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平反

吳 思

壹。

《明史》中有很多平反昭雪的案例。有的幾個月就平反了，例如因為罵皇帝而下獄論死的海瑞，以及為海瑞鳴冤的何以尚。有的拖延170多年，例如被明成祖滅十族的方孝孺和建文朝的眾多忠臣。這些參差的時段背后有一個共性：制造冤案的權(quán)勢不再阻攔。海瑞與何以尚能夠出獄，是因為下令關(guān)押他們的嘉靖皇帝突然死去。建文忠臣得以平反，是因為推翻建文帝的明成祖及其子孫，作為權(quán)力傳承體系已經(jīng)根深蒂固，難以動搖，而褒獎敵方忠臣更有利于激勵屬下的忠誠，同時美化自身形象?？傊?，隨著時間的流逝，平反的利益遞增，風(fēng)險遞減，最后利大于弊，于是就平反了。

1630年，清太宗皇太極用反間計，害死勁敵明將袁崇煥。1784年，乾隆皇帝下詔為袁崇煥平反，這種時隔150多年的跨朝代平反，也可以用利弊的遞增遞減解釋。

以明朝而論，拖延百年的平反很少見，只有開國祖宗辦錯的幾件大案。歷代皇帝駕崩之后的平反和清算卻如同常規(guī)。在這個意義上，“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確實不錯。不過，明朝歷屆皇帝的平均執(zhí)政時間只有16.2年，假定執(zhí)政前期和后期制造的冤案同樣多，冤案的平均持續(xù)時間約為8年，確切的說法應(yīng)該是：“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恰好對上八年之?dāng)?shù)的好漢，就有自稱“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于謙。當(dāng)然，碰上在位時間特別長的荒唐皇帝，冤案的持續(xù)時間也只好跟著延長。例如嘉靖帝在位45年，就有一大批蒙冤43年的人。萬歷帝在位48年，真正說了算的時間30多年，也就有一些蒙冤30多年的人。

一般說來，皇帝越荒唐，執(zhí)政的時間越長，留待平反的名單也越長。執(zhí)政時間長，冤假錯案就難免多一些，不制造冤案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執(zhí)政時間短，冤假錯案卻未必少。天啟皇帝在位七年，整天做他喜歡的木匠活，任憑魏忠賢胡作非為，結(jié)果留下300多人的平反名單，也留下了270多人的清算名單，其中判凌遲者2人，處決者25人，充軍者11人，徒刑者129人……這等成就，比嘉靖和萬歷更加輝煌。

貳

平反和清算都是對正義的恢復(fù)。這種糾錯機制的要害，就是避讓權(quán)勢。在皇權(quán)獨大的帝國制度中，權(quán)勢可以壓倒正義，正義只能作為維護統(tǒng)治的手段退居二等。面對最高權(quán)勢制造的冤案，正義最好保持沉默。碰上嘴硬的言官，拼了命也要鳴冤叫屈，他們很可能成為新的冤魂，下獄貶官，廷杖瘐斃等等。嘉靖和萬歷皇帝經(jīng)常這樣堵人們的嘴，也確實能堵住一時。但皇帝的壽命畢竟有限，任何權(quán)貴都無法永遠掌權(quán)，正義最終還是有機會說話，把冤案翻過來?；实蹅円才刂坪笫溃铝钋锶f代永不翻案，他們刻石碑，立鐵牌，可那些石頭鐵塊的壽命并不比權(quán)勢長多少。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西方有句諺語：遲到的公正不是公正。這要看對誰而言，還要看如何折舊。倘若把三權(quán)分立看作彼此制衡的橫向糾錯機制，平反昭雪就是縱向的糾錯機制。現(xiàn)代西方講究個人本位，橫向糾錯機制發(fā)達，此論自有精益求精之妙。但就中國歷史而論，遲到的公正不可低估。

