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恩波
毫不夸張地講,在留阿的學長們中間,能在40年的漫長歲月里,一直與當年的阿爾巴尼亞同學保持著兄弟般的深厚友誼和同志式的親密合作的關(guān)系的人,恐怕只有鄙人一個。我當年是以進修生身份赴阿學習的,同時在幾個年級的文學班里聽課,所以結(jié)識的朋友很多,其中在63年入學的那個班里認識的澤瓦希爾·斯巴秀和斯皮洛·戴代兩名同學是與我最要好的摯友。用北京話來說,我們是40年的“鐵哥們兒”。
斯巴秀于1944年出生于斯克拉巴爾農(nóng)村,礦工之子;戴代于1945年出生于紀諾卡斯特附近的扎高立,農(nóng)民之子。二人都酷愛文學,自中學時代起,就開始發(fā)表詩歌。我比他們大5、6歲,出生在遼南渤海邊的一個山村,也是自中學時代起,就愛文如命并有散文作品發(fā)表。我們都嘗過吃不飽飯的滋味兒,我們都是苦水泡大的窮孩子,有許多共同語言,所以相識不久,就成了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好朋友。
他們住在二層樓的28號房間,我住在30號房間,只隔一個門兒。我?guī)缀趺客矶家剿麄兾堇锎T兒,有疑難問題找他們解答,更是家常便飯。即使是考試的時候,他們對我也是照幫不誤。有時夜里時間拖得太晚了,我怕回自己房間打擾別人睡覺休息,干脆就在他倆的屋子里擺起椅子搭床邊兒。這么一來他們倆的聊侃勁頭更大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突然,我被尿憋醒了,睜眼一看,燈還亮著,他們倆各自手拿書本擱在胸口上,睡得香著呢。
就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我還未走出地拉那大學的校門,就翻譯了阿果里的長詩《德沃利,德沃利》,卡達萊的長詩《山鷹在高高飛翔》和《六十年代》,維赫畢·斯堪德利的長詩《一次交談的續(xù)篇》等一系列著名詩篇,為我后來的阿爾巴尼亞文學譯介工作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后來,這些作品大都發(fā)表和出版了??墒?,有誰知道,在我的那些翻譯成果里,也浸透著他們兄弟倆的汗水呢。
不久,我們都畢了業(yè)。我被安排到《人民日報》工作;斯巴秀和戴代分配到《人民之聲報》工作。我們雖然分別了,但共同的新聞工作卻把我們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倆的才氣都很出眾,《人民之聲報》上幾乎每周都發(fā)他們富有濃厚的文學氣氛的長篇通訊;我在北京,也在《人民日報》國際版上,以“紅山鷹”、“紅英”、“辛文冰”等筆名,熱情滿腔地為中國的頭號朋友——英雄的阿爾巴尼亞大唱贊歌。那是偉大的中阿友誼日益發(fā)展、繁榮的黃金時期,我作為《人民日報》記者兼翻譯,多次赴阿訪問。每次我都不空手而去,總是給我的這兩個弟弟帶點具有紀念意義的禮品,他們倆也把自己出版的詩集送給我。就這樣,我們已把學生時代的友誼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兩國新聞戰(zhàn)士之間的友誼。
