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臺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全國各種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三百多萬字,作品多次為《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短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等轉載,入編各種選集,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說選》《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麥粒》等?,F(xiàn)在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qū)文聯(lián)工作。
“外婆去世了?!蔽沂帜弥捦?,看窗外秋色蕭條,一種傷感漫上心頭。
“是嗎?”妻子林娜頭也沒抬。她整個下午都埋頭于那本樓盤宣傳冊中。這是一個馬上就要開盤的高檔樓盤,她反復比較著那些平面圖實景圖,她手上的鉛筆在幾個有意向的房屋間猶豫。
我手握著話筒依然沒有放下。她似乎覺察到了,鉛筆在無奈中停下。
“誰來的電話?”妻子的聲音顯得有點遙遠。
“舅舅?!蔽业哪樕蟾藕茈y看。我這邊電話已經說了老半天了。我嘆了口氣說:“他們說工作忙,脫不出身……”
“見鬼,我們都得去?”
“喪事已有人給料理了,只是有關遺產的事……”
“遺產!”林娜睜圓雙眼,“有房子?”
“兩間,還有……”
“傻瓜,還不趕緊去買車票?!绷帜仁稚系哪侵сU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不見。她一雙手握成拳頭狀揮舞著,顯得又興奮又著急:“得趕緊去,要不,那些沾親帶故的人們會將一切都弄走的?!?br/> “可是,你聽我說——”
“別說了。”妻子是個急性子的人,“你收拾行裝,我去買車票,有話咱車上說。”
直至上了車,林娜才問:“你不是要說點什么嗎?”
“說點什么?”車子動了,我望著車外。
“對了!我怎么從沒聽說你還有個外婆——沒死的外婆?”林娜想了想,又問:“你真的有外婆,外婆真的有房子? ”
我點點頭,說:“有,什么都有。好吧,我就先講講外婆!”
要是母親還在,我也許一輩子都認識不了外婆。我小學畢業(yè)那年,母親去世了,爸爸娶了個后媽。最近我看到一篇小說,把后媽寫得比親媽還好。不過,我想,媽,還是親的好。
不提后媽了,反正你也不認識她。還是說說外婆。
外婆是在那年暑假來的。我記得很清楚,她來的時候家中沒有人。爸爸是師范學院的院長,后媽是醫(yī)院的護士長,他們各忙各的。而我呢,沒人管的野孩子,上山掏鳥窩,下河摸魚蝦……反正怎好玩怎玩。外婆是中午來的,一直就坐在家門口的石條上等我。
我是天擦黑回的家。爸爸媽媽都沒回來,鐵將軍把門,這一切對我來說已習以為常。我和外婆沒見過面。她摟個藍布包袱等我。而我,也就抱個空肚子,坐她邊上等爸爸。
外婆借著暮色端詳我老半天,后來問:“孩子,你認識華華嗎?”
