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斯·卡內(nèi)蒂
王家新 譯
《鐘的秘密心臟》(The Secret Heart of the Clock)為英籍德語流亡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1981年度)獲得者伊利亞斯·卡內(nèi)蒂(Elias Canetti,1905—1994)晚年寫下的一部思想札記集,它收有作家自1973——1985年間寫下的思想片斷和格言札記。它們體現(xiàn)了這位偉大作家一生經(jīng)驗和思想的精華,用作家自己的話講,它們像“書法中的最終的抽搐”,有一種令人震顫不已的力量。自從譯者1992年在倫敦接觸到這部作品的英譯本以來,多少年來就一直不能放下。這里刊出的是譯者多年來陸續(xù)譯出的全部譯文。
寫作如其所是,要求對語言具有信心;我驚訝我依然如我所具有的程度那樣擁有它。我從未被引向只拿語言來做實驗;我注意到這樣的實驗,但在我自己的寫作里避開它。
理由是生活本體的要求完全占據(jù)了我。沉溺于語言學(xué)的實驗便是忽略了這個本體的更偉大的部分,除了極小一部分,這樣的實驗留下它們不被觸及和運用,仿佛一個音樂家無休止地演奏一件樂器,但卻僅是用他的小拇指來演奏。
哲學(xué)家們最深奧的思想有著它們自身的變戲法。眾多的隱遁是為了某些事物突然就出現(xiàn)在手掌里。
為了一生而知道一個人,并把他保持在秘密里。
降低自己,為了恨得更準(zhǔn)確。
世界文學(xué),對他們,是某種他們可以在一起全部忘掉的東西。
淡化或是強化結(jié)局:別無選擇。
限制一個人所期望顯現(xiàn)的尊敬的領(lǐng)域。保持一個人更大的部分敞開。
他轉(zhuǎn)向每樣向他顯出胃口的動物。
一代人失去天堂,通過對它的征服。
排干自我滿足的沼澤。
猶豫不決,一種隱藏的經(jīng)濟,有效地貫穿于他的一生,而無需他自己的理解。這樣的猶豫不決是思想的重量,離開它,他的思想就會成為一陣輕風(fēng)。
繪畫在變;偉大畫家們畫下的畫,不久就會被另外的畫家變?yōu)榱硪环N。變形的秘密及莫測:你永不知道是一幅什么畫在為你預(yù)備著。
你帶在眼睛里的死者的影像將成為什么?你將如何藏起它們?
這個被贊賞的女人,以如此致命的吸引力酬答投向她的每一瞥,仿佛有人向她祈求過。而她自己保持沉默。如果這一刻她微笑,她失去。她給予的好感太早,她的感激會毀掉她的美。
市儈們喬裝打扮,就像一匹馬吃糖上了癮。
那是一句格言,他說,并且很快又合上了嘴。
哲學(xué)家們,其中一個陷入種種糾葛:亞里士多德。另一個卻讓人難以脫身:黑格爾。
哲學(xué)家,由于膨脹:尼采。
由于呼吸:莊周。
歌德成功地避開了死亡。而觀看他如何成功是件令人沮喪的事——它太成功了。同樣讓人吃驚的是,從另一方面看,他的生命總計起來每一樣又是遺囑。
依靠那渴死的神。
我將不再有能力去清點它們,那些所有我死去的東西。如果我試圖去做,我將漏掉它們的一半。那里如此之多,它們到處都是……死者已經(jīng)為我獲取了所有的地方。
“當(dāng)所羅門為他兒子的死流淚,有人對他說:‘你這樣將不會完成任何事情’,他回答說:‘這就是為什么我流淚,因為我不完成任何事情’”。
我的悲哀是永不從憤怒中解脫。在作家中,我是憤激的一個。我不想證實任何事情,但我總是相信要去強化并伸展我的信念。
這就是為什么我需要司湯達?
漸漸地,你的自負(fù)枯萎了,而你變得自卑和有用。既然要變成這樣很艱難,那它就不會是徒勞。
總是在日落之后,那只蜘蛛出來,并等待金星。
有多少事物你要避開,以減少死亡的碰撞!
維也納像我從未離開過似的再次靠近我。我是不是和卡爾?克洛斯①一起移居進去的?
今天我讀卡爾?克洛斯的書信,它們對我是新的。我必須不帶感激地讀它們。我應(yīng)僅僅試圖去理解這位作家是什么。我必須傾聽他,仿佛我是那位女性——這些信件的接收者,而不僅僅是我自己。
分號的夢。
如此美麗,早年經(jīng)歷的復(fù)活。在長時間被遺忘后,現(xiàn)在它變得更真實了。
它是否可以一再地被遺忘,直到它變成更高的真實?
一個人自由僅僅如果他什么也不要。而他想要自由又是什么?
在度過了昨天的陰郁后,我讀卡爾?克洛斯?!o抓住我并給了我力量,它以一種透骨之力使我從渾渾噩噩中醒來,至少使我再次回到五十年和四十五年前那時在我身上所發(fā)生的:一種向內(nèi)澄清并獲得力量的經(jīng)歷,通過讀卡爾?克洛斯。
部分原因是這些句子對它們自己的組織,它們的堅定不變的長度,它們的不可數(shù)的編碼,它們的不可預(yù)測。它不去設(shè)定要完成的目標(biāo)。每一個句子是它自己的目標(biāo),唯一重要的是讓人們依據(jù)它自身的法則去獲得興奮的感受,像一個人有可能感受到的那樣持久。它的容量或許會增大,如果人們擁有自己的經(jīng)驗做出反應(yīng),無論它是什么。一個人不可以漠然地去讀卡爾?克洛斯那些套上裝甲似的句子,或是以那種閱讀考卷式的智力優(yōu)越地位來讀它們。好奇的精神是一種光,只有通過它一種真正的知識才可獲得。但不能通過卡爾?克洛斯來要求知識。他對知識不感興趣,因為它不可被譴責(zé)???克洛斯給我們的是一種洞察、穿透的行為,當(dāng)我們以他的激情去經(jīng)歷它們,他強化了我們自身的力量,以反對我們不想接受的一切。
我愈來愈相信犯罪會從大眾狂熱經(jīng)歷中出現(xiàn)。但是人們是否會為他們的這種經(jīng)歷內(nèi)疚?他們是否完全不受保護地陷入其中?一個人必得成為他們想成為的什么,以抵御它們并保護自己?
