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英
(蘇州科技學院,蘇州,215009)
作為當代西方最重要的女性知識分子之一,蘇珊·桑塔格(1933~2004)一生享譽甚眾,被譽為“特立獨行的思想家”、“美國公眾的良心”、“最后的知識分子”等等。她同時也是一位飽受爭議的公眾人物,在其從事寫作二十七年后評論界方出現(xiàn)第一本關(guān)于她的傳記性研究專論。正如該專論的作者所感嘆的那樣,學界對桑塔格的研究興趣不免有所保留,因為對于大部分評論家而言,她的作品“看起來太歐化、太冷峻,千頭萬緒,憂思重重”(Sayres 1990:2)。姚君偉教授(2008:12)對此亦有同感。他認為,嚴格地說,無論是對作為文學家還是批評家抑或理論家的桑塔格,我們的研究都還不夠深入,對她的思想和文字的感受還很難說熨貼。桑塔格研究可以說是一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課題,原因在于她太過復雜,但直面這一挑戰(zhàn)、深入挖掘這位文壇女斗士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才是對她最恰當?shù)募o念。
桑塔格一生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其中引來最多爭議的是她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在美國》。該小說2000年一出版就為其贏得了當年的國家圖書獎最佳小說獎,翌年又獲得“耶路撒冷”獎,但這部作品的接受可謂毀譽參半。《紐約時報》率先發(fā)言,認為這部小說一方面乃是“完美的壓軸之作”,以“情感的智慧和精巧的敘事支撐起了她[桑塔格]令人暈頭轉(zhuǎn)向的隨筆作品”,但另一方面它終究不過是對“極其傳統(tǒng)的十九世紀小說的極其傳統(tǒng)的模仿”(Kakutani 2000)。桑塔格同時面臨的還有涉嫌剽竊的指控。多琳·卡瓦耶以《到底是誰的語言:桑塔格的新小說因未指明來源引發(fā)嘩然》為題,言之鑿鑿地指出桑塔格從一些史料和報刊雜志上原封不動地至少照抄了十幾段有關(guān)波蘭演員海倫娜·莫德耶斯卡的材料,而海倫娜正是《在美國》的女主人公瑪琳娜·扎溫佐夫斯卡的原型(Carvajal 2000)。桑塔格對此予以否認。在她看來,歷史上真實的莫德耶斯卡是一個可怕的種族主義者,而自己在小說里通過虛構(gòu)對其進行了美化(參見Rollyson 2001:42)。有人據(jù)此評論說,桑塔格此舉無意中暴露了這部小說的缺陷:她無力駕馭歷史的復雜性,而為了使女主人公更加令人欽佩,她不惜將她理想化,將她塑造得缺乏趣味,思想單純(同上)。其實早在1988年5月,在里斯本舉辦的一次國際作家會議上,桑塔格就告訴記者她的寫作不針對具體的“事件、階段。我所寫的一切都是虛構(gòu),甚至當我在寫隨筆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寫的隨筆就是一種虛構(gòu)的類型”(參見Sayres 1990:59)。在《在美國》中,桑塔格亦借作家里夏德之口強調(diào)了她對虛構(gòu)的態(tài)度:“如果作家完全按事實描述,甚至連結(jié)尾都不能做一些改動,那么,把真實事件改編成故事又有什么意義呢?”(桑塔格2008:156)。①
那么,桑塔格對真實人物和真實事件的虛構(gòu)性改編又有何意義呢?本文擬聚焦女主人公瑪琳娜的自我塑造之旅來對此進行探究。所謂自我塑造(self-fashioning)②,源自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自我塑造:從莫爾到莎士比亞》(RenaissanceSelfFashioning:FromMoretoShakespeare,1980)一書,用來描述根據(jù)社會接受的一套標準來建構(gòu)個人身份和公眾形象的過程③。這個概念后來遠遠超越了對文藝復興時期的解讀,被廣泛運用于各個時期的文本分析。《在美國》的女主人公特殊的身份使她的自我塑造過程變得不同尋常,耐人尋味。
