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昨天晌午到今天下午我都沒理我爹。到了晚上,我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看書,我爹像土鱉狗似的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看似忙忙乎乎,其實我知道,他這是在看著我。我娘也不吱聲,盤著腿坐炕上,納她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墊子。我不經(jīng)意間咳嗽一聲,我爹也要豎起耳朵聽聽我發(fā)的是不是暗號,爾后朝門口瞅瞅,接著又轉(zhuǎn)回頭。
別看我在堂屋已經(jīng)看兩小時的書了,其實內(nèi)心深處早已亂成了一鍋粥。我在想心事,想我爹昨天晌午打我的原因,他說我在學校不好好念書,凈弄些歪七扭八的事,把人家周小芹的胸摸了。我爹一邊踢我,我還一邊猜摸,狗日的周小芹是誰?一時間我的大腦像是短路了,第一時間竟沒想起來周小芹是誰。當我爹踢完我,準備再糊我的頭時,我想起周小芹是誰了,就抱著頭咋呼:“爹,我沒摸她……”我爹說:“你個小狗日的嘴還硬,看我不糊死你!”我暗暗叫苦,心想,還不如不吱聲呢,一吱聲又多挨了兩巴掌。我爹打完我,看樣子還沒解氣,又把我的書包扔到了屋頂上,說是以后不用念書了,回家跟著他學種地。
我呆若木雞,同時又感覺莫名其妙地站在天井,看著我爹氣哼哼地走開,我突然笑了。我娘問我:“大慶,是不是讓你爹打傻了?你這熊孩子也是,俺們勒緊褲腰帶供你念書,你卻在外面胡作,活該打你!”我對著我娘也重復了那句我沒摸周小芹的話。我娘像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也覺得我是在撒謊,沒搭理我,搖著頭走了。
我站在原地還在想著這事:我摸周小芹了?啥時候摸的?我自己不知道我爹卻知道了?再說,我怎么能摸她呢?我就是摸老母豬也不會摸她——長得一臉蠅子屎不算,身子還像根豆芽菜似的單薄,在我們班十七個女生中,我覺得她最丑了。主要考慮我們是一個村的,我才對她稍微客氣點,允許她周六跟在我們后面回家。我和三槐還有周小芹,我們村就我們仨在縣里上高中。到周六了,我覺得她想跟著就跟著吧,我和三槐在前面騎她就在后面追,像個跟屁蟲似的。就是在班上我也不大搭理她,第一她學習沒我好,第二她長得也不俊,我實在找不出想要和她套近乎的理由。三槐對她也無所謂,因為三槐有目標,小子滿腦子都是趙家莊的王秀芝。周小芹就這樣夾在我們倆中間,既不失落又覺得習以為常,她已經(jīng)習慣了??删驮谶@個當口,我爹竟然說我摸她,鬼知道誰摸的她又嫁禍在我身上,我現(xiàn)在無限地憎恨起周小芹,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昨天我爹打完我,中午飯吃得有滋有味,還吧嗒著嘴。我試探地問他:“爹,你咋說我摸她了,我是真沒有……”我爹擺著手沖我嘿嘿笑,笑得我摸不著頭腦,我爹笑完說:“小子,甭解釋了。這事小芹她娘親口跟我說的,一會咱全村的人也會知道的,還有啥好解釋的?摸了就摸了吧,我也丟不起這人,以后甭去學校啦,回家跟著我干。別人愛說啥就說啥,反正又不是殺頭的罪,去他娘的去了!”我跟我爹犟起來,我說我沒摸她,就是沒摸她,不信找她來對質(zhì)。我娘說:“你說沒摸人家,可小芹的娘咋說你摸小芹了?要知道人家可是女孩子,這種話不是隨便亂說的,再說她爹還是村長,更不應該亂說這種話的,你說是不?”我爹在吱溜溜地喝酒,突然點了一下頭,好像對我娘的話特別贊同似的。我又爭辯,我說我就是沒摸,不行我去找她個狗日的。我爹眼一瞪,手接著揚了起來。我趕緊坐下,要不然又得挨巴掌。
昨天一整天,一直到今天晚上,我爹還是不讓我出去,說是我膽敢偷著跑出去,回來就打斷我的腿。我知道我爹說得出也做得出,就沒敢輕舉妄動。夜里我睡得很不踏實,老是做夢,竟然夢到了豆芽菜周小芹的胸脯,到早晨醒時,褲頭濕了一片,那東西也撅著老高。我趕緊換了褲頭,穿好衣服,趁著爹娘還在熟睡,就悄不聲爬上屋頂把書包夠下來,然后騎上車子就往學校跑。
