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六一，又逢六一

禾日

一、久違了的兒童記憶

以下一段文字，見諸于我兒子五年級的作文《傳承紅領(lǐng)巾的光榮》——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浙江蘭溪一個貧窮的小村莊，有一個佩戴紅領(lǐng)巾的少年，他家境貧寒，常常都吃不飽飯，但他還是刻苦學(xué)習(xí)，因為要給家里省電，放學(xué)后便在教室里看書學(xué)習(xí)。常常是教室里走的最后一個，鉛筆剩下一寸長了，卻還要自己卷一個紙?zhí)捉由先ソ又?，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年年全班第一。在上海楊浦區(qū)的一所小學(xué)，有一個佩戴紅領(lǐng)巾的女孩，她容貌平庸，卻自信自己的其他天賦一定會超過別人，她從小熱愛文學(xué)，長大了更是博覽群書，通曉文史哲……

兒子的作文似乎也在西湖區(qū)獲獎，當時由于該作文內(nèi)容過于“主旋律”，沒有引起我的注意，而只是其中有一小段寫了他眼中的父母童年，使得我們夫妻相視而笑：原來閣下過去那么老土啊。也就再沒有追憶了。

而近階段我因為全力幫助母親對付抑郁癥頑疾，不時會認真琢磨母親的過去，這才連帶讓頭腦——倒帶，掀開自己的過去一并看看，然而，我的童年以及整個青少年時代，似乎真的是沒有什么可值得追憶的故事，大致上就像我兒子所描繪的那樣，一是其貌不揚，二是基本上只穿舊衣服，因而在人群中毫無氣場可言，基本上屬于人民大眾的省略號，而我自己的所有樂趣幾乎全部在看書上面。

兒童節(jié)是怎么過的？好像不記得了，但應(yīng)該在看書。

二、重塑童年

重塑童年其實就是跟兒子一起經(jīng)歷他的成長，身為母親，這無疑是一項最甜蜜最神圣的事情，就包括和兒子一起玩玩具，看小人書，看卡通片，去兒子的課堂，坐在矮小的椅子上聽公開課，自己走上講臺給孩子們上課。和兒子一起擁有他們美麗的校園，和兒子一起從純真出發(fā)，認識世界，向世界提問十萬個為什么。

抬頭朗朗晴空，低頭草長鶯飛。春天就在小朋友的眼睛里。

兒子的童年時代也有陰影幾許。

一是蘭溪老家的鐵哥們，一個大名叫蔣松，小名叫松松的漂亮男孩在夏天游泳時溺水身亡，這也是我們這個大時代的小陰影。松松是個留守兒童，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農(nóng)村，與其說是老人照顧孩子，還不如說是放養(yǎng)在野地里，根本不管。每次我們?nèi)ダ霞視r，松松總是歡呼雀躍，忙不迭地接過我們特意帶給他的禮物，接管起我兒子，他的鐵哥們“箴箴”，接著就帶他去玩各種城里孩子壓根不會的“花活”，如用小石片打水漂，松松可以一下子打七八個圈圈，而箴箴只能打出三四個圈圈?，F(xiàn)在我們?nèi)ダ霞业臅r候，每當我陪兒子玩打水漂，因為我的水平更差，只能打兩個圈圈，兒子會突然想到松松，眼神黯然失色，就會說：“不玩了，走吧。”

其實我也會在那個時候想起松松，那個大眼睛翹睫毛的男孩，想到兒子寫的關(guān)于松松的作文：“松松只是沒有城市戶口，沒有出身在知識分子家庭，但他長大了一定不比我們?nèi)魏瓮瑢W(xué)差的?！?/p>

遺憾。

二是2008年的汶川地震，發(fā)生后不久將面臨六一，彼時全國的氣氛都與汶川和抗震救災(zāi)有關(guān)，兒子也被振住了，大自然的詭異、生命的無常，開始打破了兒子的“不知愁滋味”的格局，我時?？匆娝了?。須臾，他也開始投身其中積極捐款，他捐的倒確實是他自己的壓歲錢，只是一開始說的數(shù)字太大，被我們和老師動員后才減下來。

