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紀(jì)昀的天命思想

張國立

(懷化學(xué)院，湖南 懷化 418008)

紀(jì)昀(1724-1805)，字曉嵐，清朝乾嘉時期的一位大學(xué)者，他領(lǐng)銜編纂了集中國文化典籍之大成的《四庫全書總目》。他還是一位文史學(xué)家，創(chuàng)作了一部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一卷史傳作品《明煞安皇后外傳》和一部文集《紀(jì)曉嵐文集》。作品中記載著紀(jì)昀豐富而鮮明的倫理道德訴求，“天命”思想是紀(jì)昀倫理道德思想的核心。他認為天命不只是一個獨立于人之外的神秘力量，更是一種期盼人生存的最高理想，探求人生意義的理想境界。

一、“命”本天本地論

在中國古代，“命”又稱“天命”，是中國古代思想的核心，也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所預(yù)設(shè)的道德彼岸?！疤臁奔啊疤烀备拍畹奶岢鲈谖髦?，其道德內(nèi)涵由此而確立?？鬃永^承并發(fā)展了“天命”思想，使“天命”由眷顧天下的統(tǒng)治者進而惠及每一個有德者。個體“體天命”的過程亦是“天命”的道德內(nèi)化過程。[1](P206-209)《周易·說卦傳》中，將“命”或釋為“天道”(朱熹《周易本義》)；“天命”(胡炳文《周易本義通釋》)；“天道流行之命”(吳澄《易纂言》)；“天地之理”(熊過《周易象旨決錄》)；“長短兇折夭亡之類”(胡緩《周易口義，說卦》)；“天地萬物吉兇死生之?dāng)?shù)”(張浚《紫巖易傳》)等等。[2](P1-6)

紀(jì)昀考察“命”之本源是從天地萬物之生開始的，“余謂天地之大，一氣化生”，[3](P480)而天地之氣，互為陰陽?！皹O陽之內(nèi)必伏陰，極陰之內(nèi)必伏陽。八卦之對待，坎以二陰包一陽，離以二陽包一陰。六十四卦之流行，陽極于乾，即一陰生，下而為垢；陰極于坤，即一陽生，下而為復(fù)”。[3](P557)一方面，氣之陰陽運動，形成天時氣候自然的變化和萬物生長，“陽變陰合，五氣以布，四時以行”，[3](P134)“《月令》一篇，紀(jì)天氣者也，而草木禽魚，皆與相應(yīng)；《周官》辨五土之宜、九州之國，順地氣者也，而司徒所掌，兼曰其動其植；職方所掌，兼曰其谷其畜。以動物本天，植物本地”；[4](P131)一方面，氣之陰陽運動，形成乾(垢)坤(復(fù))始生，天道和人道互為根柢，“蓋嘗取《易·象》而繹之：乾曰資始，坤曰資生者，用之所以相濟；乾變?yōu)閵?，坤變?yōu)閺?fù)者，道之所以互根”，[4](P131)“人為三才之中，人之聚處，則天地氣通”。[3](P299)“三才”實為“三才之道”，就是《周易》中的天道、地道和人道。在《周易》“三才之道”和孟子盡心-知性-知天思想的影響下，人性成為通達上下，溝通聯(lián)接天道與人道的媒介和橋梁。繼而，紀(jì)昀進一步分析氣之陰陽、乾(垢)坤(復(fù))始生變化的根本原因在太極。“陽變陰合，五氣以布，四時以行，而根柢者太極也”，[4](P134)“今夫太極無二理”，[4](P131)“理始于一，而其氣不能不有二；氣分于二，而其類不得不各從無心。成化不必物物而雕也，而莫知其然，皆能順其自然。其命其性，其性其情，探源而論，端緒亦約略可知矣”，[4](P132)“則本天本地之說，似于理為驗”。[4](P131)所以，一氣化生天地萬物，萬物有命有性，人性連通天地，由此，紀(jì)昀的“本天本地”之“命”就有了兩層意思：一是自然之命；一是天命。而“講知命者，有安命、立命二義。蓋必互相發(fā)明，其理始備”。[4](P235)