《在美國》講述的是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波蘭舞臺皇后瑪琳娜在事業(yè)如日中天之時,突然決定離開波蘭,移民美國,去建立一個傅立葉式的理想社區(qū)。這個烏托邦式的社區(qū)好景不長,以失敗告終,瑪琳娜于是克服重重困難,重返舞臺,在美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分析瑪琳娜和她的追隨者們奔赴美國的動機時,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為以下幾種:從表層而言是瑪琳娜出于對舞臺生涯的厭倦和對后起之秀崛起的不安,從深層而言是瑪琳娜不堪承受無法實現(xiàn)的民族復興重任,為了擺脫苦難深重的波蘭帶給她的精神創(chuàng)傷才毅然背井離鄉(xiāng)(李小均2003:72)。還有研究者認為,雖然波蘭當時處于異族的統(tǒng)治之下,但男女主人公既無衣食之虞,也談不上有宗教政治迫害之苦,他們遠涉重洋,奔赴他鄉(xiāng),完全是遵從“內(nèi)心的召喚”,希望尋求一塊精神上的凈土。他們自愿選擇了“一個邊緣位置”,是一種崇高的“自我放逐”(廖七一2003:73)。不過細讀文本,隱藏其中的或許另有原因。說瑪琳娜未受迫害或厭倦舞臺,也許并不確切。在小說第一章里,瑪琳娜就痛心地嘆息失去了俄羅斯劇場管理官妻子的庇護,她在華沙連《哈姆雷特》這樣的經(jīng)典戲劇都無法出演,因為該劇描寫的情節(jié)是謀殺國王。更為甚者:
每周二都有兩名警察守住我們的大門,監(jiān)視每個進出的客人,登記名字,查問外國客人的住址,查問與我們的關(guān)系。不過壓迫者的舉動并不讓我感到吃驚。讓我吃驚的是這里的評論家!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憎恨,或許仇恨能使我解脫。我應該麻木不仁,應該有一副鐵石心腸。哪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擁有那樣的鎧甲?只有感情豐富的人才能表現(xiàn)情感;只有具有真愛的人才能激發(fā)愛的火花。(50)
與此相印證的是瑪琳娜的丈夫波格丹的遭遇:“我喜歡的不僅僅是戲劇,我還喜歡主辦愛國報紙。愛國報刊很快就被當局查封了。因為老是被警察跟蹤我受不了”(81)?,斄漳绕珢郾瘎?對莎士比亞的戲劇情有獨鐘,但對于一個表演藝術(shù)家而言,無法出演自己心儀的角色,無法表現(xiàn)自己的真情實感,無異于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同時還要受到劇評人的苛評,自然希望能夠有所突破和改變。
除此之外,瑪琳娜出走他鄉(xiāng)還與她的多重身份不無關(guān)聯(lián)。她是一個女人,一個紅極一時的女演員,一個民族英雄,但是這三個身份帶給她的都是隱痛。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公眾生活不適合女人。最適合女人的地方在家里。她是家里的主宰,不可企及,神圣不可侵犯!然而,一個女人敢于鶴立雞群,敢于伸出渴望的手去摘取桂冠,敢于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靈魂,將自己的熱情和失望袒露在大眾面前,她無異于授權(quán)于公眾,讓他們對自己最隱秘的個人生活刨根問底”(50)。瑪琳娜在波蘭雖被尊為舞臺皇后,擁有大批崇拜者,但演員,尤其是女演員,在主流社會中并沒有地位。波格丹出身名門,享有貴族頭銜,他的家人從不把瑪琳娜視為他門當戶對的妻子,他的兄長干脆拒絕與瑪琳娜見面,以此表示強烈的反對和對她的不屑一顧?,斄漳纫步邮芰诉@一現(xiàn)實。為了陪波格丹與祖母會面,只好住在旅館里,并趁其兄不在之機,偷偷摸摸地前往波格丹家。民族英雄的身份也是瑪琳娜無法承擔的。她竭盡所能:“我把一切都獻給了祖國,不要忘了這可是了不起的愛國行動。你想一想,在華沙唯一允許波蘭人講波蘭語的地方就是舞臺”(49)!她還將兒子皮奧特從華沙轉(zhuǎn)到克拉科夫,和外婆在一起,因為“華沙的學校用俄語教學,而在克拉科夫·奧地利的統(tǒng)治比較寬松,允許學校仍然使用波蘭語”(62)。可是,艱難的時局使她意識到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扭轉(zhuǎn)乾坤,空懷一腔愛國情愫卻無國可愛,面對“但是你怎么能離開自己的地方,離開這個地方?”的質(zhì)疑,她只能作出自嘲式的回答:“我什么地方也沒有”(35)!或者違心地說:“是的,我就喜歡旅行!就喜歡漂泊不定……沒有家的感覺真好”(39)!
