已啟王力先生將古體分為仿古式與新式兩類、將近體分為嚴格的律詩與古風式律詩（拗律）兩類的先聲[33]，不知何故趙執(zhí)信卻沒在《聲調(diào)譜》或《談龍錄》中加以闡述，失去了一個顯示獨創(chuàng)性的機會。

從便于初學的角度說，《聲調(diào)譜》的形式一目了然，結(jié)論也明晰可取，的確有其存在的價值。但此書在編纂上問題頗多，難免招致后人的非議。最明顯的是論古詩聲調(diào)，不舉漢魏以來先唐作者，而僅舉盛唐以后的詩人為例；“不知古詩用粘，故四句只論一聯(lián)，不知古詩用對，故一聯(lián)只論一句”[34]；“論例”作為全書凡例，本應(yīng)就古詩的問題加以說明，而所論全是樂府；七言舉杜甫諸作，轉(zhuǎn)韻與不轉(zhuǎn)韻不加分別；“趙譜于每體后各取一詩為式，其法至善，但選擇過略，且多非完璧，于其說不能盡合，是以人多疑之”[35]。這些都屬于工作方法上的缺陷。古詩聲律之學本于實證，歸納和概括都須周延，否則難免被指為“強古就我，不難取古人之偶合者以伸其說”[36]，致使結(jié)論失去說服力。其他細節(jié)問題，則有說明文字插入的位置不合適，與詩例不合。如起首于鵠《秦越人洞中詠》一首，“年年山下人，長見騎白龍”下注：“下句是律，上句第五字必平。第三字平，亦拗以別律?！笨蛇@里上句第五字平，下句卻非律句；既以為下句宜以拗避，又何必舉此為例？且下文“似行山林外，聞葉履聲重”一聯(lián)，下句為律句，上句第五字卻又非平聲，豈不自相矛盾？又如仄平仄仄平（即孤平）句，前譜已指明為古詩句，后譜于岑參《與高適薛據(jù)同登慈恩寺塔》“勝因夙所宗”句，又說是拗句，也屬于自相矛盾。還有，平平仄平仄本是典型的古調(diào)，而謂之拗律句，故王維《青溪》“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等不少二、四字同聲的句子，都指為拗律句，讓人難以理解。凡此種種，均可見《聲調(diào)譜》在體例和編纂上未臻完善，它后來遭到吳紹澯、翁方綱、許印芳等人的嚴厲批評[37]，不是毫無緣故的。

凡是草創(chuàng)之作，粗糙和疏漏在所難免?！堵曊{(diào)譜》最重要的問題不在于疏陋，而在于它承載的古詩聲調(diào)論面臨著一個在學理上能否成立的拷問。我在《古詩聲調(diào)論的歷史發(fā)展》一文中已對乾隆以降詩論家的意見略作梳理，這里再補充兩條清代后期的資料。一是牟愿相《小澥草堂雜論詩》稱趙執(zhí)信著《聲調(diào)譜》為古今詩一厄，“言古詩中有律調(diào)，更氣死人。唐韓昌黎于平韻古詩故作聱牙詰屈之調(diào)，蘇東坡和之，我用我法耳，趙執(zhí)信遂以律人耶？”[38]牟氏對《聲調(diào)譜》有詳細批駁，可惜不傳于世，但他的觀點是很清楚的：韓愈、蘇東坡古詩故作詰屈聱牙之調(diào)，只不過是個人化的選擇，并不具有普遍意義，趙執(zhí)信取以繩人，實不足法。二是于祉《澹園詩話》論五古，說：“樂府有一題，必有一題之聲調(diào)，如今詞曲是也。陶謝以來五言古詩，不過隨時寄興，非必期于被之管弦也。近日飴山趙氏，乃于五言古平地鑿空，創(chuàng)為聲調(diào)，取古人平仄稍符其說者定為成式，而所引既多，遂亦自相矛盾。至漢魏以來樂府失傳之聲調(diào)，反隨波逐浪，無所發(fā)明，豈能服人？”[39]這是強調(diào)古詩與樂府之有定聲不同，強構(gòu)古詩聲調(diào)規(guī)則適足混淆于樂府之體，致使樂府失傳之聲愈益湮晦。兩家的批駁顯然是很有力的。

總之，趙執(zhí)信的詩學有它獨到的理論貢獻，同時也充斥著偏見和武斷之辭。但不管怎么說，在清初詩學和乾隆詩學之間，他的影響是很大的，因而地位也是相當重要的。他對王漁洋的批評引發(fā)了乾隆詩學對神韻論的反思和批判，他的《聲調(diào)譜》更開啟了乾隆間深入研討詩歌聲律學的風氣。因此，無論從那個角度說，趙執(zhí)信都是康熙詩學的終結(jié)，同時也是向乾隆詩學的過渡，在他身上鮮明地表現(xiàn)出兩個時代交接的痕跡。