華華就是我。我睜大一雙眼看她沒作聲。
“我是華華他外婆!”她又說了,很急的樣子。
“外婆!”一時間,我簡直不知該怎么辦。我不由得想起這樣的畫面:我躺在搖籃里,媽媽一邊搖著搖籃,一邊輕輕地哼:“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媽媽走了,但那種聲音一直還是那么親切地隱藏在我的耳邊。同時,我又想起在幼兒園,阿姨給我們講的狼外婆的故事:“在一個黑夜……”
當時天色已經有些黑,不過,我的眼睛好使。我仔細地打量外婆。那時外婆還不是很老,長著一張和媽媽一樣的臉孔,不是很漂亮,但很端莊,看上去就叫人感到和藹可親。我相信了。我說:“我就是華華。”
“華華!”她一下子就摟緊了我,用她的臉孔緊緊地貼上我的臉孔,輕輕地在我耳邊喃喃:“阿華,我是你外婆!”頃刻,我就感到臉孔潮濕濕的。
天已經全黑了。爸爸沒有回來,后媽也沒回來。外婆很生氣,她說:“哪有這樣待孩子的,華華,跟外婆走吧!”她拉起我的小手。我感到那手很厚實。在這雙手里,我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溺愛和溫暖。
跟現(xiàn)在一樣,我們先是坐車,然后換乘小汽輪。你沒坐過小汽輪吧?見都沒見過。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的。那船裝的是柴油機,聲音很響。除了機器還有各種嘈雜的聲音。外婆的耳朵有點背。她問我:“華華,你暈船不?”我說:“外婆,我什么也不暈?!蓖馄艠妨?,把藍布包袱塞給我,說:“里面有吃的,饞了自個兒拿。從這里到家過六個埠,記著:新街、二塘、雨傘廟,橫河、石渡、自然橋。自然橋是座大拱橋,是你太公捐款造的,橋上還刻有你太公的名兒呢!過了自然橋就是火叉港,也就到家了。你耳朵靈,聽著老大的吆喝?!?br/> 船在狹狹的河道上跑。河道很古老,岸上有農舍,農舍和河道隔了一道籬竹,竹叢里夾雜了許多不知名的野樹,一些樹彎向水面,使河道顯得更狹小。農舍的后門往往有一條石板小徑穿過籬竹,直鋪到水里,有婦女半雙腳沒在水里在捶打衣服,或有孩子拿一根很不像樣的釣竿。見得船來,婦女早早就上了岸,孩子則故意不動,嚇得母親擔驚受怕地叫:“船來了,浪來了,淹死你……”船過去時,激起的浪果然很大,但孩子很機靈,在浪上來前,早跳到母親懷里,抱著母親笑。我看了,也很開心。
火叉港因有三條內河在這里匯集,像一把燒火的火叉而得名。當時是公社所在地,每條河到這里都架了一座橋,于是三角形的河道上同時有了三座橋。船在最大的一座橋邊傍了埠。
到家約有二里路,我們先是順了河沿往回走。路面很窄,鋪了石板,偶爾有牧童牽了水牛過來,人就被擠下石板。這時,外婆就忙摟緊我貼了里手邊站。里手邊是稻田,稻頭很沉,彎下來,擦在腳脖子上癢癢的。這樣走了幾十米路,見到河對岸有一學校。外婆對我說:“你媽小時候就在這讀的書?!蓖馄耪f到我媽,眼圈有些紅。她望著我說,“外婆也就一個人,你舅舅他們全在外地工作,每月給外婆匯錢,往后,你就跟外婆過吧!”
你沒見過外婆住的村子,那可真正是一個典型的水鄉(xiāng)之村:一條河圍著村子轉了一圈,里面又栽了一圈籬竹,就像坐船上時見到的那些農舍,只是外婆村里的房子更堂皇一些。屋是全部連在一起的,形成一個古老的建筑群。奇特的是村子的四周都筑有一個堅固的炮臺??吹竭@些炮臺,總使人聯(lián)想起三八大蓋和膏藥旗。
外婆家是朝西的兩間廂房。前面是全村公用的一個大道,用石板鋪得平平的。后門有絲瓜架,絲瓜架下還種了黃瓜和香瓜。
進得家門,外婆就忙開了。只一會兒功夫,就給我泡好一碗雞子茶。在我吃的時候,就有很多人進來,有大人有小孩。
“這是我大囡兒孫?!蓖馄虐盐医榻B給鄰居?!八麐屓ナ懒?,他爸又娶了一個,那女人根本不管孩子,我放心不下?!?br/> 有上了年紀的婦人就跟著抹開了眼淚,嘆息我可憐,說得我鼻子酸酸的。后來,人們又夸我長得俊,聰明,我才又漸漸地高興起來。這以后,大人們就漸漸散去,剩下些孩子。外婆就去慢慢地打開放在一邊的藍布包袱。孩子們的眼睛就開始放光,全盯著外婆的手。外婆從藍布包袱中拿出些糖和餅干之類的分給他們。
一個大些的孩子在接糖時告訴外婆:“昨晚自留地的水澆過了。雞生了五只蛋,絲瓜摘了三條……”看來,他常幫外婆干活。他又告訴外婆:“小標昨晚偷摘了一個香瓜。”
“誰偷香瓜了?”叫小標的孩子急忙分辯:“那香瓜叫雞給啄了……”
外婆連忙說:“沒事,沒事,瓜熟了每人一個,只要大家跟我華華好,別欺侮他就行?!?br/> 孩子們就把我圍住了。
“華華,明天我領你去看石板倉,那里面可大了,還造了很多屋,屋里有各種菩薩?!保?br/> 外婆連忙插嘴:“石板倉路太遠,太陽這么毒,要中暑的?!?br/> “阿婆,你不知道,那屋造在洞里,冬暖夏涼,還有水池子,里面養(yǎng)許多紅鯉魚,這么長!”