如此看來,這樣的生活遠非理想狀態(tài),瑪琳娜的出走實屬必然。她迫切地需求重塑自我,轉(zhuǎn)換成可以被接受、被肯定的身份,追尋她理想的成功生活,而這種追求是她一以貫之的個人風格。在早年的演藝生涯中,她跟隨第一任丈夫的劇團走南闖北,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一心想擺脫婦女的屈從地位和自卑心理,渴望功成名就:“我有強烈的失敗感,渴望服從,由于我是女人,從小養(yǎng)成奴顏婢膝的性格,這種失敗感和渴望服從的傾向就更為強烈。我是多么頑強地在進行斗爭。這是我選擇舞臺生涯的一個原因。我所扮演的角色培養(yǎng)了我的自信心,使我敢于挑戰(zhàn)。表演能夠克服我身上的奴性”(123)。當時她深受一本名為《靈魂衛(wèi)生》的書的影響,該書宣揚只要有強烈的愿望,就一定能達到目的。于是“在這種烏托邦精神的感染下,我會半夜從床上爬起來,一邊跺腳一邊喊:‘我必須成功,我一定要成功’”(41)!但當她終于實現(xiàn)夢想,在演藝界大紅大紫之時,她意識到了大環(huán)境對她的限制,表面風光的背后是難以言明的辛酸和痛苦。她把目光投向遙遠的“新世界”——美國,移民的天堂,承載太多歷史重負的歐洲人紛紛涌入之地。與其說是人們奔赴美國,不如說是美國在召喚人們,“上帝扮演起旅行社的角色,將信使派往四面八方,傳播新世界的召喚”(53)。正如后來里夏德在克林頓堡看到一則極具煽動性的告示所言:
嗨,到加利福尼亞去!
那是勞工的天堂。
宜人的氣候,肥沃的土地。
沒有嚴冬,不會虛度時光。
沒有枯萎病也沒有蟲害。(110)
這樣的“福地”正是瑪琳娜夢寐以求的烏托邦,與她急迫的自我塑造的需求一拍即合。
《在美國》尚處于構(gòu)思階段時,有論者(Kennedy 1995:128)在研究桑塔格的其他作品時就指出,矛盾心理是貫穿其作品的情緒模式,像巴特的作品一樣,她的著作亦構(gòu)成了一部復雜的智性自傳。此番評述為《在美國》的問世在批評界引起的反響做出了驚人準確的預言。伊萊恩·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 2000)就認為,《在美國》的“0章”包含了故弄玄虛的自傳成分,而桑塔格的傳記作者則毫不掩飾地斷言:“看得出來,敘述者是桑塔格,她不僅在講述十九世紀的故事,而且在講述她在薩拉熱窩的親身經(jīng)歷、她的童年和她的(外)祖父母、她與菲利普·里夫的婚姻、她對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喜愛以及她與歐洲的親和。她小說中被奧地利、普魯士和俄國瓜分的波蘭就是她深愛的被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分割的波斯尼亞”(羅利森、帕多克2009:376)。
誠然,桑塔格自己的在場貫穿了《在美國》的敘述話語,她的目的是“跨越歷史的時空,走進文本,從多個角度展開對話”(柯英2010:21)。此處要關(guān)注的是文中桑塔格一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警句式點評:“歷史變得日益復雜。有色人種在呻吟。白種人(上帝的寵兒)夢想著征服,夢想著逃逸”(52)。這句話后,小說的情節(jié)轉(zhuǎn)向了瑪琳娜取消所有演出合同、率眾奔赴美國前在波蘭南部邊境的山區(qū)旅游度假的經(jīng)過。無怪乎肖瓦爾特(2000)抱怨:“……總體而言,《在美國》不過是一部毫無情節(jié)可言、節(jié)奏緩慢的編年史,勾勒了瑪琳娜生涯中的一些想法和事件?!比欢绻麑㈤喿x的視角拉長,結(jié)論可能正好相反。這次旅行既是這群波蘭人加利福尼亞之行的排演,也為桑塔格的點評提供了具體的材料?,斄漳葻嶂杂诼眯?。