一個人的成長,如同歷史的發(fā)展一樣,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正當我們處于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興旺時節(jié),突然間,六月里下了一場九月霜。我因各種原因不得不撂下了手中的筆,去“五·七”干校整天與騾馬為伴。后來聽說,當我身陷逆境的艱難時刻,斯巴秀和戴代對我的命運極為關(guān)心,到處找熟人打聽我的情況。有一件事即可證明他們對我的一片兄弟之情:1974年,被流放干校2年之久的我,終于被宣布無罪解脫,再次赴阿訪問一個月。他們倆得到這個消息,在我抵阿的第二天,就立刻到達依迪賓館看望我,猶如親人一般詢問我和家人的生活細情。語言的親切,感情的溫暖,是當時我從中國朋友那里感受不到的。
那是一段真假難辨,不正常的歷史發(fā)展時期。斯巴秀寫了那么多洋溢著澎湃的愛國激情的好文章,只因?qū)懥艘粌墒自诟邔宇I(lǐng)導看來不太健康的歌詞,便受到公開在報上點名的批評。不久,他被迫地離開了《人民之聲報》,幾經(jīng)周折,調(diào)到歌劇芭蕾舞劇院從事歌詞創(chuàng)作。當時,我從朋友那里聽到這消息之后,傷心極了,為斯巴秀這朵剛剛綻開的鮮花過早地遇到霜打感到痛心、惋惜。心里暗暗地思忖:像斯巴秀這樣忠于人民和祖國的人,都要受到如此打擊,難道還有可信賴的人嗎?痛心之余我又堅信:金子有時會被埋在垃圾堆里,但它遲早還要重新發(fā)光,即使被打碎了,還是要賣金子的價錢。于是,我把報社里積存了幾年的《人民之聲報》,全都擺到辦公桌上,將斯巴秀的一篇篇充盈著才華和靈氣的通訊及詩作全都剪下來,張貼好,然后找印刷廠裝訂車間的師傅幫忙,給他整整齊齊地裝訂起來,作為對斯巴秀弟弟的一種安慰和支持,盡管此事當時他毫無所知。
以后的10多年,中阿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令人遺憾的曲折,我與他們倆一時失去了聯(lián)系??傻搅?990年,中阿關(guān)系又出現(xiàn)了復興的轉(zhuǎn)機。這年夏秋之交,我應阿爾巴尼亞對外文委的特別邀請,作為阿爾巴尼亞文學研究者和作家,又踏上了已經(jīng)久違了16年的阿爾巴尼亞的神圣土地,再次與他們重逢了。這時的戴代已榮升為《人民之聲報》總編輯,但對我的學友之情依然絲毫未變,不僅幾次到我下榻的“地拉那旅館”看望我,與我暢敘友情,陪我到歷史_語文系路南邊綠蔭蔽天的樹林里悠閑散步,尋找青年時代的足跡和影子,而且還對報社接待室下達命令:“今后一個月里,每天都要把當日出版的《人民之聲報》、《勞動報》、《光明報》、《教師報》給鄭恩波同志留一份,他是我們報社最好的朋友?!边@樣,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我便免費閱讀了上述的各種報紙。在當時,戴代能對我這個老同學做到如此地步,已很不容易,實屬難能可貴。
這時的斯巴秀,似乎已從人生的低谷中走了出來,情緒還好,但不愿意提念往昔記者的生涯。我主動向他索取通訊集,他無不感慨地說:“那些東西沒有太大意思,等我手上這部詩稿印出來后一定送給你?!蔽腋嬖V他我已有了一本《斯巴秀通訊集》,他驚奇地看了我一眼,笑呵呵地向道:“誰送給你的?”我告訴他是我自己為他剪報、裝訂而成的。他先是爽朗、開心地笑了笑,忽然,仿佛恍然大悟了似地,緊緊地把我抱起來拎了一圈兒,然后拍著我的肩膀說:“鄭,謝謝你的好意,我的中國大哥……”
1999年秋天,中國作協(xié)赴馬其頓代表團歸來后,轉(zhuǎn)交給我一個便條兒,是斯巴秀寫給我的,從斯科普里向我問好。我為他能率領(lǐng)作家代表團,參加聞名歐洲的斯特魯加詩歌節(jié)的盛會而感到欣慰,同時也自然地聯(lián)想:何時斯巴秀也能來中國訪問呢?