不要讓你的早年時代損壞,被那時寫下的信件。
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當(dāng)你清晰地再現(xiàn)你的青春;在記憶的字句之間,被疏忽的生命使自己獲得感知,并且,你發(fā)現(xiàn)你自己由于你失去的一切而更豐富。
沒有人擁有一個對他的一切都說是的朋友,那將是不純的。
把一個人置入世界的語言中,他會由于這些不可理解的全部財富而變得更智慧。他不想博得一個深奧難懂的名聲。但他在每一個圍繞他的地方都感到了它。
再一次言說同樣的事物,在早年的形式里。
所有這一切有賴于一個人的裂隙和跳躍,有賴于從一個人到另一些人之間的距離,就在他自身之中。
世界因變老而日益開闊,未來縮小了。
他被那些愈來愈愚蠢的人物所包圍,但他們都是他自己。
有可能歷史更多地活在他身上而不是活在歷史學(xué)家們那里。這曾是他的絕望并將繼續(xù)如此。
你不如卡夫卡可信賴因為你活得如此久長。
但也許“年輕一代”希望從你那里得到幫助以對抗文學(xué)中的死亡。
作為一個輕蔑于死亡逐漸增長的人,你是有一些用的。
猶豫于自己的感激,一種微妙的過高估量自己的方式。
一個人可以什么都不是,可以在最令人哀憐的方式里失敗,但仍有些用處,如果他哪怕只在一件事情上貫徹始終。
父親的照片,一個不再活著的人,掛在床的上方,在維也納,在Josef-Gall-Casse,一幅蒼白的從不意味著任何東西的照片。
在我身上是他的微笑和他的言詞。
我從未見過一幅我發(fā)現(xiàn)有意義的父親的照片,他也從未寫過任何東西,我相信。
在我這里他總是慣于作為一個死者存在。我顫栗地想把他在我這里變成什么,如果他曾經(jīng)活過。
因而你不得不自己承受起這死亡,仿佛它就是意義、光榮和敬重。
如此而已,就因為它不應(yīng)存在。因為我不懈地反對那個死去的男人。
在死亡中沒有可接受的榮耀。
他已經(jīng)忘記了如何贊美并且不再感到像是活著。
“難以對付的復(fù)雜局面經(jīng)常被法律專家們解決,比如說當(dāng)一個奴隸屬于兩個主人而被其中一個釋放。”
——PERSIA
為某一時代而燃燒,但要弄明白你是否將會被它再次點燃。
愈來愈經(jīng)常地,他使自己陷入人類已無可拯救的思想。
而這是不是一種使自己從責(zé)任中解脫出來的企圖?
像羅伯特?沃爾塞這種特殊的人物不會被任何人杜撰出來。他比卡夫卡更極端,后者離開了他就永遠不會產(chǎn)生,可以說他幫助創(chuàng)造了后者。
卡夫卡的復(fù)雜與他所處的位置有關(guān)。他的不屈不撓與被奴役相關(guān)。他成為一個道主義者,為了撤離。
沃爾塞的機遇是他的不成功的父親。他是一個天然的道主義者;他不需要像卡夫卡那樣去變成一個。
以諷刺來贊揚。
這種持續(xù)的不可磨滅的感情,不可被死亡和絕望減弱,也不會被任何對于其他人和更優(yōu)秀者(卡夫卡、沃爾塞)的激情減弱:我不能做任何事情以平息它。我只能記下它,付之于反感。
是的,這是真的,我僅在這里是我自己,坐在我的桌前,面對樹上的飛葉,它們的飛逝攪動著我,為那過去的二十年。只在這里有種感情,我的丑陋的奇妙的抵押品,從未動用,也許我需要擁有它,為了在死亡面前不垂下我的手臂。
這個高等教師,想法很迂腐,告訴我,在前世,我生活在中國。我嚇了一跳,并且有好幾天,我覺得中國一直很迫切地渴求著我。
我知道只有一種贖回:那就是在危機中堅持活著,而在這贖回的一刻,我不問自己它將多么短暫或是多么漫長。
你唯一的逃避是通過一個不同的姿勢朝向死亡。你可以永不逃避。
我不能忍受那些漫無邊際的作家。
我喜愛那些限制他們自己的作家,那些在他們的智力控制下寫作的作家,那些從他們自己的聰明中尋求逃避,低下身子,而又無需把它扔開或丟失,一如他們所做的那樣。
驚訝于每一樣生命:這就是憐憫?
