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睿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00)
中篇小說《邊城》是沈從文最著名的作品。自1934年《邊城》問世以來,無論是褒是貶,人們一直將這部小說稱作為“牧歌”。例如劉西渭就在《〈邊城〉與〈八駿圖〉》一文中認為“《邊城》便是這樣一部idyllic杰作。……這不是一個大東西,然而這是一顆千古不磨的珠玉。在現(xiàn)代大都市病了的男女,我保險這是一服可口的良藥?!雹購倪@段文字可以看出,他是根據(jù)《邊城》結構巧妙、文字精致以及表現(xiàn)與都市生活迥異的寧靜平和的氛圍等特點,把《邊城》比作“牧歌”的;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同樣把《邊城》看作“牧歌”,他認為“玲瓏剔透牧歌式的文體,……是沈從文最拿手的文體,而《邊城》是最完善的代表作。”②但與劉西渭不同的是,夏志清并不欣賞沈從文的這類作品,反而對沈從文的某些非“牧歌”作品大加贊賞,認為它們“不但寫到社會各方面,而且對當時形勢的認識,也非常深入透徹”。③也就是說,夏志清是從牧歌式的作品與社會現(xiàn)實生活脫節(jié)的角度,對《邊城》這類牧歌式作品提出批評的。而劉洪濤的《〈邊城〉:牧歌與中國形象》一書在首先探討“牧歌”西方語源后,更是從樂園圖式、挽歌情調、物景化以及古典化等多個角度全方位論述了《邊城》的牧歌情調。劉洪濤在書中甚至還把《邊城》的牧歌情調放置在“中國被動現(xiàn)代化,以及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生成的背景中”,認為《邊城》的牧歌情調顯示出一種整合的、詩意的中國形象的生成。④從以上可以看出,人們把《邊城》看作是精致優(yōu)美/平和沖淡、脫離現(xiàn)實的矛盾斗爭以及散發(fā)濃郁抒情氣息的作品,于是《邊城》就被打上“牧歌”的標簽,甚至沈從文本人也往往被看成是脫離現(xiàn)實的牧歌歌者。盡管一些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邊城》的所謂“牧歌形象”存在裂隙,用“牧歌”概念并不能完滿的解釋《邊城》⑤,但從牧歌的角度來解讀《邊城》仍然是研究界的主流看法。
《邊城》這部作品在剛剛面世時的情況卻并非如此。1934年4月,《邊城》剛在《國聞周報》上連載完,汪偉就在這部小說的“牧歌形象”下看到了不同的東西。他認為“邊城里就也淡淡地用了幾件商品,暗示著商業(yè)向農(nóng)業(yè)的侵略?!雹逕o獨有偶,羅曼在這一年12月發(fā)表的《讀過了〈邊城〉》一文中也認為,這篇小說“在文章的背面,卻像是把城市和鄉(xiāng)村經(jīng)濟矛盾的地方,暴露了許多。”⑦也就是說,汪偉和羅曼不約而同地在《邊城》的牧歌圖景中看到了商業(yè)與農(nóng)業(yè)、城市與農(nóng)村之間的沖突。這類解讀顯然與時下人們對《邊城》的理解大相徑庭。而由此引發(fā)的問題就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是否意味著《邊城》本身的“牧歌形象”存在著某種裂隙?如果裂隙存在的話,這種裂隙又是在什么地方表現(xiàn)出來?當眾多研究者以“牧歌”二字來指稱《邊城》時,這部小說的內部是否存在一種遮蔽機制把自身的裂隙掩藏起來?這種遮蔽機又是如何參與到小說的敘事當中,并構成小說幻景中的一部分?