她聲稱“旅行的艱辛和娛樂是我唯一的主題”(137),但透過她個人施展的障眼法,“征服”和“逃逸”應該才是更貼切的主題。深山之旅是瑪琳娜逃離都市、養(yǎng)精蓄銳的有效良方,更是她重塑自我的開始。在此之前她主要借助表演來培養(yǎng)自信,塑造自我,但放棄了表演,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建構(gòu)自我的有利條件、她需要另辟蹊徑。雖然桑塔格承認以虛構(gòu)的形式美化了瑪琳娜的原型人物莫德耶斯卡作為種族主義者不光彩的一面,但在小說里并沒有徹底予以回避,而是巧妙地加以穿插,使之成為瑪琳娜打造新形象時獲得優(yōu)越感的新的支撐點。她選擇扎科帕內(nèi)作為落腳之處,是因為:
黝黑的土著居民有著濃厚的民族習俗,方言也別有風味,在城市人眼中猶如美洲的印第安人,充滿異國情調(diào)。這使扎科帕內(nèi)比其他村莊更具吸引力。他們曾觀看高大靈活的高地男子在仲夏節(jié)日與拴著鐵鏈的馴養(yǎng)棕熊一道跳舞。(55)
對從未去過美洲、即將前往美洲的瑪琳娜來說,扎科帕內(nèi)不啻是一個理想的排練場所。這些“猶如美洲的印第安人”的土著成為她眼中的“他者”,以獵奇的眼光來觀看他們蠻夷般的生活方式會令觀看者覺得高人一等,有助于培養(yǎng)自信。在扎科帕內(nèi),瑪琳娜一行人住在簡陋的棚屋里,除了做飯之外,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動手,于是瑪琳娜慨嘆“這就是我們的烏托邦”(57)。不過,這只是自相矛盾的一個例證而已:既然波蘭能有建立烏托邦的所在,她又何須大費周章奔向異國他鄉(xiāng)?究其原因,扎科帕內(nèi)能滿足她“逃逸”的愿望,但不能滿足她“征服”的雄心,這一點在作家里夏德的先遣之行中得到了呼應。他體會到“最有禮貌的人是戴著腳鐐手銬從非洲販運來的黑奴;令人感到威脅的卻是近些年自愿到美國移民的歐洲人”(107)。
瑪琳娜的自我塑造實則是一種重塑,而重塑意味著放棄過去?,斄漳刃Q自己要做一名自由自在的農(nóng)婦,忘記舞臺,忘記波蘭的一切,但矛盾的是她在隨身的行李中依然不忘裝入表演的戲服,這既為她日后的復出埋下了伏筆,預示著烏托邦社區(qū)不可避免的失敗結(jié)局,也昭示了她不愿坦承的征服之心。扎科帕內(nèi)的演練為瑪琳娜美國之行的身份重構(gòu)定下了基調(diào),期間印第安人成為她關(guān)注的重要對象。瑪琳娜在參觀費城百年博覽會時專門去觀看了市政廳里印第安人的展覽。在寫給好友的信中,她不忘描述一位著名的印第安勇士的蠟像:“我對印第安人的臉部表情印象極深。殘忍的小黑眼睛、粗糙蓬亂的頭發(fā)、像動物一樣的大嘴。這一切刻畫得清清楚楚,目的是想把印第安人描繪成魔鬼,激發(fā)起人們的仇恨。在這里,你絲毫找不到我們兒童冒險讀物中對印第安人的崇敬”(132)。此處看似為印第安人鳴不平,但“殘忍的”、“粗糙蓬亂的”和“像動物一樣的”修飾語卻是瑪琳娜主觀添加的,所以與其說是蠟像刻畫的問題,不如說是瑪琳娜觀看時內(nèi)心既定印象的投射。當一個馬戲團到達瑪琳娜等人的定居點表演時,對不同人群反應的描述也體現(xiàn)了她的這一印象:美國人高呼:“好哇!”德國人高呼:“嗬!”墨西哥人高呼:“喔!”而卡惠拉印第安人則高興得嗷嗷直叫(150)。語言從有意義到動物般的叫聲,等級分類簡直一目了然。其實在這群自愿移民到美國的波蘭人眼中,除了歐洲白人,其他種族莫不是怪異丑陋,陰森可怖。在加勒比海沿岸地區(qū),黑人老婦“喝得醉醺醺的”,“老板一個個兇神惡煞,全都帶著扁平的草帽,穿著白睡衣,簡直丑得不可言喻”(135)。見到這些深膚色的人后,與瑪琳娜隨行的巴巴拉和雅各布之間有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前者用顫抖的聲音問加利福尼亞是不是有許多非洲人,雅各布馬上回答:不要忘了還有黃種人!