我們學校在縣城西頭,離著我們村有十五里地,我騎著車子像駕云似的一會兒就到了學校??撮T的李老頭剛打開校門我就沖了進去。李老頭愣愣地看著我,嘴里嘟噥著什么我沒聽清就拐彎了。爬到二樓的宿舍,我蒙頭大睡。
三槐到校時我還在睡,他一把扯開我的毯子說:“大慶,村里都亂成一鍋粥了你還有閑心呼呼大睡哩。”我問他咋的了?他說村里人都在傳你把周小芹睡了的事,是不是真的?我說是不是真的你還不知道?根本就是造謠。三槐說:“這事也怪了,村里的人怎么想起造這個謠了?!蔽覛饧睌牡卣f:“是周小芹的娘到處說的,狗日的想敗壞我的名聲唄!”三槐還想說啥,我指指他說:“你再說,我可對你不客氣了?!比睕]敢再吱聲,拾掇起了書包。
過了一會兒,我倆一塊去的教室,我就直奔周小芹而去。三槐拉住我,說同學們都在,不能讓別人看笑話。我強忍著怒火回到座位,翻著書,整節(jié)課我都上得無精打采。下課時周小芹卻主動塞給我一張紙條,然后笑嘻嘻地出去了。我把紙條打開,上面寫著:晚上自習后,食堂后面的菜地見。三槐問我周小芹過來干嘛?我把紙條扔給他。三槐掃了一眼接著叫起來:“哈哈,這不是想釣你嗎大慶?”我說隨她去吧,愛咋地咋地,反正我不會去的。到晚上上完自習課我已經(jīng)把這事忘了,回到宿舍我倒頭便睡。三槐說:“你真不去了?”我沒理他,把毯子蒙在頭上。三槐說:“快起來大慶,你聽,有人喊你!”我把毯子扯開,一耳就聽出是周小芹的聲音,嬌滴滴的。我故意說:“哪有?”三槐跑到走廊的窗戶朝下瞅,接著回來說:“是周小芹喊你?!弊∥疑箱伒馁F喜也說:“真是周小芹,快去看看大慶,找你啥事呀?!蔽姨咨虾股雷叩酱皯艨谝豢?,周小芹像根木頭橛子似的正站樓底下。三槐說:“快去吧,省得別的屋的同學都看見了?!蔽阴晾闲铝藰?,周小芹迎上前,說:“咋的了大慶?我在食堂后面等一大會兒了你也不來,蚊子都咬死我了?!蔽覜]好氣地說:“啥事?”周小芹說:“找你有點事商量,跟我走吧?!蔽蚁氩蝗?,三槐和貴喜的頭伸著老長正往下瞅,我怕別的屋同學也這么看,就磨磨蹭蹭跟在了后面,拖鞋發(fā)出的呱噠呱噠聲和黑老叫鴰的聲差不多。到了操場籃球架的下面,周小芹站住了,回頭瞅著我。月光下,周小芹看起來不是很丑,起碼臉上的蠅子屎看不見了,倒是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還有點亮光。周小芹瞅完我,說:“我娘說的話你知道了?”我一聽她說這個,氣又躥上來,說:“我啥時摸你了?你回去給你娘胡說八道啥!”周小芹嘻嘻笑了,說:“你這不是摸我了嘛?!彼f完話一把把我的手拽過去就在她胸上按了一下。我沒反應過來咋回事,愣了一大會兒,說:“你有病呀你!”說完我氣呼呼地往回走。我聽到周小芹在后面咋呼:“趙大慶,我早晚都是你的人了!我娘說的?!?br/> 連著兩天我像生了病似的,干嘛都無精打采。因為班上的同學都知道了周小芹是我的老婆,有的和我打趣,有的女生看我過來還竊竊私語。更有甚者,有幾個家伙竟然把周小芹推到我的懷里,讓我倆當場親個嘴看看。昨天晚上我還問三槐和貴喜,我說是你倆出去說的?他倆都不承認。我說要不是你倆說的誰知道這事?三槐給我提了個醒,說那天晚上有人看見你倆在操場嗎?我說黑咕隆咚的上哪看去。突然我又想起一件事,說:“那晚周小芹在我背后咋呼,說早晚都是我的人了,說不定有同學恰好路過聽見了呢?!比闭f:“就是??隙ㄊ怯腥嗽谂赃吢犚娏?,然后又散播出去的?!蔽覇査k?三槐說:“你和她到底睡覺了嗎?”我接著踢了他一腳,說:“放你娘的狗屁!我上哪和她睡覺去?以后你再說我非揍你個龜孫子不可。”三槐舉著手,作投降狀,說:“好好好,我不說了。以后你不承認她是你老婆就是,別人愛說啥說啥?!蔽业椭^聽他說完,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善亲佑植粻帤?,一個勁地咕咕叫,這也是我這兩天無精打采的原因,我太餓了。那天從家里偷跑出來也沒敢要錢,這幾天都是三槐和貴喜給我買的飯,本來都是正好的錢,再加上我吃飯,弄得他倆也跟著我吃不飽。我想干脆睡覺得了,這樣也能節(jié)省點體力,就軟塌塌地躺在了床上。