“華華,咱們還是去趕海,那才好玩呢!”
外婆又插進來說:“那海邊全是海涂,直陷到大腿上,下去了沒地方歇,潮水一來,你跑都來不及?!?br/> “阿婆,初三、十八晚平潮,明天的潮水要到晚飯后才漲?!?br/> “華華,等下過雨,我領你去抓魚。你只要站到田塘邊的水缺旁,那些鯉魚總是要來斗水的?!?br/> 還有心急的就跑家里拿來了釣竿:“華華,咱這就去后門塘釣魚?!?br/> 外婆連忙說:“你們別急,華華還沒吃飯呢,以后他就在這里讀書了,天天和你們做伴?!?br/> 這樣,孩子們也就散去。外婆開始做飯。鄉(xiāng)下沒有煤氣也沒有蜂窩煤,連柴也沒有。外婆燒的是麥稈和稻稈,邊上裝個風箱。我坐到外婆邊上幫了拉風箱,外婆就問我愛吃什么。
我說:“外婆你愛吃什么,我也喜歡吃什么?!蓖馄判α?,大概是笑我的機靈。她說:“看你身子很虛弱,要用雞子煲酒,放上紅糖,天天吃,才會壯起來。”外婆又說:“你媽小時候什么也不愛吃,就喜歡吃茄子,放飯鍋上蒸起來,然后用竹筷攪成絲兒,拌上豬油、細鹽……”
“ 還有味精!”我說。
“你也愛吃!”于是,外婆跟我說自留地上栽了20多棵茄子,今年的茄子特別旺,她一個人吃都吃不過來,盡送了人。
吃過飯,外婆領我上樓。樓上也是兩間,西北面一間是不住人的,放各種東西,西南面一間鋪了兩張床。床很大,床架上盡雕了些人和動物,像《三國演義》里的桃園三結義、三戰(zhàn)呂布之類的,還上了金漆,亮亮的。外婆告訴我,這床是特為客人預備的,舅舅他們路遠工作忙,自然是不回家的,但附近的表親還是走動的。家里有七分自留地,碰上重活時要人幫忙。當時我已十三歲,鄉(xiāng)下十三歲的孩子抵半個勞動力。我對外婆說:“以后的重活我來做,用不到請人幫忙?!蓖馄艙u搖頭笑著說:“到這里,你就盡著量兒吃,盡著興兒玩,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還有就是好好讀書?!蔽蚁?,當時我怕是像只又黑又瘦的小猴兒。
屋子里已經顯黑。外婆走過去將窗子全都打開。那些窗跟我們城里的也不一樣,窗上沒有玻璃,只是用一條條木板釘成,上面一頭裝了合頁搖皮,要開的時候,拿根木棍或竹竿從下往上撐起支住。西邊窗下就是絲瓜架,外邊是籬竹,透過籬竹可看到護村河的水,一閃一閃的,而那籬竹尖上又挑了幾片彩色的云,那云不時地變幻著形狀,使人想起讀過的課文《火燒云》。南邊窗外也是很好看的,除了籬竹和護村河,還有結滿橙子的橙樹,樹邊上是稻稈亭,稻稈亭邊上是一個炮樓。