關于《邊城》中“牧歌形象”的裂隙,汪偉在他的文章中有一段似是而非的論述:“《邊城》整個的調子頗類牧歌,可以說是近于‘風’的,然而又覺得章法尚嚴,針線尚密,換言之,猶嫌雅多于風。其中尤以白鵝關的倒敘,虎耳草的映帶,不愧精心撰結之文。”⑧這里所說的“章法尚嚴,針線尚密”,既是指《邊城》敘事結構的復雜精致,同時也指《邊城》中充滿了不斷復沓出現(xiàn)的各種意象,構成小說內部的象征體系?!哆叧恰吩跀⑹龃浯渑c二老儺送之間的交往時,不斷插入“魚”、“虎耳草”等意象,使“魚”、“虎耳草”脫離其本義,成為翠翠、儺送之間愛情的隱喻或象征物。但汪偉把小說中這些意象的作用僅僅局限在文章寫作的意義上,從行文的自然天成(“風”)與人工造作(“雅”)之間對立的角度上,談到《邊城》與牧歌的不同以及其敘事中的裂隙,而沒有回應他在文章前面所提到的“商業(yè)向農(nóng)業(yè)的侵略”的問題,更沒有真正的討論《邊城》牧歌圖景的裂隙。
其實,某個意象在文本中不斷重復是一個值得深入闡釋的現(xiàn)象,而不能僅僅停留在文章寫作的意義來加以理解。在英美新批評派的理論中,一個意象在同一作品或同一作家的一系列作品中再三重復,就會漸漸積累其象征意義的份量,最終使讀者明白它必有所指。這個再三重復的意象,就是新批評派所說的主題意象⑨。汪偉在《邊城》中留意到“魚”、“虎耳草”等意象顯然屬于主題意象的范疇。與“魚”、“虎耳草”等類似的主題意象在《邊城》中還有很多,“渡船”與“商船”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從小說的第一節(jié)開始,“渡船”與“商船”就作為一對截然相反的意象不斷在小說中成對出現(xiàn)。據(jù)筆者統(tǒng)計,《邊城》中“渡船”、“商船”成對出現(xiàn)的情況總共有十三處之多。而這對意象在小說中的出場大又致可以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渡船、商船作為相互對立的事物,在一句話中同時出現(xiàn)。第二種情況則是一句話中雖然只出現(xiàn)渡船或商船,但這句話卻隱含著沒有在這句話中出現(xiàn)的渡船或商船的對比。
第一種情況在小說中較為普遍。小說第一節(jié)最后一句話就是:“這種船只(指商船)比起渡船來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既寫出渡船與商船樣式的不同,也暗示了守著渡船的翠翠對商船的歆羨。在第十二節(jié)中,小說寫到大老天保和二老儺送同時愛上了翠翠。但作家并沒有把這對三角關系直截了當?shù)谋硎龀鰜恚怯昧恕坝绣X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這樣的表述。在這句話中,糾纏在戀愛中的三個人被強行拆分成兩類——“有錢船總兒子”和“窮人家女兒”。顯然,它所強調的并非天保、儺送與翠翠之間的愛情,而是“船總”和“弄渡船”這兩種職業(yè)。因此在這句話中,“渡船”和“商船”已經(jīng)脫離其本義,成了“船總”和“弄渡船”這兩種不同職業(yè)以及“有錢”和“窮人家”這兩種不同經(jīng)濟地位的轉喻,暗示著從事這兩種不同職業(yè)的人經(jīng)濟地位、權力等級的巨大差異以及由此造成的婚姻前景的黯淡。在同一節(jié)中,大老天保還信誓旦旦的說“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指商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憋@然,在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社會中,兩人之間婚姻關系的成敗往往代表著二人關系發(fā)展到極端親近或徹底決絕這兩極。而《邊城》以“跟船下桃源”和“撐渡船”來轉喻婚姻的成敗,也正是說明在商船與渡船在湘西社會里地位的懸殊。
第二種情況在《邊城》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較少。雖然它沒有讓“渡船”和“商船”在句子中直接對立,但卻更為深刻的暗示了二者之間的對立。例如小說在第十五節(jié)中這樣描述祖父和翠翠之間的對話: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p>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shù)?。?/p>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么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p>
翠翠嗤的笑了?!傍P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象瘋子嗎?”