2003年春夏兩季,我因為要幫助BGP完成一項特殊任務(wù),在闊別阿爾巴尼亞13年之后,又到了這個我日夜思念的國家,借此機會也會見了斯巴秀和戴代兩個弟弟。轉(zhuǎn)眼之間,他們也是將近花甲之年了,再也不見當年風流瀟灑的模樣。像我一樣,歲月和磨難也在他們不算蒼老的臉上,刻下了不少皺紋。斯巴秀濃密的黑黑的卷發(fā),失去了往昔的光澤,但依然精神矍鑠,健步如飛,氣宇軒昂,十分健談。那面容整個兒是普希金的翻版。衣著打扮,還是那樣普普通通,隨隨便便,跟學生時代沒有太大的差別。戴代的背稍有點駝,但卻還是目光炯炯,鶴發(fā)童顏,不大不小的將軍肚兒也初見規(guī)模。穿戴也不像當年在報社工作時那么平常,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經(jīng)濟狀況不太尋常,儼然一個大老板的神態(tài)和氣度。不同的儀表、裝束,給他們目前的職業(yè)和身份,作了很好的腳注:斯巴秀——浪漫味十足的詩人,總統(tǒng)府的文藝顧問;戴代——“阿爾濱”出版社的大經(jīng)理,全國著名的圖書出版家。
不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一過了50歲,什么難于啟齒的話都說得出口。斯巴秀和戴代兄弟倆也不例外,跟我一見面,就把這些年來的酸甜苦辣、坑坑坎坎,一股腦兒全兜了出來,字字句句都撼動我的心弦。不過,他們并沒有忘記我是個愛書如命的讀書蟲,因此,戴代便把我領(lǐng)到他的書庫,慷慨而真誠地告訴我:“鄭,這回可到了你早已夢想過的地方,這里的書隨你挑任你選,你想拿什么書,就拿什么書;愛拿多少,就拿多少?!蔽抑浪拿勘緯际怯谐杀镜模趺茨軕{自己所好亂拿呢!他見我只是瀏覽,遲遲不行動,于是,架起梯子,到書架的高處,三下五除二,眨眼功夫抽出一大堆,專往文藝評論著作上盯。這堆書對我即將撰寫的另外兩部專著,將起到非同小可的作用。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阿爾濱”出版社以出版人文科學圖書蜚聲全國乃至巴爾干和歐洲,所有的書,不是經(jīng)典名著,就是關(guān)系到國家和人民命運的正經(jīng)八百的書。我實在佩服他的遠見卓識和對人民高度負責的職業(yè)道德。斯巴秀不從事圖書出版發(fā)行事業(yè),也就不能在向我贈書這方面與戴代比武打擂。可是,他是個詩人,是阿爾巴尼亞當代文壇上三大詩歌巨頭之一,他能把自己這幾年出版的3本詩作《阿爾巴尼亞詩歌》、《界線》、《危險》全都送給我,已經(jīng)足矣。
7月14日晚上,我邀請13位阿爾巴尼亞好友,在地拉那“五·一”花園的“中國餐廳”小聚,斯巴秀和戴代是當然的上賓。當朋友們喝得最酣暢的時候,斯巴秀詩興大發(fā),朗誦了即興寫給我的一首詩,使晚餐的歡樂、喜慶氣氛達到了高潮。詩中寫道:
最親愛的鄭恩波,
對于我來說,你是一個不能忘卻的人,
永遠留在心窩:
你的純潔,你的聰慧,他人很少具有的珍寶——
人的真誠的品格。
啊,人,啊,詩人,啊,來自偉大中國的偉大朋友,
我向你致謝,因為你給予我的幫助很多!
你渴望它騰飛,四處傳播。
衷心地感謝你,斯巴秀弟弟!你的這首詩,是對我多半生的事業(yè)作出的最能讓我感到欣慰和快樂的評價。
親愛的斯巴秀和戴代,我們雖然出身貧寒,卻有著堅定的志向,寧折不彎的品格。我們對青春無怨無悔,因為在為共和國復興、繁榮的偉大事業(yè)中,也有我們的心血和汗水澆灌出來的碩果!我們都有過夙愿:決心為實現(xiàn)人類最偉大、最崇高的理想,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今天,盡管我們已是雪染霜鬢、皺紋滿腮的老人,但心里依然還燃燒著青春的烈火。歷史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很多事情正等著我們?nèi)プ?。讓我們?jīng)常想想自己的年齡,趕緊快馬加鞭,全力拼搏。我們雖然是異國兄弟,血管里卻跳蕩著相同的脈搏。愿我們永遠肩靠肩,手拉手,決不能在歷史的大搏斗中落伍一個。讓后世人拍手喝彩,贊美評說:阿爾巴尼亞的斯巴秀和戴代,中國的鄭恩波,他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他們是真正的國際主義者。
