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金友
(中國政法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北京 102249)
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人們習慣將法的精神、三權分立和憲政理論作為孟德斯鳩的代表性主張,卻往往忽略了他對自由的關注,尤其是其政治思想背后的自由訴求和取向。實際上,公民的自由尤其是政治自由,是理解孟德斯鳩政治思想的關鍵節(jié)點。孟德斯鳩對法的精神的闡釋、對政體形式的思考、對分權與制衡的推崇以及對中間權力的關注,無不以自由為出發(fā)點和歸宿。
破專制和神學、立自由與平等是近代西方政治思想的兩大命題。對于平等與自由,孟德斯鳩更為珍視自由。什么是自由?孟德斯鳩認為,自由絕不意味著為所欲為,否則只能導致無政府狀態(tài)以及為消除這種狀態(tài)而必然會出現(xiàn)的專制制度,因此“自由僅僅是:一個人能夠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而不被強迫去做他不應該做的事情?!彼赋?,自由是個人的無價之寶,不可轉讓,不可出賣。自由又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哲學意義的自由,一種是政治意義的自由,前者是“要能夠行使自己的意志,或者,至少自己相信是在行使自己的意志”,后者是“要有安全,或是至少自己相信有安全?!泵系滤锅F尤其關注政治自由,因為這是“判斷所有政治社會——無論是古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優(yōu)劣的絕對標準。”
在理想之國流行的啟蒙時代,孟德斯鳩的想法更為務實。他不認為自由只是思想家的一廂情愿,也不相信是拜統(tǒng)治者的恩賜所得。自由之達致必須具備一定的前提和基礎。首先是人身自由。這種自由與生俱來,不能轉讓。古代和中世紀思想家的戰(zhàn)俘奴隸論和天生奴隸論是毫無根據(jù)的。奴隸制不僅違背自然法,也同樣違背民法。奴隸制的真正根源是專制政府,人身自由正是被這種來自政治上的奴役所毀滅。
在當時的法國,言論自由已經(jīng)得到了許多思想家的重視,孟德斯鳩也將其作為自由的重要標志。他相信,只有當人們敢想敢說,敢于議論政治與法律時,才能稱得上是擁有真正的自由?!耙硎茏杂傻脑挘蛻撌姑恳粋€人能夠想什么就說什么;要保全自由的話,也應該使每一個人能夠想什么就說什么?!辈辉S議論政治的國家就是專制國家。在這些國家里,即便那些沒有什么才智的人,也可以借助推理得出一些足以打擊當前政制的結論來,于是這些議論者往往受到迫害。對此,孟德不無嘲諷地說,那些“有才智的人,大半就受到自己的才智的苦楚?!?/p>
關注財產(chǎn)權,是近代西方政治思想的顯著特征,孟德斯鳩對此也極為關注。他主張應依法保護公民的個人財產(chǎn)。如果說政治法是以國家利益為目的的,保護人類獲得公民自由的,那么民法就是以個人利益為目的,保護公民的個人財產(chǎn)。公民完全可以依據(jù)民法像保護自己生命一樣去捍衛(wèi)自己的財產(chǎn)。國家也應尊重公民的財產(chǎn)權,即便為了公共利益而行為時,如涉及到私人財產(chǎn),國家仍應依據(jù)法律,以私人的資格同公民平等對話,絕不可以以任何借口或理由剝奪或削弱個人的財產(chǎn)。
在設計實現(xiàn)公民自由的策略時,孟德斯鳩的思路簡單而現(xiàn)實。他把目光投注在工具層面的法律、政體與權力之上。
孟德斯鳩受自然法學派影響很深。自然法學派假定人類有一種“自然狀態(tài)”,以理性為基礎的自然法一統(tǒng)天下,國家源自人與人之間的契約。它從人性的維度出發(fā),認定封建專制和中世紀的神權政治是違反自然法,有悖于人類理性的。孟德斯鳩的許多政治觀點都是以此為預設前提的。