巴巴拉于是非??謶?“黃種人!”雅各布極為肯定:“不錯,中國人。男人背上還拖著一條又黑又長的辮子。”女仆阿涅拉不由嚇得哀叫:“啊,夫人,我們要到中國去嗎?你可沒有說我們要去中國啊”(136)!瑪琳娜此時沉著冷靜,設法安撫,他人的怯懦和無知更能映襯她的勇敢無畏和領(lǐng)袖風范。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瑪琳娜在獵奇和觀看的同時也成為被獵奇和被觀看的對象,這也是她在美國進行重塑時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瑪琳娜渴望成功,獲得在波蘭所不能體會的嶄新的感受。在經(jīng)歷了烏托邦社區(qū)不可避免的失敗結(jié)局后,瑪琳娜忠實的支持者,她的丈夫波格丹,終于認識到她的美國之行背后是其追尋新的自我的深層訴求:“瑪并不是渴望嶄新的生活,她需要新的自我。我們的社團是她獲得自我的形式;如今,她一心一意要重返舞臺。她說,她要向世人表明她在美國觀眾面前同樣會取得成功,在此之前她不會考慮返回波蘭”(208)。有研究者指出桑塔格的這部小說顯而易見地受到了詹姆斯《美國人》的影響,但是改組了文化傳播路徑,讓歐洲藝術(shù)家來美國開創(chuàng)事業(yè),在歐美文化融合中取得成功,實現(xiàn)了詹姆斯小說人物難圓的美夢(王予霞2003:313)。然而,瑪琳娜所付出的代價卻與其自我重塑的愿望相背離,變成了一個未曾預料到的悖論。她的成功固然有賴于她的實力,但是最重要的因素卻并不在此,她希望保持的是美國觀眾不樂于接受的,而她極力要摒棄的東西才是美國觀眾需要的。
最能反映這一悖論的是改名事件。瑪琳娜的愛子皮奧特第一個要求改名,因為在學校里大家都喊他“彼得”,一個標準的美國名字?,斄漳却鬄轶@訝,堅決反對,但未能拗過愛子,只能妥協(xié)。隨后烏托邦社區(qū)的很多人也有了新的名字,波格丹成了鮑勃-丹,里夏德改為理查德,雅克想把名字改為杰克?,斄漳纫庾R到“一旦改名換姓,你和原來的自我就不可能有完全一樣的感覺”(178),但是并未想到自己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劇院經(jīng)理巴頓為瑪琳娜的試演折服,答應安排演出。他深諳美國觀眾的獵奇心理,要求瑪琳娜改掉姓名?,斄漳鹊男帐请S第一任丈夫海因里希的,嫁給波格丹后她都沒有改成波格丹的貴族姓氏,因為瑪琳娜的藝術(shù)生命是海因里希賦予的,她想保留這種藝術(shù)上的師承關(guān)系?!暗窃谶@個國家,你必須屈從,人人都得屈從”(221),于是她勉強同意改為簡化的姓。巴頓并未就此罷休,進而要求她將名字也改掉,而且還是改成俄國人(當時是波蘭人的壓迫者之一)的名字。后來瑪琳娜的經(jīng)紀人為了強化瑪琳娜的異國情調(diào)和神秘感,還將伯爵頭銜強加在瑪琳娜的姓名之后,成了“俄國華沙皇家大劇院扎溫斯卡伯爵夫人”?,斄漳仍瓉淼纳矸荼碚饕呀?jīng)變得面目全非了。首演大獲成功后,波蘭同胞扎蘭尼基老人“先是呵斥瑪琳娜,說她竟讓人把自己的姓名改成俄語,然后又高興地流下了眼淚”(240),體現(xiàn)了已經(jīng)在美國社會扎根的扎蘭尼基對改名事實的無奈的肯定。
瑪琳娜勤學苦練,為征服美國舞臺而試圖改掉波蘭口音,扎蘭尼基對此不以為然,因為他了解美國人的欣賞趣味:“美國人對外國口音很著迷。你的發(fā)音越糟糕,他們就越喜歡你”(215)。事實也的確如此,比如《今晚郵報》編輯的妻子說扎溫斯卡夫人的英語帶有異國情調(diào),是“甜美的化身”,瑪琳娜必須保持(239)。即使是在對莎士比亞戲劇最有鑒賞力的波士頓,當?shù)刈钣忻脑u論家也“說她的口音迷人,特別表現(xiàn)在《皆大歡喜》中充滿浪漫色彩的片段上”(285)。