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和異化：《湖光山色》人物形象透視

田豐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16）

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以當下的農村生活為觀照對象，以亞洲最大的水庫——丹江口水庫為故事背景，描述了鄉(xiāng)村女性楚暖暖為了追求美好生活不斷與命運抗爭的艱難歷程。小說通過對楚王莊前后兩任村主任詹石磴和曠開田在封建宗法專制體制和資本主義金錢觀念浸淫下靈魂扭曲的揭示，藝術地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尋常生活掩蓋下人性善惡和金錢異化的本質。

一

小說分為乾坤兩卷，乾卷為詹石磴掌權時代，其權力建立在封建宗法家族的基礎之上。中國農村由于小農經濟的歷史遺存，大都是聚族而居，家族勢力的強弱直接決定了在村內的權力分割。

楚王莊詹姓是大姓，比楚姓和曠姓人家總和還要多，村主任自然為詹姓人。詹石磴作為詹姓家族的代理人被推上了前臺，雖然除了其直系親屬外，并沒給其他詹姓人造什么福，但也絕沒有欺負過他們。他依憑手中的權力，恣意踐踏他姓村民的人格，使他們處于非人的境地。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人治社會，法制觀念極其薄弱，傳統(tǒng)的因襲和當下法治的仍待完善，對掌權者的監(jiān)督和約束機制的缺乏，致使鄉(xiāng)村權勢也異常龐大。而且封建遺存的“專制制度必然具有獸性，并且和人性不相容的獸的關系只能靠獸性來維持”。［1］詹石磴利用批準宅基地、發(fā)放生育指標及減少攤派款等作為控制村民的權力基礎，在楚王莊可以一手遮天，橫所無忌，魚肉百姓。他是楚王莊的無冕之王，靈魂骯臟無比，惟獨剩下了“獸性遺傳”的“肉的一面”［2］，他大言不慚地宣稱，在楚王莊“凡我想睡的女人，還沒有我睡不成的!”［3］115

楚暖暖在北京打工兩年后，因母親患病不得已返回了楚王莊。城市文明的滋養(yǎng)使她學會了穿衣打扮，也具有了不同于其他村內女孩的氣質。詹石磴一見到她就產生了覬覦之心，得知弟弟詹石梯相中了才有所收斂。后來楚暖暖與曠開田的“事實婚姻”使他覺得詹家的臉面盡失，不僅搶了詹家的風頭，更有損于自己村主任的權威，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然而久居官場，他深諳官場規(guī)則，其他村主任觸犯法律被撤職或坐監(jiān)的前車之鑒使他不但壓制住了自己，還出面制止了弟弟詹石梯等對曠開田的毆打，又假惺惺地送上了二十塊錢的賀禮。詹石磴城府極深，為人又陰狠毒辣，借“除草劑事件”，巧使手腕，趁當時政府重視大局穩(wěn)定之機，假公濟私，一步步地逼暖暖就范，直至奪去她的貞潔。之后他又憑借審批宅基地的權力，再一次占有了暖暖的身體。曠開田和暖暖依靠旅游業(yè)收入逐漸增加，他又坐收漁利，每月都需向他進貢。當看到暖暖家的經濟實力日漸增長后，又使出了諸如修路、封山及親自阻攔游客入住等手段，甚至不惜出錢雇人在車站作反面宣傳，寧愿損己也決不利人，如此不堪卻又冠冕堂皇地打著“共同富?！钡钠焯柾{要將游客分散到各村民家中住宿。

詹石磴憑借手中的權力，欺男霸女，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無所不用其極。然而他卻穩(wěn)坐在村主任的寶座上，與上面官場交織在一起。暖暖為了奪回旅游業(yè)的經營權，向鄉(xiāng)、縣逐級上訪，卻每次都被詹石磴捷足先登，致使她申訴無門。失去權力后，他為了報復暖暖，厚顏無恥地拋出了奸淫過暖暖這一殺手锏，利用貞潔觀念打擊曠開田和暖暖。從中我們不難體會出封建傳統(tǒng)觀念的遺毒之深，官本位思想的貽害之大，“因為一旦控制或掌握了權力，對欲望的實現(xiàn)便十分從容。另一方面權力又反過來促使人們的欲望更加無限化的膨脹”［4］，他之所以一次次地占有暖暖，既是為了滿足其性欲，也是要藉此維護其權力的尊嚴。詹石磴心狠手辣，荒淫無恥，天良喪盡，人性泯滅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充分暴露出了其非人的一面。權力成了他頂禮膜拜的神靈，崇拜的圖騰。詹石磴泯滅人性的陰謀一再得逞，使村民生活在令人窒息的淫威之下，反過來也激起了村民內心的仇恨。詹石磴“實際上是把楚王莊拖入到一個欲望與仇恨交織的漩渦”［5］211，導演了一幕幕的欲望悲劇。他對暖暖身體的占有，使暖暖受到了奇恥大辱，在仇恨的驅使下，暖暖發(fā)憤圖強，試圖改變這一卑污的現(xiàn)實。

