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明蘇暢
(中國計量學院 人文社科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大凡治王學者都知道許璋其人,他在王陽明與陳白沙之間是個重要連接點,耿定向等人甚至以他為例,來指證陽明嘗私淑白沙。然學術界對許璋其人其事所述甚略,其與陽明真實關系之考論更是闕如。本文即擬對許璋與陽明之關系以及與許璋其人其事相關的明清史料作番詳考與梳理,以求證于方家。
浙江圖書館古籍部藏有王陽明為處士許璋題寫的碑文拓片,內容如下:
門人新建伯南京兵部尚書王守仁題
處士許璋之墓
太明嘉靖四年上虞知縣楊紹芳立
關于此拓片的來源,浙圖未明記,求教館內專家,皆曰不詳,故此碑立于何時、何地、何人被發(fā)現(xiàn),至今存疑。僅從拓片內容看,與最早記述許璋墓碑的耿定向之《先進遺風》大致吻合,這似可作為碑刻真實性的佐證。然《先進遺風》中無拓片開頭的“門人”二字。此二字不僅字號小于其它字,而且字體也與其它字明顯不一,疑為后人所加,所以我們又不能不對此碑及拓片的真實性產生懷疑。
對于許璋其人,王陽明在書札中曾多次提及。比如正德七年(1512)《寄希淵》書曰:
向得林蘇州書,知希顏在蘇州,其時守忠在山陰矣。近張山陰來,知希顏已還山陰矣,而守忠又有金華之出。往歲希顏居鄉(xiāng)而守忠客祁,今茲復爾,二友之每每相違,豈亦有數(shù)存焉邪?為仁由己,固非他人所能與。而相觀砥礪之益,則友誠不可一日無者。外是子雍、明德輩相去數(shù)十里,決不能朝夕繼見,希顏無亦有獨立無與之嘆歟?曩評半圭,誠然誠然。方今山林枯槁之士,要亦未可多得,去之奔走聲利之場者則遠矣。人品不齊,圣賢亦因材成就??组T之教,言人人殊,后世儒者始有歸一之論,然而成德達材者鮮,又何居乎?希顏試于此思之,定以為何如也?
半圭為許璋字,陽明稱他是“未可多得”的“山林枯槁之士”,意近隱士,這與后述引文中的“隱儒”之稱大致吻合。
又比如正德九年(1514)《寄梁郡伯》書曰:
治郡侍生守仁頓首郡伯梁先生大人執(zhí)事。家君每書來,亟道執(zhí)事寬雅之度、鎮(zhèn)靜之德、子惠之政,越民脫陷阱而得父母,其受庇豈有量乎?慶幸慶幸!守仁竊祿如昨,無足道者。舍弟還,略奉起居,言所不盡,伏惟亮察。守仁頓首再拜。外香帕奉將遠敬。越民有王文轅、王琥、許璋者,皆貧良之士,有庠生孫吳、魏廷霖者,門生也,[未]審曾有進謁者否?幸與進之。
此處稱許璋等三人是與陽明門生孫吳、魏廷霖有所區(qū)別的“越民”中的“貧良之士”,屬于草根階層。
再比如正德十二年(1517)《與曰仁諸弟書》曰:
黃輿、阿暏近如何?似此世界真是開眼,不得此老卻已省,卻此一分煩惱矣!世瑞、允輝、商佐勉之,半珪凡越中諸友皆不及作書。宗賢、原忠已會面否?階甫田事能脅力否?湛原明家人始自贛往留都,又自留都返贛,遣之還不可,今復來入越,須早遣發(fā)庶全好。兩弟進修近何如?去冬會講之說甚善,聞人弟已來否?朋友群居,惟彼此謙虛相下乃為有益。詩所謂:“溫溫人,惟德之基也?!背迷蝗试诩?,二弟正好日夜求益,二弟勉之,有此好資質,當此好地步。乘此好光陰,遇此好師友。若又虛度過日,卻是真虛度也。二弟勉之,正憲讀書極拙,今亦不以此相望,得渠稍知孝弟,不汲汲為書,僅守門戶足矣。章世杰在此,亦平安,日處一室中,他無可住,頗覺太拘束,得渠性本安靜,殊不以此為悶,甚可愛耳??苏檬骞淌卣聵O得體,想已如飲醇酒,不覺自醉矣。亦不及作書,書至可道意。