那個六一該怎么過呢？班主任老師很犯愁，但其實我們家長都知道，老師其實想讓孩子們過一個純粹的快樂的兒童節(jié)，而不想讓這一天也蒙上陰影。后來大家一拍即合，去摘枇杷，呵，摘得太開心了，枇杷太好吃了，這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枇杷了。為此，我也為其寫了一篇報道《摘枇杷的兒童節(jié)》。

三、又逢六一

今年是兒子最后一個兒童節(jié)了，重大節(jié)目已經(jīng)都完成了。參加了真人CS，要求買了一個“股份制”HTC最新型號的手機，老爸控股，義務(wù)是付款買手機加每月付費給中國移動；我是第二大股東，平時歸我用，而他只是小股東，雙休日才歸他用。其實我平時也沒用該“股份制”手機，不跟他計較第二大股東權(quán)益了。接下來的要求是讓我明晚接他回家，六一爭取在家半天聽他“使喚”，具體任務(wù)不明，等他想到再說。

而我自己在六一前參加了單位的黨日活動，來到臨安市社會福利院，看望那邊的殘障兒童和孤寡老人。

青山綠樹簇擁著一組鵝黃色的建筑群，那便是臨安市社會福利院。平心而論，這里的環(huán)境之優(yōu)雅毫不遜色于這一帶的排屋和花園小洋樓。在這里散步的老人也個個衣著光鮮，神態(tài)安詳。然而，當我們來到屬于兒童居住的臥室和活動室的時候，還是禁不住渾身振顫：這里怎么聚集了這么多低質(zhì)量的孩子呢。工作人員介紹說，有20個健康的孩子上幼兒園去了，要晚上才回來，留守在這里的40來個兒童都是一般幼兒園不愿意接受的。

工作人員帶我們饒過那些正在掛鹽水和睡覺的嬰兒房間，徑直來到大班。我真的無法形容孩子們在看到我們那一瞬間的表情，一張張小嘴，一下子全部張大，過了幾秒，兩邊的嘴角上翹，一雙雙眼睛，眼神由空洞到驚喜，再到湖水般清澈……他們太渴望有人來看他們了，對他們而言，我們一定比天花板和窗外的樹木更親切。

巨大的母性和父性頓時在我們中多數(shù)人身上發(fā)酵而膨脹，我們拒絕不了他們張開的雙臂，我們也情不自禁走向那些還不懂得主動張開雙臂的小家伙。

住在這里的孩子們，已經(jīng)查不出他們的出生地和雙親線索了，也許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然而，始亂而終棄的男歡女愛和生育行為卻實在令人惡心，他們的人倫低線已經(jīng)等同于低等動物了。

幸而世界上還有一種叫社會福利院的地方；幸而在這些孩子還沒有去天國之前被好心人轉(zhuǎn)送到這里來了；幸而世界上還有人始終在為公益而付出，不管出過多少錢，也不管出過多少力；幸而有些孩子還是天生麗質(zhì)的女孩，或者還是身體健康的男孩，于是他們被一些大人們領(lǐng)養(yǎng)走了，從此會擁有與其出身身份全然不一樣的人生；幸而還有20個孩子可以上幼兒園，白天可以和其他孩子一起學(xué)習(xí)和成長；幸而這里還組織休假日領(lǐng)養(yǎng)的活動，他們中又一些在休假日里被社會上一些有愛心的家庭接走去享受一下短暫的天倫之樂。

然而，我們見到的這些孩子卻是不幸中的不幸，他們除了有幸住進福利院，卻沒有機會中到上述任何獎項，因為他們個個有生理缺陷。

這些孩子都姓張，因為他們?nèi)胱∧且荒?，時任院長姓張，是張院長在給每個孩子辦理戶籍時即興想到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因為張院長不忍心像別的福利院那樣做，許多福利院都會讓孩子姓“黨”，或姓“社”，其出發(fā)點固然是很進步的，然而，在孩子將來融入社會的時候，難免要面對這種特殊姓氏所帶來的無數(shù)次提問。這肯定對孩子的心理健康不利。多么值得敬佩的領(lǐng)導(dǎo)！

他們的小名分別叫可可、春春、睿睿、強強、康康等等吧，反正每個名字都寄托著這里工作人員的美好祝福。可惜我沒有完全對應(yīng)地記清楚那些臉龐和名字，只能有待下次彌補了。