結(jié)束了在BGP的工作后,該公司領(lǐng)導給了我在當?shù)匦菁?0天的優(yōu)厚待遇,要我好好會會阿爾巴尼亞老朋友,因為他們知道,我一生的事業(yè)是緊緊地與阿爾巴尼亞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這個曾經(jīng)是我們的第一號朋友的國家里,我有數(shù)不清的朋友。確實如此,一般的相識者不算,光在新聞界、文藝界的“鐵哥們兒”,也有十幾個。
在要拜會的諸多朋友中,我自然想到了現(xiàn)任阿爾巴尼亞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總經(jīng)理和總編輯阿爾奔·佐譯。他是阿爾巴尼亞最著名、最有影響的小說家,我當年的恩師雅科夫·佐譯的長子。雅科夫老師于1979年因患癌癥去世了,我只好把自己的一腔尊師之情傾注在恩師的兒子身上。我也說不出更多的理由,在我的潛意識里,阿爾奔就跟雅科夫教授一樣。
按照朋友的指點,七月初的一個早晨,我汗水津津地來到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一敲門,未過10秒種,門就打開了,只見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顯然,我的突然來訪出乎他的預料,臉上露出一點驚愕的神情。我立刻來了個三言兩語的介紹,話還未說完,他立刻緊緊地抱住我,眼睛里含著淚珠,激動地說:“鄭叔叔,您這是打哪兒來?。繌奶焐蠁??”我問他:“37年了,我已變成了老頭了,你還認得出來嗎?”他輕輕地松開胳膊,滿臉喜色地說:“人不管怎么變,眼睛是不會變的,您這雙善良的眼睛,跟37年前沒有什么兩樣。再說了,爸爸珍藏的照片中,還有您跟他在一起的合影。他在世時,經(jīng)常對人提起您,說您是他所教過的外國留學生中最勤奮、最有天份的一個。您想,我們心中能沒有您嗎?”
聽著阿爾奔這句句情深意切的話語。端詳著他那大大的跟雅科夫教授幾乎完全一樣的四方臉,此時雅科夫老師善良慈愛的音容、舉止以及他與我既是師生又是摯友的親密交往中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頓時像電影鏡頭一般,一個接著一個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是在專門學習了一年阿語之后,于1965年秋季開學開始,到語言文學專業(yè)一年和二年級,聽與文學有關(guān)的課程的。聽“文學引論”課時,班里只有我這么一個留學生。授課教授40歲剛過,但絲毫沒有青年教師常有的那種急躁的毛病。他的話講得很慢,關(guān)鍵的地方要反復重說好幾次,寫字快的阿爾巴尼亞學生,能把他講的每句話都記下來。然而,只學了一年阿語的我,聽老師講課猶如坐飛機一樣,很多句子記不下來。這時,這位教授便把全班同學擱置一邊,走到我面前,把重點內(nèi)容一句句地重復幾次,直到我全聽懂了,記錄下來為止。這樣特殊照顧我的事不是一次,幾乎每次上課都是如此。這位善良仁慈,關(guān)心我到如此地步的教授不是別人,就是雅科夫·佐譯先生。同學們告訴我,雅科夫教授是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后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作家,他的長篇小說 《死河》,是阿爾巴尼亞當代文學史上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之一,頗有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的氣魄。他原來是歷史_語文系的專職教授,自1965年開始,便作為作家與藝術(shù)家協(xié)會的專職作家,集中主要力量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附帶在我們系里講授文學理論。平時主要在從事寫作的基地阿波羅尼亞生活,有課時他才來系里。從阿波羅尼亞到地拉那有100公里,可他從來未缺勤過。
