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廣大在辛文義離開怡神園那一刻,思想又一次溜了號,一下子溜回了十多年前——那時候他還沒去省城,剛剛開始做本市機加行業(yè)的龍頭老大。他不能肯定的是,這是年齡關(guān)系——更年期提前了,還是那些往事早晚會找上他。
具體說來就是,當按著他的吩咐去接黃麗艷的辛文義剛一走出怡神園,范廣大突然覺得記憶里什么地方豁然一亮,塵封多年的一幕,不可思議地纖毫畢現(xiàn)于腦際——太陽明麗地照著,樓下,黃麗艷拎著個暖水瓶,走在去水房的花間小路上,緩慢而悠閑,且不時左顧右盼。黃麗艷戴著雪白的手套,穿著一件像個螞蚱蝻似的鵝黃色短款上衣,走著走著,忽然按住撅起的衣襟,轉(zhuǎn)過頭去看自己的鞋跟,而她那高高扎起的馬尾辮則自然而然地甩動了一下。這一“按”一“轉(zhuǎn)”一“甩動”,那么婀娜多姿,風情萬種,又那么清真自然。尤其是轉(zhuǎn)身時她的馬尾辮那么輕輕地一甩,像在范廣大的心尖上輕輕拂過,癢酥酥的。
時間是春末夏初的一天早晨,八點過一點,范廣大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有意無意,站到了窗前。在那個季節(jié),誰一進辦公室,不到窗前看看呢?看看窗外,春夏在怎樣的轉(zhuǎn)換交接。星光廠早有花園式工廠之稱,多謝夜里的一場大雨,把世界洗得那么新鮮。桃花已被雨打風吹去;晴空中潔白的楊絮,輕飏曼舞,寂然飄落。就在那時候,提著暖水瓶的黃麗艷裊裊婷婷地走進了范廣大的視線。
黃麗艷上衣鵝黃,下身著短裙,短裙是湖藍色,走著走著,就和周圍的景物融為一體了。黃麗艷哪里知曉,自己不經(jīng)意的一個小動作生成的美,奪走了廠長的魂魄。心尖尖兒癢酥酥的范廣大呆呆地想:這人為什么要轉(zhuǎn)過身去看自己的鞋跟,是鞋跟粘上泥了嗎?范廣大就那么站在窗前胡思亂想,忘情地辨識著黃麗艷,欣賞著黃麗艷,耳邊竟仿佛響起了一種美妙的音樂,一時好像處于仙境。
這就是范廣大第一次見到黃麗艷的情景。
那時候范廣大剛調(diào)任星光機械加工廠廠長不久,心上正有一絲隱隱的疼痛,無人撫問。范廣大本是市府一官員,貴為副秘書長,在剛剛結(jié)束的一輪宦海沉浮中被沖刷到岸邊,派任星光廠一把。廠里那么多人羨慕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正處級廠長,沒人知道他內(nèi)心有多寂寞。在到任后的那一段時間里,范廣大將星光廠看成了放逐之地,神情落寞,郁郁寡歡,總好在紙片上亂寫“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這樣一些詞句。他什么都看透了,尤其覺得半生的秉持原來非常好笑。所幸黃麗艷的倩影出現(xiàn),令他眼前一亮,頓感生活有了些色彩。他靈魂里原就潛伏著一種鬼魅,以前總是禁錮著,到廠后便有意無意放開了。盡管他還不像如今這樣吃喝嫖賭貪五毒俱全,盡管那一幕所激發(fā)的還是一種純粹的美感,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還是對廠里的這個尤物格外留意起來。
當天范廣大就知道了黃麗艷的姓名,沒用多久他就弄清楚了她的全部歷史和全部經(jīng)歷。黃麗艷高中沒畢業(yè),就接父親的班進了星光廠,還不到三十歲,是一名廠存人員,愛人是個外單位的普通工人,已有了一個孩子。所謂廠存人員,就是說她在廠機關(guān)上班,卻不在任何一個部門在冊,直接隸屬于廠辦主任。像黃麗艷這樣的人員廠里共有十多名,都是女的,而且都有幾分姿色。她們的工作很簡單,平時搞搞衛(wèi)生,給領導辦公室打打水,來了上級領導陪陪酒、跳跳舞,逢年過節(jié)演演文藝節(jié)目,很是令人艷羨。都說黃麗艷的歌聲像某某當紅女歌星,跳起舞來腰身柔軟得像沒長骨頭。都說黃麗艷視容顏為第一生命,無冬無夏,天天盛裝,描眉畫唇,頭發(fā)云繁雨復,衣服一天兩換,手指甲常常染著,從你身邊走過,總有一股濃濃的什么香氣飄動。黃麗艷身材好,那是因為她很早就在意自己的形體了。她和婆婆一起生活,被寵得油瓶倒了都不扶,早晨她既不做飯吃飯,也不洗漱,第一要務,先去體育館鍛煉身體。到了辦公室,開始洗漱、化妝,一邊往嘴里填點小餅干什么的。說收入也沒多少收入,她是寧肯餓肚子也要美麗的,何況一家人圍著她轉(zhuǎn)。廠辦主任說起黃麗艷,語氣里透著一種不屑,說你一讓她干點別的工作——比唱歌跳cdcd64c11e463ecd7d5e66df5a3f82a69ea36144d81256bd2e2058b9b116712d舞復雜一點的活兒,比如整理整理檔案、把接聽的電話記錄下來,她瞪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你,答應得響響亮亮,干得一塌糊涂。但她并不著急,照樣一臉陽光燦爛,無憂無慮,嘴里嗑著瓜子,常常走著走著自己就哼唱起來,比如“你問我愛你有多深”什么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天天,一到那個時間,油然地,情不自禁地,范廣大就會站在窗前,看樓下黃麗艷提著暖瓶走過。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仔細觀察,范廣大終于發(fā)現(xiàn),導致黃麗艷衣襟總是撅起的,不僅僅是衣襟短,她的胸脯也太高了些。
范廣大第一次在辦公室里見到黃麗艷,是黃麗艷往他屋里送水。每天黃麗艷都要打一大早晨的水,先是給領導們打,最后給自己打。那天范廣大早去了十分鐘,剛站到窗前,黃麗艷就提著兩壺水進了屋,頭發(fā)像剛洗過,雙唇鮮紅,指甲染成琥珀色,渾身茉莉香氣襲人。到這時范廣大才明白,自己辦公室里一整天都氤氳不散的茉莉香氣是怎么回事。黃麗艷笑盈盈的,一點兒也不拘束,隨便說著話,并很自然地將一塊小餅干放進嘴里?!澳?,剛化了妝吧?”遭遇著茉莉香氣襲擊的范廣大脫口問道。這句話,多少有點兒輕薄,按理說作為一廠之長,又是初次接觸,他是不該這么問的,可是那時候他已心旌搖動,什么都沒想,話到嘴邊就捅出來了。黃麗艷卻一點都沒介意,很自然地解釋說,她一般不在家化妝,“因為在家化了妝,等去鍛煉身體,一出汗,會把妝沖個啥也不是的”。
不知怎么,范廣大聽了黃麗艷的話后,第一反應是長長出了口氣,似乎一下子把什么事物看透了,又好像他對什么事情有了把握。
2
怡神園溫暖如春。
怡神園是大富豪酒店的一個高間。大富豪酒店是本市最有名氣的酒店,象征著這座城市的迅速崛起和繁榮。透視屏風那邊,有幾個古典裝束的女子在撫弄絲竹,絲絲縷縷的樂曲若有若無,在懷戀著城市的過去。頂燈壁燈和地面理石,輝映著酒店的富麗豪華。不以吃喝為主的宴飲,顯示著城市的優(yōu)雅從容。肅立一旁的服務生時刻準備趕過來為顧客服務。人們不時發(fā)出舒展的說笑聲,渲染著彼此心情的輕松怡然。這里的一切,都在強調(diào)、凸顯著賓主的尊貴和體面。
這是一個老朋友相聚的夜晚,座中的好幾位,都是已經(jīng)四年未謀一面的老朋友,范廣大的一陣子一陣子發(fā)呆,很快就被人們瞧出來了。
“范總,走什么神兒呢你?”泰興公司總裁卞振昌笑吟吟地站起來,從從容容,舀一勺菌湯,倒進范廣大的小碗里。
“想起星光廠來了……”范廣大含含糊糊地回答著,喝了一口菌湯。
一桌子人,男男女女的,眾星捧月一般,紛紛為范廣大布菜。男的女的都是五位,男士都已知天命,女的則還是些女孩兒。他們在喝酒。喝也只是喝一少許。杯是玻璃杯,杯口和牙齒相碰,發(fā)出一種像冰塊碰撞那樣清亮的聲響。
范廣大是今晚這場酒宴的中心。
這場酒宴已經(jīng)進行多時。
卞振昌是這次酒宴的倡導者,自然坐了首席。卞振昌、范廣大之外,另三位先生是:宏大公司總裁趙貴財,市康樂(私立)醫(yī)院院長潘會民,新地村委會主任兼企業(yè)公司總裁王國凡。女孩兒和先生們都狗咬狗著插花兒而坐。你能看出來這有什么不妥當嗎?如今在這座城市里,大家都是這么坐的。先生都是范廣大的老朋友,女孩兒卻都面生,不過他也都能猜出她們的身份。
這絕對是一次意外的聚會,對于賓主來說都是如此。
下午三點,市里隆重召開了全市民營企業(yè)家座談會。這是一次對全市民營資本實力的大檢閱,與會的資產(chǎn)千萬元以上的民營企業(yè)家就有五十位。卞、趙、潘、王均列其中。市里對他們進行了重獎,不知別人多少,卞振昌是拿到了三十萬。說是座談會,其實是酒會,談著談著主持人就說下面咱們到酒桌上接著談。
范廣大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天會與卞振昌重逢。四年前范廣大去了省城發(fā)展,再也沒有回來過。四點多不到五點,好像鬼使神差,卞振昌離開酒會,匆匆忙忙趕往公司。在城市的那條主街上,正乘車慢行的范廣大恰好與他“擦肩而過”。倆人不約而同,都抬頭看迎面過來的車,都認出了對方。車就都停下,倆人都下了車。天陰欲雪。倆人手握了又握,話說了又說。
“好家伙,一去四年,咋就不回來看看?”卞振昌不無責備。
回來,怎么回來?范廣大心中倒海翻江,嘴上卻說:“忙,唉,窮忙唄?!?br/> 倆人相識已經(jīng)多年,相交不能說不厚。還是在星光廠如日中天的時候,卞振昌往廠里進鋼材進配件,主要是同范廣大打交道。后來星光廠連年虧損,資不抵債,市里組織拍賣,卞振昌策劃收購,范廣大也曾暗中策應。社會上曾有過關(guān)于他們的一些傳言,業(yè)內(nèi)人士都知道卞振昌買了個大大的便宜。