注釋

①章學誠：《乙卯劄記》，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4頁。

②沈德潛：《趙秋谷先生八十》，《歸愚詩鈔》卷七，乾隆刊本。

③江浩然：《答陳敬夫書》，《北田文略》，清刊本。

④王昶：《湖海文傳》卷五二，民國間文瑞樓石印本。

⑤[21]王培荀：《鄉(xiāng)園憶舊錄》卷二，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第120頁，第74頁。

⑥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頁。

⑦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二一：“國朝六家詩以查初白、趙秋谷配朱、王、施、宋，甚為不倫，吾無取焉?！?/p>

⑧嚴迪昌：《趙執(zhí)信論》，《文學評論》1997年第5期。

⑨楊松年《中國文學評論史編寫問題論析》第五章“評中國文學批評史之著作”已有辨駁。

⑩紀銳利：《一場詩家正聲與別調(diào)的論爭——談趙執(zhí)信與王士禛詩論的分歧和互補性》，《蘇州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

[11][16]吳宏一：《趙執(zhí)信〈談龍錄〉研究》，《清代文學批評論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第169－170頁，第169－170頁。

[12][15] [19][20][23] [24]趙蔚芝、劉聿鑫校點：《趙執(zhí)信全集》，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第532頁，第533頁，第534頁，第532頁，第538頁，第537頁。

[13]此說頗為前人所稱許，如徐熊飛《修竹廬談詩問答》許其持論甚當，陳僅《竹林答問》謂“實為二家定評，即愛王者，不能為之諱也”，戴磐《桑陰隨記》亦云：“趙秋谷著《談龍錄》，所以詆阮亭者尖刺入髓，后人多議之。其評阮亭、竹垞曰‘朱貪多，王愛好’，斯卻道著?！?/p>

[14]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一一，《阮葵生集》（中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91頁。

[17]劉大勤：《師友詩傳續(xù)錄》，丁福保輯：《清詩話》（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53頁。

[18]魏際瑞：《魏伯子文集》卷二，寧都三魏文集本，道光二十五年謝若庭紱園書塾重刊本。

[22]漁洋致梁熙書信有云：“志意沮喪，無復生人之樂?！绷何酢稌懘锡S稿》附錄，康熙刊本。

[25]我在《王漁洋與康熙詩壇》第七章“王漁洋與趙秋谷”已舉若干例子。還可參看姚范《援鶉堂筆記》卷四四：“趙秋谷詩本未詣徹，而夸詡特甚，詆其鄉(xiāng)先輩尤劇。余謂彼于阮亭境地尚隔阡陌，議論如此，蓋婆羅門自我慢人之習。所著《談龍錄》卑之無甚高論，七古音響之說亦形似耳。阮亭屬勿語人，或懼示學者以陋，而趙譏其矜秘，未可信?！绷植汀渡潸棙窃娫挕肪硪黄咭龁慰苫荨额}國朝六家詩鈔后》：“傲物振奇未免狂，罷官不獨為歌場。談龍錄又無端作，輕薄為文與道妨?！绷植汀逗Ｌ烨偎祭m(xù)錄》卷五又以為“其所論與作詩者如隔屋談心，隔靴搔癢，無當于人心之公意也”。

[26]李宗瀚批：《二馮批才調(diào)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康熙刊本。

[27]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二：“（秋谷）集矢阮亭，而于海虞二馮服膺推崇，竟欲鑄金以事，癖同嗜痂，令人莫解。豈以二馮持論偏刻，巧于苛議前哲，輕于詆訾時流，天性相近，故易于契合耶？”張國慶編：《云南古代詩文論著輯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84頁。

[28]仲是保：《聲調(diào)譜·序》，《聲調(diào)譜拾遺》卷首，談藝珠叢本。

[29]陳錦：《勤余文牘》續(xù)編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30]丘瓊蓀：《詩賦詞曲概論》第一編第三章，轉(zhuǎn)引自洪為法：《古詩論》，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05頁。

[31]洪為法：《古詩論》，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05頁。

[32]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丁福保輯：《清詩話》（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38頁。

[33]參見王力：《漢語詩律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第二章“古體詩”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二節(jié)。

[34]董文渙：《聲調(diào)四譜圖說》卷一，同治三年董氏刊本。

[35][36]董文渙：《聲調(diào)四譜圖說》凡例，同治三年董氏刊本。

[37]參見吳紹澯《聲調(diào)譜說》、翁方綱《趙秋谷所傳聲調(diào)譜》、許印芳《詩法萃編》。

[38]牟愿相：《小澥草堂雜論詩》，郭紹虞輯：《清詩話續(xù)編》（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917頁。

[39]于祉：《澹園詩話》，咸豐間與《三百篇詩評》合刊本。

2011－08－04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重點課題“清代前期詩學史”

責任編輯 王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