在這段對話中,商船并沒有在文本中出現(xiàn)。但翠翠表面上嘲笑祖父小小的渡船不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時,顯然正暗示著天保、儺送家的商船可以輕易的通過這些險灘。這個在引文中沒有出現(xiàn)卻又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商船意象,指稱著其所具有的諸如壯大、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等特性,帶有明顯的男性象征的意味。而在商船的對比下,渡船就顯得渺小、脆弱,則傳達出明顯的女性象征意味。所以當翠翠清醒而略帶嘲弄的向祖父指出“渡船”的局限性時,她所表達的是對商船的認同和對男性的渴望。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渡船、商船這兩個意象在《邊城》中已經(jīng)脫離本義,成為多重意義的交匯點。是什么讓沈從文對這兩種船念茲在茲?
眾所周知,湘西地處山區(qū),陸上交通在解放前極不發(fā)達,因此水上交通及其重要載體——船在湘西社會就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根據(jù)1938年湖南省水警局的統(tǒng)計,湘西地區(qū)客貨運輸量有80%以上需要靠水運來完成,而食鹽、米糧、磚茶以及黃銅等湘西主要進出口貨物則幾乎全部依靠水上交通運輸。⑩湘西地區(qū)對水上交通的依賴,造成了沅水流域船舶以及相關產(chǎn)業(yè)的繁榮。據(jù)統(tǒng)計,20世紀30年代湘西地區(qū)各縣登記在冊的船舶有3 622只。沅水流域的船不僅數(shù)量驚人,種類也相當可觀。民國20年(1931)湖南省水警局在《民船類型登記報告》中稱沅水流域的船舶有“約百余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湖南省航務局民船科的調查報告中則稱湘西地區(qū)的船舶“有160余種”。沈從文本人在1938年也曾專門撰寫散文《常德的船》,對沅水流域各式各樣的船只做過頗為詳細的描繪。湘西地區(qū)船多,水上從業(yè)人員的數(shù)量自然更多。根據(jù)湖南省水警局的統(tǒng)計,湘西地區(qū)各縣船員僅登記在冊就有14 422人。水與船在湘西世界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自然對自幼成長在湘西的沈從文影響深遠。沈從文15歲起從軍,此后五六年的時間里在一條沅水上來來回回多次,這段經(jīng)歷成了他日后創(chuàng)作不竭的源泉。正如他的創(chuàng)作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中談到的那樣:“到十五歲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條辰河(即沅水)無從離開,我在那條河流邊住下的日子約五年?!辽傥疫€有十分之一的時間,是在那條河水正流與支流各樣船只上消磨的。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這篇與《邊城》幾乎同時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談所強調的正是湘西的“水”與“船”對沈從文本人及其創(chuàng)作的重大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邊城》期間,曾因老母病重,暫時中斷《邊城》的寫作,返回湘西家中省親。這是作家自1923年離開湘西后第一次返鄉(xiāng),從北平到鳳凰需要花費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其中絕大部分時間沈從文是在湘西的船上度過的。金介甫在《鳳凰之子:沈從文傳》中就認為,在1934年湘西之行前,沈從文“寫的鄉(xiāng)土文學大多是抒發(fā)懷舊之情,再現(xiàn)他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以及他在軍隊中受到磨煉?!边@時他筆下的湘西并不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鳳凰,“而是一個士兵眼中看到的模糊遠景?!倍驈奈脑谶@次湘西之行后才意識到,湘西已經(jīng)不再是他夢想中的“桃花源”,它距“社會的崩潰瓦解已為時不遠?!