孟德斯鳩認為,法是“智能的存在物”所制定的,反映人類理性協(xié)調(diào)各種關系能力的種種規(guī)范。在這個意義上,這個“法”與人們?nèi)粘J褂玫姆ㄒ话銦o二,就是“法律”的意思。除了從這種狹義角度來論述法以外,他還將法界定為必然關系、理性和規(guī)律。對于深諳法律,且長年擔任波爾多高等法院推事和庭長的孟德斯鳩來說,法律的概念如此復雜和多義,委實讓人難以理解。不過,仔細梳理孟德斯鳩的思想,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做法的深意:為了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孟德斯鳩需要一個堅實的邏輯起點,這個起點就是“法”,他必須使法律“以人類理性作為橋梁,在‘必然’與‘應然’之間,在‘自然法’與‘人為法’之間建立起溝通和聯(lián)系?!?/p>
對于法律與自由的關系,孟德斯鳩認為后者源自于前者,因為“自由是做法律所許可的一切事情的權利;如果一個公民能夠做法律所禁止的事情,他就不再有自由了,因為其他的人也同樣會有這個權利?!币簿褪钦f,自由絕不意味著為所欲為,自由只能是法律之下的自由。一個人擁有了自由,他只能自由地說或寫一切法律所沒有明文禁止說或禁止寫的東西,僅此而已。在一個存在著法律的國家里,自由只是一個人能夠做他應該做的,而不被強迫去做他不應該做的。他將法律視為促使人們培育和維護一種文明的政治制度的唯一動力。東方式的專制國家由于沒有根本大法,或者由于專制暴君無視法律的存在,普通民眾就生活在“政治奴隸狀態(tài)”之中。如果一部憲法能限制專制權力,政治又能按憲法行事,那自由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英國正是由于“它的立法實體對它的行政權力的支配和制約”而成為他心中的政治典范。
既然法律對自由如此重要,那么法律就應當以清楚的文字寫明,以便每個人都能了解。此時的法律也是一種手段,一種踐行公民意志的強大手段,用明確表述的法律面前的可靠的平等保護公民的自由不受統(tǒng)治者權力的侵害。然而,法律一定意味著自由嗎?孟德斯鳩的回答有些猶豫不決。這主要緣自他對法律的兩個擔心:
首先,孟德斯鳩擔心的是,雖然自由產(chǎn)生于法律,但法律并不意味著一切。一些風俗、習慣和規(guī)矩也能產(chǎn)生或限制自由。公民完全有可能在法律上是自由的,而事實上不自由;或法律上是不自由的,而事實上自由。對法律的這種擔心,促成了他維護等級制社會的愿望、分權與制衡的要求,對任何激情的不信任、對中間勢力的關注,以及他對地方的立法和司法機構、封建制度的遺風遺俗、各新中產(chǎn)階級賣官鬻爵造成的新封建制的維護——他希望借助這些力量來充當中央權力和廣大人民之間的緩沖器,不然的話,它們“有可能過于自由和野蠻地形成一種自己的專橫模式”。
其次,倘若法律本身是專制的,它又如何來保障公民的自由呢?孟德斯鳩的方案是為法律設立底限:一部好的法律應該建立在正義的基礎上,并體現(xiàn)著正義的原則。這些正義的原則是絕對的、客觀的,因為“正義,乃是兩種事物之間實際存在的恰當關系?!憋@然,這一做法引來了眾多后人的非議。休謨就指責他是從馬勒伯朗士那里借用了這種正義乃一種絕對客觀關系的觀點,而實際上這是一個不可理解的抽象觀念。伯林也將他的著述譏諷為“被翻譯成世俗語言的中世紀神學作品”。在筆者看來,這些批評是對孟德斯鳩思想的一種誤解,因為他從來都認為保障自由的法律不是來自抽象的理念,而只能是實實在在的,如蓋伊·拉弗朗斯所語,只能是“最適合構成一個民族之特質的具體歷史現(xiàn)實、民眾精神和社會文化因素的法律。”為了確保法律的這種實在性,孟德斯鳩一再強調(diào),制定法律的立法者應該中庸審慎、尊重民族的普遍價值、尊重歷史和社會文化,這樣才能承擔起確保公民政治自由與幸福的艱巨任務。