二

時代的轉變是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詹石磴畢竟是封建宗法體制下的怪胎，他沒能也不可能抓住市場經濟帶來的機遇，注定了要被時代拋棄。開田和暖暖通過經營楚地居，對旅游資源進行了開發(fā)，逐漸具備了雄厚的經濟實力。

暖暖受過城市文明的洗禮，接受了市場經濟的啟蒙，敏銳地抓住了楚長城帶來的旅游契機，在具備了充分的經濟實力之后，她又積極地出謀劃策扶持開田競選村主任。市場經濟的春風雖然像季風到達楚王莊時一樣減少了威風，但畢竟吹到了偏僻的楚王莊，村民致富的欲望開始萌發(fā)。暖暖利用村民求富的心理，通過招收員工、建雜貨棚、領游客到最窮的詹姓人家搞采摘、為全村學生購買學習用品及承諾增加村民收入等舉措，打破宗族界限，爭取詹姓人家，贏得了人心，在選舉中一舉獲勝。金錢在選舉中的作用異常突出，它戰(zhàn)勝了狹隘的宗族觀念，在楚王莊不啻于發(fā)動了一場革命。但是封建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依然存在，暖暖身為女性仍不得不退居幕后，甘愿把奪取的權力交付于心愛的丈夫手中，從而在一片樂觀中潛伏了危機。

開田當上村主任后，仿佛中了權力的魔咒，人性惡的一面逐漸顯露。如同掌權后的阿Q一樣，曠開田從極度自卑轉向了極度自負。他原本是一個老實畏縮的農民，沒有主見和自信，完全聽命于暖暖，雖不乏自私、小氣等弱點，仍是溫和樸實的農民。然而一旦權力在握，他很快便脫離了善的一面，從為到鄉(xiāng)里開會做西服，學會抽煙，到接受黑豆叔的宴請，一步步地墮落下去。尤其是扮演楚王貲后，他更是受到傳統(tǒng)的熏染，變得專制獨斷、飛揚跋扈，儼然自封為楚王莊的“村王”。集資辦學他說一不二，不顧村民反對，強行攤派，甚至動用這筆公款購買了兩輛摩托車。當詹石磴為報復暖暖告訴曠開田其曾奸污暖暖后，他不顧情由，不聽辯解，對暖暖大打出手。之后更是走上了詹石磴的老路，利用批準宅基地的職權與悠悠勾搭成奸，背棄了結婚時的誓言，又與賞心苑里的妓女多次發(fā)生性關系，進一步地放縱自己的獸欲。為了賺取金錢，他棄鄉(xiāng)風民俗于不顧，與薛傳薪合謀把欲趕走妓女的暖暖攆出了賞心苑。當村里的姑娘經不起金錢誘惑從事賣淫或沾染性病或懷孕，以至于欲投河自盡時，他站在賞心苑的立場上極力辯護，推脫責任。暖暖上訪告狀，他和五洲公司沆瀣一氣，對暖暖打擊報復，先后制造了“食物中毒”和“聚眾賭博”事件，查封楚地居，并把暖暖送入了拘留所。九鼎和青蔥嫂在他受難之時，曾幫助過他，對他有恩，而他卻置之腦后，以極低的補償款強行拆遷他們的房屋和占用其耕地。更令人發(fā)指的是，為報復詹石磴，他竟然導演了讓詹石磴親眼看自己的女兒潤潤賣身的丑劇。