二、知自然之“命”要安命

紀(jì)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專門考證了“命”說。第一種說法，八字論“命”。傳說最早推“命”的是李虛中。據(jù)紀(jì)昀考證，李虛中將“命”與人的出生年月日、日辰(俗稱“八字”)相聯(lián)。它們之間就象樹的枝干一樣，相互依存，昌盛衰死與共，由此推斷人的生死、富貴等?！笆纻魍泼加诶钐撝校浞ㄓ媚暝氯斩挥脮r，蓋據(jù)昌黎所作虛中墓志也?！f實兼論八字，非不用時，或疑為宋人所偽托，莫能明也。然考虛中墓志，稱其最深于五行，書以人始生之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勝衰死生，互相斟酌，推人壽夭貴賤、利不利云云”。[3](P290)第二種說法，星命說。紀(jì)昀對該“命”說的創(chuàng)始者提出質(zhì)疑。該“命”說“世傳起自張果。其說不見于典籍”，而且“是以星言命，古已有之，不必定始于張果”。而且“是五星之說，原起于唐，其法亦與今不異。術(shù)者托名張果，亦不為無因。特其所托之書，詞皆鄙俚，又在李虛中命書之下，決非唐代文字耳”。[3](P290)星“命”說具體有以下幾種：“《列子》稱稟天命，屬星辰，值吉則吉，值兇則兇，受命既定，即鬼神不能改易，而圣智不能回”，“王充《論衡》稱天施氣而眾星布精。天施氣而眾星之氣在其中矣，含氣而長，得貴則貴，得賤則賤。貴或秩有高下，富或資有多少，皆星位大小尊卑之所授”，“韓昌黎《三星行》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奮其角，箕張其口’”。此外，還有“杜樊川自作墓志曰：‘余生于角星昴畢，于角為第八宮，曰疾厄?qū)m，亦曰八殺宮，土星在焉，火星繼木星土?！瘲畈U曰：‘木在張，于角為第十一福德宮。木為福德大，君子無虞也。’”等等。[3](P290)

“命”，是指萬物中已經(jīng)存在的一切客觀因素以及萬物本身所受的秉賦條件。它是一些與生俱來的、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因素。[2](P1-6)紀(jì)昀認同這種命觀。他認為“命皆前定”，[3](P38)“禍福有命，死生有數(shù)，雖圣賢不能與造物爭”。[3](P76)以人來說，在人出生之時，已然存在或自然而生的都稱為“命”。如個人所處的時代，生長的地區(qū)，種族、籍貫、性別，父母、兄弟姐妹、親戚，在家庭中的排行，以及個人的秉賦、外觀或潛在的遺傳等，都包括在內(nèi)。這是一種 “條件性”或“決定性”的客觀限定，[2](P1-6)在“命”的決定下，人要遭遇的事都確定好了。如“戊子春，余為人題《蕃騎射獵圖》曰：‘白草粘天野獸肥，彎弧愛爾馬如飛；何當(dāng)快飲黃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圍?！悄臧嗽拢箯能娪谖饔颉?。[3](P14)還有“莊學(xué)士本淳，少隨父書石先生泊舟江岸。夜失足落江中，舟人弗知也。漂蕩間，聞人語曰：‘可救起福建學(xué)院。此有關(guān)系，勿草草?！蠊礁＝▽W(xué)政。赴任時，舉是事語余曰：‘吾其不返乎？’余以立命之說勉之。竟卒于官。又其兄方耕少宗伯，雍正庚戌在京邸，遇地震，壓于小弄中。適兩墻對圮，相柱如人字帳形。坐其中一晝夜，乃得掘出。豈非死生有命乎”。[3](P57)此外，人生的功名、富貴利達、窮通壽夭也是由 “命”決定的。在《灤陽消夏錄二》中，記載他典試山西鄉(xiāng)試，范學(xué)敷與李騰蛟二人都中式，但是，前者失卷，后者因滅燭而易他卷，結(jié)果他們二者都落榜。在庚辰鄉(xiāng)試中兩人皆中式。這件事使他頗有感慨：“乃知科名有命，先一年不可得，彼營營者何為耶？即求得之，亦必其命所應(yīng)有，雖不求亦得也?！庇秩缭凇度缡俏衣勔弧分?，紀(jì)昀記述自己于乾隆甲戌，參加殿試后。偶遇一位能測字的浙士，紀(jì)昀寫了一個“墨”字?！罢闶吭唬骸堫^竟不屬君矣。里字拆之為二甲，下作四點，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點庶字腳，士吉字頭，是庶吉士矣。后果然”。又戊子秋，紀(jì)昀因為漏言獲遣，行前，一董姓軍官為之拆字，預(yù)言其前程命運，遣戍何地，何時賜環(huán)等等，后來居然一一兌現(xiàn)。[3](P128)