這些事情早就過去了,他們之間該發(fā)生的也早就發(fā)生了,連那些難聽的傳言也早已被人們遺忘。偶然的邂逅,好像心靈有約,喚醒了對許多往事的記憶,激化起一種驚喜,心潮蕩漾不已,總的來說心情是愉快的。眼下正值年終歲尾,誰都有很多事情在辦,可是看卞振昌那樣子,再怎么忙,不把范廣大留下,盡盡地主之誼,事情總有一點不那么圓滿,心里總覺得有一點不那么踏實。
范廣大無意久留。這天他是去老家上墳回來,路過這里,計劃趕回省城。近來,范廣大的思潮里涌起了一股暗流——老是回想往事,在過去的歲月里轉(zhuǎn)悠不出來,搞得他很疲憊。范廣大在這個城市里的往事太多,他一直不想(甚至是不敢)觸動它們。于是他推托說公司里還有些事,另外這些日子也盡喝酒了。卞振昌說咱們之間,誰還在乎酒呀,就想說說話,還不行嗎?還有幾個人,都是你的老朋友,也都早就想你了——說著就一個個打起了手機。聽卞振昌將話說到這種程度,執(zhí)意要走的范廣大口氣軟了下來。范廣大有一種直覺:今天,卞振昌從見面到挽留,熱情得有些超乎尋常。他開始后悔起來:今天不知怎么了,好模好樣的,突然想回去上上墳;墳上也就上了,怎么就沒從城外繞行過去。
于是各路人馬相聚怡神園。趙貴財、王國凡、潘會民他們都是卞振昌手機請的貴客。菜都是硬菜,酒也是好酒。老板們酒不多喝,菜也少動,一直在說話。他們都已是千萬富翁,早已改變了物質(zhì)匱乏年代見酒就喝、見肉就吃的惡劣習慣,飲食講究營養(yǎng)結(jié)構(gòu)、熱量控制,向紳士生活靠攏。他們說的不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他們一會兒說身邊的成功人士、城市精英,一會兒說城市的今昔,一會兒說他們各自事業(yè)的發(fā)展,間或插兩句他們自己才知道的往事。
千不該萬不該,卞振昌不該道什么歉,更不該提起黃麗艷,說什么艷艷的事,老弟是做得不大地道,還請范兄擔待些個。這樣一來,事情就壞了,卞振昌話音未落,黃麗艷的身影,已浮現(xiàn)在范廣大眼前,一如四年前最后見面時的模樣,哭哭啼啼,揮之不去。范廣大心神不寧,起身要走。卞振昌執(zhí)意不肯,硬按他坐下,說你真?zhèn)€不肯饒恕我呀,房間都訂好了,我還想和你抵足而眠呢。
范廣大無奈坐下來繼續(xù)喝酒,而黃麗艷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連啼哭聲都在耳邊響起來了。直到此時,范廣大才弄明白,這一次,自己沒從城外繞行,潛意識里,竟是企圖能在城里偶然見到黃麗艷,哪怕是見到她一掠而過的身影,以緩解內(nèi)心里幾乎是燒灼著的悔愧和懸念?,F(xiàn)在,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法逃避,很沖動地站起來,說他想去見一個人,先沒說是誰,而口氣不容置否。
話音未落,坐在身旁那位染著一縷縷黃發(fā)的女孩兒,很隨意地將一條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燕囀鶯啼般地說,范大哥想見的人,不就是我嘛。
女孩兒是卞振昌安排的五個女子之一。范廣大推開她,正色道,他去也用不了多長時間。趙貴財追問是誰,范廣大便直說了“黃麗艷”三字。趙貴財仍是不放。卞振昌便笑了,說范兄想見,也得接這來見,我們也想見見呢。如今,在他們這樣的人中,誰包著個人兒,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不以為奇了。范廣大知道說別的沒用,便吩咐辛文義去接人……
3
城市的夜是燈光的海洋。峰峰谷谷中,瞬間出現(xiàn)的燈光那色彩、明暗、動靜、形狀的轉(zhuǎn)換,總是出人意料,把夜的城市變成了一個不可捉摸的魔幻世界。
連一直下著的雪,都顯得似有似無了。
辛文義開著輛銀色寶來在車流中疾行。
本來,辛文義早晨發(fā)動的是那臺奔馳600,范總卻讓換上了這臺寶來。雪花像箭,紛紛來射風擋玻璃。夜色深不可測。一個一個退去的路燈,像是測量夜色留下的標志?!岸稹鸲甑牡谝粓鲅?,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耳旁很響地響著刀郎的歌聲,辛文義喝了酒,他已不能斷定,歌是車載VCD播放的,還是自己嘴里哼出來的,抑或怡神園音響在耳際的回響。
辛文義曾聲明自己是開車的,不能動酒。趙貴財說:“你就放心大膽地喝吧,在這個城市里,敢罰你款的交警還沒畢業(yè)呢。”
辛文義出了大富豪酒店,是一直往西開的。他記得清清楚楚,黃麗艷住在星光廠職工住宅小區(qū)四十九棟二單元十五號,是廠里戴著籠頭也就是范廣大點名分給黃麗艷的,當時還在廠里引發(fā)過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呢。
辛文義在一座立交橋上迷了路。多多少少的,辛文義萌生了一種被戲弄的感覺。辛文義和這個3da8d1a4c8c016d5f978dc45e629d4b5f59df70839ac8463f078c30573cc1ce5城市一起長大,只是到了四年前才跟范總?cè)チ耸〕?。雖說四年來一次都沒回來過,但他還是有把握找到星光廠職工住宅小區(qū)的。黃麗艷家那棟樓房,閉著眼睛他都能找到。那棟樓房設計上最大的特點就是衛(wèi)生間直接對著餐廳。這座立交橋他還沒走過,聽說是兩年前才架起來,但他走過其他大城市的立交橋,根本沒把這座橋放在心上。他聽著《二○○二年的第一場雪》的歌聲把車開上立交橋,立刻傻了眼——橋右側(cè)出現(xiàn)的,不是他期待中的星光廠職工住宅樓,而是一叢叢像立著的玉米穗似的金黃色摩天寫字樓。
但車停不下來。不知駛出多遠,辛文義讓車靠了邊,給范總打了手機。接完手機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笨,范總的話只不過是重復了一下他的記憶而已。
范廣大還是星光廠廠長的時候,辛文義就是他的司機兼事務秘書了,范總和那個叫黃麗艷的女人的交往,是不回避辛文義的。他跟范總能一直跟到現(xiàn)在,秘訣就是懂得應該對什么事情保持沉默。那時候辛文義開的是一輛皇冠,辛文義沒少開著皇冠來接黃麗艷去廠賓館跳舞,或是到某個神秘的地方去幽會。
現(xiàn)在辛文義總算想明白了——迷路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出發(fā)的,行動的一開始就沒有坐標。傍晚一進大富豪酒店,他就蒙了。四年前這座城市里自然是已經(jīng)有了酒店,但他根本就沒聽說過有什么大富豪酒店。
辛文義又開起了車,他的想法是,返回橋那邊,看清自己是從哪邊過來的,從頭再找。他有一個印象,星光廠職工住宅區(qū),雖然在城市的主街上,卻沒有眼前這么多的高樓和燈光。
迎面而來的是一溜妖媚女郎,她們站在一條街的一個個廣告燈箱里,眼神攝人魂魄,酥胸高聳,戴著一種黑色的文胸。辛文義移開視線。在一路不斷涌現(xiàn)的那些巨幅廣告牌上,好幾位女影星也都向他展現(xiàn)自己最豐碩的部位。
四年前初到省城,就發(fā)現(xiàn)滿城都是女人廣告了,回到這里一看也是。
女人們啊,你們知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到處都在被觀賞!辛文義突然冒出了這樣一種感慨。
4
范廣大收起手機,心生不快,這個辛文義,離開這么幾年,連廠職工住宅區(qū)都忘記了。卞振昌擎杯邀飲,范廣大響應,杯碰得響亮,酒喝下的卻不多。
酒不多喝,不是不喝。他們都喝出點汗了,臉上泛起油光。
在過去的歲月里,他們曾這樣悠閑地喝著酒,做下過很多很大的事情。
范廣大最早認識的是滿嘴金牙的趙貴財,每次見面都是在酒桌上。趙貴財先是一家鎮(zhèn)辦小煤礦的礦長,他那個礦上用的溜子和單體液壓支柱,都是在星光廠加工或維修,每次都把虛增的那塊加工維修費留給范廣大百分之四十,每回酒后都吐進陪舞小姐的胸懷里。潘會民原是一個縣的醫(yī)藥公司經(jīng)理,星光廠職工醫(yī)院用的藥品都是從潘會民的公司進的,潘會民為人仗義,每進一次都有范廣大的一筆回扣。而黑黑瘦瘦其貌不揚的王國凡,至今仍是郊區(qū)新地村的村委會主任,卻長年長在市里的機關(guān)或者公司,到哪里都稱自己“咱一個農(nóng)民”。范廣大讓他的建筑隊在廠職工住宅項目招標時中了標,他給了范廣大一筆豐厚的回扣。此人神通廣大,進書記市長的辦公室門都不敲,很多書記縣長想升遷,都走他的門子。范廣大后來僅僅落了個撤銷職務處分,并且得以順利逃往省城,不能不承認王國凡他們幫了大忙。別看這些人手上戴得焦黃,出門帶著女人,進屋墨鏡不摘,開口滿嘴臟話,甚至識不了幾個字,如今都成了時代的寵兒。他們聲氣相投,相互幫扶,已結(jié)成了一體,且都成了城市名流,是一個地方舉足輕重的力量。
女孩兒們都活躍起來了。她們兩唇鮮紅欲滴,穿著新潮,洗發(fā)水味刺鼻。她們多數(shù)人的頭發(fā)挑染成黃一縷紫一縷的,有人還染成冷色調(diào)的灰色、暗銀色,像太空來客。一開始她們還做出一副莊重模樣,不一會就把持不住了,又都脫了一層衣服,一個個千嬌百媚,上頭撲面,一門心思,想把男人們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引。她們還都長著一張娃娃臉,還沒有完全脫掉稚氣,就過早地復雜了。范廣大敢肯定,她們都不是他們哪一個人的老婆——像他們這樣的人,老婆是還有老婆的,卻基本是不沾了。像今天這樣他們在外喝酒,他們的老婆多半會正在家里搓麻。如果需要,女孩兒們都會拿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印著總裁或總經(jīng)理秘書或助理字樣,而她們的任務卻很簡單:公關(guān)——陪老板讓陪的男人,也陪老板本人,需要陪酒時便陪酒,需要陪睡時便陪睡。老板們可能不完全知道她們到底能掙多少錢。這樣的助理范廣大自己也有一個,早晨死活要跟著來,因為這次是要回老家上墳,不敢褻瀆祖宗,范廣大才執(zhí)意把她留在了省城。