欺騙性的,這種老年具有更大的寬容的觀念。你沒有變得更慷慨,只是敏感于事物的不同。
他尋求過去,似乎它不會變更。
每一種羞辱發(fā)現(xiàn)它的標(biāo)記。但他不知道在哪兒。
圣徒們感到上帝對人道的威脅,那種他們正好遭受過的。
今天,當(dāng)人類存在威脅著他們時,圣徒們變得不知所措了。
一個自我探索者,無論他想要或是不想,會成為其他事物的探索者。他學(xué)會看他自己,但突然間,倘若他誠實,所有其它事物為他出現(xiàn),并像它所是的那樣豐富。于是,作為一個最終的加冕:富有者。
自信心的篩子。
你青春的故事一定沒有列入那些在你的晚年變得更重要的事物的清單上。它肯定也包含有揮霍、失敗和浪費。
在一個人的青春里僅僅發(fā)現(xiàn)已知道的,是一種欺騙行為。
只有在恐懼里我才完成我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難道我一直是被恐懼所養(yǎng)育的?我只有在恐懼里才認(rèn)出我自己。一旦它被克服,它轉(zhuǎn)變?yōu)橄M?。但它對其他人仍是恐懼。我所愛過的人是那些他們的生活為我所恐懼的人。
這里是一些類似于個人詞源學(xué)的事情,它從一個孩子從早年所知道的詞語開始。
GilGamesh和Enkidu曾對我是一種壓倒性的詞語,我到了十七歲才遇上它們。很可能那是我在早年所背誦的希伯來禱文,無需理解,但給予我很大影響。
我應(yīng)該收集所有那些西班牙詞,它們對我來說是最早的詞語,并依然對我保有著價值。
在蘇黎士的那些年,我從所有的羅曼詞語中掉頭離開,只要它被人說。拉丁文未能取代它,它作為一種做作的語言,弄得我很難受。拉丁文特殊的韻文,以它的任意變調(diào)的詞語,在那些日子也使我很頭痛。我喜歡Sallust的散文,并且它使我有了良好的訓(xùn)練,我在后來更深地受到一個拉丁文作者Tacitus的影響。
我沒有在學(xué)校里學(xué)古希臘文是那些年里最大的失望。這似乎是一種精神的失敗,我沒有更固執(zhí)一些;我束縛了我自己而未能選取一條通向古希臘的路。在羅馬的人物中我愛Gracchi,像兄弟一樣。
我青春的全部故事理應(yīng)包括我對詞語的如此認(rèn)真的留意。
僅有的感謝,是那些被我完全轉(zhuǎn)換進了德語里的瑞士方言。在維也納的最初那些年里,英語曾作為一種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在那里流行。
我祖父用過的一個輕蔑的術(shù)語是“Corredor”(用來指那些到處轉(zhuǎn)悠,沒有安頓下來的人)。他說這個詞時伴以如此的輕蔑,以致詞語包含了一種移動。但是在早年,那些生活在不停移動中的人卻強烈的吸引了我,我愿意成為一個“Corredor”,只是不敢那樣做而已。
德語在最初對我有點嚇人,由于我不得不學(xué)它的那種方式。盡管我很驕傲我精通了它,但這種驕傲很快被戰(zhàn)爭時期人們對語言的濫用所暗淡。因為有一首歌,實際上它是那時唯一的一首,其中的“Dohle”(穴鳥)一詞對我變得親切,我在今天仍被它所縈繞。那種對鳥的興趣,后來轉(zhuǎn)入了一種激情,在“Dohle”這個歌詞里擁有它的起源?!癙olen”(Poland,波蘭),在那首歌詞里與“Dohle”押韻——“Sterb ich in Polen”(如果我死在波蘭),它唱——成為一個神秘的國家。
瑞士德語——我在戰(zhàn)爭中期從維也納轉(zhuǎn)到那里——對我來說是一種和平的語言。但它也是一種強悍的語言,有它自己獨具的罵人臟話和咒語,所以這個“安寧之鄉(xiāng)”也并不是那么虛弱和溫和。它是一種脾氣很壞的語言,雖然這個國家是和平的。
而英語對我一直是不可觸及的,只因為我父親在學(xué)它時是如此富有樂趣。他很有信心地念那些英語詞,似乎它們曾是他所信任的人。
這種抵觸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我有了一種并沒有一種語言是丑陋的信念?,F(xiàn)在,我聽每一種語言似乎它都曾是唯一的一種,并且當(dāng)我聽說任何語言在死去時,都會擊垮我,仿佛這是一種大地的死亡。
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和詞語相比,它們被損壞的表面折磨著我,仿佛它們是可以感覺到疼痛的生靈。對我來說,一個不了解到這一點的詩人是一種不可接受的存在。
他把自己寫成了碎片。
我不放棄這種想法:比起把許多神話弄到一起比較,一個單獨的神話會提供更多的關(guān)于神話的本性的線索。
他與那些還沒有放棄希望的死者的特殊契約。秘密地,他讓他們到來,并喂養(yǎng)他們。
但是那里有一些他不了解的陌生者,擁擠到面前,他們是其他人的死者,他們?nèi)轮f:沒有人關(guān)心我們——他不忍心送他們回去,于是和他自己的死者一起喂養(yǎng),而他自己的死者也不介意。它們互相問候,新的友情形成。
并非稀罕,一個人死于想壓過死人的重量。
在他身上一部分變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誕生。
去調(diào)和一個夢。
要有勇氣保持言說同一事物,直到它不可再次消失。
我可以很好地理解一個人如何恨自己。我不能理解的是一個人既恨自己又恨別人。如果他真的恨自己,這是否將給他一些安慰——當(dāng)他知道他們不是他這樣的?
一個人應(yīng)該通過贊美去認(rèn)出他不是什么。
以每種方式同自己談話——你,也是一種性格——但要知道并記住你只是不可計數(shù)的其他人中的一個,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將像你一樣有那么多的要談。
我被頻繁地引向檢驗攜帶在我自己身上的那些詞,它們分別在我這里出現(xiàn),它們從不同語言中來,而我希望對一個如此單獨的詞做出反響已有很久了。我拿它在我面前,從每個方向看,我把握它像一個石頭,但是一個奇妙的石頭,而那被嵌鑲的大地正是我自己。
他給自己一些小費,從他的右手到左手。
他已經(jīng)開始寫他的告別信件了。為此他在生命中預(yù)留了好幾個年頭。
他尋找一個還沒有被人嚼過的句子。
這里,他們在血中洗他們自己,并保持仆人來侍候。
他總是宣揚博愛,弄得沒有人走近他。
一種知道沒有天堂的信仰,因為那種天堂尚未從大地剝離。
我沒有變,只是有時在念出敵人的名字時我有些猶豫。
去經(jīng)歷一頭動物的死亡,但是作為一頭動物。
“一個人墜入睡眠”,他對孩子說,“而不再醒來”?!暗铱偸切褋怼?,孩子快樂的說。
一個過早把自己敞開向死亡經(jīng)歷的人將永遠不會從中脫身,一種創(chuàng)傷會變得像肺一樣貫穿于他的呼吸。
解釋虛無,說明虛無——給那些想要絞盡腦汁的人一些事情去做。
在文學(xué)中留下許多未說出的事物是重要的。這樣才有可能辨別在多大程度上一個作家所知道的多于他所說的,這樣的沉默,就不是陰郁的而是智慧的標(biāo)志。
摘自維特根斯坦:
“雄心即是思想的死亡”。
“哲學(xué)家們相互致意的合適方式應(yīng)是:慢慢來!”