既然，“命”的到來和發(fā)生作用與人的行為沒有明顯的因果關(guān)系，紀(jì)昀主張要“安命”，“安命者，君子之學(xué)也”。[4](P243)人只能安心接受命運的安排，不應(yīng)企圖“不以其道”而改變它。他曾記其先師陳白崖先生曰：“居吉宅者未必吉，居兇宅者則無不兇。如和風(fēng)溫煦，未必能使人祛??；而嚴(yán)寒沴厲，一觸之則疾生。良藥滋補，未必能使人驟?。欢┕シ?，一飲之則洞泄?！贝艘啻_有其理，未可執(zhí)定命與之爭。孟子有言：“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盵3](P182)人把一切交給“命”之后才是自由的。“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盡心下》)，[5](P1-7)“人惟當(dāng)順天之常，克己之私”。[4](P235)紀(jì)昀在《如是我聞一》中借一老僧之口說：“夢已醒矣，經(jīng)營百計，以求富貴，富貴今安在乎？機械萬端，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已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黃梁，尚能省悟；何身親閱歷，反不知萬事皆空？”[3](P144)“命”決定人的生死、富貴、貧賤、疾病，得失、成敗到道之行與廢。人的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人的一切努力都于事無補，“命”常常給人以精神上的打擊，“命”的這種消極和無可奈何的特征，其實是對人是否真正具有道德的考驗，因而常常成為道德修養(yǎng)的反面促進力量。正是由于“命”的無法回避，不可抗拒和殘酷性，才體現(xiàn)出道德的莊嚴(yán)神圣。人的行為善惡與否將直接導(dǎo)致“天命”的褒獎還是懲罰。

三、知天命要立命

“天”字，從字源上說，“天”字是象形文字，本義指人的“顛頂”，即人身體的最高位置，隱含著至上的意思。[5](P1-7)隨著人的思維發(fā)展，“天”被表述人頭頂至上的自然高大的天體。被認為是人間禍福的決定者。“天命”也就是天所下的命令，是“天”對人間的最高指示。紀(jì)昀認為這種“命”之決定者的天即“太極”，“太極”即“誠”即實理?！啊锻〞分^誠，即《圖說》之所謂太極也。太極一實理，故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誠一實理，故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而見誠之源”，[4](P129)“蓋五常皆性之見端誠者，性之所以為性；百行皆心之運行而誠者，心之所以為心。天理渾然，至圣之道也”。[4](P130)“誠”不僅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而且代表著“善”的道德“本心”或“良心”。儒家所言的仁、義、禮、智、信等五常及人們的一切德行，都以“誠”為基礎(chǔ)，由“誠”決定。

紀(jì)昀說“誠”本天本地，即是天道和人道，又是本人本心，即“誠”則心凈至善，諸德圓滿，不“誠”則心不凈存惡，一切德行都是虛妄不實。因為人從自然界中產(chǎn)生出來后，渣滓未去，天人有了間隔。去掉渣滓，便與天地同體。紀(jì)昀說“《六經(jīng)》所論皆人事，即《易》闡陰陽，亦以天道明人事也”。[6](P137-138)《周易》中六十四卦之大象，寫的都是君子的。其三百八十四爻中講的所謂吉祥、兇險、悔恨和吝嗇小氣的話，都是為規(guī)范百姓的日常生活而寫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助人明白是非，解決疑惑之想的?！爸辆辽?，而一一切于人事。既切于事，即一一皆可以推以理。理之自然者明，則數(shù)之必然、象之當(dāng)然，剨然解矣”。[6](P137-138)“誠”既是最高的理想，又是可以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存在。作為最高理想，只有圣人可以達到。《系辭上傳》云：“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弊鳛榭梢詫崿F(xiàn)的現(xiàn)實存在，每個人都可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通過道德實踐去實現(xiàn)?！疤臁钡膫惱砘谷巳菀捉邮軣o神論，同時在無神論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下保留著崇拜。這種崇拜的對象不是終級的天或者其它至高至上者，而是特定的倫理體系或倫理原則。“誠”本天道化生萬事萬物；本人性構(gòu)成人內(nèi)在至善的需求。人們始終應(yīng)該保持人性固有的“誠”，還要不斷地自覺地去追求“誠”。這要求人們把精力集中到自身行為上，通過完善道德修養(yǎng)來“祈天永命”。“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盡心上》)。[1](P206-209)這種“命”更直接地表現(xiàn)著人的創(chuàng)造，它代表著真正的天，因而由它所規(guī)定的“命”，也就是人的真正的天命。紀(jì)昀將之作為體現(xiàn)人之主體性的價值和道德理想的力量。