“半珪”即“半圭”,“珪”與“圭”為通假字。這封家書所涉及的人物較多,這些人不是陽明門生,就是他的家人,惟有許璋被陽明稱作“越中諸友”,是其家鄉(xiāng)的摯友。
如果說“山林枯槁之士”、“貧良之士”為身份、德行之定位,那么“越中諸友”便是雙方關系之定位。也就是說,在陽明眼里,許璋是個無錢財、有德行、隱居于紹興山林(主要指會稽山)的隱者。王陽明對隱居陽明洞一直比較向往,曾分別于弘治十五年和正德十六年隱居其間,故視許璋為自己的道友是很自然的。換言之,此時的許璋僅為陽明之道友(這個“道”,乃近于道教道家之“道”,而非道學之“道”),其“儒者”形象尚未被世人所認同。
明代浙南著名學者項喬嘗曰:
然先生(指王激)素有希圣之志,又得與陽明高第徐公曰仁、朱公守忠、蔡公希顏、高公汝白、應公邦升,及與王定齋、許杞山諸公素相友善切磨,宜其弸諸中而彪諸外,自有不可掩之實也。
王激為陽明的私淑弟子,嘗“因徐公曰仁、朱公守忠問學于陽明先生”,自稱“平生師友皆在越”。引文中所說的陽明高第亦大都為越中士人,是故《項喬集》的編校者釋“王定齋、許杞山疑即王琥字世瑞及許璋字半圭者,均系山陰人”,是有一定根據(jù)的。王激是浙南地區(qū)最早師從陽明的代表人物,項喬是他的門生,所以項喬的記載應該比后述的耿定向等人的記述更具可信度。而根據(jù)項喬的記載,王定齋、許杞山在當時并未被世人歸入“陽明高第”之列,這與陽明的“越中諸友”之定位正好相符。古時志同道合者,必以游學論道為志趣,是故兩人與陽明的關系,又像如今的“驢友”。徐愛的《游雪竇因得龍溪諸山記》即記敘了陽明與許璋、王琥等人同游雪竇之事;黃宗羲的《永樂寺碑記》中也記錄過正德八年陽明與許璋、王琥等人“流連信宿,賦詩于此”的一段遺事。這說明,作為陽明在弘治年間就已相識的早期道友,兩人一直到正德中后期還曾一起在浙東各地游學論道。
筆者曾經(jīng)指出:“不知何故,陽明對先于自己辭世的這三位道友(即許璋、王思輿、王琥),似未寫過任何紀念性文字。莫非陽明是另有隱情?陽明的浙中高足季本嘗以標題式的語氣指出:‘陽明之學由王司輿發(fā)端!’從陽明早年嘗與三人相互取益、共同修煉來看,說陽明在思想創(chuàng)設初期曾得到過三人的幫助和啟迪,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陽明之所以很少提及三人,或許是出于思想壟斷、門戶純潔(因三人皆屬隱儒,近于二氏)之考量。其實,三人雖地位低下,但對浙中王門思想性格的形成還是產生過一定作用的。從他們身上,我們能多少找到一些初創(chuàng)時期浙中王門的影子。”
然其實,至少許璋“年七十余歲卒”時,陽明嘗“以文哭之”,并為其墓碑題寫了碑名;反倒是陽明門人,幾乎無人述及許璋,尤其是錢德洪所撰的《陽明年譜》,不提許璋,更是令人費解?!赌曜V》中惟有一條史料后被證實稍稍涉及許璋,此即弘治十五年壬戌八月條:
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遂告病歸越,筑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云門,先生即命仆迎之,且歷語其來跡。仆遇諸途,與語,良合。眾驚異,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p>
其中的王思輿等四位“友人”,據(jù)《明儒學案》紫筠齋本的“陽明養(yǎng)病洞中,惟先生(指許璋)與司輿數(shù)人,相對危坐,忘言冥契”之句分析,應包括許璋。這四人其實都是陽明早期的“越中道友”?!睹魅鍖W案》賈潤序中所謂“其他崛起而無師承者”,就是指的這幾位當時出入于官民之中、游離于儒道之間的“處士”或“隱儒”。
在陽明早期,像許璋這樣的“越中道友”還可舉出數(shù)例。如《兩浙名賢錄》中的朱純:“字克粹,山陰人,博雅有儒行,以明經(jīng)教授鄉(xiāng)里,能詩,風格高古,與邑人羅欣、張暠輩結鑒湖吟社。太守戴琥深敬禮焉。所著有《陶鉛》、《驢背》、《自怡》等集。其孫節(jié)起家進士,官監(jiān)察御史,按山東,振舉憲綱,統(tǒng)兵剿賊,卒于師。朝廷憫其死事,贈光祿寺少卿?!痹俦热珀柮髫姟度粢陀言姴⑿颉分刑岬降摹霸缴睫r鄒魯英”,還有在該詩中提到的只知其名(或小名)不知其姓的阿睹、允輝、商佐等“越中諸友”。通過對這些道友(或諸友)與陽明之交往經(jīng)歷的考察,可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到陽明早期思想的形成過程。遺憾的是,這樣的資料被保存下來的實在太少,這不能不說與錢德洪整理陽明文獻的指導思想有莫大關系。
比較而言,在王陽明的早期“越中道友”中,有關許璋的史料可謂最為豐富,這無疑與許璋嘗赴嶺南問學于陳白沙有著密切關系,凡轉引或評述過許璋的有關史料,大都離不開白沙學、隱儒、道教這些關鍵詞。其中最直接的史料,據(jù)筆者考知,共有七處。這些史料實際上皆出自陽明的再傳弟子耿定向,所不同的是,有的只是“轉引”,而有的則作了“補充”和“改動”。茲將這七處史料及筆者之釋文全錄于下:
(1)耿定向《先進遺風》(明萬歷十八年刊刻):
先生(指王陽明)養(yǎng)疴陽明洞時,與一布衣許璋者相朝夕,取其資益云。璋,上虞人,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其于世味泊如也。嘗躡屩走嶺南,訪白沙陳先生,其友王司輿以詩送之,曰“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云。璋故精于天文、地理、兵法、奇門九遁之學。先生后擒逆濠,多得其力。成功歸,贈以金帛不受。先生每乘筍輿訪之山中,菜羹麥飯,信宿不厭。沒后,先生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屬知縣楊紹芳立石焉。往謂先生學無師承,據(jù)璋曾經(jīng)事白沙,而先生與之深交,諒亦有私淑之者。夫先生天授之資,猶然取于人者如此,吾儕顧獨學而不藉師友,望其有成也難哉!