也恰恰是基于以上這些對法律的擔心,孟德斯鳩才提出了“法的精神”,從一個更廣闊的視野分析法律與自由的關系。“我討論的不是法律,而是法的精神,而且這個精神是存在于法律和各種事物所可能有的種種關系之中,”這個意義上來講,法的精神也就是法的文化,是法賴以建立的歷史、文化與社會根基,是法合理運作的外部環(huán)境。這表明,他關注的不是法律本身,而是法背后的歷史、社會與文化因素。這對于他生活的那個時代而言,無疑是一個偉大的嘗試。通過對歷史的考察,孟德斯鳩發(fā)現(xiàn),“……每一個個別的法律都和另一個法律聯(lián)系著,或是依賴于一個更具有一般性的法律?!蓖瑫r,通過對世界古今中外各國的政治社會制度的考察,他還得出結論:法律和人類社會的結構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演進之中,這種演進與改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社會與文化的狀態(tài)常常左右歷史的進程。如此一來,就不能簡單地將自由與法律相提并論,而應該在一個更廣闊的社會與文化背景中詮釋。
如此一來,雖然法律并不意味著自由,但法律所植根的歷史、文化與社會根基卻是自由的真正土壤。沒有一部良法,公民可能不會擁有自由;而如果沒有法的精神,自由就一定不復存在。雖然孟德斯鳩將法與法的精神界定得過于寬泛,法成了衡量一切的尺度,成了包羅萬象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架空了法的重要性”,但他對法律與自由關系的探討仍可以為我們留下廣闊的思考空間。
孟德斯鳩一直堅信美德和公共精神對于自由的重要性,然而,英國的旅居生活卻讓他改變了這一觀念,因為他看到“自由也許不是高尚的公民道德的結果,而是國家政權得到正確組織的結果。”他贊賞英國的君主立憲制,除了因為在那里行政權掌握在國王手中,而沒有交由立法機關選舉出的人掌管,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政制的“直接目的就是政治自由”。
孟德斯鳩的政體劃分與亞里士多德以降的古典傳統(tǒng)迥然不同。古典傳統(tǒng)的劃分標準是政治權力的歸屬及握有權力的人數(shù)多寡。孟德斯鳩則更關注權力行使的方式和權力運行的原則,他認為傳統(tǒng)的標準不能真正區(qū)分政體性質,可能出現(xiàn)一個單獨統(tǒng)治的專制主義,也可能出現(xiàn)全體人的專制主義,因此他將傳統(tǒng)的君主政體一分為二為君主政體和專制政體,與共和政體并立為三。劃分標準的不同,表明孟德斯鳩的關注點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移,即由古典政治中國家權力的歸屬轉移到現(xiàn)代政治中國家權力的運作之上。這恰是他注重法治、凸顯憲政、倡導自由的政治價值取向的內(nèi)在表現(xiàn)。
相對于公民自由的政治目標,孟德斯鳩認為專制政體最不可取。因為專制政體往往與嚴刑、苛政、奴役、暴力與愚昧相連,政體原則本身就具有極強的破壞性,有時就連宗教都被用來使臣民們履行義務?!霸谶@類國家中,唯有君主的歡樂,才是專制國家的目的?!倍鴮埠驼w和君主政體,孟德斯鳩的態(tài)度是,雖然共和政體是一種品德高尚、令人向往的理想政體,而君主政體更具現(xiàn)實性。當然,孟德斯鳩并沒有對所有君主政體一概而論,而是將這個君主政體首先認定為開明的君主制。在《論法的精神》中他雖然公開號召人們“愛自己的君主”,但這個君主必須不是專制暴君,而是開明的君主。孟德斯鳩認為開明的君主政體比其它任何一個政體都更有現(xiàn)實性,它是“對于地球來說最合理的政體”。
對于這兩種政體的取舍,實際上映射著孟德斯鳩思想的一個轉折過程。孟德斯鳩最初是共和政體的堅決擁護者。在《波斯人信札》中,他以贊賞的口吻談到古希臘的共和國。他說,古希臘人在掙脫了君主暴政的桎梏之后,“從這許多王國的廢墟上,建立起那些共和國,使希臘十分繁榮,在四面八方的蠻邦之間,成為唯一的文明國土?!痹凇读_馬盛衰原因論》中他也盛贊古羅馬共和國,并為它后來的衰敗而扼腕惋惜。可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卻極少提及共和政體與18世紀法國的關系,他筆下的共和國雖然仍是羅馬、雅典和斯巴達,但這次他卻頗加責難,不是認為其“不合時宜”,就是認為已是昨日黃花。