“哲學(xué)家們在愚蠢的山谷里比在聰明的貧脊高地上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青草”。
我不能去想有比一個曾經(jīng)知道說許多事物而在晚年陷入沉默的人更痛苦的景象。這并不是指智慧的沉默,那種在責(zé)任之外能保持安寧的沉默。我指的是當(dāng)一個人回首往事并感到一生的努力僅為徒勞的失望的沉默。我指的是比起過去曾有的一切生命在老年并沒有變得更豐富的沉默。這種晚年將不擁有什么,因為它感到被削貶,而不是被擴展。
日子成為每一滴單獨的水滴,不會增添更多。一年則像只盛了一半的水杯。
一個人可能陷入的危險是以他擁有的一些新的觀念去拒絕其他的觀念,并以這種方式把他自己放進一個狹隘的世界里,而這個世界,正像他想要修正的其他世界一樣虛假。
“成為一個陌生人比迎接陌生人更值得”。
——摘自《Wisdom of The Fathers》
短,更短,直到一個可以說出一切的音節(jié)留下。
但這部他欠他自己的書,在實際上,會比《卡拉馬佐夫兄弟》更長。
在音樂中詞語游泳——而詞通常散步。我愛詞的步態(tài),它們的小徑,它們的停頓,它們的驛站。我不信任它們的漂流。
對死亡保持沉默——你還能忍受多久?
書法中的最終的抽搐。
他說的總是比他想的多,他將如何去做?他將削減他自己或是這些句子?
那些被引向一種共謀生活的人們:在某些場所他們過去的秘密會浮現(xiàn)腦際,并且使他們膨脹,以所有那些他們不被允許泄露的事物。
在一個很特殊的壁架上,在危險與提升之間,他安頓下來。正是在這里,而非在別處,
他被允許寫作。
如果你旅行更多,你知道的將更少。
現(xiàn)在,他僅僅散步于他自己建造的橋下,對其他任何地方的恐懼使他不得不避開。
也許在他們滅絕之前,他們被準(zhǔn)予去找出所有未來的星辰的數(shù)目。
重寫一封信,在多少年后。
他感到他自己仿佛包含了十個囚徒和一個監(jiān)看他們的自由人。
詞作為哨兵。
永不休歇的潮汐:我們。
“她把自己鎖在一間她存放圖片的房間里,并且祈求它們,為了施舍?!?/p>
他工作,從他的手的恐懼中出來。
大桌子 達比埃斯 1992年 綜合媒材、畫布 226×301cm
在他開始于75歲的新生命里,他忘記了他父親的死。
他不再說“人類”,那對他太麻煩。
語言發(fā)現(xiàn)它的青春源泉,在另一種語言中。
他不再去抓取那些最可怖的事物:它們已經(jīng)取消了他的抓。
去寫,直到在寫作的歡樂里一個人不再相信他自己的不幸。
把恐懼轉(zhuǎn)變?yōu)橄M?,詩人的欺騙或完成。
老拐杖走上記憶的路,被它的輻條卡住了。
總是在下一個思想開始之前,他滑入睡眠。他是不是為了夢見它們?
晚年,他絆到在他的早年伸出來的根上。
把觀念變活,以毒藥。
蒙田,“我”的言說者?!拔摇弊鳛榭臻g,而不是作為一個位置。
問題的敏感,本身已是回答的羞愧。
那本最后他所讀的書:不可想象。
在劈開和撕裂中我是完整的,離開它們我將無以發(fā)育。
所有遺忘的書構(gòu)成了一個人的記憶。
去相信是十分困難的,當(dāng)他處在那么多信者之間。
在死亡中無尊嚴(yán)。但在那里,看看那些可以輕易忘掉死亡的人們,他們也無尊嚴(yán)可言。
他為了麻煩自己而活著。
在白天我可以繼續(xù)告訴我自己這些;在夜里我聽到的都是湮滅的聲音。
距離在他們之間曾是一個傳動帶,現(xiàn)在它停滯、卡住了,一種絕望的標(biāo)志。
章魚之間兄弟般的吻。
他收集烘干了的細節(jié)。
索福克勒斯的《阿伽喀斯》:被《阿伽喀斯》弄得不知所措。那里有更多的東西超出了我的理解。屠夫被處理得可以看得出來。戰(zhàn)爭作為一種瘋狂。英雄(尤利西斯)害怕那意欲殺他的屠夫。
屠夫的羞辱,當(dāng)他重新發(fā)現(xiàn)良知,他的切腹自殺。為了墓地的榮譽——那拒絕給他的墓地——所進行的斗爭。戲劇最后一部分失望的結(jié)果,不得不對付這個事實:英雄被摘下面具,作為屠夫。一個英雄的墓地不再可信可敬。阿伽喀斯更早的作為被揭露得淋漓盡致。自此,任何掩飾都是不可能的。(一個無價值的角色,甚至不值得討論。)
戲劇中的實際上的大眾,不過是被屠宰的群獸。
阿伽喀斯巨大的妄見,他相信這些群獸是希臘人,然后,阿伽門農(nóng)的話顯示一種權(quán)力的傲慢。戲劇的安慰性的結(jié)尾,尤利西斯為了保全墓地的榮譽進行的懇求,從一種洞察力中涌出,進入這些英雄們的本性;他看見了屠夫在干什么,但他們?nèi)砸獮樽约籂幰粋€墓地。他給了阿伽喀斯自己想要的,并且為此向阿伽門農(nóng)解釋。但他還做了更多:他從葬禮中退出,因為他對阿伽喀斯充滿憎恨。