釋文:此則史料的關鍵是許璋“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又“精于天文、地理、兵法、奇門九遁之學”,陽明“取其資益”,“后擒逆濠,多得其力”;“往謂先生學無師承,據(jù)璋曾經(jīng)事白沙,而先生與之深交,諒亦有私淑之者”。說明許璋不僅潛心于儒家性命之學,而且在兵法、道教預測學等方面亦頗有造詣。陽明養(yǎng)病陽明洞時,曾與其“相朝夕”,受到很大影響。而許璋則通過與白沙的交往,而使陽明學與白沙學相鏈接。
(2)《上虞縣志》卷八《人物》(明萬歷三十三年刊刻):
許璋,字半圭,家貧,潛心性命之學,不求仕進,凡天文地理及孫吳韜略、奇門九遁,靡不精曉。嘗躡屩走嶺南,訪陳獻章,至楚,見白沙門人李承箕,留大崖山中者三時,質疑問難,亦不至嶺南而返。嘗為王文成塾師,教以奇遁諸書及武侯陳(陣)法。文成撫江右,璋指乾象謂曰:“帝星今在楚矣?!币讯雷谄鹩谂d邸,其占之奇中,類如此。宸濠將叛,璋遣子遺文成棗、梨、江豆、西瓜。文成驚悟,出查亂兵,遂不及難。后得誅叛捦王,皆璋力也。岑孟為梗,文成奉命督師,走璋問計。璋曰:“撫之便卒。”用其言,得孟。遺之金帛,不受;欲薦之于朝,曰:“爵賞非吾愿,何以相強?”自謂所居當大發(fā)祥顧子孫無當之者。比鄰陳氏兄弟不凡,足當此歸之去。已而陳述、陳逑果相繼登第。人呼為神仙,云山陰范瓘常師事之。年七十余歲卒,文成以文哭之,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邑令楊紹芳為立石,時嘉靖四年。
釋文:這則史料的關鍵在于許璋至楚向白沙弟子“質疑問難,亦不至嶺南而返。嘗為王文成塾師,教以奇遁諸書及武侯陳法”;“人呼為神仙,云山陰范瓘常師事之。年七十余歲卒,文成以文哭之”。說明許璋嘗為陽明“塾師”,教以道教奇遁諸書,故被人稱為“神仙”,陽明弟子范瓘亦嘗師事于他,但他并未直接抵嶺南問學于白沙,只是與白沙門人李承箕有接觸,許璋歸越,李特撰《送許生還上虞序》為之送行;黃宗羲對該序的評語是:“璋字半圭,與陽明為友?!边z憾的是,陽明為許璋所撰之祭文今已佚,使我們失去了研究許璋的第一手資料。而所謂“岑孟為梗,文成奉命督師,走璋問計”,當指嘉靖六年五月陽明奉召出征廣西,平定田州逆賊岑猛之事,然許璋死于嘉靖四年,故這段史料明顯有誤。
(3)徐象梅《兩浙名賢錄》卷四十四《高隱》(明天啟三年刊刻):
許璋,字半圭,上虞人,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嘗躡屩走嶺南,訪陳白沙先生。其友王(按:闕“文”字,下同)轅以詩送之曰: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王文成初養(yǎng)疴陽明洞,唯與璋及王轅輩一二山人,兀坐終日,共參道妙,互有資益。其后擒逆濠成功歸,每乘筍輿訪璋山中,菜羹麥飯,信宿不厭。璋歿,文成為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璋於天文、地理及孫吳韜略、奇門九遁之術,靡不精究。正德中與文成游,嘗西指曰:“帝星今在楚,數(shù)年后,君當事之?!币讯缽R龍飛,典邸其占多奇中,類如此。
釋文:這則史料的重點是“王文成初養(yǎng)疴陽明洞……共參道妙,互有資益”這句話。從耿定向的陽明與許璋“相朝夕,取其資益”,到徐象梅的陽明與許璋等“共參道妙,互有資益”,是一關鍵改動。耿氏強調的是陽明取益于許璋,而徐象梅強調的則是陽明與許璋相互取益。徐還用“靡不精究”來定位許璋的道教造詣,并具體描述了許璋神奇的占星預測術,進而將其歸入“高隱”之列。陽明與這樣的神奇道人“互有資益”,正好反映了他本人所固有的道教情結。而徐象梅編纂的《兩浙名賢錄》,其實就是一部弘揚兩浙尤其是浙西理學而糾正王學之佛道心結的名人錄。
(4)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九十《國朝》(明萬歷年間刊刻):