星期三中午我娘來了,給我拿了十來個大包子,盡管我吃完午飯了,我還是一口氣又塞了兩個。我娘心疼地又帶著怨氣說:“你說你這孩子不好好學習,招惹周家的人干啥,弄得她爹已經(jīng)找你爹談兩次話了,說是看看這事咋解決。你說咋辦吧?”我沒吱聲。我娘接著說:“你喜歡人家姑娘嗎?”我搖了搖頭。我娘看我這樣嘆起了氣,塞給我十塊錢后說:“我看哪,也不能怨你爹揍你。你說你沒相中人家姑娘干嘛動手動腳的,要是相中了咱就另當別論了?!蔽屹€氣似的說:“這有啥呀娘,大不了娶了她就是,看把你們嚇的!”我娘聽我這么說,抿著嘴嘻嘻笑了,爾后趴我耳根說:“你咋想的和你爹一樣哩,真不愧是爺兒倆呀。我呢,當初就是怕你相不中人家,再擰著頭和周家的人作對,你說以后還有咱們家的好嗎,我就是怕這個呀。你想想,咱們家是啥背景,他們家是啥背景??梢哉f,咱們周莊有一大半的人都挽著袖子要揍死你,咱們可惹不起他們家!你要是真想開了,我就放心了。好了,那我回去了?!蔽夷锏脑挵奄F喜嚇得一個勁地眨巴眼,等我娘走后,貴喜問我:“周小芹家真那么厲害嗎?”三槐說:“貴喜,我給你說說你就知道了。周小芹的爹不光是我們村的村長,而且她還有四個叔。其中有倆叔是練武的,另外倆叔也不是善茬,聽說拜的把兄弟到處都是,那還不算她還有好幾個舅舅,堂哥、表哥呢!你說厲害不厲害?”貴喜哦哦地直點頭。
2
過了幾天,我聽說媒婆方大嘴去我家,要給我和周小芹做媒。我很生氣,下午放學就約了周小芹。我在操場的沙坑處等她,過了一會兒周小芹來了,穿一件蘭花花的黃裙子,上身一個短袖小褂,襯著她的胳膊白晃晃的。等她走近,我氣呼呼地問她:“你家到底咋回事,咋還派一個媒婆子去我家了?”周小芹不緊不慢地說:“咋的了大慶?不都是這樣嗎?”我看她說的這么輕巧,更來氣了,說:“我不想結(jié)婚!”周小芹撲哧一聲笑了,說我:“大慶,這不是結(jié)婚,是訂親?!蔽艺f我也不想訂親,我還得上學呢。周小芹笑得更厲害了,笑完歪著頭瞅了我十來秒,說:“大慶,訂親也不影響上學呀!是不是?”我真想上前掐死她。三槐突然跑來,朝我咋呼,說我爹來了,在宿舍呢。我扔下周小芹就往回跑,心想,他怎么來了,肯定沒啥好事。進了宿舍,我爹正在床上坐著,吧吧抽著煙,煙灰彈了一地。我膽戰(zhàn)心驚地過去,我爹掃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說:“小子,你的事昨天訂下來了。明天去把你的熊頭拾掇拾掇,這不快放暑假了嘛,我準備把酒席辦了?!蔽艺f沒準備好,還不想訂親呢。我爹騰一下站了起來,照著我的左臉就是一巴掌。瞬間,我的耳朵里像有千百只蜜蜂在嗡嗡亂叫,臉也像抹了辣椒油似的火辣辣地疼。我爹說:“小狗日的,你沒準備好咋就敢摸人家了,是不是想讓周家的人把你的手剁了?”我喊叫著說沒摸她,是她拿著我的手按上去的。我爹說:“放你娘的狗屁!”接著又是一巴掌。我爹這次把我打倒了,我坐在地上,手捂著臉,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zhuǎn)轉(zhuǎn),我強忍著就是不讓它掉出來。
第二天我還是乖乖地理了發(fā)。我知道不理發(fā)的后果,那就是挨更多的揍,可我不想挨揍,就想著把這件事快點進行下去算了。從內(nèi)心來說,我已經(jīng)同意了這門親事,只是表面上裝著對周小芹不冷不熱的。而周小芹看上去比我還四平八穩(wěn),該干嘛干嘛,一步一個腳印地走。我打心眼佩服起她,覺得這個女孩不簡單,明知道要訂親了,還和原來的樣子差不多,也沒有表現(xiàn)出非要天天纏dyPiGXBuyY7sR0tRD2qLYA==住我的樣子。周小芹越是不急不躁,我內(nèi)心的困惑越折騰得我七上八下的。今天下午我問三槐,把苦惱都給他和盤托出了。三槐說:“可能周小芹一直暗暗喜歡你,就故意先造謠說你摸過她,然后讓她家人出面,就把你拴住了?!