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汪曾祺小說的兒童視角問題

吳 晨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汪曾祺在新時期初期以《受戒》、《大淖記事》等作品開始了自己文學的復活之旅，他的作品以清新自然純樸而廣受歡迎，更以溫暖美好的氛圍給人們帶去了生活美好的希望。這種美好與汪曾祺敘述的視角密不可分，尤其是兒童視角。

一、兒童視角的選擇

在敘事學視野中，“視角”或“敘述視角”指的是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F(xiàn)代小說理論的奠基者福樓拜與亨利·詹姆斯最早把小說視為自足的藝術(shù)有機體，從而將注意力從以往對作品的道德目的轉(zhuǎn)向了小說技巧，尤其是“人物有限視角”或“限知視角”。美國新批評家珀西·盧伯克表示：小說之所以會有復雜的表達方法，歸根結(jié)底就是視角問題，并出版了第一本系統(tǒng)闡述敘述角度的著作《小說技法》。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敘事視角成為評論界的一大熱門話題。不同的視角會賦予作品不同的美感，同時也可折射出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

童年經(jīng)驗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所謂“童年經(jīng)驗”，是指“一個人在童年時期（包括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中所獲得的心理體驗的總和，包括童年時的各種感受、印象、記憶、知識、意志等”［1］。 童年時代的記憶和經(jīng)歷甚至會影響到作家的寫作傾向和意圖。縱觀汪曾祺的小說寫作，童年視角出現(xiàn)的時間短暫，在《羊舍一夕》、《黃油烙餅》、《受戒》、《大淖記事》、《虐貓》等作品中出現(xiàn)，至晚年寫作呈成熟趨勢后就較少出現(xiàn)，因此，兒童視角對研究汪曾祺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汪曾祺從小在人情味十足的士大夫文化中成長，其家庭氛圍是典型的書生家庭，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汪曾祺深深地沉湎于孩提童趣之中的情況，因為孩提時的一切對其而言不僅僅是哺育他成長的乳汁，更是他賴以生存的土壤。他沒有顯赫的政治資本值得炫耀，也沒有一度蒙垢卻終于洗清的名譽值得“恢復”。一生動蕩的歲月令這個文弱書生無所適從，也只有生命起初的美好可以讓汪曾祺尋找到安寧。汪曾祺把“不失赤子之心”作為孔孟的核心，那是一種純真、神圣的感情，用永不消失的童心真誠地面對世界，從而構(gòu)造出充滿詩情的田園牧歌般的意境。

二、真善美的追求

區(qū)別于成人視角下現(xiàn)實的殘酷和無奈，兒童視角會反映出純凈真實的一面。以《受戒》為例，在明子和小英子的眼里，庵趙莊與荸薺庵充滿了樂趣。我們跟隨著明子看到了和尚誦經(jīng)、放焰口等常規(guī)廟事，也看到了殺豬、打牌、娶妻、放田收租等破戒之事，在兒童視角下，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仿佛和尚破戒也是合情合理，倒是顯得格外新鮮有趣。這里的和尚敲三聲磐就代替了早課、晚課；穿衣是不穿袈裟的，連海青直裰也免了；可以有妻室，而且不止一個，連牌客中的“打兔子兼偷雞”的也是“正經(jīng)人”。和尚本是出家人，即可理解為是一種“出世”的表現(xiàn)，而《受戒》中他們的行為又多是“入世”的態(tài)度，汪曾祺用風俗畫的寫法將二者的反差十分自然地給予書寫，充滿了諧趣。而在小英子眼中，銅蜻蜓、螢火蟲、流星也都趣味盎然。而這里的視角又不是單一的，而是相互的，表現(xiàn)為佛家與俗家之間、明子與小英子之間的對視。生活在荸薺庵中的明子，能夠接觸的較為典型的世俗生活便是小英子一家?！皳u錢樹”趙大叔、“聚寶盆”趙大媽、文靜的姐姐，當然還有像喜鵲一樣整體嘰嘰喳喳，弄得自己“心都亂了”的小英子。這樣的家庭興旺和睦，也令明子感到無比親切。而在明子的視角里，小英子是特別的，她快樂地唱歌、崴荸薺，用自己的小腳丫去踩明子，聰慧靈秀，這樣的小英子是完全從明子的角度看到的。同樣明子也是小英子眼中的明子，他畫畫得好，自己很是驕傲；他嗓子好，自己很是喜歡，明子的庵內(nèi)生活又是那么陌生而新鮮。于是這兩者朦朧地對視，似有還無，有效地拉開了讀者、作者以及主人公之間的審美距離，也讓少男少女的情竇初開水到渠成。