對于孟德斯鳩思想的這一轉變,學者們說法不一。有些學者認為是形勢所迫,當時的封建勢力仍很強大,相比之下,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還很柔弱,出于自身的考慮,他不敢貿(mào)然倡導共和,反對暴君。有些學者認為英國之旅對他思想的影響很大,他想在法國建立一個以英國為母版的君主立憲制。也有學者主張貴族的出身使他只寄希望于握有最高權力的君主,而不愿將目光放在人民身上。而伯林則認為孟德斯鳩的理論體系中存在著內(nèi)在矛盾,孟德斯鳩向往共和制度,但卻對法與道德信條、社會規(guī)律之間的距離信心不足。
這些觀點都各有道理,但卻忽略了更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孟德斯鳩關切現(xiàn)實的理論氣質。從宏觀角度來看,孟德斯鳩不注重抽象的推理,而習慣將研究對象置于社會、歷史與文化的現(xiàn)實圖景進行考察。列奧·斯特勞斯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的解釋是,共和政體本是孟德斯鳩最向往的理想政體,但由于兩點現(xiàn)實原因迫使他放棄:第一,“共和政府在一個較小的社會中有其自然的地位,但一個共和國在規(guī)模、能力和財富上的擴大必導致它的精神和制度的崩潰”;第二,孟德斯鳩之所以稱頌共和政體,“主要是因為它的公民的美德而不是因為它給予公民們的安全和自由。”由于這兩點弱勢,共和政體失卻了現(xiàn)實根基。
應該說,施特勞斯的論斷是有相當說服力的。有著豐富社會閱歷的孟德斯鳩對法國社會的現(xiàn)狀十分的了解,他能更多地看到君主政體的現(xiàn)實性與可能性。另外,他對混合政體的理解也使他傾向于君主政體。在他看來,在混合政體中,國家的各個階級可以透過各自機構間的平衡與合作,分享主權之行使;混合政體還可以使政治決策正當而平衡,因為“在制作過程中,沒有任何一方的利益主導一切。這樣采定的決策可能是一種既不至于嚴重侮犯到國內(nèi)任何階級,也不至于非常明顯圖利任何階級的決策。”正由于混合政體集君主、貴族與民主原則于一身且更接近于君主政體,故他最終還是傾向于君主政體。
但實際上,在理想的民主政體與現(xiàn)實的君主政體,人們很難判斷孟德斯鳩真正的價值取向,就連他自己都發(fā)出這樣的慨嘆:整個歐洲都讀了我的書,而且所有人都承認,他們無法看到我到底是站在民主政體還是君主政體一邊。在《論法的精神》中孟德斯鳩賦予民主政體以一種超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色彩,但孟德斯鳩沒有想到,“恰恰是這種理想主義促使人們把民主共和國視為人民政府,激發(fā)了孟德斯鳩同代人的普遍變革愿望。”馬斯泰羅內(nèi)在提到這一點時說:“孟德斯鳩把民主共和國與舊制度相對立,并且為歐洲思想提供了一種憲法政治語言;他以自己的分類法使人們得以用現(xiàn)代的方式來探討政府形式的問題?!边@一點值得我們深深思考。
孟德斯鳩珍愛自由,他最擔心的是君主專制政體完全破壞了法國的傳統(tǒng)結構,以至于使得自由無法實現(xiàn),因此,他一直在尋找破除障礙、保障自由的途徑。對此,薩拜因曾評論說,孟德斯鳩的論著都指向了同一目標,那就是“分析自由賴以為憑的憲政條件,并借此發(fā)現(xiàn)那種能夠恢復法蘭西人在古代享有的各種自由的手段?!?/p>