男孩A。是我們來到大班迎面走向我們的孩子，個頭幾乎有我兒子讀一年級那么高了，長得非常帥氣。他非常熱忱地張開雙臂要我們一個女同事抱，女同事吃力地抱起他，跟他說話，卻發(fā)現(xiàn)他根本連一句話都不會說，但然而對大家的問話和各種聲音都是有反應(yīng)的。我們其他人想抱他，他也沒有拒絕，但眼光緊跟女同事，身體也向著她傾斜過去，女同事就坐在椅子上抱著他。我們詫異地發(fā)現(xiàn)，男孩A長相跟女同事幾乎有七八分相似了。

——拋棄他的媽媽最后留在他印象中的模樣應(yīng)該就是類似于女同事的樣子！

他是自閉癥孩子，不是啞巴，他只是不肯開口說話。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醫(yī)生診斷他不是先天性的自閉癥，他只是有先天性的脊椎畸形，經(jīng)過若干次矯正手術(shù)，已經(jīng)完全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樣發(fā)育長大了。只不過他是在學(xué)說話之前被父母丟棄的，在別人撿到送到福利院之后，隨即就開始了一系列的手術(shù)治療和康復(fù)治療。所接觸的醫(yī)生護士忽略了教他講話，和跟他進行啟蒙似交流，被耽誤了。再要他開口就很難很難了。工作人員說，他每天都在做一件事情，在地上用手畫房子，當然是毫無痕跡地畫，畫好了以后再跳房子，也就是在這些毫無痕跡的隱形的房子中間蹦蹦跳跳。

男孩B。這是一個患先天性唐氏綜合征的孩子。據(jù)說我們國家現(xiàn)在會對懷胎五六個月的孕婦進行這方面的篩查，以終止患病的胎兒降臨人世，而這個孩子不知何故躲過了那一劫，卻依然沒有躲過被父母拋棄的命運，沒有躲過他將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承受。他會早衰，然后……

我去抱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腳上還綁著繩子，這也是看護阿姨的無奈之策，彼時阿姨正在整理別的房間。我替他解開繩子，抱起他，他都幸福地閉起了眼睛，很陶醉。隨后，他的兩只腳緊緊地夾著我的身體，還親我的臉頰。他也有紅潤的雙唇，盡管上面涂滿了口水，親在我的臉上濕濕的，癢癢的，于是我也趕緊擦掉口紅親他的小臉。著名“指揮家”舟舟就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但愿紅衣BB也能像舟舟那樣，終身陶醉在音樂圣殿里，那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啊。

女孩C。她的身上，有一條長長的手術(shù)疤痕，還沒有完全退卻血紅色。福利院剛剛替她支付完巨額心臟手術(shù)費用。但這個女孩卻有一種陽光般的個性，很愛笑，很愛說話，管我叫“媽媽”。還說：“媽媽漂亮！”我用手指指著她的鼻子說：“是寶貝漂亮！”她還堅持說：“媽媽漂亮！”我想，有那么甜美的小嘴和那么燦爛的笑容，或許有朝一日，她會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的，當然，更希望她的父母只是掏不出醫(yī)療費用而拋棄她的，以后或許會來認回去的。

男孩D。一個腦癱孩子，但不知何故“蠻力”很大，臉部表情也很擰巴。別人都不敢抱他，而我卻擋不住他的召喚：“啊，啊，啊——”他用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手勢讓我過去。我說：“抱抱？”他興奮地大叫：“啊，啊，啊！”我把他從有木柵欄的床上抱出來，帶他看窗外的樹木。他可用手和眼光表示他希望去別的房間，我就抱著他去別的房間看其他小朋友，他可高興了?？上膭幼鲗嵲谑遣粎f(xié)調(diào)，一高興就抓我脖子，結(jié)果我回家發(fā)現(xiàn)脖子上有好幾道血痕。呵呵，我倒沒有什么抱怨的，可我想，這個男孩該怎么融入社會呢？如果沒有被救治，而他也長大了，這樣的“蠻力”是否會演變?yōu)椤氨┝Α蹦?？不堪設(shè)想。不過我也很難忘他用極其不協(xié)調(diào)的手勢跟我告別，眼神充滿溫柔：“啊，啊，?。　?/p>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念這些孩子，我也深感自己力不從心，除了今后抽空還想像今天這樣帶些食物去看看他們，抱抱他們，也不可能為他們做更多的了。