王文成養(yǎng)疴陽明洞時,與一布衣許璋者相朝夕,取其資益。璋,上虞人,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嘗躡屩走嶺南訪陳白沙,其友王司輿以詩送之曰:“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辫肮示谔煳?、地理、兵法、奇門九遁之學,文成后擒逆濠,多得其力,成功,歸贈以金帛,不受。文成每乘筍輿訪之中山,菜羹麥飯,信宿不厭。歿后,文成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p>
(5)張岱《有明于越三不朽圖贊》(清康熙十九年成書):
(璋)為王文成塾師,教以奇門遁甲諸書及武侯陣法。文成撫江右,囑曰:‘勿錯認帝星?!板峰⑴?,遣子貽以棗、梨、江荳、西瓜(按:即“早離江西”之隱語)。文成驚悟,出查亂兵,遂不及難。后得誅,反擒王,皆先生力也。
(6)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卷四十五《先進遺風》(清康熙年間成書):
王文成公守仁養(yǎng)疴陽明洞時,與一布衣許璋者相朝夕,取其資益云。璋,上虞人,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其于世味泊如也。嘗躡屩走嶺南,訪白沙陳先生,其友王司輿以詩送之,曰:“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璋故精于天文、地理、兵法、奇門九遁之學。先生后擒逆濠,多得其力。成功歸,贈以金帛不受。先生每乘筍輿訪之山中,菜羹麥飯,信宿不厭。沒后,先生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屬知縣楊紹芳立石焉。
釋文:以上三則史料,無任何“新意”,只能說是耿氏《先進遺風》之轉錄。
(7)黃宗羲《明儒學案》紫筠齋本(清康熙年間成書):
許璋,字半圭,越之上虞人。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白袍草屨,挾一衾而出,欲訪白沙于嶺南。王司輿送之詩云:“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敝脸?,見白沙之門人李承箕,留大山中者三時,質疑問難。大語之以靜坐觀心。(許璋)曰:“拘拘陳編,曰居敬窮理者,予不然;嘐嘐虛跡,曰傍花隨柳者,予不然;罔象無形,求長生不死之根者,予不然?!毕壬嗖恢翈X南而返。陽明養(yǎng)病洞中,惟先生與司輿數(shù)人,相對危坐,忘言冥契。陽明自江右歸越,每訪先生,菜羹麥飯,合宿不厭。先生歿,陽明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先生于天文、地理、壬遁、孫吳之術,靡不究心。正德中,嘗指乾象謂陽明曰:“帝星今在楚矣?!币讯雷谄鹩谂d邸。其占之奇中如此。
釋文:康熙三十二年至四十六年由賈樸刊刻并請黃宗羲口授序言的《明儒學案》紫筠齋(賈樸齋名)本,增加了二老閣本中未見的許璋、王文轅(《姚江學案》)和胡瀚(《浙中王門學案》)三人的敘傳。紫筠齋本所載的許璋等人的敘傳,雖有可能為賈氏所增,但也不排除被黃宗羲遺漏的可能性。據(jù)賈潤序云:“其它崛起而無師承者,亦皆廣為網(wǎng)羅,靡所遺失。論不主于一家,要使人人盡見其生平而后已。”湯斌亦曰:“《學案》宗旨雜越,茍善讀之,未始非一貫也。”說明黃宗羲在搜集資料時,是不帶任何偏見的,可以說是越雜越好,“廣為網(wǎng)羅,靡所遺失”。況且,即使為賈氏增入的推測能夠成立,那也是符合黃宗羲心愿的。因黃氏嘗謂:“是書搜羅頗廣,然一人之聞見有限,尚容陸續(xù)訪求。即羲所見而復失去者,如朱布衣語錄,韓苑洛、南瑞泉、穆玄庵、范栗齋諸公集,皆不曾采入。海內有斯文之責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學一人之事也?!辟Z氏的增補,無疑是對黃宗羲這一心愿的滿足。而較之其它史料,賈氏所增補的許璋小傳中,多了一段許璋對李承箕所闡發(fā)的自己的觀點。這段話很重要,它反映了許璋的道教立場已有所轉變,并且與白沙弟子發(fā)生了分歧,從而為許璋放棄去嶺南拜訪白沙之行動作了說明,更主要的還在于為黃宗羲的“不知陽明后來從不說起(白沙),其故何也”的質疑作了較好的注腳。