雖“命”不可移，紀(jì)昀認為人可以立命?！啊兑住酚辛掌叻种?，以六十四卦排比一年三百六十日，而以是日所值之卦斷治亂。年代邈遠，人事紛繁，偶而相值，亦或似小小有驗。然據(jù)此為定，則一身之禍福，皆定數(shù)，吉不必‘惠迪’，兇不必‘從逆’矣。一代之興衰皆定數(shù)，堯舜不為有功，桀紂不為有罪矣。天豈以此限人？圣人豈以此立教哉？”[4](P243)對于帝王來說，立命就要造命，“造命者，帝王之事也”，[4](P243)“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為懷”(《尚書·周書·蔡仲之命》)?！懊裰?，天必從之”(《尚書·周書·泰誓上》)。天不再是喜怒無常的暴君，而是善惡有則的裁判。要使天命常駐，唯有做到不失德。帝王之生于王室，君子之生于民間，這些是命中注定的，但帝王要保證這份基業(yè)永遠發(fā)展下去。天意決定于民情，民情決定于王之敬德與否，一切都在人為。[1](P206-209)作為“天”在人世中的代表帝王“造命”，就是根據(jù)天命要求，制定仁義禮智等道德規(guī)范，以民為本，修德務(wù)實，為政以德?！墩撜Z》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币馑际钦f人的行為如果背離了天道人倫之理，就不能獲有免災(zāi)，善惡報應(yīng)，全系自身的行為而定。“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周易·沖·文言》)。“其人自定自移，鬼神無權(quán)也?！?“大善則移，大惡則移”。[3](P38)人們?nèi)粝氲酶１艿?，一定要行善戒惡。在《姑妄聽之四》中記載，乾隆甲辰四月，濟南南門內(nèi)西橫街大火，張某一家因救母柩而甘愿殉死，致使大火回飆而北，僅焚燒了鄰居一質(zhì)庫，而張某一家得以全生。對此，紀(jì)昀認為：“精誠之至，哀感三靈，雖有命數(shù)，亦不能不為之挽回?！鄙咸熨p善而懲惡，報應(yīng)不爽，無所偏袒?！堕單⒉萏霉P記》中，紀(jì)昀列證了夙因果報、因果現(xiàn)報、因果來生報、因果二世、三世甚至四世報的事例，告誡人們要行善避惡。

紀(jì)昀以“天命”作為道德的來源與主體本身行為的最后保證者，個人主體的道德行為就能暢通無阻的進行下去，精神與行為都能達到自由的境界，而不會受個人得失的影響。即“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就是將“客觀世界的規(guī)律性與主體存在的目的性”相合為一。[2](P1-6)人所應(yīng)做的就是“行其義”、“仁以為己任”；面對責(zé)任，“知其不可而為之”，獲得“仁者”，“賢者”，“圣者”的崇高品德，實現(xiàn)人之所以為人的高貴價值?！爸T葛武侯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此圣賢立命之說”。[3](P4-5)所以一定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甚至于自己因為這一選擇所遭受的一切不公與艱辛，都在對“天”或“天命”的信念下得以消解，自己對一切磨難的承受仿佛都是應(yīng)該的，是天命的褒獎而非懲罰。[7](P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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