庇纱宋覀冃枰穯柕氖?,在返回湘西的路上,沈從文究竟遇到了什么呢?幸好作家為我們留下了著名散文集《湘行散記》,使這個問題有了解答的線索。這部散文集是沈從文根據(jù)自己在返鄉(xiāng)途中寄給張兆和的四十多封書信加工整理而成。有趣的是,作家在其中沒有對母親、老家鳳凰以及故鄉(xiāng)親友等情況多費筆墨,而是用絕大部分的篇幅來描寫自己對湘西的水、船、水手以及碼頭等的印象、見聞。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寫作狀態(tài):“看看船走動時的情形,我還可以在上面寫文章,感謝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實在太方便了。倘若寫文章得選擇一個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點的。”可以說,一部《湘行散記》就是沈從文在船上寫水上的故事。因此湘西的船和水構成了沈從文重新“遭遇”湘西現(xiàn)實的媒介和橋梁,它們本身也構成了作家想象湘西的主要資源和核心意象。這也就難怪有評論者這樣描述這部散文集,“這條流動不息的河,不僅構成了這些書簡的外部寫作環(huán)境,而且成為這些書簡的內部核心成分,不妨說,這些書簡就是關于這條河的。所寫一切,幾乎無不由這條河而起,甚至連寫作者本身,其精神構成,也往往可見這條河的參與和滲透?!?/p>
筆者在這里花費大量篇幅來探討湘西的船對寫作《邊城》期間的沈從文的重要性,并不是要證明因為沈從文在返鄉(xiāng)途中對湘西的船印象深刻,所以他故意在《邊城》中多用船的意象。這樣的解釋過于機械,而且這屬于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作家心理問題,本身無法實證。筆者想提醒讀者注意是,湘西的船對于《邊城》時期的沈從文來說,也可以說是某種“模糊遠景”,它滲透在沈從文的湘西想象之中。因此,《邊城》中數(shù)量眾多且意義繁復的“渡船”、“商船”意象就值得我們進行重點考察。
在《邊城》中,“渡船”與“商船”首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交通工具和移動方式。渡船固定在碧溪岨邊,在“寬約二十丈”的小溪上來回往復,連接了由茶峒通往川東的道路。而商船則往來于茶峒與洞庭湖之間長達千里的沅水航道。表面上,這兩種船只是不同的交通工具而已,但在實際生活中,這兩種交通工具深刻的影響了掌握這兩種交通工具的人們的生活方式。道林·馬茜(Doreen Massey)在《權力幾何學和發(fā)展中的地域感》(Power-geometry and a progressive sense of place)一文中仔細辨析了人們不同的移動能力與移動方式背后隱藏著的復雜社會權力關系。馬茜在她的文章中認為:“不同的社會群體和個人被不同的方式放置在那些流動和相互聯(lián)絡的關系中。這不僅僅關系到誰移動、誰不移動的話題——雖然這個話題是上述問題的一個重要方面——而且關系到與流動和移動相關的權力。不同的社會群體和和這種必然有所不同的移動能力之間,會發(fā)生不同的關系:有些群體承擔比較多的責任;有些群體發(fā)動了流動和移動,而其他群體則沒有;有些群體更加接近移動的接受端;而有些群體則被這些移動有效地禁錮住了。”馬茜試圖向我們證明,交通工具和移動能力本身并非僅僅是人們根據(jù)自身的經(jīng)濟實力、社會地位來自由選擇的。交通工具和移動能力本身就是建構、鞏固并且加強人們之間社會地位、階級差異的重要力量。由此觀之,《邊城》中“渡船”、“商船”這兩個對立的意象就不僅僅指稱兩種差異巨大的交通方式,而是直接指稱著祖父、翠翠和順順、天保、儺送這兩個社會集團之間的對立和巨大差異。在小說中,碧溪岨的渡船是由茶峒地方集資開辦并維持的,其目的在于方便茶峒周邊地區(qū)居民的出行而非贏利。因此看管渡船的祖父、翠翠只有“三斗米,七百錢”的“口量”,且“照規(guī)矩”不能收錢。而沅水上的商船則是湘西地區(qū)貿易發(fā)達的產(chǎn)物,是以贏利為目的的。以小說中的船總順順為例,他從“一條六槳白木船”起家,“數(shù)年后”成為擁有“大小四只船”的船主,在五十五歲時,他還當上了“掌水碼頭的”船總,成為在“邊城”茶峒地位顯赫的人物。正是“弄渡船”和“船總”這兩種人生活方式的不同,《邊城》中才會用“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這樣的表述來指認兩類人之間巨大的地位差距。