慢慢地,外面也就黑了。外婆點亮了油燈。那時村里還沒有通電。外婆問我:“華華,困了嗎?我給扇帳子!”于是,外婆拿一把馬尾巴般長長的撣子,在帳子里來回地舞動。那帳子是麻編成的,又粗又黑,不比我們城里的尼龍帳,有只蚊子在里面一眼就能看到。外婆放下帳子后還不放心,又拿了油燈到帳子里細細地看,直至確信沒有了,才叫我上床。
待我躺下,外婆就拿了一把檀木椅子放在我床前,將油燈放椅上,又拿來一口碗,碗里盛半碗清水。她對我說:“蚊子一定是不會有了,也許會有跳蚤?!彼嬖V我:“用手指在這碗里沾上水,對準跳蚤摁去,那跳蚤就沾上了,然后,把跳蚤扔清水里?!?br/> 我看你皺眉頭了。你一定很怕跳蚤,家里有只小蟑螂你都怕。我不怕跳蚤,我連虱子都長過,身上頭上全是,那還是在城里呢。后媽罵了我一頓,把我?guī)Ю戆l(fā)店剃了光頭,唉!
我知道你也不喜歡后媽,幸好你不認識她。咱還是接著說外婆吧!
那天晚上,外婆就一直坐在我床前,拿了把大蒲扇,在帳子外為我扇風。她一邊輕輕地扇,一邊輕輕地念:
“火螢臺,哈哈來,哈到嫂嫂房門前;房門前,做什么?是討米?是討麥?不討米,不討麥,嫂嫂雙手巧,向她來借寶——借把刀,劃方糕:借把剪,剪荷包?!?br/> 外婆坐在燈前,油燈一直亮著。其實,外婆根本不需要燈,她是怕我在陌生地方睡覺怕黑。
在家里睡覺時我還真怕黑,不敢閉燈。可現(xiàn)在,外婆就坐在邊上。她一打扇那油燈的火苗就動起來忽明忽暗。于是,外婆的影子也亂了——我似乎覺得邊上坐的是媽媽,只不過是在家門口的石條上……那是多么親切,多么溫柔,只是太短暫了。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有時爸爸也要坐到家門口的石條上,他用標準的普通話念:“螢火蟲,打燈籠……”
躺床上的我,竟沒有入睡。我不明白,媽媽在世時,為什么從未提過外婆?媽媽去世后,爸爸也根本沒想到我還有個媽媽的媽媽。
外婆許是看我翻來覆去的,就問我:“華華,怎么還不睡!”
我說:“外婆,明天給爸爸寫封信吧!”我在心里想,爸爸還是愛我的,只是他太忙了。
外婆有點擔心地問:“你想爸爸了?”
我說:“爸爸回來不見了我,會著急的?!?br/> 外婆想了想,說:“也是的,那你在信中怎么跟他說呢?”
我說:“我告訴他就說我在外婆家,這里的一切都好。外婆很疼我,我也愛外婆?!蔽矣窒肓讼耄骸敖兴o寄錢和糧票。”
外婆說:“這倒不用,要是可能,叫他把你的戶口遷過來吧!”