蔽艺f:“她喜歡我我咋不知道?況且咱們仨從小就在一起上學,一直上到高中,以前她咋就沒表現(xiàn)出來?”三槐說:“可能以前小不知道表現(xiàn)吧,現(xiàn)在不是大了嘛。”我倆正討論著,貴喜抱著籃球進來了,他說周小芹找我,正在樓下。我說你小子沒騙我?貴喜說:“騙你干啥,不信你到樓下看看?!蔽姨咨虾股莱隽碎T,周小芹見我下來了,朝前邁了兩小步說:“和你說個事大慶。”我點著頭。周小芹接下來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她說她不參加高考了,要去上班,她爹在鄉(xiāng)郵電局給她找了個活。我愣了起來。周小芹看我這樣,咯咯笑了,說:“咋了大慶?我去上班又不是去干壞事,驚啥訝呀!過幾天我就來看你。好好考,加油大慶!”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一閃而過,我發(fā)覺周小芹這會又挺可愛的——梳著馬尾辮,一套黃裙子,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在我面前搖頭晃腦地說著。末了,我勸她好好考慮考慮。她說自己的成績不好,考了也是白考,還不如抓住這次上班的機會呢。回到宿舍我把這事給他倆一說,他倆都羨慕得不行,說周小芹的爹真厲害,給她找了這么好的活。我問他倆郵電局的活好嗎?三槐說:“咋不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比在家種地強多了?!辟F喜說:“我爹要是給我找個這么好的活,我也不考試了,直接去上班了?!?br/> 周小芹走了沒兩天,我爹又來了,給我?guī)砗枚喑缘模B王家營的麻花也買了。我怯生生地看著我爹,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我爹點了點我的后腦勺說:“瞅啥小子,快吃呀?!蔽覜]敢拿,我在想,他葫蘆里到底賣的啥藥,這可不是他以前的風格。我爹拽出一根麻花塞我手里,接著點上煙,沖我點點頭,示意我吃。我咬了一口,滿嘴的香味接著躥到外面,又迅速鉆進了我的鼻孔里,我正陶醉著,我爹說話了:“小子,好好考,給爹考出個大學生來,讓周振山那個狗日的瞧瞧,咱們趙家的人也不是吃干飯的,他娘的!”我爹的話把我嚇了一跳,也不敢嚼了,愣著神看他。我爹說:“你不知道,昨天周振山給我說的啥……”我忙問:“爹,周小芹的爹給你說的啥?”我爹彈彈煙灰說:“昨天周振山喊我過去喝酒,我想著,都快成親家了,去就去吧,這樣我就去了。誰知,酒過三巡,狗日的周振山就開始吹起來,說他認識的人多少多少,連鄉(xiāng)長、縣長都和他稱兄道弟的。這不,他說就給鄉(xiāng)長說了一聲,她閨女的工作就落實了,并說咱們家以后就跟著他吃香的喝辣的吧……”我搶過話說:“爹,他吹他的,你別生氣不就行了?!蔽业f:“別生氣……也行??晌揖褪强床粦T他那個熊樣,你說,他咋就吹起來沒完呢,狗日的他咋不吹和省長是兄弟哩!和國家主席是親戚哩!”我爹罵完后還不解氣,繼續(xù)說:“兒子,你可要給爹爭口氣,考上個好大學,讓狗日的周振山也看看你爹是咋培養(yǎng)人才的!”我使勁點著頭,權(quán)當安慰著我爹。
3
考完試,接著我再訂親,這一陣把我忙得稀里糊涂的。等忙完這陣,我閑下來了,學著釣起魚。在我們村南頭的小清河,水不深不淺,清澈碧綠,小魚苗肆意游蕩著,我最關(guān)心的是那些大草魚。三槐不會釣,就抓小的,他弄了一個竹筐子倒扣在淺水區(qū),里面撒一些煎餅末來引魚。我爹嫌我光和三槐玩,就罵我,讓我去找周小芹玩。我說她上班呢。我爹說,你個笨蛋!她上班你不會晚上去找她呀。我爹說這話時,我們正在吃晚飯,我看我爹的臉色不大好,趕緊扒拉完飯鉆進了西屋。我爹在堂屋咋呼:“快去!”我娘說話了:“孩他爹,這么急干啥,人家小芹可能還沒吃完飯呢?!蔽业f:“你懂個屁!她沒吃完飯就不會在門口等著,就不能主動點?回回都是他娘的人家小芹來,你咋那么大的架子?!蔽亿s緊出來了,我知道在家多待一會兒的后果。出了門,我上了河堤,周小芹的家就靠著河堤。