他競選村主任時，客觀上代表著村民的利益，起著積極的作用，是值得贊賞的。然而當上村主任后他迅速地腐化變質，從美向丑急劇轉化?！叭藗儎倧膶φ彩銠嗔Φ目謶指兄薪夥懦鰜?，又重新落入了開田的權欲擴張攻略之中，人性處在一個對權力仇恨——渴求——恐懼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最終壓抑了人性的正常生長。”［5］211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盡管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因素。其一是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開田在當上村主任前，深受詹石磴的欺辱，因家境貧窮也受到村民的輕視。當他有了錢后，村民已經從輕視逐漸變成羨慕和嫉妒，當上村主任后更是巴結逢迎，這不由得使開田自我感覺良好，飄飄然起來?？梢赃@樣說，使詹石磴變異的土壤再次造成了開田的變異，他的墮落很大程度上是村民吹捧造成的。村民對成功者大唱贊歌，對失敗者落井下石。詹石磴在失去村主任的同時也失去了昔日的榮光，短短幾年就重病纏身，以致一文不名，正是村民棒殺的結果。也正因為此，權力擁有者一朝擁有便會拼力維護，正像曠開田宣稱的那樣，“我既然當上了這個村主任，知道了當村主任的好處，我就要當下去!”［3］311其二是金錢帶來的異化。金錢能“把善良的人教壞，使他們走上邪路，作些可恥的事，甚至叫人為非作歹，干出種種罪行?！保?］伴隨致富后社會地位的變化，使曠開田看到了金錢的力量，對金錢的攫取也反過來助長了他的欲望。為了金錢，他不惜背棄良知，對村里的姑娘從事賣淫置若罔聞；不顧法律規(guī)定，捕捉國家保護動物娃娃魚。九鼎在他父親病重之時，曾援手相助，借給了他1200元錢，青蔥嫂在他新婚時不怕得罪詹家送來賀禮，無錢買油買肉包素餃子過年也沒有向他討要一分錢賠款，現(xiàn)在時過境遷，曠開田不念情誼，為擴大賞心苑竟要強拆他們的房屋。對金錢的膜拜使他與薛傳薪狼狽為奸，充當了五洲公司的保護傘，成為不折不扣的“有權就能換來錢，有錢就能買來權”［3］269的忠實信徒。其三是性欲的膨脹。權力往往和女人纏繞在一起，“權它發(fā)著光”，“不僅男人喜歡把它捧到手里，女人也常會像燈蛾撲火一樣被它吸住”［3］295。曠開田既有權又有錢，扮演楚王貲后更是艷羨于三宮六院的放縱生活，又從薛傳薪口中找到了“眼下城里有權的男人，沒有幾個沒情人的”［3］286的現(xiàn)實依據(jù)，從此陷入了性欲的泥潭，難以自拔，與多個村里的女人和賞心苑的妓女都有瓜葛。欲火燒去了他的最后一絲理智，使他徹底墜入了墮落的深淵，而欲望的無限膨脹最終也將帶來自身的毀滅。

三

引起曠開田異化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而對他產生誘導的人除了楚王貲、詹石磴和官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外，當首推以現(xiàn)代文明傳播者自居的薛傳薪。薛傳薪以楚王莊沒落的拯救者自居，要當楚王莊的“莊父”。然而實際上他卻成了破壞楚王莊淳樸鄉(xiāng)村文明的幕后黑手，通過金錢和色情業(yè)把村民引入了物欲和情欲的漩渦，褪盡了蒙在湖光山色之上最后的詩意。

薛傳薪作為都市文明的代表，他頭腦靈活，既有現(xiàn)代的眼光，又有經營管理的能力和成就事業(yè)的魄力。他正是憑此得到了暖暖的好感和信任。暖暖只在北京打了短短兩年的工，雖受到了都市文明的熏陶，但是感受到的多是其積極的一面，對其消極面缺乏了解，從而也無法認清薛傳薪的真實面目。薛傳薪作為一個商人，金錢無疑是他追逐的唯一目標，為了金錢，他可以拋棄一切道義和法律。他對暖暖管理賞心苑贊譽有加，然而當暖暖提出要趕走妓女時，為了保住這一大財源，他痛下狠手，沒有留絲毫的情面，以合同書中的第一責任人是曠開田為由將暖暖逐出了賞心苑。金錢已使薛傳薪完全地異化，金錢是他的信仰，在他眼里“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不是為了金錢而存在的”［7］，湖光山色和女人的肉體都只是賺錢的工具。