一聲馬嘶,卞振昌的手機來了信息,是個黃段子。有了這些年的幸福生活,短信寫手們寫起黃段子來,真是如魚得水,才華橫溢。卞振昌看看笑了,想合上機蓋,忍不住又看一眼,又笑了。潘會民湊過去看,也笑起來?!罢纥S,還沒看過這么黃的呢?!北逭癫f?!安恢l編的,真不像話……”趙貴財意猶未盡,又看了一眼。他們每個人的手機里都存著幾條黃段子,現(xiàn)在他們都把手機打開,轉(zhuǎn)發(fā)的轉(zhuǎn)發(fā),瀏覽的瀏覽,來了個信息共享。看著段子,就有女孩兒向帶她來的老板投去幽怨的一瞥。不知是喝了點酒,還是看了幾則黃段子,趙貴財鼻頭紅了,一縷頭發(fā)耷拉下來,越過他油亮而開闊的前額,搭在右邊眉梢上。就有一女孩兒挨上去,將他那縷頭發(fā)往上撩了撩。
范廣大摸出手機看點,卞振昌問到了吧,范廣大說應該差不多了。
酒是喝不動了。卞振昌問范廣大,搓兩圈,還是下去蒸蒸按按?范廣大注意力不夠集中,作無可無不可狀。卞振昌以為他不感興趣,冥思苦索,忽然說要不,咱們跳跳舞?趙貴財擊掌叫好,咱們陪老范好好跳跳舞。
走廊盡頭,便是樓層的小舞廳。
小舞廳音響、燈光一流,豪華氣派。范廣大他們進去后,卞振昌擊了三下掌,燈光暗下去,音樂響起來。一面墻上徐徐放下來的投影屏幕上,映出“熱烈歡迎盛達公司總裁范廣大先生光臨!卞振昌攜泰興公司全體員工恭祝范總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的字樣。從前的政治口號,現(xiàn)在變成人們的生活調(diào)料了。范廣大微微笑了,感覺到了一種朋友間的戲謔和溫暖,也觸摸到了卞振昌的一種細心和刻意。范廣大聽不出是什么音響,“鏗鏗”的好像鍛工車間空氣錘在錘擊鐵砧上的鍛件,節(jié)奏快而充滿蠱惑的力量。女孩兒好像比剛才多了,一個個身子開始扭動。趙貴財兩臂開始上揚。卞振昌又擊三下掌,一個女孩兒跳到小舞臺上領舞,另外的一齊向老板們包抄過來。一種旋律喚醒了人們的記憶,一種節(jié)奏支配起人們的肢體。揚臂、扭胯、轉(zhuǎn)體……五位先生,轉(zhuǎn)向哪面,都有女孩兒配合。范廣大長時間地做著一個動作:兩臂上舉,出臀,最大幅度地轉(zhuǎn)頭,去看自己那怎么也看不全面的后背。他說不準這叫什么舞,這兩年跳就這樣跳,省城很多人都說他跳得好。一股煙葉味濃起來,一個女孩兒舞近前來,星眼含情,雙臂輕輕環(huán)吊在范廣大的脖子上。范廣大看見了她頭上有一縷縷黃發(fā)。范廣大覺察到這個女孩兒好像一直在黏乎自己。追光燈跟過來了,罩定范廣大和黏著他的女孩兒。范廣大猛一回頭,看見了卞振昌向這邊窺視的眼睛。卞振昌眼睛里有一種狡黠的笑意。范廣大也笑笑,他已經(jīng)會意。煙葉香型洗發(fā)水味從女孩兒的長發(fā)里飄出來。臺上領舞的女孩兒在瘋狂地甩動頭發(fā)。范廣大懷里的女孩兒緊緊地往他身上貼。范廣大聽出來,正演奏的樂曲是《愛江山更愛美人》,不過那旋律都被裝進類似交誼舞快三的節(jié)奏里了。原唱歌手在飛快地絮叨著什么,不過他絮叨的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沒人細聽,重要的是節(jié)奏。節(jié)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你要么跟上節(jié)奏起舞,要么被淘汰出局,誰也抗拒不了節(jié)奏。范廣大有些喘了。
“大哥大哥,你沒帶手電筒來嗎?”輕輕的女孩兒在他耳邊說,同時加劇了身體的貼靠,還騰出一只手,伸下去了。
“我們歇歇吧……”范廣大一屁股坐在了舞池邊的沙發(fā)上。
5
雪花飄落到地上,婀娜的影子迅速消失,路面有了些泥濘。
車繼續(xù)開著。辛文義已拿不準正前方是什么方向,反正一直開往城市的深處,好在燈光已不再那么明亮了,而且進入了一片住宅區(qū),感覺是越來越近了。
辛文義在一個住宅小區(qū)入口處停下車。保安迎上來,辛文義按下車窗?!罢垎栠@是星光廠職工……”話未說完,保安就不耐煩地直擺手。
開起車又走。沿路有賣瓜子兒的,賣烤紅薯的。辛文義停車在一個烤紅薯攤旁,詢問賣烤紅薯的人。那人看不出多大年紀,想了半天,才說,這里是新城區(qū),星光廠好像是在老城那邊吧,說著隨手向辛文義來的方向一指。
新城區(qū)?這鬼地方什么時候還有了新城區(qū)!辛文義嘟囔了一句。
往回返時腰突突起來,辛文義手機放在了震動上,翻蓋看是范總發(fā)來了短信,屏幕上面清清楚楚一溜阿拉伯數(shù)字,后面的字是“黃的手機號碼”。
辛文義迅速地撥出了這個號碼。
在焦急的等待中,通了,而且女的。辛文義滿懷希望地問“你是黃麗艷嗎”,那頭馬上還過一句“什么黃麗艷、白麗艷的”。辛文義大失所望,直怪范總健忘,手機號碼記不清。剛想關(guān)機,那頭卻又問道:“等等——你是辛哥嗎?”
辛文義心頭一亮,他聽出來,那頭稱他“辛哥”的女子,名叫郭什么蘭,原也是星光廠職工,星光廠改制前,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調(diào)走了。辛文義如實通報了家門,她便問辛文義找黃麗艷干什么,辛文義支吾間,她又問“黃麗艷不是跟著那個姓范的遠走高飛了嗎”。辛文義不明白,怎么人們都說黃麗艷跟著范總遠走高飛了呢?辛文義不置是否,問她知不知道黃麗艷的住處。那頭女子“咯咯”笑了,說,她早已不在本市,這會兒正在深圳一家美容店里做面膜呢。不過她告訴辛文義,黃麗艷的手機號,和她的只差一個數(shù)。
郭什么蘭說出了差的那個數(shù)。
“拜拜”以后,辛文義按著新號給黃麗艷撥了手機,回答他的是服務臺:“對不起,您撥的號碼已經(jīng)停機?!?br/> 現(xiàn)在,辛文義已有山窮水盡之感。他硬著頭皮,僅憑著印象,去尋找舊城。
辛文義車開得很快,一匯入川流不息的車流,想慢都不容易。車越快,那些漫天的雪花飛舞得越快,燈光越迷離。
不知開了多長時間,當那個“韓國睫毛嫁接術(shù)讓你的眼睛靚起來”的廣告燈箱又一次出現(xiàn)在眼前時,辛文義知道自己又離大富豪酒店不遠了。
無論如何都應該再問一問了。辛文義把車停在路旁,跑到路邊交通崗樓前,滑稽地給里邊敬了個禮。一位交警出來還了個禮。等他問完,那個交警用簡潔的語句清晰地告訴他:大富豪酒店那片土地就是原來的星光機械加工廠。
辛文義“噢”了一聲,通往星光廠職工住宅小區(qū)的道路,頓時清晰地閃現(xiàn)在他的腦際。
6
范廣大手上給辛文義發(fā)著短信,腦海里往事紛至沓來。
黃麗艷和眼前這位挑染一縷縷黃發(fā)的女孩兒不一樣。
黃麗艷跳舞不像眼前這些女孩兒這樣大膽、新潮。
范廣大和黃麗艷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就是他和黃麗艷跳舞。
那時候這座城市還都不這樣跳舞。那時候整個城市都在跳交誼舞。像范廣大他們這個年紀和經(jīng)歷的人,有誰沒跳過交誼舞呢?遙想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風靡于城市、廠礦的交誼舞,曾令多少人癡迷,又留下過多少佳話和笑談啊。吃完晚飯,市民們不在家看電視連續(xù)劇,卻急急忙忙去舞場。如今,也許只有那一支支曾令多少男男女女激動不已的樂曲,還在當年的舞場回響。群眾性的交誼舞風潮說過去就過去了。今天的年輕人,誰還滿足于那種過時的節(jié)奏和情調(diào),他們不是跳街舞,就是像今天這樣,伴隨著快節(jié)奏的強烈音響,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下瘋狂地甩頭搖頭,范廣大自己也暗笑過跳交誼舞簡單乏味。
那時候星光廠還一點也沒有衰落的跡象,日子紅紅火火。幾乎天天,單位都有上級領導去視察、檢查,要不就是哪個部門去開什么現(xiàn)場會,廠賓館貴客盈門,高檔小轎車停滿一院子。領導們不是大領導,就是范廣大在市里的熟人,他們掌管著星光廠的人財物大權(quán),一個也怠慢不得。范廣大作為廠長,主要的工作是陪領導喝酒、跳舞。很多上級領導都把更多的興趣放到了跳舞上。領導們進賓館后,常常是簡單地吃吃飯、喝喝酒,就等著跳舞了。喝喝酒,跳跳舞,就要來了虧損補貼,要來了專項資金撥款。在那些上級領導不去的日子里,廠領導們自己也喝也跳,因為又要來了補貼或撥款,他們非常想慶祝慶祝。
范廣大從看到黃麗艷第一眼起,就無法將她從心里趕走了。他算過,自己差不多要比黃麗艷年長十六歲,想入非非的時候,也曾產(chǎn)生過罪孽感,可是他管不住自己,舞場上的黃麗艷往往一直輕輕盈盈地旋轉(zhuǎn)進他的夢里。
可是范廣大遲遲未能和黃麗艷跳上一曲。作為一廠之長,范廣大不習慣主動請一個普通職工共舞。黃麗艷又是那么一個沒心沒肺的人,猜不透或者是無意去猜廠長的心思。好在范廣大身邊不缺女人,主動獻身的人趕都趕不走。
黃麗艷是舞場上的皇后,有她在場的舞會,往往會形成范廣大以外的另一個旋渦,持續(xù)地狂熱著,躁動不已。她被一些男青年追逐著,纏繞著,沒完沒了,甜甜的笑聲傳過來,聽起來她是那樣快樂,那樣陶醉,那樣忘記了職責地自娛自樂,那樣令人氣惱,根本就不大理會廠長也在舞場,而且也是個男人。
廠辦主任是范廣大肚子里的一條蛔蟲,他不大跳舞,但常常坐在舞廳的一側(cè)冷靜地觀察。趁下一曲還沒奏響時,廠辦主任就喊:“黃麗艷,過來!”