今后我也不會主動提出讓兒子和我一起去福利院的。盡管我從不發(fā)表對他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與民工子弟小學(xué)的各類聯(lián)誼捐助活動（他有權(quán)支配存放在我這里的壓歲錢）的意見，但我不認為兒子需要以弱勢群體為存托，找到自己的優(yōu)越感。如果我有一絲那樣的念想，我想我會用更多的時間反省我自己的。

這正如張曉風(fēng)的經(jīng)典散文《初雪》所言：

——記得前幾天，一則藥商的廣告使我驚駭不已。那廣告是這樣說的：“孩子，不該比別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關(guān)系著我們的面子。要是孩子長得比別人的健康、美麗、快樂，該多好多榮耀啊?！痹娫?，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齒冷。詩詩，我愛你，我答應(yīng)你，永不在我對你的愛里摻入不純潔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會被我們拿來和別人比較，你不需要為滿足父母的虛榮心而痛苦。你在我們眼中永遠杰出，你可以貧窮、可以失敗，甚至可以潦倒。詩詩，如果我們驕傲，是為你本身而驕傲，不是為你的健康美麗或者聰明。你是人，不是我們培養(yǎng)的灌木，我們決不會把你修剪成某種形態(tài)來使別人稱贊我們的園藝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傾向生長，你選擇什么樣式，我們都會喜歡——或者學(xué)習(xí)著去喜歡。

不惟如此，我怎么忍心主動讓念私立學(xué)校的兒子來到這群殘障孩子中間，讓這里的孩子們更加自卑？但凡我的內(nèi)心還有良知，還有仁愛之心，我會為一項公益事業(yè)而無償工作一陣子的，只是我先于對這里的孩子作承諾之前已經(jīng)對彼處的公益事業(yè)作出承諾了。

畢竟我的時間也有限，我深黯對自己的時間做出理性而合理的排序該是什么，我早已經(jīng)過了為一時的沖動買單的年齡了。身為職業(yè)人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睉?yīng)以敬業(yè)與精業(yè)為先；身為家庭主婦，相夫教子義不容辭；身為子女，照顧好身心有疾的母親責(zé)無旁貸；身為社會動物，耗能排碳一件也不比別人差，做點公益實在是償還心理的負債感，每當為我這個社會以及自己身邊的人的不幸遭遇流淚的時候，我就會一再告訴自己應(yīng)該不斷地向下，永遠不應(yīng)該離開那些最貧困最弱勢的群體太遠。真的，不然我會死不瞑目的。我聽到太多對現(xiàn)實悲觀的聲音，卻看到太少的實質(zhì)行動，聽到太多的抱怨，卻很少看到責(zé)任的擔當，我們的國家已經(jīng)有太多的苦難，太少的真相，太多的苦毒，太少的懺悔，太多的話語，太少的行動。我惟有堅守自己的底線，努力多做一點才是。

四、永遠的六一

兒子已經(jīng)長得器宇軒昂，已經(jīng)有著不凡的談吐和品位了。此時他鉆在他的電腦里，大約看的是古代世界文明系列節(jié)目。這是他的愛好。

我多么多么地愛他，今天也是他享受最后一個兒童節(jié)了，一會我就要聽其差遣，外出采購肯德基新品種若干。

明年，兒子將不再過兒童節(jié)。我想我會依照“共同成長”的教育沿續(xù)，也會陪他重塑一回青春。

但是我想，只要這個社會還有福利院，還有留守在那里的孩子，我就還可以跟他們一起擁有六一兒童節(jié)。

推而廣之，親愛的朋友，無論您的家庭有沒有BB，無論您是爸爸媽媽，還是爺爺奶奶，或許連叫您爺爺奶奶的人也不再過兒童節(jié)了，但凡您還有一顆仁愛的心，您就可以和需要您擁抱的孩子一起過兒童節(jié)。兒童節(jié)就屬于您。

各位大朋友，小朋友：節(jié)日快樂！天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