我站在河堤上朝河里張望,這個時候河里的人很多,有洗澡的,洗衣服的,飲牛飲馬的,還有撈魚摸蝦的,嘻嘻哈哈,猶如集市。在我經(jīng)常釣魚的石板上,我意外地看見周小芹了,就順著河堤下到河床。周小芹的裙邊撩起,露著白凈凈的腿和白凈凈的腳丫子,很白的腿和很白的腳丫子伸進水里上下擺動著,撲騰起的水花像冒泡的泉水,泛起了一片片漣漪。周小芹聽見后面有腳步聲,回頭瞅了一眼,臉一下紅了,大聲說:“別過來呀大慶……”我看見她把腳丫子從水里抽出來,慌亂地套上涼鞋,把裙邊拽下來后才站起身,說:“你咋來這里了?我準備去你家呢?!敝苄∏壅f著話,臉上泛起了紅暈,把我的心泛得一陣陣慌亂。我說我兩天沒見你,想你了。周小芹仰起臉,像看星星似的看著我,說:“別騙我了,肯定是被你爹攆出來的是不?”我愣了一下,覺得她真聰明,我的情況她一下就猜出來了,就嘿嘿笑著抓起一把沙子扔進水里。周小芹說:“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出來就行。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考上大學再不要我了?!蔽艺f:“都訂親了,咋能說變就變?!敝苄∏蹞P起頭,眼睛忽閃一下,一滴淚飛了出來,說:“到時你要不要我,我就不活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從小學三年級就喜歡你,一直到現(xiàn)在,都多少年了你知道嗎?”我嚇了一跳,以為她開玩笑呢,就把她的手拽住,仿佛她現(xiàn)在要去自殺我拉住她的樣子。我說:“我會要你的,都訂親了,哪能不要呢?!敝苄∏郯咽謷瓿鰜?,兩手搓扭了一會說:“你說實話,是因為你害怕我們家,并不是多喜歡我是不是?我也不想這樣讓你一輩子都討厭我,可我又有啥法,因為我娘說了,非要讓我在今年十八歲時找上婆家才行,要不然我會死的,你說咋辦呢?我就說我喜歡你,要說婆家就說大慶家。我娘開始不同意,說你們的家族太小,勢力單薄。后來我說,我非大慶不嫁,要不然我死給你們看,他們這才同意的。再加上我的幾個叔叔舅舅,他們也跟著湊熱鬧,都說你們家族勢力單薄,家族太不興旺了,個個嫌東道西的,弄的我和他們吵了起來,我說這又不是去打仗,要那么大的家族干什么!他們都笑話我,說我考慮問題咋就那么簡單……”我被周小芹的話嚇住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打斷她的話問她:“你剛才說什么?你今年要說不上婆家,怎么,會死?誰說的……”周小芹沒等我說完,上前就把我的嘴捂住了,接著朝后瞅瞅,小聲說:“別大聲咋呼大慶,知道嘛,我娘說的,我小時候一個神仙給我看的相,說我十八歲必須找個婆家,要不然命也不保哩。這是天機,千萬不能出去亂說知道嗎?”我說:“你要找了我就不會死了是吧?”周小芹點點頭。這時我臉上的汗嚇得嘩嘩地往下淌。
回到家后我徑直進了西屋,我爹像個鬼魂似的接著跟進來,反手把門帶上了,問我:“小子,她爹說啥了嗎?是不是又吹乎了?”我說我沒進他家的門。我爹接著把手揚起來,我趕緊說:“周小芹在外面等的我,我就沒進她家的門?!蔽业咽址畔铝恕N倚南?,好懸,再說晚一步巴掌就下來了。我爹說:“沒進家呀,我還以為你小子沒去找周小芹呢,哈哈哈……”我爹笑著拉開門出去了。我使勁喘了兩口氣,剛才周小芹的話還在我的腦海里旋轉(zhuǎn)著,到現(xiàn)在我還驚魂未定。我悄不聲到了里屋,把我娘叫過來。我娘進門后朝我臉上瞅了一會,以為我爹剛才打我了。我說沒打,接著就把周小芹的話給我娘說了一遍。我娘聽完哎呀哎呀地小聲咋呼,過了一大會兒才說出話:“別害怕大慶,我明天去找個人給你算算,看看找了周小芹會對你有啥不好嘛。記住,對誰也不能說,包括你那個熊爹?!钡诙煲淮笤缥夷锞统鋈チ?,到中午頭卻笑賊賊地回來了,我和我爹正在院子里揀辣椒,我爹說:“熊娘們?nèi)ツ牧耍恳淮笤缇筒灰娔愕挠?,快去做飯。”