有關《邊城》中翠翠與天保、儺送之間的愛情悲劇,研究者多從《邊城》中找到諸如“天意”、“造化”以及“命運”等語匯,把《邊城》中愛情悲劇的原因歸結為命運造成的“誤會”。然而小說中“渡船”、“商船”這對意象頻頻顯身,似乎不斷向讀者暗示造成翠翠與天保、儺送之間愛情悲劇的,除了虛無飄渺的“命運”外,還有著更為現(xiàn)實的原因。在《親屬關系的基本結構》(The Elementary Structures of Kinship)一書中,結構主義理論家列維-斯特勞斯(Levi-Strauss)在考察了全球大約三分之一民族文化的親屬關系后,集中探討了婚姻(即男人與男人之間交換婦女)交換制度。列維-斯特勞斯把“婦女交換”作為馬爾塞爾·莫斯(Marcel Mauss)《原始交換的形式——贈與的研究》一書中闡述的“禮品交換”系統(tǒng)中的一個子系統(tǒng)進行重點論述。在書中,列維-斯特勞斯把“婦女交換”進一步分成“局限交換”和“廣泛交換”兩種方式。所謂“局限交換”就是指一個社會集團中的男子有絕對的把握從另一社會集團中娶回妻子,才會把本社會集團中的女人嫁給另一社會集團。而在“廣泛交換”中,男子能否從另一社會集團中得到女人,是具有風險的。當他把本社會集團中的女人嫁到另一個社會集團后,他不一定能從另一社會集團中娶回一位女性。列維-斯特勞斯認為“局限交換”要想長時間地堅持下去,是相當困難的。因此“局限交換”會逐步過渡到“廣泛交換”。而在“廣泛交換”中,婚姻交換會分解在不同等級間進行,因此,地位不同的家族是相互通婚的,結果就會產(chǎn)生越等婚制,最高等級的集團經(jīng)常從他們社會的低等集團取得作為貢品獻來的婦女。列維-施特勞斯和馬爾塞爾·莫斯的觀點一樣,都認為贈禮慣例是聯(lián)結社會成員關系網(wǎng)的象征性表現(xiàn)。當贈禮交換得以完成時,表明贈禮交換的兩個社會集團之間實現(xiàn)了和解或聯(lián)合;而當這種贈禮交換無法完成時,則標志著交換雙方關系的破裂。因此,兩個社會集團交換女人的目的并非生育、繁衍抑或是某些遺傳學原因,而是因為他們必須通過這種交換才能獲得兩個社會集團之間的和解。
上文已經(jīng)談到,《邊城》中“渡船”與“商船”這兩種器物是湘西世界不同經(jīng)濟實力、階級地位的轉喻,因此它們代表了湘西世界中截然不同的兩類人和他們各自的生活方式。借助列維-斯特勞斯有關兩個社會集團交往模式的理論,或許我們可以找到《邊城》中“牧歌”形象的裂隙所在。小說中,祖父和翠翠屬于“渡船”所代表的社會集團;而船總順順以及他的兩個兒子則屬于“商船”所代表的社會集團。耐人尋味的是,在《邊城》中分處在兩個對立社會集團中的主人公渴望得到異己社會集團中的男人或女人,并渴望獲得異己社會集團的生活。以翠翠為例,她不斷的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對于商船的興趣和向往,而這種對商船的向往之情又是對二老儺送的愛情的一種隱喻。船在這里構成一種多重意義的交匯點。小說的第一節(jié)就寫“這種船只(商船)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币簿褪钦f,從故事一開始翠翠就表現(xiàn)出對商船的濃厚興趣。在第八節(jié),小說描寫翠翠在第三次端午節(jié)時“溫習”起前兩次端午節(jié)的情形。翠翠這時正在接替爺爺看守渡船,可是腦子里全是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洞庭湖以及從來沒有見過的由“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一百幅白布拼成”一張帆的商船。且翠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卻想到這個問題!”這說明對商船以及商船所屬社會集團中的男性的向往已經(jīng)沉潛在翠翠的潛意識中,而且翠翠對商船的向往是如此的強烈,使得商船會不時沖破翠翠內心的控制機制,進入她的意識。而在小說的第十三節(jié),心中對商船/異己集團男性的向往,甚至使翠翠想要離開相依為命的祖父:
翠翠覺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只能是商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后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引文中所說的“好像缺少了什么”,自然是指缺少異己社會集團的代表物——商船和異己社會集團中的男性儺送。直到小說的結尾,翠翠仍然在思念那個坐船下桃源,“還不曾回到茶峒來”的年青人。由此我們可以在《邊城》中隱約發(fā)現(xiàn)一條線索,即翠翠“商船”渴望,是從最開始朦朧的興趣一直發(fā)展到最后在意識/潛意識層面不顧一切的追求。