首先，對冤案制造者來說，平反的存在可以確立一種預(yù)期：既然權(quán)力不可能永恒地掌握在某個人手里，既然公正難免恢復(fù)，那么，錯事就不應(yīng)該做絕，免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知道了這種機制的存在，權(quán)勢就可能稍微收斂一些。這是一種抑制大肆作惡的機制。這么說是有歷史事實支持的。北宋奸相章惇對付政敵，企圖將司馬光曝骨鞭尸，摧殘元佑黨人和他們的子女。正是對冤冤相報的擔(dān)心，才讓他放棄了趕盡殺絕的計劃。

其次，這也是一種激勵機制。對于正義的追求者來說，確信公正終有實現(xiàn)的一天，人們就比較容易不計利害地追求正義。如果權(quán)衡利害，那么，仗義執(zhí)言固然有一時之災(zāi)，但也可能成為對未來的投資，在平均遲到八年的公正中撈本甚至獲利。在這個意義上，遲到的正義就是對高風(fēng)險的高回報。如此投資獲利的歷史事實不時可見，以致古人創(chuàng)造出“沽名賣直”之類的術(shù)語。

再次，遲到的公正可以讓受害者及其子女獲得補償，至少停止繼續(xù)迫害。有所補救總比毫無補救更接近公正。按明朝規(guī)定，平反補救分為五等，即“贈、蔭、祭、葬、謚”。復(fù)官贈官是初級平反，賜祭葬高一級，再加上追謚追封和蔭子就更高級了。平反的逐步升級，往往對應(yīng)著冤案制造集團的逐步淡出，呼應(yīng)著人們對蒙冤對象越來越高的尊崇，岳飛享受的逐步升級的平反就是如此。追補到最高級別，假如當(dāng)事人還活著，并且感覺連本帶利都能補足，公正竟近乎完美了。在當(dāng)事人已死的情況下，如果他所追求的正是不朽的聲名，遲到的公正也算不錯的補償。

總之，“平反昭雪”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遲到的公正雖然不是頭等的公正，卻不妨看作第二等公正。第二等公正的存在，可以維持人們對制造冤案的體制的信任，鼓勵耐心和等待，緩解暴烈和絕望的反抗。

問題在于，很多人連第二等公正也得不到，只能攤上第三等公正。

御史王樸性格耿直，多次與朱元璋爭論，有一次爭急了，惹皇上動了氣，下令拉出去砍了。到了刑場，又召回來問他改不改。王樸說：皇上看得起我，讓我當(dāng)了御史，奈何如此摧辱我！如果我無罪，憑什么殺我？如果我有罪，又何必讓我活？我今日惟愿速死！朱元璋大怒，催令趕快行刑。路過史館，王樸沖著里面大呼：學(xué)士劉三吾記住，本年本月本日，皇帝殺無罪御史王樸！隨后被殺。

朱元璋后來撰寫《大誥》，里邊還提到王樸，說他誹謗。《大誥》的地位近似文革時期的《毛主席語錄》，名列其中，自然難以平反。但是，史家記載了真相，后人自有公論，這本身也是一種平反。

中國人喜歡說“讓歷史如何如何”，表達了對第三等公正的信賴。史家講究隔代修史，距離作惡權(quán)勢的時間已遠，不用怕他們，于是我們就可以指望公正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最大的問題在于，無數(shù)小民連第三等公正也沾不上，他們既無申冤的人力物力和能力，又無詳加記載或考證的史學(xué)價值，便無聲無息地白死了。史書上有大量殺人冒功或殘害良民的記載，我們卻查不到那些被害者的姓名。盡管被平反的官員多得難以計數(shù)，比起沉冤難雪的小民來，他們?nèi)允锹冻鏊娴谋健?