我娘笑嘻嘻地說:“去串了個門,這就做飯啊,給你做點好吃的。等著啊?!蔽夷镙p飄飄地過去,我爹還是嘟嘟嘍嘍地罵。吃完飯,我爹因為多喝了二兩酒,躺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瞇瞪,我娘把我拉里屋說:“放心吧大慶,我找瓦莊的神婆子算了,沒事,她把這事咬得死死的,說放一百個心就是了?;貋淼穆飞衔矣窒肓艘槐?,他家就一個閨女,那以后的家產(chǎn)不都是你的嘛,你說你以后還愁啥吃穿,還不得天天吃大魚大肉啊,是不是大慶?你這孩子也享福吧?!蔽夷镞呎f邊拍打著我的肩膀,把我的肩膀打得生疼。
4
我們村來了戲班子,這是我們村的傳統(tǒng),秋收結(jié)束后每年都要唱一唱,就這樣鏗鏗鏘鏘唱了三天,全村人像過節(jié)似的嬉嬉鬧鬧著,不論男女老幼,吃完晚飯全都擠在場院上看戲。我們村里的人最愛看縣呂劇團張秀芬唱的《李二嫂改嫁》和孫正玖唱的《馬大保喝醉了酒》。特別是張秀芬唱的《李二嫂改嫁》,那身段,那眼神,那唱腔,把我們村的人唱得都忘記了吃飯,忘記了睡覺,忘記了撲克麻將,忘記了雞飛狗跳、尋死干仗。就在這個當口——戲班子在我們村唱了三天戲的當口,我爹卻堵我屋里罵了我三天。我龜縮在墻角,大氣不敢喘,只求著我爹快點罵完。到第四天,我爹不罵了,我估計是他罵累了,一大早就把我從炕上提溜起來,說:“狗日的考不上大學,就跟我下地,反正坐家里又沒人給你送糧食??炱饋?!”
我就這樣跟著爹娘下地了,從早忙到晚,天天在菜園里轉(zhuǎn)悠,為了那二茬洋柿子忙乎。從我心里我覺得沒什么,可我娘不行,老是唉聲嘆氣,仿佛天要塌下來了。我爹有時聽煩了我娘的嘆氣,就會罵上我娘幾句,順帶著也罵罵我。還有,半個月來,我已經(jīng)很難見到周小芹了,前天見她,我們聊了一會兒,她安慰我?guī)拙浜缶寡廴νt欲言又止。我問她咋的了?她說這幾天沒休息好??晌夷芨杏X出她有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或者她根本就說不出口。到今天中午我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三槐路過我家時告訴我,他說聽到了村里的風言風語,是周小芹的娘放出話來,說當時咋就瞎了眼了,怎么把閨女許給趙大慶了。學沒考上以后連個工作都沒有,還不得靠俺們家小芹養(yǎng)活,那樣俺們家小芹要是跟了他還不遭一輩子罪呀。三槐說完也氣得難受。雖然他和我一樣,也是沒考上大學,不過他很快有了活干,跟著他叔叔在一個建筑隊當會計。我家不行,我沒這樣的叔叔,就只能跟著我爹娘對付著菜園子。我們聊了一會兒,最后三槐勸我,讓我想開點,說是這事又不是我提出來不要她的,是她家出來亂說的,到時丟人丟她們家的。我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我想我娘早就聽到這個風言了,要不然也不會老是唉聲嘆氣。我沒有直接問娘,我覺得,最起碼周小芹沒親口給我說。
到了下午,老天爺下雨了,我的心也跟著下雨。沒一會兒雨又停了,太陽光變得虛無跳動,忽明忽暗的,但光線依舊很毒,可我的心沒晴朗,還在滴答著雨。我爹可能是讓雨憋得沒法出去干活急得難受,又開始嘟嘍我。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偷著溜了出來。路過王老歪的門市部時,我聽到王老歪對他老婆說:“看來這學生伢子干活就是不行哩,你看這才幾天呀,曬得都禿嚕皮了……”我沒理會他們,繼續(xù)朝前走著。上了河堤,景色不一樣了,淋過雨的小清河像剛洗完頭的少女一樣,清雅清秀、清純動人,而兩岸的大柳樹倒垂的枝條也像給小清河梳理著波紋。微風拂面,波紋蕩漾,小清河既顯得悠閑自在又有點含羞答答的。我駐足觀望,隨著波紋的蕩漾而心曠神怡起來。我又朝遠方眺望了一會兒,看見周小芹騎著車子過來了,一身的綠,就像一團綠緞子球在滾動。