三、回憶與童心

在汪曾祺眼中，“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的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jīng)過反復的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2］。當汪曾祺在晚年重拾舊筆之際，童年經(jīng)歷首先闖入了其腦海，其回憶也就與兒童視角密不可分。這種視角不僅體現(xiàn)在敘述主體的身上，而且體現(xiàn)在隱藏在主體背后的作者身上，使得作者在進行敘述時會不自覺地帶上與該視角相關(guān)的情感。對于汪曾祺來說，童年的回憶就像一個失樂園，在經(jīng)歷了過多的苦難后，顯得彌足珍貴。因此我們會在汪曾祺的作品中看到其對故鄉(xiāng)的敘述，對傳統(tǒng)的懷念，“文章淡淡憶兒時”。童年時期的記憶讓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坎坷的汪曾祺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他飽含深情、不厭其煩地勾勒著記憶和想象交織在一起的故鄉(xiāng)風情。席建彬把汪曾祺兒童視角的作品用“回憶—兒童—真”［3］結(jié)構(gòu)加以概括，認為汪曾祺通過對回憶的滲透和敘述，用兒童的視角體現(xiàn)，從而表達出純真的一面。《受戒》從頭到尾充滿了人聲、笑聲和歌聲，是汪曾祺作品中最為歡快的一篇，是其回憶與兒童視角完美結(jié)合的典型。

然而，這樣的回憶是偽真的，是汪曾祺對回憶一廂情愿地描繪，刻意地回避童年世界的惡，構(gòu)造出純真、美好的，帶有希望的假象。文本中的童年回憶經(jīng)過作者的經(jīng)驗重組后已失去了真實性，成為汪曾祺想象出來的烏托邦。這種詩意的童年敘述與冷漠殘酷的現(xiàn)實相比，反差格外明顯，可以看出汪曾祺極力營造出溫暖美好的一面，這是汪曾祺的追求和理想，也是其面對現(xiàn)實無奈的一種選擇。

四、背后的真實

兒童視角的真實性往往比成人敘述更加可信。明代思想家李赟在《焚書·續(xù)焚書》中說：“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也?！庇脙和难劬戆l(fā)現(xiàn)世界、展現(xiàn)世界，有時會對現(xiàn)實的反映更加富有張力和沖擊。

透過兒童明澈的眼睛，可以看到社會真實的一面——冷漠而殘酷。《黃油烙餅》是汪曾祺在上世紀80年代第一篇用兒童視角寫的作品。文章以三年困難時期為背景，用黃油隱喻奶奶的愛，作為一個親情符號加以保存，被蕭勝和家人精心的保管著，然而從干部食堂飄來的黃油香卻打破了這樣的平靜，年幼的蕭勝不斷發(fā)問：“為什么干部開會就能吃黃油烙餅？”父母沒有給蕭勝明確的答案，可是當蕭勝看到媽媽做的烙餅時，卻忍不住咧嘴哭了，因為奶奶再也回不來了。蕭勝的哭聲隱藏著深深的憤怒，是汪曾祺對人性、對社會現(xiàn)實的憤怒，別樣的真實通過蕭勝的眼淚得以放大，也更加的震懾人心?！杜柏垺肥峭粼髟?0年代寫的反映“文革”時代的作品，不同于當時文壇流行的傷痕反思類的揭示小說，汪曾祺通過一群孩子對貓的虐待來折射那個畸形的年代，當孩子們絞盡腦汁用各種方式折磨貓的時候，大人們正同貓一樣，經(jīng)歷著殘酷的折磨，當最后一個孩子的父親因受不了折磨縱深跳樓時，孩子們默默地放走了貓。盡管汪曾祺沒有一句贅言，但透過兒童視角，我們看到了那個水深火熱的社會，看到了孩子們關(guān)于人性和現(xiàn)實的思考，看到了孩子們的成熟與成長，帶著悲戚的味道，閃耀著真實的光芒。

汪曾祺小說平淡溫暖，具有詩化的功能，無論是在主旨的表達上，還是在結(jié)構(gòu)的安排上，都起著獨特且重要的作用，這是汪曾祺的敘述個性，從兒童視角展示著自我書寫，透視著個體的生命密碼和隱含在作品里的成長體驗。

［1］童慶炳.現(xiàn)代心理美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103.

［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三）［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461.

［3］席建彬.回歸于拯救——論汪曾祺小說的童年視角［J］.山東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