如果說改變姓名和保持口音都是瑪琳娜違心接受的,那么在首演后的記者招待會上她已經(jīng)能主動自如地編造身世,完全順從了人們的獵奇心理,因為“虛構(gòu)不過是女演員的娛樂和愛好”(248)。她聽任經(jīng)紀人無中生有,散布子虛烏有的昂貴首飾被竊的假新聞,引起觀眾的注意,前來觀看演出,使劇場爆滿。首演后崇拜者寫的詩強化了瑪琳娜矛盾重重的內(nèi)心掙扎:“把對波蘭的記憶埋在你心中,從此你就是我們美國的新寵”(246)。昔日華沙舞臺上堅持用波蘭語表演而被人們尊為民族英雄的女演員,而今真的需要埋葬對家園的記憶,以獲取一個全新的身份,卻發(fā)現(xiàn)“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然后悲從中來”(同上)。
《在美國》的故事發(fā)生于十九世紀后期,此時的美國發(fā)生了巨大的社會變革。楊金才教授在研究美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女性自我塑造問題時提出,歷史學家和社會批評家都把這種社會的變革歸咎為經(jīng)濟的發(fā)展。美國社會經(jīng)過一個無序的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后很快轉(zhuǎn)入了壟斷資本主義發(fā)展階段,出現(xiàn)了由生產(chǎn)主導的文化逐步向消費主導的文化轉(zhuǎn)變的局面(楊金才2003:70)?!懊绹男聦櫋爆斄漳仍谙M文化的影響下迅速成了一個流行的商業(yè)符號,廣為復制。精明的商店出售“扎溫斯卡”牌的帽子、手套、胸針等;名為“波蘭香”的香水研制問世,瑪琳娜的照片成為商標上的一部分;藥店和煙店張貼和出售瑪琳娜身著戲裝的玉照。而“那些女性崇拜者尤其感到高興的是,瑪琳娜開始‘認可’她們能夠消費的某些商品,比如愛爾美容霜和天使之星洗發(fā)露”(329)。一家爽口片公司在許多雜志上刊登瑪琳娜自己都記不清是否簽過名的感謝信,來推銷該公司的產(chǎn)品?,斄漳热谌肓松虡I(yè)大潮,進行巡回演出,收入豐厚。極度豐裕的物質(zhì)生活并不能使瑪琳娜擺脫在波蘭遭遇的身份認同危機,耀眼的明星光環(huán)無法照亮所有角落。瑪琳娜不得不承認“美國人對藝術(shù)顧慮重重,即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也對戲劇充滿偏見”(327)?,斄漳鹊囊恍﹦∧吭獾降种?甚至有一位婦女專程上門指責瑪琳娜有傷風化,出演不道德的女人。
瑪琳娜的波蘭和英國之行無異于是重溫了一次逃逸和征服之旅。當她“衣錦還鄉(xiāng)”回到波蘭,她明白依靠所謂新的自我留在波蘭已無可能,她的動機與出走前大相徑庭:“我回國來炫耀,受人崇拜,確信我仍然受人愛戴,被人想念,每個人都乞求我回來。但是這些不能帶給我絲毫樂趣,簡直毫無樂趣可言”(298)。美國已經(jīng)教會了她信口開河,口是心非。面對記者的提問,她竟能信誓旦旦地保證樂于重返波蘭舞臺。通過在美國舞臺的大量實踐,瑪琳娜認為進軍英國的時機已到,于是雄心勃勃:“她要在英國成為女演員,不只是滿足于用英語演出的女演員”(315)!她景仰英國,一方面是因為莎士比亞,一方面是因為英國是提倡公民自由的發(fā)源地。但出乎意料的是如同在波蘭一樣,英國政府的審查制度非常嚴格,她演出的劇目不得不采用更名策略方能上演。更有反諷意味的是如同在美國一樣,她的異域口音再次成為觀眾和評論家的興趣所在,她在英國舞臺上擁有雙重的陌生身份——來自美國的波蘭人。在英國,瑪琳娜征服的夢想無從實現(xiàn),只能鎩羽而歸,而美國才是她的不二之選,因為按波格丹的說法,美國是個“古怪的國家,也許是最古怪的國家,它歡迎歐洲所有民族的到來”(148)。瑪琳娜選擇繼續(xù)在美國演出,說明她最終還是接受了美國對她的塑造,她的自我重塑演變?yōu)楸恢厮?但她的身份危機無時不在。