過是過來了,范廣大總覺得黃麗艷太死板,頑固地保持著一拳的理論距離,還不時扭轉(zhuǎn)頭跟誰擰鼻子擠眼睛。他開導她說,我是廠長,你是工人,可咱們都是工人階級一員,只有工作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怎么老躲著我呢?黃麗艷這才挨他近了近。近也只是個近,茉莉香濃些罷了。
范廣大積極了些。一次,黃麗艷和范廣大跳兩步一躥的“顛踏步”,一曲未了,范廣大有意無意讓她碰到了他的手電筒,黃麗艷一甩手,哭著跑了。不知誰拉亮了全場的燈,多虧廠辦主任重新控制好燈光,舞才又接著跳起來。
范廣大擺脫了尷尬,卻惱羞成怒起來——黃麗艷再也不和他跳了。
黃麗艷的名字很快就出現(xiàn)在了清理機關(guān)人員的名單上。
如今看起來,黃麗艷是個被單位養(yǎng)懶了的人。每天那樣無所事事干拿工錢,不但她自己沒有危機感,還不知令多少人羨慕。如果那時她就從機關(guān)出來,比如下到哪個車間,學一門技術(shù),日后也許不會失業(yè),可她當時不這樣想問題。
星光廠機關(guān)人員多是多,而精簡機關(guān)人員,則是搞了多年的數(shù)字游戲,主要是做給市主管部門看的,往往是虎頭蛇尾,機關(guān)人員越精簡越膨脹。這一回,范廣大在機關(guān)全體人員大會上講了話,說是要來真格的。工資處長宣讀被精簡人員名單的時候,他在臺上觀察黃麗艷,看見黃麗艷是一副傻呵呵的樣子。會后他往辦公室一坐,不露聲色,靜待其變。不一會兒,就有了輕輕的敲門聲。他知道是她,卻裝沒聽見。嚓嚓的腳步聲遠了,又近了,又遠了,又近了。黃麗艷,想找廠長???有人問。啊不,我沒事……黃麗艷回答著,走開了。他在屋里,直罵那個問話的人多管閑事。他估計黃麗艷還會來的,她不想舍棄機關(guān)這份好工作。果然不一會兒,那嚓嚓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響到門外,卻靜了下來。他心里直著急:傻瓜,還不快敲門,看一會兒又有人過來了。靜了半天,敲門聲才又響起,輕輕的,膽膽怵怵、試試探探。怕再讓誰沖走,他連忙喊了聲進來。黃麗艷推門進屋,已是淚流滿面,挪挪蹭蹭的,背對著他站在桌前,也不說話。他說話了,又和藹,又親切,讓她坐下。她沒坐,也沒轉(zhuǎn)過臉來,只將身子動了動,表示她聽著呢。他說他也是沒辦法,她就哭響了。他嘆了口氣,讓她先回去等著,可以暫不去車間報到,工資關(guān)系先在工資處掛著,工資嘛,原來開多少還開多少。她倒心實,一個“謝”字沒有,也沒轉(zhuǎn)身看他一眼,就走了。
接下來范廣大就去出國考察了。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那種事,到了一定火候,需要拖一拖,急了反而壞菜。行前一再強調(diào)保密,還是走漏了消息,好幾百名職工一直追他到北郊機廠。他硬著頭皮登上飛機。那時候機加工行業(yè)就不景氣了,星光廠已不能正常發(fā)放工資。工人們罵他是敗家廠長,國內(nèi)腐敗不開,還腐敗到國外去了??墒撬舨蝗?,市主管部門的領導就出不成國了,那是萬萬不行的。
范廣大帶回來一些外國香水,挑一瓶茉莉香型的給黃麗艷。開始黃麗艷不要,像燙著似的兩手倒騰著。他用一種凜然的目光注視她,她哆哆嗦嗦拿走了。
范廣大一直不提她工作的事。她問了三次,他才半開玩笑地說,你連我給你的香水都不擦,還找什么工作找工作。他發(fā)現(xiàn)她眼睛紅著,像是哭過了。
看看差不多了的時候,范廣大打了個電話,讓她到他辦公室,說談她工作的事。她一進他辦公室,他就聞到了那種異國特色的茉莉香味。
范廣大什么也沒說,起身就把她箍住了。黃麗艷的腰細不盈抱,身子輕飄飄的,沒有多少重量。自始至終,她沒出聲,也沒掙扎,頭直向后仰,還沒拖到里間床上她鞋就掉了。她滿眼是淚,噤噤著,好像很冷,開始抱住她時提上的那口氣還一直提著,身子一直在痙攣,一會兒就抖顫一下。
7
雪花飄飄灑灑,路旁有些白了,不過路面上是水,還不算滑。
辛文義再找星光廠職工住宅小區(qū),竟一帆風順,七轉(zhuǎn)八拐,說到就到了。
原來小區(qū)就在路旁一片森林般的寫字樓后面。對面是一片建筑工地,有燈光晃著,近處什么也看不清。辛文義忽然覺得,好像剛才從這里走過一趟了。
一條狹窄的通路兩邊,蹲著黑黝黝的樓房。雖然看不清,辛文義也知道,這些樓房都是七層的,都是一種結(jié)構(gòu),遠看像一個個擺放整齊的火柴盒。退回十年,這個小區(qū)在市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還住進了不少市里的官呢??裳矍?,這里又臟又亂,已經(jīng)破敗得不成個樣子了。不知誰點燃了垃圾箱里的塑料口袋,火苗燎得雪花都無法飄落。每棟樓房周圍,都是亂搭濫建的小房,擠窄了過道。小房不是發(fā)型設計室、音像社、網(wǎng)吧,就是小餐館、賣煙酒糖茶的小店,都有一個溫馨響亮的招牌。電腦打字的普及,使這些招牌上的字都是那么規(guī)范漂亮。透過車窗玻璃上凝結(jié)的水氣,辛文義看見街上、店里人影幢幢。辛文義還隱隱約約聽到了腳踏縫紉機的“嗒嗒”聲。四十九棟在哪里?辛文義記得,棟號都是用紅漆寫在樓頭墻壁上的,現(xiàn)在他徐徐地開著車,怎么看,也辨識不清了。
腰又突突地震動了,又是范總發(fā)來的短信:“小區(qū)前邊一排大柳樹上有冬青?!毙廖牧x啞然失笑,這哪里還有什么大柳樹,滿眼水泥森林。剛要按范總手機號碼,又想范總為什么直發(fā)短信不說話呢?便也發(fā)了個短信:“到了!”
前面一個燈箱映入眼簾,“譚家訂菜館”。辛文義將車開到跟前,按下玻璃,看見這家訂菜館緊緊貼在樓房山墻上,鋪面很小,又黑又濃的煙氣從窗戶上一個黑窟窿冒出來,玻璃滿是污漬,影影綽綽地看見里頭好像有兩個人在喝酒。
一個女人扯著圍裙擦著手迎出來,黃胖,戴著眼鏡,看上去四十多歲,滿臉是笑,問“你們幾位”。辛文義說不吃,女人說不吃你想訂啥時候的?辛文義搖了搖頭,問四十九棟在哪兒。女人的熱情頓時下去了,隨便順手一指前面,冷冷地說:“那不,隔一棟就是?!?br/> 辛文義將車開到四十九棟二單元門口停下,下車進了樓梯間。
樓道又黑又窄,一股爛酸菜味直往鼻孔里鉆。窗戶上的玻璃沒有一塊好的。走上二樓,窗口透進來一點光亮,可以看出,樓道里擺滿了酸菜缸、破紙箱子、劈柴柈子,掛著干白菜。樓道里好像有風,氣溫也比外面低了些。樓房一梯三戶,十五號肯定是五樓。辛文義上到了五樓,站在十五號門前,只一敲,門就開了,一股濃烈的酒臭奪門而出。一個漢子,手握著個酒瓶子,堵在門口。在屋里射出的一道光亮里,漢子半邊臉通紅油亮,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辛文義有些詫異,發(fā)現(xiàn)這人不是黃麗艷的對象——那個叫周什么的家伙。但聰明的辛文義馬上想:這人雖然不是那個叫周什么的家伙,但很可能是那個叫周什么的家伙請來喝酒的,于是他連忙退后半步,問:“黃麗艷在家嗎?”