另一方面,“商船”所代表的社會集團中的天保、儺送和翠翠一樣,表現(xiàn)出對異己社會集團女性以及異己社會集團生活的向往。在小說的第十二節(jié)一段兄弟之間袒露心扉的對話中,天保說:“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喜歡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砦子!”研究者早已指出,《邊城》中的“碾坊”代表的是金錢交換關系。雖然天保表面上并不贊同“商船”社會集團的行為邏輯,希望獲得“渡船”社會集團中的女性——翠翠,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讀者在這里必須注意到,天保對商業(yè)邏輯的鄙棄,雖然使我們想到所謂“愛情至上”的浪漫神話,但實際上天保對“碾坊”的輕蔑是建立在他是“有錢船總兒子”的基礎之上的。在引文的后半句,天保就暴露了他的“衙內習氣”,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這種買山頭的行為其實同樣是一種赤裸的金錢交換關系,只不過這種金錢關系在團總女兒與翠翠這兩個更為觸目的對立之下,被人們忽略了?!哆叧恰分械牧硪粋€癥候點則是儺送和他的哥哥一樣,同樣渴望得到翠翠以及“渡船”社會集團的生活,他對哥哥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在這里,“碾坊”和“渡船”分別是“團總女兒”和翠翠的轉喻,所謂不要碾坊要渡船就意味著不想娶團總女兒而想得到翠翠。儺送的這種選擇曾被很多研究者大加發(fā)揮,認為這是純潔的愛情戰(zhàn)勝了金錢。的確,甚至在天保因為追求翠翠不成,死在“下桃源”的路上后,儺送仍然對翠翠癡心不改。在小說的第十六節(jié),儺送說:“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直到小說的第十九節(jié),儺送仍然覺得:“我還不知道我應當?shù)米敕?,還是應當?shù)靡恢欢纱?;我命里或只許我撐個渡船!”但實際上,在要“碾坊”還是“渡船”的問題上,儺送從來沒有做出真正的抉擇。他甚至還把決定權交給了父親船總順順,輕描淡寫的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p>
金介甫在《鳳凰之子:沈從文傳》中認為《邊城》中的祖父、翠翠缺乏“交際本領”。而這種欠缺體現(xiàn)了“人類靈魂的相互孤立”。聶華苓則認為這種沉默“是鄉(xiāng)下人體驗到了存在主義窘境的象征?!甭櫲A苓有關沈從文小說與存在主義哲學關系的論述當然有過度闡釋之嫌,不過《邊城》中翠翠、天保以及儺送等人確實如局外人莫爾索一樣,在命運洪流的裹挾下沒有決斷的能力。雖然他們身處兩個不同的社會集團,分別向往對方的生活,但這種向往在小說中從來沒有落實到行動中去。他們既沒有走得比翠翠的母親和那個軍人更遠,去離家出走;也不具備上一代人的勇氣,去為情而死。因此在小說的結尾,我們看到天保在求愛失敗后,傷心的在下桃源的商船上溺水身死;儺送則在小說的結尾處選擇坐船去桃源,不知所終。只留下翠翠守著新渡船,靜靜的等待遠去桃源的儺送。
在結構主義那里,兩個不同的社會集團可以通過交換禮物或女人實現(xiàn)雙方的和解,而當禮物或女人無法相互交換時,兩個社會集團之間就會陷入敵視或爭戰(zhàn)。在《邊城》中,翠翠、天保以及儺送等人因為誤會、說話方式“彎彎曲曲”以及無休止的延宕做出抉擇時刻,使得他們雖然向往與自己所處社會集團相異的生活,但這種向往卻始終沒有在小說內部得以實現(xiàn)。因此這兩個社會集團之間始終沒能和解與聯(lián)合,而是處在分裂的狀態(tài)。在小說中,渡船與商船這對意象就不再僅僅是兩種差異巨大的人群和生活形態(tài)的轉喻,它們同時也是小說中一種結構性的力量,預示著兩大社會集團分裂的必然。渡船、商船作為對立意象出現(xiàn)的時候,永遠是翠翠和天保、儺送不能見面或產(chǎn)生誤會的時候。當翠翠和二老儺送在端午節(jié)的河邊“斗嘴”的時候;當翠翠和祖父在第二個端午節(jié)因避雨躲進順順吊腳樓而認識大老天保的時候;當翠翠迷醉在二老儺送在夜晚唱出的歌聲的時候;“渡船”與“商船”這對意象都沒有在小說中出現(xiàn)。