孟德斯鳩一再重申,民主政治并不意味著人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是把人民的權力與人民的自由混淆的觀點。一切有權力的人們都會濫用權力,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會休止,因為,自由只存在于那些國家權力不被濫用的國度里,那里“不強制任何人去作法律所不強制他做的事,也不禁止任何人去作法律所許可的事”。要想減少或杜絕權力濫用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就要以權力制約權力,這樣才能使“政治自由得到最完美的體現(xiàn)”。
當然,孟德斯鳩也深知這種政體是可遇而不可求,因為“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jīng)驗”,要想使公民享有安全和自由,“就必須建立一種政府,在它的統(tǒng)治下一個公民不懼怕另一個公民。”在孟德斯鳩看來,三權分立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必要條件,“政治自由是通過三權的某種分野而建立的”。
為什么三權分立就能夠保障政治自由呢?孟德斯鳩解釋說:當立法權和行政權集中在同一個人或同一個機關之手,自由便不復存在了;因為人們將要害怕這個國王或議會制定暴虐的法律,并暴虐地執(zhí)行這些法律。而他之所以將司法權獨立出來,也是基于如下考慮:如果司法權不同立法權和行政權分立,自由也不存在了。如果司法權同立法權合而為一,則將會對公民的生命和自由施行專斷的權力,因為法官就是立法者。如果司法權同行政權合而為一,法官便將握有壓迫者的力量。而最恐怖的是,“如果同一個人或是由重要人物、貴族或平民組成的同一個機關行使這三種權力,即制定法律權、執(zhí)行公共決議權和裁判私人犯罪或爭訟權,則一切都完了?!?/p>
孟德斯鳩的分權理論深受亞里士多德和洛克思想的影響。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切政體都要有三個要素為其構成的基礎:議事機能、行政機能和審判機能,其中議事機能是最高、最基本的機能。而洛克則第一個明確將國家權力劃分為立法權、行政權與外交權。洛克首先考慮的是各種權力的不同屬性,并試圖通過這種權力劃分實現(xiàn)對權力的制約。然而,這種分權理論存在著兩個致命的弱點:第一,既然立法權至高無上,假如立法機關制定了與公共利益不一致的法律時,人們又該怎么應對呢?雖然,洛克補充說可以限制立法權的立法范圍,但這又與立法權的至高無上相矛盾,同時也沒有制度上的保障。第二,他對三個權力的劃分所依據(jù)的標準是不一樣的,由于劃分的標準不同,在社會實踐中就會遇到許多尷尬。
考慮到這一點,孟德斯鳩認為,要想保障公民之自由,只有權力分立是不夠的,還要使權力相互牽制和制衡,這就意味著“以權力制約權力”:第一,立法機關分為兩個部分:貴族院與平民院,前者世襲,后者由選舉產(chǎn)生,兩者相互牽制。第二,行政權力是立法機關的執(zhí)行機關,但它能夠對立法機關行使否決權,同時決定立法機關會議的召集時間和期限,有權制止立法機關的越權行為。第三,司法機關對立法和行政機關的行為享有違憲監(jiān)督權。如此設置,使得制約權力和保障自由成為可能。
有學者認為“以權力制約權力”是對古希臘與羅馬政體尤其是混合政體的一種回歸。這個說法是值得商榷的。早在中世紀后期,馬爾西利奧就提出最好的政府是一種民眾政府,政府內(nèi)各機構之間有所平衡,保證民眾最終對政府的控制。而佛羅倫薩共和國由于君主制(民眾選舉產(chǎn)生的終身執(zhí)政官)和民主制(作為立法機構的立法大會)因素過于極端,因此設立了一個由上層階級組成的參議院借此在兩個因素間保持平衡,作為一種“專制和民眾的放任之間的緩沖器”,因此備受人們關注。而馬基雅維利則提出,混合政體是最好的秩序,雖然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都能夠提供良好的秩序,但由于這些純粹的政體形式缺乏內(nèi)部的平衡,所以它們都將不可避免地隨落為暴君政體、寡頭政體和無政府狀態(tài)。近代另一位混合政體論者哈林頓在他所設想的“大洋國”中,政府由三部分組成:參議院討論并提出政策,眾議院做出決定,執(zhí)政官加以執(zhí)行。不難看出,對混合政體的追求實際上就是“以權力制約權力”思想的演進過程。后者只是一種限制權力的方式而已,與政體的性質沒有絲毫關系。