通過以上的史料梳理和文理透析,我們可大致得出以下五點結論:
第一,被“人呼為神仙”的許璋,在當時的紹興地區(qū)是位精通預測學的占星術高手,屬于道家道教型的陽明之道友,稱其為陽明“門人”,實為后人似是而非之推測。
第二,許璋與王陽明交往的時間較長,從弘治十五年修煉陽明洞始,到正德十六年回鄉(xiāng)講學止,陽明在關鍵時刻的一些關鍵問題上,常常求教于他,實質上是請他為自己的命運作預測,這顯然與陽明早年的道家道教情結有非常密切的關系。
第三,王陽明在早年的思想形成階段,曾從許璋那里“取其資益”,故曾有人將許璋稱為陽明“塾師”。但實際上,陽明與許璋是“共參道妙,互有資益”的互補關系,所以陽明本人一直視許璋為“越中諸友”,而包括許璋在內的“越中諸友”,乃是一批對陽明學的思想創(chuàng)設和行為方式產生過一定影響的志同道合者。也就是說,早期的陽明學,乃是以王陽明命名的,由當時的一批頗具批判意識的思想家群體,尤其是早期的越中道友所共同創(chuàng)立的思想學說。因此,當我們把許璋歸入早期陽明學派的時候,切不可將其與陽明的越中高足同等齊觀。正因為此,清初賈樸刊刻的《明儒學案》紫筠齋本才從陽明的“越中諸友”中,僅僅選擇許璋補入《姚江學案》,但又不稱其為陽明門人。
第四,耿定向撰《先進遺風》之許璋傳,主要目的是想通過許璋而把王陽明與陳白沙甚至道家道教鏈接起來。耿氏雖亦被視為陽明后學,被歸入泰州學派之系列,但他的立場卻與陽明學派的二王(王畿、王艮)等人有明顯不同。在他身上,已表現(xiàn)出游離于陽明學與朱子學之間或者從王學回歸朱學的某些跡象。由于白沙學很早就被定性為近于二氏之學,所以耿氏把陽明納入白沙之系統(tǒng)的真實目的,其實就是為了證明陽明學說有修正和改造之必要,這就如同必須矯正和修補白沙學一樣。這是明代學術螺旋式發(fā)展的必然軌跡。
第五,許璋雖然只是位精通道教“奇門九遁之學”的“處士”,而未被時人直接稱為“道士”。但這樣的“處士”,在道教盛行的明代中葉,大都是不拘于儒釋道三教之畛域而能夠出入于道釋兩家的“隱儒”,他們尤其與民間道士、居士難分你我。這也是為什么《兩浙名賢錄》要把許璋等人歸入《高隱》傳的重要原因。眾所周知,明代以后,道教世俗化的步伐進一步加快,道教“地仙”說實際上就是對傳統(tǒng)的脫離人世的神仙說的否定?!暗叵伞庇^念的意義,就在于它認為:道教的宗教追求完全可以在世俗社會中實現(xiàn),神仙也可以具有和凡人一樣的生活方式。而道教修仙觀念社會化的真正實現(xiàn)和真正普及,又是通過宋元明時期廣為流行的“勸善書”來實現(xiàn)的。勸善書把在世俗社會中的行道立功、積累善行視為長生之必務,于是“入世”便被演化為修仙的必要條件。在這一時期的勸善書和別的道教經(jīng)典中,“入世修仙”成為道教修仙思想的主流和社會各階層的共識。這可以說是王陽明之所以能與這些世俗化的隱儒道人結為知交,以及其門人后學大都與勸善、自省式的功過格運動有密切關系的重要背景。所以除了許璋,在陽明早年結交的諸友中,還有不少像王思輿、王琥、呂素庵這樣的隱儒或準道士。陽明與這些人結交,既是身心修煉、治病養(yǎng)生之需要,更為心理調節(jié)、思想創(chuàng)設之必需。
總之,在王陽明的早期活動中,許璋的“角色”雖然是“配角”,但卻很難抹去。少了這樣的“配角”,“主角”王陽明的登場就會遜色不少,而明代思想文化這場大劇也會顯得不夠豐滿。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