“什么黃麗艷,你找差了!”漢子轉(zhuǎn)身就要關(guān)門,好像在跟誰生著氣。
“請問這不是黃麗艷的家嗎?”辛文義上前拉住了門。
“不是不是!你想找揍怎么的?!”漢子大聲吼叫,還揮了揮酒瓶子。
門口多了兩個半大孩子,看著他的眼光含有敵意。辛文義還想再問,“嘭”的一聲,漢子將門關(guān)上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著邏輯,要不這家不是四十九棟二單元十五號,要不黃麗艷的家不是四十九棟二單元十五號??墒?,辛文義知道,這兩點又都是肯定的。
辛文義心情沮喪極了。往樓下走的時候,他猛然想起,那漢子像極了一個人,只是一時怎么也想不起來像誰。
8
是你的紅唇粘住我的一切,
是你的體貼讓我再次熱烈。
是你的萬種柔情融化冰雪,
是你的甜言蜜語改變季節(jié)……
是誰,用略顯沙啞的嗓音,在演唱這樣一支范廣大也熟悉的歌曲?只不過節(jié)奏變快了,音色變了味,情感也走了樣,聽起來滑稽可笑。
可這并不影響舞者的情緒高漲,舞姿翩躚。
追光燈息了,頻閃燈亮了。一個個舞動的身影,被頻頻分解,在一個個瞬間定格,像通上電了的木偶,瘋狂而虛幻。人們的情緒被空前地激發(fā)起來了,臺上領舞者沒命地搖甩頭發(fā),臺下好幾個角落打起了響指。
一個被頻頻分解、定格的一團身影在朝這邊移動,虛幻而真實,接近范廣大時,漸漸還原為卞振昌?!胺犊?,我知道你為什么想見她。”卞振昌笑道。范廣大未置是否,只是給卞振昌看了看辛文義剛剛發(fā)過來的那兩個字。
挑染一縷縷黃發(fā)的女孩兒,端一小杯飲料,從舞動著的狂熱人群邊緣滑過來,擠坐在范廣大身邊,言甜語蜜,請范廣大“喝點東西”。
范廣大手執(zhí)一瓶礦泉水,與女孩兒手上的紙杯碰了碰,“我喝這個?!?br/> “不嘛,人家讓你喝這個……”
“謝謝,我習慣喝這個?!?br/> 范廣大沒有留意,什么時候,卞振昌離開了。
范廣大斷定,女孩兒的杯里,放進什么東西了——一種男人喝下去,便不能自持的東西。在商海闖蕩了這么多年,范廣大這點經(jīng)驗還是有的。朋友間的戲耍,生意場上的爭奪,常有這種情景出現(xiàn)——讓你在不能自持的情況下靈魂出竅,行為出軌,在善意籠罩的尷尬和笑談中,做出一點點讓步,接受不大情愿接受的合同或情感。范廣大覺得,即使自己猜得不錯,卞振昌也沒什么惡意。如同卞振昌可能猜出他為什么想見黃麗艷一樣,他也明白了卞振昌為什么這樣殷勤地挽留、招待自己,無非是想把過去結(jié)下的疙瘩解開。他范廣大可不是個不懂朋友間游戲規(guī)則的人。如在往日,來個順水推舟,出一出洋相,博眾人一粲,落個笑柄,給卞個臺階下,不傷大雅,也未嘗不可;而現(xiàn)在,范廣大沒有這種雅興。
在舞動著的人群中,在一個個女孩兒瘋狂舞動的身影縫隙,炯炯的有一雙眼睛在朝這邊看,從身形上看,還是卞振昌。
女孩兒放下杯,像條魚一樣,滑進了范廣大的懷里。范廣大推開了她,女孩兒默默地蜷縮在沙發(fā)另一端,沁著頭,一聲不響。范廣大心里老大不忍,問你怎么啦,女孩兒不說話,卻哭起來了。范廣大追問再三,女孩兒才說,卞振昌吩咐,她今晚的任務,是服侍好他,她沒有完成,泰興就沒她吃飯的地方了。
“放心,我會跟你們卞總說的。”范廣大輕聲安慰。
“那,我們不能這么,什么也不做……”女孩兒直搖晃他的手。
范廣大挽起女孩兒胳膊,跳起舞來。他跳的節(jié)拍是慢四,而破啼為笑的女孩兒竟不會跳。兩人架著胳膊滿場轉(zhuǎn),哪里是跳舞,分明是在玩蒙古式摔跤。女孩兒離開男人的身體一步也走不了,跳著跳著,就又掛到范廣大身上了。
9
黃麗艷在很長時間里,都沒有對范廣大這樣溫順過。
回味和她的第一次,像填了滿灶的濕柴,煙冒了不少,沒有燃燒,沒有火焰。范廣大沒變動她的工作,卻總也見不到她身影。對別的女人,在這種情境下,他都是等——等著等著,女的就找上門了。而黃麗艷,卻讓他一直等沒了耐心,仍無聲息。不能打電話——不知道她在哪個屋;不能去找——以前從來都沒去過。忍無可忍,漫不經(jīng)心的,扯別的事捎帶著,范廣大問了問廠辦主任,回答說她班一直上著呢。一想起那天她仿佛就義的樣子,他心里就堵。她黃麗艷可能想就那樣算了,范廣大可不能接受那樣一種結(jié)局,甚至他懷疑她對自己一直輕蔑。
如果那時候就收手,也不至于對黃麗艷造成那么大的傷害。如果那時候他開始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廠子上,星光廠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錯了,都錯了,更錯的還有市里,本就不該把一個官場失意客、一個生產(chǎn)外行人派去當什么廠長!
那時候,星光廠的日子已經(jīng)有些不好過了——產(chǎn)品積壓,業(yè)務流失,資金短缺,職工工資只能開百分之七十,可他仍對黃麗艷割舍不下,放棄不了。
自然,范廣大不會再用精簡人員那樣的老辦法;作為一廠之長,他只要想,就有的是主意。但是,那時候他已色令智昏,法子是現(xiàn)成的,也沒顧忌后果。
范廣大要到沿海一城市去參加行業(yè)會議,順便想到那里同行業(yè)的幾個廠子看看,破天荒地增加了考察接待工作的內(nèi)容。廠辦主任激動得說不上話來,卻被他隨口布置的幾項新工作纏住了身,纏醒了頭腦,找個理由,派黃麗艷隨行。
一路上黃麗艷老是撅著她那可愛的小嘴,對他帶搭不理。他特別愛看她生氣的樣子。早晨起來眼皮有些腫了,那是夜里她哭的嗎?她一定是預感到了什么;而她終于跟著他出來,是怕再一次被精簡,還是改變了念頭?
會后,范廣大帶她去看海,她猶豫半天,還是去了。站在浩瀚的大海邊,她安靜下來,眼神迷茫。那個晚上,他喝酒,她也喝了,一張臉,艷如桃花。他扶她進自己的房間,她也去了。他領略到了自認為這個世界最美的山峰和谷地。她的身子緊繃著,動一處全身就做出強烈的反應。他用自己豐富的經(jīng)驗無恥地逗弄她,她抑制著不發(fā)出聲息,消弭著他的凌厲和狂野。她還是被激發(fā)起來了,在最后那一刻她一口咬住他肩頭,隱忍著不發(fā)出喊叫。
你摧毀了一個人的意志,你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范廣大握拳擊打著自己的前額。他摸出手機,手執(zhí)手寫筆,顫抖著問辛文義:“見到她了么?”
廠長帶著黃麗艷公出了!他們還沒回廠,這件事就成了全廠的議論熱點。卞振昌、潘會民他們給他接風時說得更直截:公安的沒找你們麻煩吧?
這件事使周大偉進入了范廣大的生活。公出回去剛過一周,他在話筒里就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周大偉呀,聽黃麗艷說,你的力氣比我大?范廣大一下子猜出了他是誰。接著,周大偉哈哈笑著說,咱倆成連襟了——一個媳婦的。
是不是黃麗艷已對周招了!他拿著話筒不知說什么好,對方卻撂了。周大偉那種對三人尷尬關(guān)系自虐式的描述,使他嗅出了一種惡毒和挑釁意味。
黃麗艷有一個多月沒上班,請的是病假,后來知道是周把她打壞了。
范廣大開始過一種提心吊膽的日子。禍不單行,公園里、職工住宅區(qū)、廠區(qū)市區(qū),貼出了一些小字報,一時間廠里廠外議論紛紛。好在小字報揭發(fā)的內(nèi)容沒有他和黃麗艷的事,無非是拿回扣、收受賄賂、游山玩水之類陳年舊賬。
廠里新建的幾棟職工住宅樓交工了。雖說是商品樓,可廠里有補貼,廠里廠外很多人都想買,樓房戶數(shù)和要房人數(shù)是一比十,找他的人不斷。電話里周大偉張口就要一戶,并且必須是三樓的,連商量的話都沒有。范廣大明知道這事咬嘴,還是乖乖辦了(樓層實在沒辦法)。很快,他和黃麗艷的事就出現(xiàn)在了小字報上和檢舉信里。職工大會上他暴跳如雷,又是辟謠,又是罵人,結(jié)果是越描越黑。
而那個惡棍,卻趁火打劫,開始了無休止的糾纏和敲詐。周大偉向他借錢,借了一次又一次,張口就是一萬兩萬。他讓他到幾個大酒店去付他的酒賬,還讓給他買了手機和摩托。他唯一拒絕的是沒讓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好好嘮嘮”。
又是很長時間沒見到黃麗艷了,她是一直在放假,還是躲著自己?慢慢的,范廣大認定黃麗艷是勒索者的合伙人了。不久,周大偉又給他打手機,替一個人討還星光廠欠的五萬元材料款。那時候,星光廠資金周轉(zhuǎn)已經(jīng)癱瘓,本來無力償付這筆欠款,可是他已經(jīng)不作長遠打算,決定答應周大偉。他在手機里對周大偉說,那錢可以還,但必須讓黃麗艷到他辦公室去拿支票。
在說好的時間里,黃麗艷敲門進了范廣大的辦公室,進屋就哭起來。問她話,什么也不說,就朝里間走,邊走邊脫衣服,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時至今日,他也無法忘記:黃麗艷那嬌小的身體上,青一片,紫一片,幾乎找不到一塊本色皮膚,那些起起伏伏的美麗地方,連本來的形狀都改變了。她揚著尖尖的下頦,眼睛死死地盯著屋頂,剛試圖動一動腿,嘴咧得閉不上。他忽然想起來,往里間走時,她的一條腿就拖拖拉拉的不敢吃力。他讓她穿上衣服,交給她支票,讓她走了。黃麗艷起身時愣了一下,出門走時看了他一眼,臉上掠過一絲凄楚的笑。
是周大偉的愚蠢把黃麗艷徹底推進了范廣大懷抱。在不久以后的一場舞會上,范廣大跳了一曲,便坐在燈影里歇息。接連幾個女子上前,千嬌百媚,請他去跳,他無動于衷。忽然,他眼前一亮,一團幻影,朝他飄來,聚化為一女子,恍若天仙。黃麗艷!笑盈盈的黃麗艷!他像通上了電,不由自主地彈跳起來,迎了上去。茉莉花香沁人心脾。兩人的肢體像久違的老朋友重逢,根本沒用大腦支配,自己就配合起來,久不操練的動作也都自己找上門來,仿佛鬼使神差,倆人竟又跳起了顛踏步。有關(guān)手電筒的尷尬記憶變成了曖昧的心傳。他身材好,舞技高,尤其是跳兩步后那一顛,說不出的優(yōu)雅灑脫。他們就那么忘情地跳啊跳,如入無人之境、無我之境。是全場嘩然響起的掌聲驚醒了他們。直到那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全場還在跳著的只有他們一對,大家早就圍成一圈,欣賞他們的舞姿了。
更難忘的是舞后,略一挽留,黃麗艷就留下了。那一夜,說不盡“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一名早已退休的老干部,慷慨激昂,向范廣大提出一條治廠之策,立即清理那些廠存人員,讓她們下車間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同時也好掌握生存本領,目標直指黃麗艷。范廣大知道,群眾對此呼聲很高,清理確屬當務之急。可是他問自己,冒傻氣啦你清理?他答復說,那些廠存人員也在創(chuàng)造價值,向市里要來那么多資金,不能埋沒她們的功勞;再說這是前任領導定的,等等再說吧。
于是歌照唱、舞照跳。賓館燈火亮凌晨,“仙樂風飄處處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范廣大的身邊,聚集了一群舞場高手。賓館的小會議室改成了舞廳。當時他不知道,能進那個舞廳和廠領導一起跳舞,特別是能陪他范廠長跳上一曲,那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種怪現(xiàn)象在星光廠發(fā)生了:誰想接近廠長,先去討好黃麗艷。下午還沒到下班時間,人們的心就飛到舞場上去了。第二天一上午,機關(guān)里談論的都是昨晚的舞場盛事。后來想進去跳舞的人太多,沒辦法只好憑票入場,負責發(fā)票的廠辦主任曾一度炙手可熱。樂曲一響起來,就沒完沒了,往往一直跳到深夜。喝著美酒,伴著美女,唱唱歌,跳跳舞,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范廣大寄情于歌舞,樂此不疲。
這樣一來,早晨他怎么能夠起得來?常常是,七時四十分已到,他的座位還空著,一屋人鬼侃神聊,等著他去開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
10
樓下透上來一道光亮,接著傳來腳步聲,很快又有一股蔥花味飄上來。光是手電光,光后走上來一個人。辛文義定睛一看,是訂菜館那個女人。這種情況下,辛文義的嘴會很甜的,他閃身叫了聲“大姐”。
“你不是小辛嗎?”女人認出了他。辛文義驚愕不已,忙說你怎么認得我,女人說她也是星光廠的,原來一直當檔案員。辛文義說沒見過,女人說:“你咋沒見過,你忘了,有一回,天下大雨,你還捎過我一段路呢?!?br/> 辛文義作若有所思狀。女人說,剛才在訂菜館,她就看他像,他走后咋琢磨咋像。然后她問:“你在這轉(zhuǎn)悠啥呢?”