除了分權與制衡思想外,孟德斯鳩還注意到了中間權力的重要性。在18世紀歐洲的文化背景里,人們相信,在每個國家里,都有一些任何人無權違反的、源遠流長的“基本法律”。對當時的法國而言,這個基本法律主要是指存在著某些藉以限制君主權力的法律。孟德斯鳩認為,這種基本法律在君主政體中同樣存在,就是指中間權力的存在,“有基本法律,就必定有‘中間的’途徑去施行權力,因為如果一個國家只憑一個個人一時的與反復無常的意志行事的話,那未這個國家便什么也不能固定,結果也就沒有任何基本法律了。”對他而言,“中間權力”就是指貴族、教會和法院。
在君主政體中,由于貴族擁有封建領地,執(zhí)行領地的司法權及地方的管轄權,在一定程度上,既確保了君主權力透過適當?shù)墓艿懒鲃?,也?jié)制了君主權力中潛含的威權主義。孟德斯鳩認為,如果沒有這些“穿袍貴族”在國王的意志與人民之間擔任中介,那君主政體就可能成為專制政體或是共和政體。教會在當時也享有自己的特權。對于宗教事務,君主無權干涉。僧侶階層更是勢力強大。盡管孟德斯鳩毫不掩飾他對教會的反感,甚至將其稱為“必要的邪惡”,但他不得不承認,對于君主政體或一個趨向于專制政體的君主政體而言,教會無疑起著一定程度的約束、牽制及平衡作用。法國法院,本來既是處理訴訟的司法機關,也是貴族參政的機構,相當于議會,可以討論國家大政,并對國王的措施提出異議。但是由于路易十四實行了君主獨裁,并親自去法院撕毀了投石黨的議事記錄,宣稱“朕即國家”,從而使法院失去了可以對國王敕令提出異議的權力。孟德斯鳩認為法院應有權批準或拒絕君主制訂的法律,當對君主的政策有異議時,法院有權向君主提出陳述和修改意見。
通過對貴族、教會以及法院這些中間權力機構的肯定,孟德斯鳩為君主權力的運作設置了一個緩沖區(qū),更為制約君權的專橫提供了一個保障。盡管孟德斯鳩一如古人仍然根據(jù)政治界定社會,但他關注中間權力的傾向,將社會視為“中央權力與一系列根深蒂固的權利間的均衡狀態(tài)”的主張,卻深深啟迪了后人,為現(xiàn)代社會與國家分離、“以社會制約權力”的觀念培育了理論資源。
不難看出,孟德斯鳩的思路是:首肯一個君主政體,然后依靠合法的權力分立與制衡、獨立的社會中間權力,限制君主權力,保障公民自由。當代許多憲政研究者都將孟德斯鳩作為近代憲政制度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除了因為他“找到了一種符合知識分子參與國家生活的愿望的立憲解決方案,在這種立憲制度中,三個等級中的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們將能夠討論公共事務,他們將承擔起起草法律、保障國家中的自由的重大作用。”更重要的是因為他的理論“濃縮了憲政學說中的所有關鍵命題”。由于憲政理念的核心關懷就是限制公共權力以維護公民權利和自由,也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孟德斯鳩對三權分立和中間權力的關注,只是為了呵護時時處于權力威脅之下的政治自由。
雖然人們對外表冷漠、思考冷靜的孟德斯鳩對政治自由表現(xiàn)出的分外熱情充滿好奇,但不容置疑,他對自由的熱情與思考開創(chuàng)了“18世紀最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圍繞自由這一目標,孟德斯鳩的政治哲學在法律、政體和權力三個層面充分展開,正是由于他對法之精神的闡釋,對政體及原則的分析以及對三權分立的設計,使得他的自由思想“至少從理論上說,已被歐洲文明的政府和各族人民所接受”。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