不可思議的是那些假定被阿伽喀斯殺死的人們的重新出現(xiàn):開始跟著尤利西斯,結(jié)束時跟著門尼勞斯和阿伽門農(nóng)。這具有某種復(fù)活的性質(zhì)。他們在一陣瘋狂的發(fā)作中被錯誤殺戮,現(xiàn)在他們回來證明他們還活著。
折磨強加在那些犧牲的群獸身上,因為他們代表著人民。戰(zhàn)爭的筋疲力盡,在屠殺之后。阿伽喀斯——將返回家鄉(xiāng)?他將如何面對他的父親?父親們在戰(zhàn)斗中堅持,那是一個戰(zhàn)士的榮譽。
特喀默莎的角色很真,名副其實,一個作為戰(zhàn)利品被帶走的婦女,她的父母,她的國家被摧毀,她緊靠著那個和她睡在一起的人,現(xiàn)在他是她的父母,她的國家和丈夫,是她的一切。哀悼,它的自然的力,哀悼的痛哭。
奇妙的開始:尤利西斯!他對足跡的搜尋,像一個獵人;他吸引著關(guān)于屠殺的傳聞,他為之潛隨。雅典娜,痛苦的女神,她想證明自己絕對必需,也比他所有的秘密行為更好。她對阿伽喀斯拋出瘋狂的符咒,因為他拒斥她提供的幫助。
關(guān)于《阿伽喀斯》最獨特的,是它所包含的裂縫,它的不完善,它的道路分裂成兩半,在它的中部伴之于自殺。
戰(zhàn)役、屠殺,是主要部分,作為瘋狂來表現(xiàn)。屠夫被授予英雄的葬禮,是第二部分唯一的主題。(這可能是因為索福克勒斯自己,一個在戰(zhàn)爭中曾作為指揮官的人,曾那樣被屠殺、殺戮的景象所驚駭,他拷打阿伽喀斯,但又不得不給他一個英雄的墓地——他的懺悔,如它所是的那樣,為了他所看見的戰(zhàn)爭的真實?)
寫作而無需指南針?在我這里我總是擁有一個指針,它總是指向它北邊的磁極,它的終極。
被早期作品中可怕的真實嚇壞了。
真實如此尖銳,不可能在后來去完成它。一個人弄出了更多的焦慮。
所有命運中最嚇人的:在你死之前卻變得很時髦。
上帝的吃者與餓者。
“我從不告訴記者們真實”
——威廉姆?福克納
你需要其他人的修辭學(xué),它激發(fā)厭惡,為了發(fā)現(xiàn)從你自己走出來的方式。
他死時嘴上留著這句話:“至少我知道虛無”。
他害怕講一個新故事。
你是否可以觸及你的早年生活而不受懲罰?
我可以思考一個城市,只因為我知道其他城市。
是不是古希臘人,最早地思考,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一個文盲的閱讀收獲。
他的哀鳴的知識。
看到過一次的并不存在,老是看到的不再存在。
一天一直纏在它最初的一個小時里,它永不結(jié)束。
他不再學(xué)任何東西,他只學(xué)更好地忘記。
他進入我。我從此再未見到他。他出來透氣。他永不離開。如果他解放了他自己,我將不得不保藏他的記憶。
英語中的每樣?xùn)|西對我變得更重要了,但只是在語言里。我和人們只有一點聯(lián)系,但他們的話感動了我,仿佛那是一種失去的語言。
我將永不可能只存在于一種語言里。原因在于我是如此深地被德語所役使,以至于我總是感到在其他語言里也必將如此。
甚至不可能想象一個人自身的死亡,它似乎不真實,它是最不真實的事情。為什么你總是把它視為挑戰(zhàn)?經(jīng)驗的缺乏。
說謊者的坦率。
道德是狹窄的,如果你靠上去敲它。真正的道德,是那種構(gòu)成一個人的骨架的東西。
一個“現(xiàn)代”人沒有什么可加之于現(xiàn)代主義,如果他不擁有任何與之相反的東西。很好的修剪刪去時間的死枝,像去掉寄生物一樣。
預(yù)言是一種惡劣的騙局。預(yù)言者的法力就在他的蓄謀里。所有的逾越對他充滿惡意。他不能控制它們于是就用威脅來釘住每一個。如此多的逾越,如此多的威脅;那里有多到不能再多的不吉利。你是否可以想象有比一個預(yù)言者更惡毒的?
而為什么稱預(yù)言者為騙子?預(yù)言者的苦惱是他的合法化問題,因而他威脅起來就煞有介事。
“預(yù)言者”的謊言就在他所稱呼的信念里,它開始于一種自我欺騙。但,一旦他找到一個聽眾,他就將動用任何欺騙以保住這個聽眾。他自己也被役使在他的警告性的聲音里。
他一直不斷地問我問題,直到他忘了我是誰。
成為另一個,另一個,另一個。作為另一個,你才可以再次認(rèn)出你自己。
我不知道所謂真實是什么,我感到我的生命一直被它吞噬著。當(dāng)我躺在這里,我的真實消散在哪里?和死亡一起僵硬?我害怕我的真實命運,而不是靈魂。
只有在閱讀時他才是幸福的;他更為幸福當(dāng)他寫作;他最幸福的時刻則是當(dāng)他讀到某些事物他從不知道的時候。
一個人希望被贊美,但他所渴望的卻是仇恨。
動物在我眼里變得愈來愈神秘,也許,這是因為我自以為了解了一些關(guān)于人的東西。
你在哪里,你這個我可以告訴你真實而又無需陷入絕望的朋友?