我對作家向來懷有崇敬的感情,對學者型作家更是要格外敬上幾分。于是,每次下課之后,總要和雅科夫老師攀談幾分鐘,有時甚至陪他回家,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時間久了,他便主動找我順著回家的人行道走上一程。記得有一次,上完課后,我陪著他一直慢行到水流潺潺的拉那河邊,談興仍然未盡。他特有感觸地告訴我,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一期法文版的《中國文學》,對該雜志特感興趣,以后如有可能,希望能經(jīng)常讀到它。我知道我國駐阿爾巴尼亞使館有英、法文版的《中國文學》,所以立刻告訴老師,從今以后保證讓他一期不漏地讀到這本雜志。我兌現(xiàn)了許下的諾言,從這次談話開始直到回國,我把每一期雜志都及時地送給了他,有時甚至親自送到了他家里。
我從地拉那大學回國后,經(jīng)敬愛的周恩來總理點名并批準,被安排在《人民日報》工作,主管國際部領(lǐng)導的對阿宣傳版面,有機會常到阿爾巴尼亞訪問。對此雅科夫老師感到非常欣慰、自豪,經(jīng)常把我的點滴成績介紹給他的朋友們。1974年11月—12月,我作為由張潮同志率領(lǐng)的《人民日報》記者團的成員兼翻譯,又一次訪問阿爾巴尼亞時,再次到了費里區(qū)。車一開進費里城郊,我就想到雅科夫老師,因為他創(chuàng)作的基地阿波羅尼亞就位于離費里只有20公里的海濱。多么想在此見到他老人家?。∫?,到那時我已有6年未再見到他了。可是主人告訴我,雅科夫近日不在阿波羅尼亞,到外地去了。聞聽此言我是何等的悵惘。我把這一消息及時地報告給團長張潮同志,他也感到很遺憾,因為聽了我的介紹,他也很想會晤這位阿爾巴尼亞的肖洛霍夫??墒?,中午我們在餐桌上酒喝得正酣時,陪同我們的《人民之聲報》負責同志卻接到了一個由地拉那打來的長途電話。5分鐘后,負責同志喜笑顏開地回到餐桌旁,告訴我們:“我們最敬崇的作家雅科夫·佐譯從地拉那打來電話,說他得到《人民日報》記者團到費里區(qū)訪問,特別是團里還有他得意門生的消息,感到分外的高興,今晚他要在阿波羅尼亞的波揚村的一個農(nóng)民家里設(shè)宴歡迎、款待記者團全體同志?!边@一消息使得記者團全體同志酒興大增,個個都喝成紅臉大漢子,不是關(guān)公勝似關(guān)公。
晚6時,雅科夫·佐譯老師主持的具有米寨嬌農(nóng)家特色的盛大宴會正式開始。雅科夫老師的左邊是團長張潮同志,我被他拉到左邊,緊靠他的身旁。那天晚上,餐桌上一共上了多少道菜,事過30年實在是記不得了,不過,說那餐桌是用最美味的佳肴堆成的小山,那是不過分的。雅科夫老師平時很少喝酒,可那天晚上打破了慣例,不僅酒喝得多,話也說得多,而且全是實話實說,一句外交辭令和官腔都沒有。大家正吃著喝著,突然,幾位歌手在手風琴的伴奏下,來到這戶農(nóng)家的庭院里,唱起民歌來,好聽極了。唱著唱著,他們又走進屋里,當著我們的面唱起中國歌曲《打靶歸來》、《在北京的金山上》和《真正的朋友》,兩位少女還化妝跳起米寨嬌民間舞來,歡樂、友誼的氣氛達到了高潮,這是阿爾巴尼亞人歡迎尊貴朋友的最高禮儀。宴會結(jié)束后,雅科夫老師還主動邀請我們一起照了像,并且又送給我們每人一份富有地方特色的小禮品作為紀念。對我這個學生還有點特殊待遇:將他的最新作品《幸福之風》(第二卷)簽名贈給了我。當時他只有51歲,我35歲。然而,萬萬沒有想到,5年后,萬惡的癌癥竟奪走了這位風華正茂的天才作家的生命,這次重逢反倒成了他與我的永別……
件件往事正在我的腦海里翻涌,忽然電話鈴響了,阿爾奔趕忙去接電話。這時,女秘書按照阿爾巴尼亞家庭歡迎尊貴客人的禮節(jié),用干凈漂亮的塑料托盤端來了面包、食鹽、白酒等。阿爾奔很快打完電話,端起酒杯對我說:“歡迎阿爾巴尼亞人民尊貴的朋友,我爸爸的中國學生,今日的作家和阿爾巴尼亞文學專家鄭恩波先生到我們這兒來做客!”我也端起酒杯回答道:“很高興見到我尊敬的教授,阿爾巴尼亞當代最杰出、最富有天才的小說家雅科夫·佐澤先生之子,今日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阿爾奔·佐澤先生!”