辛文義告訴她,想找個人,沒找到,剛從樓上下來。女人問找誰,辛文義說黃麗艷,“大姐能幫個忙嗎?”女人端詳了他一下,說“那你跟我來吧”。
令辛文義再一次驚愕的是,跟自己剛才一樣,女人也是站在十五號門前敲起了門,也又一次看見了門口透出的光亮里漢子那油汪汪的半邊臉。辛文義聽漢子問“那邊關(guān)了”,女人回答“關(guān)了”。遲疑了一下,辛文義還是進了屋。
漢子抬頭看了看辛文義,沒理睬他,坐在一張圓桌旁喝酒。桌上沒什么像樣的菜,一碟子炒花生米,一碟子拌干豆腐絲。桌上桌下沒看見酒壺酒盅,瓶在手攥著,喝就嘴對嘴來一口。兩個孩子都去寫作業(yè)了,老是抬頭看辛文義。
辛文義猛然想了起來,漢子姓譚,他父親是星光廠的老總工程師,前些年就沒了,漢子沒有子承父業(yè)當干部,記不清是在哪個車間當工人。辛文義主動打招呼:“你是譚哥吧?”漢子抬頭看了看他,剛才那尖銳的目光鈍了些,還朝他舉了舉酒瓶子,他擺了擺手,譚哥也不深讓,只管自己繼續(xù)吃喝。
“這兒,不是黃麗艷的家嗎,譚嫂?”辛文義打量著屋子,不叫女人大姐了。
“可不,這房子是黃麗艷的,可讓她賣了?!弊T嫂邊收拾著屋子邊說,“到我們手,都小溜兒一年了?!?br/> “賣房子?”辛文義一愣,感到不可思議,“她為什么把房子賣了?”
“為什么把房子賣了,”譚嫂學著辛文義的腔調(diào),有點嘲笑他少見多怪的意味,“為了供她兒子上學唄,還能為了什么……”
譚嫂踢給辛文義一個凳子,吩咐他坐下,嘆口氣說,這也沒啥大驚小怪的,咱們這小區(qū),為了供孩子上學,或者上醫(yī)院看病,賣房子的多了,誰也別笑話誰,人不到萬分不得已,誰舍得賣房子,都是日子把人逼的。黃麗艷她也是沒法子,一個女人家,一個人過日子,又沒個工作。
辛文義問她怎么一個人過日子,她對象呢?那個叫周什么的家伙呢?
“你說周大偉呀,兩個人離了,姓范的走了不到一個月,他們就離了。都怪她爹媽,生個丫頭那么美!婚后頭幾年,姓周的生怕黃麗艷飛了,天天哄著她過日子,把煙戒了給她買化妝品。黃麗艷和廠長有了那些事,他把黃麗艷當成了搖錢樹,那幾年可沒少從范廣大那兒弄了錢。范廣大一跑,他就和黃麗艷離了婚,把房子孩子留給黃麗艷,自己跑到南邊去了,聽說是領著一個小女孩子跑的,也是早就有了事的。黃麗艷也沒說別的,你想離就離。大伙都說,離了也好,不離也得讓那小子給打死。唉,你沒看那打得呢,盡往她那不能打的地方打……”
譚嫂說不下去了,抹起了眼淚。
房子是兩居室的,另一室看不見,這間屋里沒什么家具,正面墻上貼著張《泰坦尼克號》電影海報,一張小方桌上放著臺黑白電視機,靠窗擺一張鐵架子床。
腰又鬧,辛文義摘下手機一看,短信已有了三條,都是范總發(fā)來的,最后一條是:“要是周也想來一起接來”。辛文義看完,回復道:“等會再說?!?br/> 譚嫂說,一開始,也就是范廣大和黃麗艷的事剛傳出來的時候,大伙還替那小子抱不平,后來就都同情黃麗艷了?!八怯心凶訚h的血氣,早咋不離呀?等姓范的跑了,沒用了,來了精神了,那種人……”譚嫂提高了聲調(diào)。
“離了以后,黃麗艷住在這,工作一時找不到,又帶著個上學的孩子,干吃買斷身份那幾個錢,還不到兩年,就折騰光了。兒子要上高中——咱們這上高中比上大學收的錢還多呢——不賣房子咋辦?可不興不供孩子上學的——她這一輩子就那樣了,還有啥指望?就指著兒子能考上大學,將來有個出息啦。萬般無奈,她就找人寫了“賣房啟事”貼出去,你沒看呢,那年夏天,貼得到處都是。
“唉,一家子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你譚哥我們原來住的是大三室,九十多平米,是前些年廠里分給孩子他爺爺?shù)?。后來他爺爺沒了,接著他奶奶也走了。原來有個單位,啥都好說,廠子黃了,我們就尋思,就剩我們四口人,還住那么大個房子干啥,換個小點的吧,看到黃麗艷的賣房啟事,就把那戶賣了,買下了她這個兩室的。別的不說,光取暖費,一個月就能省下百八十的呢。
“說了半天,還是姓范的不是人,他可把黃麗艷給作踐毀了!要不你就別招惹人家,要不你就像個爺們似的,把人家?guī)ё?,看留這受那份罪。唉,你沒看他們娘倆搬走那天那個慘呢,黃麗艷低著頭一路緊走,小小的孩子懂事了,裝成個沒事人似的,扶著他媽走,還逗他媽笑……”
譚嫂臉轉(zhuǎn)向燈影里,發(fā)出深深的嘆息。
“要是我,你跑到哪我跟到哪!”譚哥把酒瓶往桌上一蹾,酒也不喝了。
“你倒說他跑到哪你告到哪呢,現(xiàn)在咋不告啦?”譚嫂笑看丈夫一眼。
“姓范的要是回來,看我不揍扁了他!”譚哥額頭青筋暴跳。
“人都說,好廠工人好過,破廠廠長好過,范廣大可沒少從星光廠卷走錢。你玩玩女人也行,可別把廠子也玩了呀,這兩千多號人……”譚嫂說。
聽著譚家夫婦這些話,辛文義臉火辣辣的。他沒想到范總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竟是這樣。他想找個話打斷他們,就把話題扯到了訂菜館上。譚嫂說,自從四年前星光廠黃了,他們兩口子就經(jīng)營著這個小訂菜館,不管咋說,總算沒餓著,孩子們呢,也都上著學。打聽打聽,在星光廠失業(yè)的人中,他們這就算不錯的了。“這么個形勢,還想咋樣?將就著過吧,人得知足?!弊T嫂笑了。
說到自己時辛文義撒了謊。譚哥問他現(xiàn)在哪兒發(fā)財,還給范廣大開車嗎?他連忙否認,說他沒跟范廣大在一起,也不知道范廣大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譚哥倒心實,說,你在哪也比我們好過,會開車,有手藝。
“那黃麗艷就沒再找個人過嗎?”辛文義再一次轉(zhuǎn)移話題。
“沒聽說找?!睙粲袄铮T嫂直搖頭,“她帶著那么大一個孩子,沒個工作,年輕漂亮的時候也過去了,名聲又不好,找誰呀,難喲……”
譚哥咧嘴一笑:“別說是找,就是去賣,也沒人要她那樣的了——現(xiàn)如今,街上年輕好看的女人都稀爛賤的,三五十塊錢一宿上趕著……”
11
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過多少朋友,仿佛還在身邊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誰在演唱《好人一生平安》,聲情并茂。范廣大放平腳板,擦著地面,緩緩舞動。女孩兒還在他身上掛著,卻使你沒有一點拖累感,不知道她是怎么掛的。
辛文義終于有了回音,范廣大看后,疑問叢生,問:“到底怎么回事?”