他對太陽講話,孩子傾聽?,F(xiàn)在是孩子講話,而他傾聽著太陽。
我生活的故事并不真的關(guān)于我,誰能相信這一點?
一個從未說出一句話的人。他并非啞巴,但永不弄出一些話來。這是否需要他花費很大的努力?對他是否容易?從未有過一句話,除了單個的詞。他聽人對他說話,無論他喜歡的是什么,他接受;而他不喜歡的,代之于沉默。一個男人,因為沒有什么可以傷害到他而如此幸福。他需要對他自己的言詞沒有恐懼。
為了呼吸的緣故,他慢慢回到講故事上來。
你羞于把太多的東西隨身帶上。你想留下一些。而當(dāng)你知道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不必要打進包裹后,你想毀掉它們。
不可忍受的主意:拖著一大堆行李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或是從這里到一個空處。
在最后,人們將把你和你崇拜過的、高于你自己之上的哪些事物相比較,這就是老年。
每一個選擇都是解放,那怕它引向災(zāi)難。從另一面來看,為什么如此多的人,筆直地走向并以睜大的眼睛朝向他們的不幸?
為了知道有多少臺階,一個人被派到開始的那一步去數(shù)。
這心跳和呼吸的數(shù)。
這被噬咬的數(shù)。
中國人的展覽:那里的每一樣?xùn)|西變得愈來愈讓人吃驚。在這樣簡短的生活里,沒有人走向它的盡頭。而我告訴自己,不無自豪地,有多久我就知道中國。對我,只有古希臘更早地被知道,但也不過早上六、七年,如果我得到關(guān)于馬克?波羅的最早報告,它們會同時進入我的世界。事實上,有六十年我一直把一個中國的觀念帶在我身上,當(dāng)它變化,意味著它變得更復(fù)雜,更有份量。
過去幾年才發(fā)掘的墓地,新的墓地,有著不可比擬的輝煌。這個展覽包括了不到一百件展品,需要經(jīng)常去看,以至于你自己將成為它展覽自己的場所。
看著人們,直到他們真正消失。
對我來說,很難把托爾斯泰的不滿足與他對上帝的信仰聯(lián)系起來。
有時我認(rèn)為他相信上帝是為了不去贊同他自身的信念,為了不變得自負(fù)傲慢,這是個真正的問題,非常嚴(yán)肅的問題;當(dāng)一個人不是擔(dān)憂自己而是擔(dān)憂人類的存在時,是什么取代了上帝的位置?一個人需要上帝只是為了不使自己變得太重要?對一個被托付責(zé)任的人,他不得不需要一個最終和最高的權(quán)威。那種把一個人自己作為最高權(quán)威代表著的力量的主要一部分的協(xié)定。如果不對上帝具有信念,又如何可以預(yù)防這一點?
動物的形式如同思想的形式。動物的形式界定它。而它不知道其意義。興奮地,它走動在動物園里,聚集它的分散的部分。
傾聽的更好方式:傾聽那未曾期待過的,不再知道一個人正在聽的。
沒有閱讀的混亂,詩人就不會產(chǎn)生。
詩人謙卑的任務(wù)在最后也許會成為最重要的:傳遞那些他讀過的東西。
我不再被神話故事的幸福結(jié)局所惱怒:我需要它。
忘卻的美,存在于它暴露自己之前。
中國人的馬——它是如何為了一個馬的年代而憔悴!但,給它們酒以啜飲,為了它們能舞蹈,那就是它們的金色年代?
一個尋找奧林匹斯神山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科威特。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終生的感激只為一聲對不起。一種多么珍貴的已經(jīng)失去了的生命。
思想成為生命的提要。它們的沖力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多少年過去了還沒有人敢于完全了解它們。
詩人們看上去像是正在飛起的海鷗,并且,也像海鷗那樣相互帶著敵意。
應(yīng)當(dāng)不帶抱怨地寫下人生。但是這可信嗎?
重讀莊子:如果莊周不曾存在,我將只是地下的根。這就是他,把我從我的根部舉起,而勿需損失其中任何一根。他的自由,隨著我們大地的無損而增長。但他也為自己設(shè)下了一個界限——死亡。他是唯一一個不應(yīng)受到挑剔的,因為他對那種界限的接受。
他是那樣靠近我們,在他的搏斗中。他對詭辯論者講話,而他多么嚴(yán)厲地拒絕他們。他毫不妥協(xié)地堅持認(rèn)為詞語是一些事物,他尊重并榮耀它們,并和那些事物站在一起,反對那些把戲。而我被他對功利主義的輕蔑深深感動了。
他知道一些關(guān)于空間的東西,并且他把外在空間的廣闊與內(nèi)在世界勾通起來。因此可以說他是一個被空間充滿的人。充滿,但到了被傾空的時候,又能保持像光一樣,如果他可以被傾空的話。
我沒有一個我可以這樣對他說的人:釋放我。
一個僅在夜間存在的生命:用什么來代替早晨?
交替地,一周完全獨處而另一周完全處在眾人之中。因而他學(xué)會了兩者都恨:人們和他自己。
當(dāng)別人挨餓,他寫作。他寫作,當(dāng)別人死去。
渴望不朽的價值恰好只存留在這種不會實現(xiàn)的信念里。
這種最強烈的欲望是不可能的。因為它,一個人會增強他的欲望,用每一個證據(jù)來增強,千百次地證明它是一種可能的承諾。
只有一種非常的、永不歇息的緊張是值得的。視它為一種與假想中的對手搏斗。向一個以他的力量來踐踏你自身的上帝祈求也是可憐的。而試著為人們剝?nèi)ニ麄兊牟恍嘈允侵档玫?,因為正是這種企圖宣稱它不會失敗。
現(xiàn)在,寫出的早年生活已接近進入老年的晚期,并且將非??赡茏兂赡愕拿\,即,變成你結(jié)束時的不同尋常的形狀。
唯一的拯救:另一種生命。
有多少生命一個人不得不去經(jīng)歷,為了開始理解死亡的含意?