但是在天保、儺送還沒有進入翠翠生活的時候;在天保、儺送在自己家的新油船旁邊相互表露心跡,約定如何取悅翠翠的時候;當翠翠在渡船上看到中寨來的團總女兒(翠翠與儺送之間的愛情將面臨她的挑戰(zhàn))的時候;當儺送因天保的死而遷怒祖父的時候,渡船、商船的意象則不斷在文本中復沓出現(xiàn)。在這里,渡船與商船這對主題意象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小說中多重意義的交匯點,而是小說在結構上的功能指示器。它們的作用有點兒類似于西方音樂中的主題變奏,每次復現(xiàn)都意味著主題的強化或提升。《邊城》中的“渡船”與“商船”意象與此類似,它們每一次出現(xiàn),都暗示著翠翠與天保、儺送之間多舛的命運。
金介甫認為《邊城》是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分界線,在《邊城》之后,令人不安的湘西世界的社會現(xiàn)實才開始滲透到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之中。研究界也普遍把《邊城》中的湘西世界描述成為一個超脫于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之外的世外桃源。這固然是研究界因循的成見,也是沈從文執(zhí)意在小說中為讀者展現(xiàn)的小說幻術。他本來就是想通過《邊城》向讀者展示“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至于“二十年來的內戰(zhàn)”以及湘西社會現(xiàn)實的眾多弊病,沈從文則預告說要留待“另外一個作品”來描寫。然而小說的創(chuàng)作事實未必總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保持一致。當沈從文力圖為讀者創(chuàng)造一個過去時代的幻景時,湘西的社會現(xiàn)實卻透過沈從文設置的層層“障眼法”,在文本中肆意穿行。以至于汪偉或羅曼老早就在《邊城》中看到所謂“商業(yè)向農(nóng)業(yè)的侵略”或“城市和鄉(xiāng)村經(jīng)濟矛盾”。在筆者看來,《邊城》中的“渡船”與“商船”不僅渡送旅客和貨物,而且也度送著湘西的社會現(xiàn)實來到小說文本?!岸纱迸c“商船”是湘西社會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是翠翠、天?;蚴莾偷挠麑ο蟮奶娲?,也是這些主人公各自所處社會地位的象征物,同時還是小說文本內部的結構性因素?!岸纱迸c“商船”構成了小說內部幻景與小說外部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一條隱秘通道,在《邊城》所營造的“牧歌幻景”上打開一道裂隙,使讀者透過它,呼吸到現(xiàn)實的空氣。
[注釋]
①劉西渭(李健吾):《〈邊城〉與〈八駿圖〉》,1935年6月《文學季刊》2卷3期。
②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第146頁。
③同上,第134頁。
④參見劉洪濤:《〈邊城〉:牧歌與中國形象》,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3。
⑤如凌宇在《沈從文傳》中指出《邊城》中看似質樸純真的湘西世界,經(jīng)濟活動(碾坊相對于渡船)也不斷影響人們的人際關系;王德威在《原鄉(xiāng)神話的追逐者——沈從文、宋澤萊、莫言、李永平》一文中認為《邊城》并不僅僅是“意義豐足圓融、人物善良美麗”的作品,其中“理想的懸宕、質變而非完成,才是主導沈作敘事意義的力量?!钡鹊?。
⑥汪偉:《讀〈邊城〉》,1934年6月7日《北平晨報·學園》。
⑦羅曼:《讀過了〈邊城〉》,1934年12月16日《北辰報·星?!贰?/p>
⑧汪偉:《讀〈邊城〉》。
⑨參見趙毅衡:《新批評——一種獨特的形式主義文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第151頁。
⑩參見《長江航運史》(近代部分),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2,第520頁;王紹荃主編:《四川內河航運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第227頁至第2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