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瑪琳娜的自愿移民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流亡。《在美國》的譯者之一感佩桑塔格作為知識分子的道義,認為她“質(zhì)疑薩義德流亡是福的觀點,《在美國》以開放的結(jié)尾、瑪琳娜身份認同危機的永遠擱置,表明她對流亡者的關(guān)注和憂思:無家可歸,安知非福。也許這才是桑塔格作為薩特式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最感人的一面”(李小均2003:74)。
肖瓦爾特對于《在美國》中遮遮掩掩的自傳成分和對歷史人物藏頭露尾的寫法大為不滿,直截了當?shù)靥岢觥拔蚁MK衲囊惶炷軓哪缓蟪鰜?直接書寫她自己——或許那樣的一本書方能改變婦女的生活”(Showalter 2000)。桑塔格后來在一次采訪中說明“我是對關(guān)于移民和女演員的小說感興趣?!本蜑槭裁匆獙⒐适轮糜谶^去這個問題,桑塔格的回答實則表明了《在美國》創(chuàng)作的深意:“我本來想把故事放在現(xiàn)在的,可是我轉(zhuǎn)而又想:哦,為什么不(能放在過去)呢?過去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與現(xiàn)在是如此相似”(參見Farnsworth 2001)。對文本當下意義的關(guān)懷才是桑塔格的寫作意圖。正如王臘寶(2005:107)所言,20世紀見證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世界性集團遷徙。在這一背景之下,許多國家產(chǎn)生了反映這些遷徙的移民文學。因此,對近百年來世界移民文學進行系統(tǒng)深入的梳理成了當今文學批評界面臨的一個緊迫課題。桑塔格以過去指涉現(xiàn)在,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加入了這一討論?!霸诿绹?過去并不重要。在美國,現(xiàn)在并不是對過去的進一步肯定,而是取消和代替過去。對過去任何形式的東西都十分淡薄,這可能是美國人最突出的特征”(204)。像瑪琳娜這樣的移民懷著逃逸和征服的夢想來到美國,在重塑自我的過程中最終被美國征服,功成名就的背后是難以言說的深深失落。
附注:
① 譯文參考蘇珊·桑塔格(2008)。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② Self-fashioning中文表達既有“自我型塑”又有“自我形塑”,但是若將這兩個說法反過來再譯成英文,則還有“selfhood-identification”,“self development”等互相換用的表述,由此筆者再三考慮后決定參照李元(2003)的譯法——“自我塑造”。
③ 具體論述參見:http:∥en.wikipedia.org/wiki/Self-fashio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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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kutani, Michiko.2000.Love as a distraction that gets in the way of art [N].NewYorkTimes(02-29): E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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