叁。

中國皇帝并不都是無法無天的家伙。有的文弱心虛，有的信仰神明，有的重視長遠利益和整體利益，于是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最高權(quán)勢的自我糾錯。

1425年，朱高熾剛當(dāng)皇帝，弋謙就上了一篇言辭激烈的折子批評時政?；噬现肋t這人骨鯁，也不怪罪他，可是忍不住厭惡，見了他就沒好臉。眾臣看出皇帝的心思，便聯(lián)合起來攻擊弋謙“賣直”，要求皇帝法辦他?；噬蠈捄甏蠖?，僅僅剝奪了弋謙上朝的權(quán)利。沒想到，消息傳開，眾臣紛紛閉嘴，一個多月沒人上疏言事。皇帝急了，他剛剛登基，很想做好工作，眾人自我保全，默不作聲，這工作如何開展？于是皇帝下詔做自我批評，讓眾臣直言無諱，并恢復(fù)了弋謙上朝的權(quán)利。可惜，這位善于正確處理個人情緒與長遠利益關(guān)系問題的皇帝不到一年就死了，我們無法把少見的好人好事講下去。不過，一旦皇帝當(dāng)久了，位子坐穩(wěn)了，有了自信，謙虛的皇帝也難免霸道起來。這也是一種常規(guī)。朱高熾死前已經(jīng)顯露出這種跡象，他將一位勸他養(yǎng)病期間遠離女色的大臣關(guān)入監(jiān)獄，臨死那天還痛罵他，要治他重罪，留下一個需要平反的冤案。

嘉靖皇帝英察自信，果于刑戮，又頗護己短，弄死過許多要求他平反冤案的人。這樣的皇帝可能為自己造成的冤案平反嗎？可能。嘉靖迷信神仙，大興土木修建大高玄殿，誰反對就把誰痛打一頓投入監(jiān)獄。有三位跳出來反對，已被關(guān)押多年。又有兩位跳出來營救，也被“棰死獄中”。嘉靖二十六年（1547）十一月，大高玄殿發(fā)生火災(zāi)，皇帝上露臺祈禱，火光中隱隱約約聽到那三位的名字，說他們是忠臣?；噬馅s緊傳詔將他們釋放。由此看來，皇帝怕天地神靈，也是小民之幸。碰上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皇上，大家就只好看著他一條道走到黑了。

肆。

《明史》給我留下一個印象：在有名可考的記載中，清算力度不如平反力度。一正一反，同屬避開權(quán)勢的公正，善有善報如果還有七八成，惡有惡報似乎不足四五成。一些當(dāng)時已經(jīng)臭名昭彰的家伙，例如特務(wù)頭子太監(jiān)汪直，引導(dǎo)劉瑾作惡的焦芳父子，萬歷派下去搜刮的稅監(jiān)們，經(jīng)常留下一筆“竟得良死”的記載，連清代史家的筆下都透出一股怨氣。這是什么緣故？

崇禎皇帝為人剛愎操切，懲罰的力度往往大于獎勵。看看這位偏愛報復(fù)的人如何清算前朝閹黨，可以明白惡報弱于善報的道理。

《明史》說，崇禎收拾掉魏忠賢之后，開始清算逆黨。他讓大學(xué)士韓爌、李標(biāo)和錢龍錫開一個名單。這三位大臣不想“廣搜樹怨”，僅僅開出四五十人?；噬舷由伲屗麄冎匦掠懻?，結(jié)果又增加了數(shù)十人?；实鄄桓吲d了，親自分出“贊導(dǎo)、擁戴、頌美、諂附”四項，讓他們往里添人。皇帝還讓他們把內(nèi)廷宦官的同惡者列入名單。韓爌等人推脫說，他們不知道內(nèi)侍的情況?；噬险f：“豈能完全不知道？就是怕得罪人吧！”

過了一天，皇帝將這幾位召入便殿，只見桌上放著一個布囊，里邊裝了許多章疏?；实壑钢f：這些都是奸黨頌揚魏忠賢的上疏，你們可以把這些人的名字整理出來，列入逆黨。韓爌等人知道皇帝的決心難以挽回，就設(shè)法把此事推給別人，說：“臣等的職責(zé)是起草文件，不熟悉法律條文?！庇谑腔实壅賮砝舨可袝跤拦?，讓他處理，王永光也說自己“不習(xí)刑名”。皇帝又招來刑部尚書喬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等人，這才開出一份包含270多人的逆黨名單，并擬出了從凌遲到革職的處理意見。