到了跟前,周小芹有些驚訝,不停朝她家的方向看,轉(zhuǎn)回頭說:“大慶,你咋站這里了?”我說我聽到村里的風言風語了,你娘開始反悔了是不是?周小芹說:“她反悔她的,我又沒反悔,你多想啥呀?!蔽医又鴨査骸澳阏鏇]反悔?”周小芹說:“我反悔啥,我都喜歡你十幾年了,要反悔早反悔了,還在乎這一煞煞?!蔽腋尚α藥紫?,又問她:“你爹娘到底咋跟你說的?”周小芹把車子支好,拽住了我的手說:“他們嫌你沒考上大學,以后連個工作也沒有,怕我養(yǎng)著你。我說,你們以前可沒說大慶要是考不上大學就不讓我跟他,現(xiàn)在怎么變卦了。放心大慶,我不會聽他們的,我就喜歡你一個,除非你不要我了?!蔽冶恢苄∏鄣脑捙帽亲铀崴岬?,說:“我不會讓你養(yǎng)我的,相信我,我自己會出去找活干的!”周小芹點點頭,又說:“大慶,這段時間你先忍忍,我們少見點面,等過了這陣我再和他們說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變卦的。”我目送著周小芹慌慌張張地下了河堤。
第二天一大早,我沒和周小芹告別就背著包裹去縣城了。我娘昨晚給我說,你想出去干活我不攔你,可咱們家我里里外外都想過了,就數(shù)你大爺有點本事,你去找他吧。我大爺是退伍軍人,在那年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炸傷了左腳,至今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復員后,被照顧到我們縣紅星建筑公司看倉庫。找到大爺后,我把情況一說,我大爺說:“在這找個活干沒有啥問題,只是看倉庫沒有大的出息頭,可惜了,可惜你這一肚子墨水啦。”我說看倉庫不孬,比我爹干的活可強多了。我大爺接著把我的話頂了回去,說:“小子,可別小看你爹的活,當年我在外面當兵,要不是你爹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忙乎,哪有咱們老趙家的今天,知道嗎小子?再說這種話我非得抽你不可!”我嚇得連連點頭。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大爺買了兩瓶好酒還有一些熟豬頭肉就去找他的頭頭,喝到很晚才回來,說是我的事弄妥了,和他一塊看倉庫,就是工錢少點,一個月才給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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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筑公司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給周小芹寫信,有時也寫首小詩或者散文夾里面寄過去。周小芹并沒把這些當真,以為是我抄來的。我給她寫信說,是我自己寫的。周小芹回信說,你會寫這個了,以前咋就沒見你寫過一回呢?就連我大爺看我老是寫,也說我:“寫啥呀寫小子,還不如躺著玩哩。再說,咱們家沒一個耍筆桿子的,你哪有那個腦袋瓜子!”過了沒幾天,我大爺又勸起我寫了,說是給縣報寫新聞稿還有稿費哩,我聽說咱們公司小王妮就熱寫這東西,不行你也學學咋寫的,咱們也掙點他娘的稿費花花。
我受到了鼓舞,開始沒白沒黑地寫。半個月后,我的稿子發(fā)了,我寫的是我們建筑公司安全生產(chǎn)月的事。接下來我基本是十來篇稿子就能發(fā)一篇,一月下來就能發(fā)三四篇。兩個月下來,我們廠長就知道了,說是那個,趙大慶,安全生產(chǎn)一季度你寫一篇,安全生產(chǎn)兩季度你再寫一篇,安全生產(chǎn)三季度你還寫;不光這些,節(jié)約材料你也可以寫,準時出工你也可以寫,誰家有難公司去慰問了你也可以寫??傊?,方方面面,犄角旮旯,只要是好的你都可以寫,明白了嗎?后來我們廠長的照片在縣報上露了兩次臉,他就在大會小會上也點名表揚了我兩回,沒過多久,我就調(diào)到了我們公司的宣傳科。