轉(zhuǎn)過來的卞振昌問人找到?jīng)]有,范廣大說:“有線索,正在找,正在找?!?br/> 卞振昌一笑,轉(zhuǎn)走了。范廣大繼續(xù)在四年前的日月里徜徉,懷戀不已。音樂真?zhèn)€怪東西,能喚醒你塵封已久的記憶,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星光廠的日子開始風雨飄搖。城里城外,那些小加工廠、小鋼爐、小修理廠,仿佛一個早上冒出來似的,遍地開花,到處都是,像一群狼,活活把星光廠這只老虎圍困死了,使這個名震一方的老牌國企失去了活力,奄奄一息。
因為無活可干,廠里只好給工人放起了長假。因為領不到工資,工人們就到市政府門前靜坐。鬧得厲害那次,把省長都驚動了。
大街小巷那些蹬三輪電瓶車的、賣純堿饅頭的,很多都是星光廠職工,范廣大看見了,心里也不好過。不過那時他自有他的邏輯:那么一種機制,我一個廠長,又能有什么作為呢?全市機加能力過剩,星光廠用人多、負擔重,沒有拳頭產(chǎn)品,無力進行技術(shù)改造,誰來當這個廠長也沒轍。再說,開不出的國企又不只是星光廠一家。至于有一段時間社會上傳說,星光廠把一輛汽車給修成了拖拉機,那純屬于同行的惡意中傷。他斷定星光廠早晚得垮——市里多少國企都垮了。再看看那些當年的廠長經(jīng)理,很多都搖身一變,成了民營企業(yè)家,他們誰不是在當廠長經(jīng)理時完成的原始積累!范廣大還恨自己動手動晚了、動軟了呢。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星光廠就像一個敗血病患者,靠輸血維持生命,每個月的虧損補貼都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市里終于開始考慮星光廠的后事。
那時候,面對市調(diào)查組關(guān)于星光廠改革滯后、機制不活、管理粗放的指責,范廣大沒有一絲愧疚,還一陣陣冷笑——你們想讓一個官場失意客當改革家嗎?荒唐!我范廣大的舞臺本來就不在這里,是你們硬把我派來的!
星光廠的改制和對范廣大的查處幾乎是同時進行的。范廣大可一點都不怕市里去的那幾個辦案的人。他深諳官場的種種潛游戲規(guī)則,知道市里哪個領導都不想在星光廠拔出一個大蘿卜,以致帶出一大堆泥。賬目上的事早就弄好了,他不會傻到讓虱子爬在禿頭上。他更不會主動去為星光廠垮掉承攬主要責任。他也不天天詢問王國凡、趙貴財他們在市里省里都是怎樣跑的,因為他知道反正他們都比為自己跑還著急。就在調(diào)查組風風火火查處他的問題那些日子里,他從從容容,幫助卞振昌完成了收購星光廠的整體方案,特別是還幫助卞振昌像地下黨接頭似的,同資產(chǎn)評估師見上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面。他不再過問星光廠怎樣改制,也不再關(guān)心自己是否會被免掉廠長職務。他早已看好退路,只等風頭一過,便拎著在星光廠掘下的第一桶金遠走高飛。
改制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把星光廠作價賣給卞振昌的過程。背后都說好了,場面上市里還搞了一把競拍。原廠班子成員都讓卞振昌買通了,沒人出來攪局,也都有了自己的打算,出路還都不錯。有幾個工人嚷嚷著星光廠資產(chǎn)是全廠職工辛勤勞動積累起來的,他們要合伙收購,最后終于沒有籌集到足夠的款額。
卞振昌原有一個小金屬加工廠。買下星光廠后,卞振昌打算把這里的設備轉(zhuǎn)過去裝配個新廠,利用星光廠場地面積大位置好的優(yōu)越條件搞房產(chǎn)開發(fā)。
在人員安置上,市里滿足了卞振昌的條件,全廠職工身份置換后,除少部分離廠自主擇業(yè)者外,由卞振昌留用一部分,其余的全部進入市勞動力市場。黃麗艷和許多留不下的人一樣,拿到一筆身份置換補償金,失去了職業(yè)。
星光廠留給范廣大最慘痛的記憶,發(fā)生在它最后的日子里。在發(fā)不出工資的時候,在全廠放長假的日子里,人們罵廠長治廠無方,咒廠子咋不快黃,而真到黃時,一個個卻都傻了一樣。星光廠牌子被摘下那一刻,黑壓壓一片職工沒有一個人走動,“哇”的一聲女職工哭成了一片,仿佛國破家亡。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還有人吐上唾沫,用衣袖去擦牌子上的污漬。驟然失去單位、失去職業(yè)的人們,惶惶不可終日,仍然天天去廠里轉(zhuǎn)悠。黃麗艷更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人群里亂串,一會聽聽這堆人說什么,一會又去聽那堆人說什么。
那時候范廣大的廠長職務已被免掉了。從理論上說,他也失業(yè)了。他沒有一點反躬自省的心情,又惱火憋氣,又灰溜溜的,想朝誰發(fā)泄,卻躲起來誰也不敢見。一了百了,他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沒什么事了,他只想快點離開,逃往省城。
范廣大和黃麗艷的最后一次見面就在那段時間里。那是在他們常去的那個地方,黃麗艷撥打了他們倆人專用的手機號碼,他去赴約時找了副墨鏡戴上。
那天黃麗艷無比艷麗,可是范廣大什么事情也沒有能夠做成。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范廣大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心情,他已經(jīng)對她厭倦了。黃麗艷一邊哭著一邊收拾著自己,哽哽咽咽說不成什么話,淚水把妝沖個啥也不是。而范廣大卻聽得一清二楚——黃麗艷在一遍遍問他:我怎么辦呀。
范廣大還聽出了黃麗艷想說而沒敢說出來的話:帶上她,去省城。
因為范廣大聽黃麗艷不只一遍地說,她算在這兒待夠了,待不了了。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和黃麗艷的事已經(jīng)傳進家里,老婆還沒放過他呢。
范廣大后悔起跟黃麗艷說過想去省城的打算來??此蘅尢涮涞臉幼?,他心情煩躁,沒好氣而又含含糊糊地說:“你著什么急呀,等我慢慢想辦法嘛?!?br/> 黃麗艷一定是聽出了自己的敷衍,但她聽出自己對她的淡漠了嗎?范廣大忘不了那天黃麗艷離開時的神情:失望、哀怨、凄楚。
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替黃麗艷想。卞振昌請圈子里的牛鬼蛇神吃飯,兼有慶祝收購星光廠告捷之意。范廣大是大大的功臣,自然在座。宴會開始之前,范廣大想起了黃麗艷的事,將卞振昌叫到一邊,細下聲去,請卞振昌給找個飯碗。卞振昌問是星光廠的吧?他連忙點頭。卞振昌問是車間的嗎?他說不是。卞振昌笑問是小嫂子吧,他笑而不答。卞振昌正色道,這些天找他的不下二十人,都是原來廠里的閑人,他誰也沒答應,如果讓那些人都回去,他的廠子實在受不了?!安贿^,”卞振昌頓了頓說,“既然大哥開口了,那就不用她到廠上班,到時候我讓人給她送一份工資得了?!狈稄V大一下子聽出了卞振昌的言外之意——你范廣大如果真想讓朋友替你養(yǎng)情人,那么我就替你養(yǎng),只要你心里過得去就行!憑心而論,私企畢竟不是國企,如果他是卞振昌,他也不會留黃麗艷的——留下她能干什么呢?但他還是老大不快,說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席間,范廣大思前想后,感慨人走茶涼,中途便離席而去。卞振昌追出老遠,他頭都沒回。
一別就是四年。卞振昌今天的殷勤相待,就是因為當年他的中途離席吧。而范廣大沒有回來,卻不是惱恨卞振昌,是怕見星光廠父老,怕見黃麗艷。
四年來,黃麗艷怎樣了,范廣大一無所知,可是他無法將黃麗艷忘掉。
黃麗艷,你在哪里呀?
12
雪好像小些了,透過結(jié)了水汽的風擋玻璃往外看,似有似無。
辛文義看見黃麗艷那個小攤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方位感。他按著譚嫂的指點,出了星光廠職工住宅小區(qū),見著燈就右轉(zhuǎn),一路轉(zhuǎn)來,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有一點辛文義沒看錯——這里已是城市的邊緣,城鄉(xiāng)的接合帶。明顯的感覺是路窄了下來,燈亂了,光雜了。迎面是農(nóng)舍改成的店鋪,工廠后墻扒成的門臉。叫賣聲、說話聲南腔北調(diào)。路上流著雪化成的污水,路旁有落上雪的垃圾。燈影里,不少扛著大包小包的人踩著泥水疾走。好像前面不是汽車站就是火車站。墻上樹上水泥桿上,貼著花花綠綠的小廣告。有民工模樣的人相互攙扶著從小酒店出來。有兜攬生意的小姐嗑著瓜子兒左顧右盼,似走非走。換一個方向看,又是一片建筑工地,燈光里,高高的腳手架子上仍然有人。開始活起來時,農(nóng)民進城開店擺攤,后來開店擺攤的變成了工人,農(nóng)民站在了高高的腳手架上?;谢秀便保J出來,這里的不少人,都是原來星光廠的工人。他們有賣純堿饅頭、正宗鍋烙的,有賣水果賣菜賣熟食的,有掌鞋修自行車、走街串巷蹬電動三輪車的,忙忙碌碌。有那么兩三個人,他還能叫上名來,可他一個也沒敢停車相認。不知怎么,他總是站在范總的角度想問題,不知不覺,就替范總羞愧了。
辛文義慢慢開著車,尋找路旁穿武警棉大衣賣瓜子兒的女人?!罢胰グ?,她就在那一帶賣瓜子兒呢,這雪天,她準得穿她那件武警棉大衣……”譚嫂叮囑的話還在他耳邊響著。
辛文義遠遠的就看見黃麗艷那個小攤的燈光了。遠遠的他看見,前面那點燈光里,有個人在來回走動著。他斷定那個來回走動著的人就是黃麗艷,因為眼前這條熱鬧的小街上,賣瓜子兒的小攤雖然不止她那一個,而穿草綠色棉大衣的卻沒有第二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就是黃麗艷,她肯定是黃麗艷。
現(xiàn)在,辛文義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踏實下來了。不知怎么,他反而不那么著急了。他一邊打量著她那個小攤,一邊琢磨怎么跟她說話。
琢磨著的時候,辛文義把車停下,因為腰又鬧了。范廣大問:“快告訴我見面了嗎?”辛文義回道:“這就見面。”
黃麗艷的小攤其實就是個三輪車,只不過輪子包進了特制的箱體里。車箱上面,分成幾個格子,有幾個格子里放著些不同顏色的葵花子兒,有一個格子里放著咸芥菜疙瘩切成的咸菜條。車前一根鐵管上,吊著盞靠石棉罩發(fā)光的汽油燈。辛文義知道,這種汽油燈十五個小時就會燒掉一升汽油。
顯然,女人已經(jīng)注意到了辛文義,不時向他這邊投來關(guān)切的一瞥。
辛文義把車停好,下了車,踱到瓜子兒攤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看得真真切切,女人就是黃麗艷了。見來了顧客,黃麗艷連忙迎上來,滿臉是笑,聲音輕柔而清晰地說:“來點吧,新炒的,又香又好嗑,要多少?”