那里有一些“地下”式的先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個和最迫切的一個。
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正知道不少關(guān)于墮落的事情,他是這方面的洞察者。我感到更靠近塞萬提斯,一個有著偉大的驕傲的洞察者。
他后悔很多事情,但是在眾人中后悔?不,那將意味著他什么也不后悔。
他成功地把死人弄成了他的敵人。
一個觀念怎樣放棄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它如何變成新的。
當(dāng)他們離去,我想他們將作為別的什么人回來,或者永不。
他把自己扔得如此之遠直到下一個世紀(jì)才能被人們接住。
他不曾擺脫過恐懼,但這已不再是他自己的恐懼。
想著過去的事物仿佛他們剛剛開始存在。
修補信件。死者的運動。
痛苦,也可以是錯誤的。
敵人可以使你非常不高興,但他們絕不會像你的追隨者那樣令人生厭。
他不能夠到他自己的啰嗦言詞的底部,這是他自己的饒舌而它像是一種不知道的語言。
留存的山谷,恐懼的空碗。
當(dāng)他年近八十他招認(rèn)了他的性。
既然她的希望是虛假的——她的恐懼也是?
他的四分五裂的知識使他把自己聚為一體。
試試不去判斷。描述。沒有比判斷更讓人厭惡的了。它總是非此即彼并且總是錯。誰有足夠的資歷去評判別人?誰能足夠無私?
一個人被遣送回許多個國家。
驢子,作為馬的經(jīng)銷商。
消失,但不是完全地,為了你能夠知道它。
什么也不解釋,把它放在這兒。說它,離去。
為了存在于今天,一個人需要有一種對所有不同時代的親密知識。
時代的共有的醒悟。
“生活經(jīng)驗”說起來并不是很多,它可以從小說中學(xué)到,比如從巴爾扎克那里學(xué)到,勿需生活的任何幫助。
離開閱讀,在他那里新的思想就不會發(fā)生,也不會再和任何事物發(fā)生聯(lián)系。每一樣事物滯留在相互隔絕的領(lǐng)域,枝干的疏松的風(fēng)景連不成一片,不像青草那樣茂密。
如果一個人生活的足夠久,就有屈服于“上帝”這個詞的危險,僅僅因為它總是在那里。
那里有一些不純的東西就在關(guān)于我們這個時代如何糟糕的悲嘆里,仿佛它可以用來原諒我們個人的失敗。
這些不純的東西一直在場,從一開始就存在于對死者的悲悼里。
PJ:我看見這屋子。我看見他的床,他的蝕壞了的牙。他如何弄得活了這么久。對于任何別的人,我從未這樣問過我自己。他輕輕地咬著那個更老的婦女的脖頸,他們讓他這樣。在巴黎,我曾看見他在索邦的校園里,無情地嘲笑學(xué)生們,這是他僅有的嚴(yán)厲,此外他禮貌而又溫和。我至少有十年沒看見BJ了,也許更長。但是早先,當(dāng)我到巴黎,他待我像一個老相識似的,他是僅有的叫我自己的名字的人。我們幾乎無共同之處,盡管他是如此敞開,如此慷慨地待我。我知道他曾被關(guān)在集中營。他并不介意為此接受尊重,但他所獲得的真正自由,是拒絕適應(yīng)任何事物,任何規(guī)范,任何婚姻,任何程序,任何衣服。他穿的任何東西對他都松松垮垮、破破舊舊,既然人們從未見過他穿過別的除了這件邋里邋遢的外套,這個總是在微笑的人便有點讓人們想起了類似丑角的一些東西。
他生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者之屋”里,只是分開單獨住著而已。他知道那是他的吸引力的更大的部分。他雖已被釋放,但仍在那里。他微笑,裂開了嘴,為他的自由。
你不逃避任何意義化過程。你將被摧毀,在每一種可能的方式里。也許你存在就是為了被摧毀。
島上的一年。
一個人最完全地表達他的時代,通過表達什么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當(dāng)一顆葡萄看見另一顆葡萄,它成熟了”。
——拜占廷人俗語
對一個不信上帝的人,最困難的莫過于他沒有一個人來表達他的感激。
一個悲哀的傍晚:窗戶前,一只白鷺。
茶色上的白與赭石色 達比埃斯 1961年 綜合媒材、畫布 200×175.5cm
什么是孤獨,他問,有多少人一個人不得不去了解就在他可被允許獨處之前?這是不是一種一個人不得不接受的酬答,就像服從一種判決?而它是否還會被許多懲罰中的一種所跟隨?
關(guān)于歷史,他最恨的是它的復(fù)仇。
寫作,在刀鋒里,或呼吸里?