令人痛心的是，楚王莊原本善良樸實的村民也因環(huán)境的熏染和時代的變換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異化。在詹石磴掌權時，他們不僅不能反抗詹石磴的專制，反而時時充當其幫兇。“除草劑事件”發(fā)生后，村民明知開田和暖暖是受人陷害，卻拋棄良知，落井下石，在詹石磴的指示下寫信給鄉(xiāng)政府施加壓力，致使暖暖被逼投入了詹石磴的懷抱。曠開田上臺后，村民懾于其權勢，敢怒而不敢言，采取聽之任之的隱忍態(tài)度，使之越發(fā)放縱。村民手中的民主選舉權力在強勢力量面前要么形同虛設，要么變異成了一種利益交換的工具。暖暖為曠家任勞任怨，不惜犧牲自我。當年失身于詹石磴，一是為了救出開田，二是擔心病中的公公承受不住，為盡孝道才下了最后的決心。然而她得到的回報卻是在曠開田栽贓她聚眾賭博時，婆婆事先已得知卻隱瞞不說，只把孫子接走，暖暖被曠開田踢打成重傷，十天后才脫離昏迷狀態(tài)，其公婆不僅自己不去探望，連孫子也不讓她見。暖暖至親至孝的公婆尚且如此，其他村民可想而知。村民們大都泯滅了良知，人性惡的一面表露無遺。但是令人欣喜的是，仍有青蔥嫂和九鼎等少數(shù)人還保存著人性之善，讓我們在世態(tài)炎涼中感到了一絲暖意。青蔥嫂重情重義，當暖暖被曠開田打成重傷后，她日夜守護在暖暖身邊悉心照料。為了報暖暖被打之仇，青蔥嫂女扮男裝參演《離別》，弄翻船只后毅然撲向曠開田欲與他同歸于盡，極具女俠風范。

暖暖作為時代的新女性，開楚王莊風氣之先，喚醒了人們的欲望，但她本人也受到了傳統(tǒng)的影響和金錢的腐蝕，產生了一定程度的異化。她犧牲貞操救出曠開田，卻又覺得失節(jié)對不起曠開田，不敢直言相告，最終成為詹石磴的把柄，導致與開田感情的決裂。在經營楚地居致富后，她也一度陷入了金錢之中，當看到有的游客自助露宿游覽楚長城后私自設卡兜售門票，與薛傳薪合作也是為了開發(fā)旅游資源和改善住宿條件以吸引更多有錢人的到來。賞心苑的不正當經營沒有損及楚王莊時她一度容忍，只是當村里姑娘從事賣淫和性病在村內傳播后才幡然覺醒進行抗爭。另外就像天心師父所說的那樣，她在“喚醒了人的欲望后任憑釋放不予節(jié)制”，［3］349致使村民尤其是曠開田放縱欲望，最后“變異為非人”［3］332，同時也造成了自己的悲劇命運，維護家庭的初衷得到的卻是感情的破裂，丈夫的背叛和家庭的解體，而這杯苦酒在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釀成的。

《湖光山色》這部作品正是通過一系列非人和異化形象的塑造，揭示了鄉(xiāng)村改造的復雜性和多變性，孫小寧曾對此作出了最形象的注解，“我覺得，我們拋撒種子使出精力投下資本，可收獲的常常不一定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在這本書中，命運就是和暖暖開著這樣殘酷的玩笑?！保?］但是我們要據(jù)此對暖暖的奮斗歷程予以全盤否定則是大可不必的，雖然“異化階段是一個非人的階段，假人的階段，即與動物似的階段”，然而人類的文明卻正是從異化開始的，原始人沒有異化，但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也無從談起?！爱惢灿蟹e極的方面，異化的揚棄是積極的揚棄”，人們只有在認識到異化，拋棄掉異化后，社會文明才能向前發(fā)展，達到新的高度。［9］當下農村社會的改造無疑也是如此，我們期待著“楚王貲”們離我們越來越遠。

［1］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M］//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414.

［2］周作人.人的文學［J］.新青年第5卷第6號，1918年12月15日.

［3］周大新.湖光山色［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4］劉進軍.還原歷史的語境［N］.山東省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5（1）.

［5］張建永，林鐵.鄉(xiāng)土守望與文化突圍——周大新創(chuàng)作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6］馬克思.論人性異化 人道主義［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83：265.

［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564.

［8］孫小寧.周大新《湖光山色》里有我的憂思［N］.北京晚報，2006－04－17（5）.

［9］黃枬森.關于人的若干理論問題［M］//馬克思主義與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