一件并不復(fù)雜的事，皇帝親自布置，親自推動，甚至親自提供證據(jù)材料，居然讓臣下連踩五腳剎車。假如皇帝拿不出那些“黑材料”，假如皇帝不一催再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結(jié)局不難想見。這其中的利害計算，皇上圣明，早已一語道破：怕得罪人。史家也寫得明白，那些人不愿“廣搜樹怨”。

清算與平反不同。清算可以為受害者出一口惡氣，卻不能帶來官職俸祿，損人不利己的事自然人人回避。平反則不然，既光明正大又有正面好處，利人利己，愿意做的人自然比較多。這一利一害之差，足以解釋清算力度不及平反的現(xiàn)象。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面對利害屏障，皇帝尚且讓人推來擋去，那些受迫害的當(dāng)事人又能鬧出什么名堂？這些前勞改犯，或者他們的文盲后代，滿臉怯色一身灰土，讓人家推三阻四折騰了幾個月，究竟是出氣還是找氣呢？報復(fù)的心思能不衰減嗎？衰減了，無人追究了，惡報又從何而來？

更要緊的是：最高權(quán)勢幾乎是不受追究的。崇禎清算魏忠賢和閹黨，卻不追究他們的總后臺、自己的長兄天啟。嘉靖和萬歷皇帝是制造諸多冤案的主犯，但他們的接班人是親兒子，大平反只能配以小清算，弄出幾只替罪羊來就算交代了。最高權(quán)勢清算前任是有底線的：他們必須尊重傳位的先輩，必須維護皇權(quán)獨大的體制，這是他們合法統(tǒng)治的基礎(chǔ)。而且，恩歸自己，怨歸他人，這種體制正是最高統(tǒng)治者為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既然這套報應(yīng)機制的核心就是一個大漏洞，我們對整個體制的公正程度自然不能期望太高。

清算不足和平反不足并非小事。在時間和力度方面的利害計算對當(dāng)事人的選擇大有影響。魏忠賢的死黨之一，右僉都御史劉志選，曾經(jīng)挺身抗議萬歷皇帝鉗制言論，為忠臣鳴冤，結(jié)果被皇帝貶謫，被貶之后又挨整，家居三十年不得平反。萬歷死后還是靠拉關(guān)系當(dāng)上工部主事（近似處長），恢復(fù)到被貶謫前的官職。此時劉志選年過七十，彌補損失之心極其強烈，于是一改前轍，幫助魏忠賢鉗制言論，冒著生命危險替他攻擊皇后，迫害清流，吹捧惡棍同黨。他也知道這些罪惡將遭到追究，但《明史》上說，劉志選認為自己年老，必定死在魏忠賢之前。那是天啟六年，魏忠賢58歲，幾乎比他小20歲，劉志選的利害計算透徹之極。奈何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天啟皇帝23歲駕崩，魏忠賢敗，劉志選被判死刑，自己先上了吊。假如天啟不那么短命，假如崇禎不那么操切，劉志選就投資成功了。同樣，假如萬歷冤案的平反更加徹底，讓他的第一次投資得到合理回報，劉志選也就不必冒險改轍了。

總而言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話大體不錯，但要打個折扣。接下來的話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何時才算到的時候呢？一代權(quán)勢淡出之后。時間越久，折舊越重。經(jīng)過兩次打折，盡管平反了，但是補救不足。盡管清算了，但是追究不足。這些不足部分，就是當(dāng)事人的凈損失和凈收益。一代又一代地積累下來，這些損益必將產(chǎn)生影響，類似自然選擇對不同物種的影響，就好像降水量減少三分之一將導(dǎo)致眾多物種的興亡及生態(tài)系統(tǒng)變遷一樣。一年又一年，一輪又一輪，大好河山逐漸改變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