這一禮儀讓我想起當年到雅科夫老師家里做客時,他夫人杜拉塔教授代表全家歡迎我的情景,也想起她那能給人無限溫暖的慈祥的微笑、高雅的風度和談吐。于是,便關(guān)切地向阿爾奔問道:“您母親怎么樣?她好嗎?我的問話使阿爾奔的眼睛紅潤起來,小聲地說:“媽媽,她……頭幾年也離開了我們……”阿爾奔的話仿佛像一個炸雷轟得我頭暈腦脹。我的手立刻顫抖起來,連酒杯也端不住了,趕忙放進托盤兒里,酒水灑得滿盤子都是?!斑@……這怎么可能呢?”我問話的聲音也發(fā)顫了。阿爾奔說不出話來,只是聳了聳肩膀。我這顆容易動感情的心,從一進阿爾奔辦公室開始,就一直不平靜,此刻更是七上八下了,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連串的鏡頭:
杜拉塔,這位留學保加利亞的高才生,在索菲亞與雅科夫相愛,比雅科夫小5歲,是俄羅斯文學研究專家?;貒?,先是從事教育工作,后到《教師報》從事新聞工作并間或有文學作品發(fā)表。晚年任“納伊姆·弗拉舍里”出版社編輯部主任,編輯出版了許多文學名著。她本屬于高級知識分子,可是,我每次到她家里,她都像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那樣,為我和雅科夫老師燒茶和咖啡,驕嬌二字跟她毫不沾邊兒。
1968-1969年,我在地拉那“米哈爾·杜里”印刷廠陪同中國印刷專家工作時,她正好在“納伊姆·弗拉舍里”出版社任編輯部主任,為出版書籍的事情,常跑印刷廠,這樣,我們就有了經(jīng)常見面的機會。每次見面,她都宛如一個老大姐一般,問我工作中有何困難,是否需要幫助。有一次,她還笑盈盈地把由她擔任責編并寫了序言的法特米爾·加塔的新版長篇《沼澤地》送給我,囑告我最好多讀一些加塔的小說,因為他的語言是很規(guī)范化的文學語言,多閱讀這樣的文學作品,對外國學生學習外語非常有利。至于她請我到印刷廠餐飲店喝咖啡和茶,吃小點心,那更是常有的事兒。
坐在我面前,與我促膝交談的阿爾奔,已不再是當年那個13歲的喜歡蹦蹦跳跳的少年,而是一個穩(wěn)重健談的大學者了。他那洪亮的聲音,臉上不時露出慈祥的微笑的表情,讓我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仿佛坐在我面前的不是阿爾奔,而是雅科夫老師。見我心情有些激動、難過,成熟的阿爾奔馬上把話題轉(zhuǎn)到他弟弟身上:“您還記得我弟弟阿格隆嗎?”我立刻回答:“那還用說!當年他還陪我看過電影,那也是您爸爸的安排,他說小孩子是學外語的人的最佳教員。阿格隆現(xiàn)在怎么樣?”阿爾奔說:“他比我強,不僅是個很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當過歌劇芭蕾舞劇院院長,而且還是個稍有名氣的作家、詩人?,F(xiàn)在已不再當劇院領(lǐng)導,而專心致志搞藝術(shù)?!蔽乙娝哉勚猩杂悬c自慚形穢的意味,便自然地插話:“聽說您也寫小說,有部中篇叫《當嫁的姑娘》,不要說在阿爾巴尼亞,連在科索沃都很受讀者歡迎。”“哪里呦,提不得,那只是一篇青年時代的練筆作。”阿爾奔有點不好意思。
時間已近11時30分,按計劃我還要去拜會文學評論家約爾高·布遼和作家協(xié)會的同志,所以只好告辭了??墒?,阿爾奔堅持非親自送我去不可,我只好客隨主便,跟著他一起下了樓,徑直向語言文學研究所走去。
根據(jù)阿爾奔與我的約定,第二天我又準時地到了他的辦公室,從他 手上接過由他負責修訂印行的第12版的《死河》,他囑咐我:將來翻譯這部小說,就要根據(jù)這個版本譯,我向他做出保證:不把這部作品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我死不瞑目。7月14日,我在“五·一”花園中國餐廳設(shè)晚宴款待阿爾巴尼亞文友,阿爾奔自然是被邀請者。晚宴結(jié)束臨別之前,我對他提出請求:“相信不久我還會來阿爾巴尼亞,屆時我要買上一束最鮮艷的香馥馥的玫瑰花,請您陪著我,到文化名人陵園憑吊我的恩師雅科夫和師母杜拉塔?!备叽罂嗟陌柋嫉难劬锪⒖逃砍鰩最w淚珠,與我緊緊地擁抱了5分鐘,才戀戀不舍地走出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