一個詩人,他的藝術(shù)存在于它的不超然里: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需要那種無需否定自己作品的無私。詩人的公正。
敵人,他說,而他的沙漠涌現(xiàn),太陽被戳傷而盤旋的鳥死于干渴。
那座房子的號碼每天都在變以至于沒有人可以發(fā)現(xiàn)他回家的路。
他為每一個和他一起去死的詞悲痛。
亞里士多德最重大的方面:細節(jié)的精確。
最獨特的幸存者是尼采,在那十二年里,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一個口吃的人,一定會比劃。
他踩到我的足跡上。但是這將使他很難堪——我踩在他追隨我的足跡的足跡上。
人類后來的信仰,而你對它們無從了解。也許它們只是一種無需犧牲的信仰。
對一切不再抱希望的癱瘓的效果:幻境的出現(xiàn)。每樣事物照常進行,只有這灰色的詞語忙于到處相互適應(yīng)。除了空口應(yīng)答恐懼外,沒有任何其它事物顯出異樣。
你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作品上,為了重新恨它。它已松懈在遺忘的滿足中。
有時,你告訴自己每樣可說的事物都已被說了。然后你聽到一個聲音在說同樣的事,但,它是新的。
挺好,他的一些作品依然不被人們了解,這是一種補償,因為他對他那些知名作品的厭惡已變得不可忍受。
他回到家。陳設(shè)依舊,桌子已經(jīng)散架。他坐下,并寫作于空氣里。
去寫一種生活并拒絕承認(rèn)任何事物的短暫無常是困難的。
父親作為狼,我的第一個上帝。
他保持語言的肌肉,并擠出它的血。
一個人多么愛,并且一個人多么徒勞地愛,這些是本質(zhì)的事情。
G君預(yù)測那些獲獎?wù)叩拿\:
自殺,喪失創(chuàng)造力,湮沒,衰退。
那么那些未獲獎?wù)叩拿\呢。我問。
無需讀它,你已在《圣經(jīng)》里。
他看上去如此克制:眼睛像蒸餾過的水。
兩種性質(zhì)的掠奪:感激與怨恨。
他站在鏡前為自己咧出牙齒。這唯一的他在他自己身上仍害怕的東西。
向著被拋棄的太陽遠征。尋找內(nèi)疚。此謂發(fā)現(xiàn)。
死亡,那種他不能容忍的,帶上了他。
一個人聽到過每一個詞的愛。一個人也許還會聽到每一個詞的期待。
對詞的永不滿足的需要。
這就是永恒?
死亡作為一種侮辱?!绾稳ッ枋??
什么事是你最希望的?——多么謙卑!——一種無盡的閱讀。
被人遺忘,這對他來說真是一件禮物。
戈雅在他的晚年:他的丑兒子,他的繼承人。那個已經(jīng)學(xué)畫畫的9歲的女孩,也許,是他的女兒。他的母親,特麗莎,她的嘮叨戈雅已經(jīng)不能聽見。他的聾,作為一種拯救。
他需要那種在他之后能夠繼承他的痛苦的人。
自我滿足:一個巨大的望遠鏡。
一個生命的綜合,少于它的部分。
老年更多地依賴于它的法則。老年活的不夠偶然。
一個用部分言說形成的人。
他輕視你因為你不顯露自己。他們?nèi)詫⒛菢虞p視你如果你夸大自己。
他照料這些日子,使它們變得珍貴。但是有意的安排并不能使它們更珍貴。
“人們這樣說她在河邊生活了六十年但從未彎下腰去看它”。
——《Wisdom Of The Fathers》
說最私人的事物,說它,別無他慮,不要羞愧。那些大路貨盡可以在報紙上發(fā)現(xiàn)。
我沒有可以撫慰我的聲音,沒有像她那樣的中提琴,沒有任何人會認(rèn)同的悲嘆,那種聽起來柔和,在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柔語言中的悲嘆。我只有這些寫在黃褐色紙上的句子和那些永不新鮮的詞語,它們穿過我的全部生活一直在說著同樣的事情。
一個人在信中對人說的什么與一個人在日記中寫下的關(guān)于那個人的什么,請比較!
在25年之后他到達一個地點,那時他才可以作為一個陌生者來讀自己的書。
看他:他的罪過正從他所有的口袋里顯露出來。他把他的口袋縫合起來。但這無濟于事。
也許沒有人比你更深刻地懷疑人類,也許正因為如此你的希望才更有份量。
在詞語開始閃耀之前,他縮起他自己。
在德語中用來表示呼吸的詞是“Atem”——一個外來詞,仿佛從另一種語言中來。有點與埃及和印度有關(guān),甚至,它聽起來更像是土著的語言。
在德語里發(fā)現(xiàn)這些聽起來像土著的詞,這樣開始:Atem。
從只說“神”里他得到什么樂趣——為了不去說“上帝”?
所有失敗的忠誠拋棄了他。
中國人,自從他們教給我們生活的一課,在我們之前,所有更痛苦的就是觀看他們現(xiàn)在與我們競爭。當(dāng)他們終于趕上我們,他們將失去所有他們曾超過我們的領(lǐng)先的距離。
從《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遇到過去那些人物……就像抓住他們外套的摺邊:他就在這里,他像什么,這是真正的他,不,他完全變了,外套依舊但里面已是另一個人——這些人物在那時于你毫無印象,因為你那時太年輕。這是些使你吃驚的人物,一些最好的藝術(shù)形象就在他們中間。
狄更斯是一位雜亂無章的作家,似乎是這類偉大作家中最偉大的。小說中的秩序從福樓拜開始,在他那里沒有不經(jīng)過過濾的東西。秩序在卡夫卡那里達到完美。我們這樣感受,部分是由于我們事實上一直隸屬于許多種類的秩序——它們已排干了生命的汁液。在卡夫卡那里,我們會在每一樣事物上感到它們的權(quán)力和統(tǒng)治。但這些事物仍擁有他的呼吸,那種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熱烈的懺悔中吸收的呼吸,正是這種呼吸使他的秩序化了的世界活了起來。除非這個體系瓦解,卡夫卡將永遠活著。
他發(fā)現(xiàn)句子,僅僅是為了把更早的一個帶回來。
太多的名字在他的頭腦里,像大頭釘。
他在早年吞咽下歌德并且從未把他再次咳出來?,F(xiàn)在,該是這些自己想要吞咽下歌德的人狂怒了。
一個人的碎片,如此有價值超過了他的整體。
移居。一個人和同一個人,一次又一次移居到同樣的地方。他從未發(fā)現(xiàn)他自己,消失,而又總是再次歸來。
部分不朽是,那里有足夠的東西留下來以責(zé)備那個想要獲得不朽的人。從另外的角度看,偉大的完成將厭煩于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