我爹娘知道后,騎著車子像趕會似的喜滋滋地來了。見到我,把我上上下下瞅了個遍,瞅完,我爹說:“小狗日的看不出來還有這等本事,真是沒白供你念這些年書呀!是不是大哥?念書還真是有用哩!”我大爺說:“老二,先別高興了,趕緊回家一趟,在門口放一掛鞭震震,就說咱們老趙家出秀才了?!蔽业闹~頭啪啪地響,說:“對對對,忘這茬了。孩他娘,咱們回去?!蔽掖鬆斣诤竺嬲簦骸奥c騎老二,看著汽車??!”我爹娘拐彎后我問大爺,放鞭炮干啥?我大爺說:“這叫一喜嚇跑小鬼鬼,二喜端坐案里席。是好事哩!”我沒太懂,嘟噥了幾句。我大爺說:“你小子第一步走得好呀,就看下一步了。”晚上我和大爺多喝了兩杯,期間大爺問我:“小子,你和村長家的那個丫頭處得咋樣了?”我就把周小芹父母的想法給大爺復述了一遍,大爺反問我:“你咋想的小子?”我說我不知道,走走看看吧。我大爺很不滿意我的回答,接著說我:“啥叫你不知道?行就行,不行就拉倒,還愁說不上媳婦嗎!”我大爺?shù)脑挵盐艺f的無還嘴之力,我恨恨地想著,狗日的還怕了你們周家,愛咋地就咋地吧。
結(jié)果第二天上午周小芹打來電話,說是他爹晚上想見我,讓我去他家一趟。我把這事給我大爺一說,大爺不以為然,說:“去就去,他娘的還能把你吃了啊!”大爺?shù)脑挭q如給了我堅強的后盾,下午我就跟科長請了半小時的假,五點出發(fā)了。到了村長家,周小芹正在門口迎我,我進了院子把車子支好,周小芹挽著我的手往里走。進了堂屋,我瞅了瞅,嚇了一跳,我爹娘也在里頭坐著,還有周小芹的叔叔嬸子大舅大娘們,像過年似的嘻嘻哈哈地拉呱。周小芹的爹周振山站起身沖我招手:“快過來大慶,席還沒開始正等著你呢,快點快點?!蔽易潞?,周振山說:“今天也沒啥事,就是……我們想給你賀賀了大慶,那個,孩他娘,給大慶滿上酒。我這么想的,大慶剛干工作就取得這么大的成績,聽說被提干了,我很高興,覺得這孩子將來會有大出息頭的,就自作主張辦了這個席請大家過來坐坐,一是為了我們家的大慶提干,二是想和親家商量商量,啥時把倆孩子的婚事辦了。你們說,都老大不小的了還抻個嘛勁,是不是?哈哈哈……”周振山說完,旁邊的人都應和著,七嘴八舌議論著。我爹娘則像兩個傻子似的,也不吱聲光嘿嘿笑著點頭。
吃完席,從周小芹家回來已經(jīng)快九點了,我爹有些醉,躺炕上迷迷瞪瞪。我娘問我:“你覺得咋樣大慶,年前把婚事辦了?”我嘿嘿笑著沒吱聲。我爹突然咋呼一句:“他懂個屁呀你問他,這事不是已經(jīng)定下來了嗎?”我娘說:“我問問孩子不行嗎?畢竟是他的終身大事?!蔽业f:“還用問啥,就按親家說的辦吧。”我娘說:“你看你這個熊人吧,我連句話也不能說了。長嘴是干啥的?”我爹頭一歪,瞅瞅我娘說:“長嘴,長嘴是吃飯的熊娘們,廢話就少說點!”我看他倆又戧戧起來就回了西屋。我娘過一會跟了進來,仰著臉問我:“你這熊孩子倒是說句話呀,怎么樣,行嗎?”我低聲說了一句:“行?!蔽夷镎f:“你看你費的勁呀,行,剛才也不吱聲,熊悶屁一個!”說完我,我娘又抿嘴笑了。出了門又嘎嘎大笑起來。我爹罵了一聲:“熊娘們你笑啥?我正要迷糊呢?!蔽夷镎f:“孩兒他爹,熊孩子還知道害羞哩!”
第二天回到單位,我把從家里帶的菜給了大爺。大爺接過菜問我昨天咋樣了?我把昨天的事說了。大爺聽完甭提多高興,拍著我的肩膀鼓勵我,說這事解決了就好好寫,爭取以后能把工作轉(zhuǎn)正了。我答應著,又想起昨晚和周小芹說的話。當時我倆吃完飯先出來了會兒,我說我會好好寫的,準備再寫一個好的,等咱們結(jié)婚后我就把稿費全給你保管。周小芹說,你寫不出好的我也會嫁給你,要不然我真會死的。我說你別聽他們胡說八道,哪有這樣的事。周小芹說,真的,那個神仙算得可準了,昨天我還做夢夢到那個神仙呢。想到這兒,我問大爺,我說有神仙嗎大爺?我大爺一愣,爾后說:“咋沒有!神仙就是老天爺,老天爺就是神仙,他老人家就在天上看著咱們哩!他知道誰干了好事誰干了壞事,他心里明鏡似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