說著拿起了秤——就在這時,黃麗艷突然又放下了秤,轉(zhuǎn)過身去。
辛文義知道黃麗艷認出了自己。他看見,不知是不是因為落上了雪,黃麗艷的頭發(fā)花白了。又肥又大的草綠色棉大衣裹著,看不出她身材有無變化,臉上花容月貌已然不再,是黑黢黢的了,只有眼神還透出些許當年的風采。
“你干什么來了?”黃麗艷依然背著身子。
“沒事,瞎轉(zhuǎn)呢。”辛文義沒有立即說明來意,“這大雪天,咋還不收攤?”
“下雪也有人嗑瓜子兒。”黃麗艷終于轉(zhuǎn)過身來了,卻還不正臉看他。
在辛文義接近小攤的這段時間里,一個來買瓜子兒的人也沒有??墒撬€是那么耐心地等待著有顧客到來。在省城,這樣的瓜子兒,不是四毛錢一兩,就是五毛錢一兩,不知她賣什么價格。辛文義不知道,她一天要在這里站幾個小時,一天能賣出去多少斤,就算這里也跟省城一個價,她一天又能賺幾個錢。
辛文義問起她這幾年的情況,黃麗艷說了一些。失業(yè)后,她賣過菜,做過豆腐(賣),到農(nóng)村種過地、掰過苞米,往樓上送過牛奶,這瓜子兒是近一年來才賣的,就業(yè)局給租的攤位。辛文義聽得出來,她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不愿多說。
“孩子呢?你兒子長多高了?”辛文義還記得她兒子的可愛模樣。
“上高中了,長了個傻個兒,有一米七八了,”黃麗艷眼睛亮了起來,臉上有了些笑意,“老師說他腦瓜挺好使,也認學,天天晚上回家做題呢!”
“你兒子肯定能考上大學!”辛文義隨口說道。
這本是一張空頭支票,黃麗艷卻笑了,說那敢情地。同辛文義討論了半天有關(guān)大學和大學生的事情,說來說去,嘆起氣來:都挺好的,就是要的錢多。
“你高中有認識人嗎?”黃麗艷眼巴巴盯著辛文義,又說出了她兒子所在的那所高中的校名,“聽說認識校長,就能少要點學費呢……”
辛文義直搖頭,說不認識。黃麗艷長長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你找找范廣大,他肯定有辦法!”辛文義乘機把話題往正題上引。
“找他?你當我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黃麗艷眉眼間掠過一抹冷笑。
“那現(xiàn)在你住哪兒呢?”辛文義換了個話題。剛才譚嫂說她也不知道黃麗艷如今住在哪里,譚嫂只是聽別人說,黃麗艷好像在哪兒租了個平房住。
“還在那兒住唄,四十九棟二單元十五號……”黃麗艷想了想說。
“大偉呢,他也快該來接你啦?”辛文義順著她的謊言說下去。
“他呀,不來,在家看電視呢?!秉S麗艷像真的要把謊言進行到底。
辛文義揣摸著黃麗艷為啥要撒謊。這時來了個買瓜子兒的,黃麗艷忙過了營生,臉色又好了,問辛文義這幾年在哪兒干呢,“可發(fā)大財了吧”。
“我算啥呀,咱們范廠長如今可大發(fā)了,”辛文義見有機可乘,又扯起了范廣大,“現(xiàn)在他是省城盛達公司總裁,錢有的是,還是個……委員呢!”
黃麗艷眉眼間那種笑又出現(xiàn)了,鄙夷,還是輕蔑?辛文義索性告訴她,范總回來了,就在大富豪酒店呢。又問:“大富豪酒店,你知道吧?”
“知道,不就是在咱們星光廠地皮上蓋起的那個酒店嗎?!秉S麗艷邊招徠著顧客邊說,“人家是大富豪了嘛,還不得住大富豪酒店……”
辛文義沒再往下說,他覺得跟黃麗艷的交談有點累,便看黃麗艷做買賣。顧客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像對情侶。他們略往這邊一張望,黃麗艷便熱情地招呼他們過來。女孩兒沒心思買,看看要走,黃麗艷便朝男孩兒發(fā)起了攻勢,宣傳了一氣她的瓜子兒怎么好,又說:“非得人家要你才給買呀?!蹦泻嘿I倒是買了,卻只買了半兩,扔下一張兩毛的票子,兩個人糾纏著走了。黃麗艷拿起那張毛票來,放在膝蓋上按平展些,打開一個幾乎全是毛票的皮夾子,湊到眼前,撥開一道縫隙(不同面額的毛票很可能是挨在一起的),很小心地將這張兩毛的票子放了進去,然后拉上拉鏈,拍一拍,心滿意足地將皮夾子放回原處。
“半兩也賣呀?”辛文義不知黃麗艷啥時候變得這么有耐性了。
“半兩半兩,不就是一兩嘛?!秉S麗艷笑了,那笑聲,還很爽朗呢。
這時候,范廣大打來了電話,辛文義說了幾句,便將手機遞給黃麗艷,說“范總請你說話”。黃麗艷不想接,卻已經(jīng)聽到范廣大喊她名字了。開始時她只是聽,后來接連說著“不”、“我現(xiàn)在挺好的”,便把手機還給了辛文義。
辛文義說了半天,關(guān)掉了手機。關(guān)了機,他便說:“我是來接你的?!?br/> 黃麗艷搖了搖頭,好像有了思想準備——剛才范廣大肯定對她說了。辛文義絮絮叨叨,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黃麗艷說:“你告訴他吧,我不去。”
辛文義設身處地地替黃麗艷謀劃起來:“要是我,我就去,范總有的是錢,讓他接濟接濟,那算個啥呀,也不是不熟,這年頭,還管那么多呢!”
又來了個顧客,黃麗艷招呼顧客去了。
13
是什么淋濕了我的眼睛,
看不清你遠去的身影,
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
握不住你從前的溫馨,
是雨聲喧嘩了我的安寧,
聽不清自己哭泣的聲音……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窗外落著雪,歌聲中,人們還在跳著舞。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都開始跳那種過時的交誼舞了。
酒店服務生一個個在規(guī)定的位置肅立。服務生們偶爾對視一下的眼神,在交流著什么?他們是不是在說,今天這些人,這舞,是不是跳得有點特別?
旋轉(zhuǎn)的球形燈,旋轉(zhuǎn)閃爍著生活的光怪陸離。
夢幻般的節(jié)奏,反復演繹著生命的多變步履。
一曲終了,會有片刻間歇。音樂再起,舞伴會有重組,但總是女孩兒們起身趨前邀請,男士們矜持相迎,于是雙雙起舞。每個女孩兒和每個先生都跳過了,已經(jīng)跳了多少曲?沒有人還記得清楚,反正不會跳交誼舞的女孩兒都會了。
范廣大一直和那個挑染黃發(fā)的女孩兒跳著,而接完電話他就不跳了。
清清楚楚的,范廣大聽到了黃麗艷的聲音。那聲音是他熟悉的,把他帶回了過去的時光。他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也記不得黃麗艷都說了些什么,只是覺得自己的靈魂還在手上拎著,仍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放下。
黃麗艷,你能原諒我嗎?范廣大在心里一遍遍呼喊。
慢慢的,兩滴清淚,從范廣大的眼角滾落下來了。就在這時候,辛文義出現(xiàn)在怡神園門口。范廣大迎了過去。
“她不來……”辛文義壓低些聲音說。
“她不來,我去!”范廣大吵吵嚷嚷,揮手叫停音樂,大聲喊來趙貴財、王國凡、卞振昌、潘會民,“我急需些現(xiàn)金,我身上帶的不夠,你們誰有?”
四人慷慨解囊,好大一堆,范廣大接過去,數(shù)也沒數(shù),叫上辛文義就走。
到門口時范廣大才回頭說:“我去看看那個黃麗艷!”
上車后范廣大直催辛文義快開。辛文義說,不能更快了,路滑。
一路上范廣大沒再說什么話。辛文義想告訴范廣大,剛才自己見到了不少原星光廠的故人。辛文義還想告訴范廣大,原來,大富豪酒店是卞振昌開的,就建在星光廠原址上。側(cè)臉看了看范廣大的表情,又打消了念頭。
此刻,四年前逃離這座城市的情景,正在范廣大腦際閃現(xiàn)著。那也是個夜晚,也是辛文義開車,也是老覺得車開得慢。他沒敢白天走,怕走漏消息走不成。一路偃旗息鼓,小心翼翼,就像當年李隆基棄城出逃那樣倉皇,那樣急迫。都已經(jīng)快出城了,還是被星光廠的職工們攔住了去路。他們先是打開車門,看有沒有黃麗艷,連后備廂都打開搜看了。沒發(fā)現(xiàn)人,他們又七嘴八舌,讓他把腐敗的錢交出來。他給趙貴財打了電話,很快警察趕去了,他們才讓出一條路。讓出路也沒讓他順順當當走,他們又是敲鑼打鼓,又是燃放鞭炮,還扯出一條橫幅,橫幅上的白字是“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現(xiàn)在,范廣大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當初自己勵精圖治,努力當一個好的廠長,不懶不貪,如今星光廠會是什么樣?如果當初聽那個退休老干部的話,讓黃麗艷她們那些廠存人員到車間去學技術(shù),黃麗艷會留在卞振昌的新廠嗎?
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雪還在下著,無聲無息。路燈帶著柔和的光暈,美麗而孤單。
范廣大身子緊貼前排座椅靠背,兩眼直盯前方。
漸漸的,他們接近了城市的邊緣。
那片已經(jīng)不再陌生的城鄉(xiāng)接合帶又一次出現(xiàn)在辛文義眼前。
夜還不算深,四處燈光亮著,很多店鋪開著,很多小攤(包括瓜子兒攤)擺著,很多人還在忙忙碌碌,建筑工地的腳手架子上仍然有人。
黃麗艷和她的瓜子兒攤都不見了蹤影。
雪,又飄飄灑灑地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