我說:“這才好。我再告訴他,如果真想我,就上外婆家來看我。”
“是的,是的?!蓖馄藕芨吲d??捎肿詡€兒輕輕地說:“他不會來的,絕對不會來的。”
當時,我鬧不清外婆怎么就料定爸爸不會來,我想外婆只是猜測。雖是盛夏,但一點也沒有炎熱的感覺,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在外婆還沒有打扇之前,就習習地流進來,帶著水鄉(xiāng)特有的一種氣味,從我身上舔過。窗口很近,因不是東窗,看不到月亮,但能感覺到月光。那月光灑在窗外的絲瓜架上,絲瓜架上有紡織娘的叫聲。有風吹來,絲瓜架的影子就亂了,紡織娘的叫聲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外婆還在搖扇,只是換了歌兒:
“月亮光光,買把笤帚掃西方。西方掃得光光亮,三個姐妹同商量——大姐選嫁高官婿,二姐選嫁馬上郎,三姐討頂花花轎,花花轎外觀音俏,花花轎里聲聲笑;自敲鑼,自打鼓;自吹簫,自放炮;自抹胭脂自帶花,自找姐夫嫁山岙?!?br/> 看起來,你也很喜歡這些歌謠!外婆的歌謠可多了。在那些日子里,我過得很快樂。媽媽去世給我?guī)淼谋瘋涂嚯y,全由外婆彌補了。村里的孩子們都跟我相處得好。他們知道外婆很疼我,而外婆經常會有一些好吃的。孩子么,就嘴饞!我可不,有吃有穿有人疼,除了上課讀書,就想著玩兒。
那陣子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上山看石板窟,那里面果真造了房子,還有很大的佛像;我去趕小海,累是累點,但有趣好玩。下雨天,我戴頂斗笠,赤著雙腳,提上魚簍,跟小伙伴去抓斗水魚。最有趣的還是采菱角,就在后門塘,那里的菱角可多了,有紅菱、白菱,還有三角菱。你看菱葉子翹出水面,就知道下面的菱角熟了。每人找個大腳盆放下水,人坐在盆里,用手輕輕地劃,晃晃悠悠的,這時,外婆總是站在岸邊急得直跺小腳喊小心。
其實,那時我的水性極好,根本不怕。要說怕,還是那次與小伙伴們進那炮樓里玩。那炮樓四面是用方石砌起,里面又潮又黑。四面有槍眼,只是從那槍眼透進一點亮光。我想象自己提了把歪把子機槍……正在這時,有人驚叫一聲,我一看,墻角盤了一條花練蛇,嚇得大家一蜂窩往外擠。你知道,我這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蛇。打這以后,我再也不敢去那炮樓玩。
你又皺眉頭了。想來,我不應該提這個炮樓。好吧,反正車也快到了。等上了船,咱再說點別的吧!
你看,這船還是老樣子。咱們坐這里吧,這里干凈。
咱們再接著前面的說?不用。好,就照你的意思,說說我怎么又離開了外婆——.
轉眼又要放暑假了。聽老師說,上面來了新規(guī)定,今年的考試一律取消。我并不怕考試,但不考試豈不更好?我想到外婆自留地里的水稻正上漿,天又老是不下雨;接下去就是農忙,割稻、插秧,還有打米、分谷……外婆這幾年老得很快,身體也越是脆弱。但她什么活計也不肯讓我沾手,自己頂著干,實在干不了,寧肯叫人幫忙。我想,這個假期開始,我可以幫外婆干些活兒了。但爸爸卻來信了。
爸爸的第一封信寫得很簡單,只是叫我回去,沒說明為什么。當時,外婆用一雙渾濁的老眼怔怔地望定我。我怕外婆傷心,便說:“外婆,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當然。”外婆點點頭。但她那雙眼仍那般怔怔地望定我。她說:“到底是你爸爸,叫你回去,恐怕有什么道理?”
這些日子,村子里好像也很忙亂。小伙伴們上石板坑去了,說是去砸廟里的菩薩。他們沒叫我,許是忘了。而我,終日心神不定,也沒心思去。
最不安的還數外婆。她好像知道我就要走似的,盡給我弄好吃的,還給我做了幾套新衣服。她還特別怕見送信的郵差,聽到自行車鈴響就發(fā)愣。但爸爸的信還是又來了。
看了信,我和外婆都急了。信中說爸爸病了,病得厲害,要我立即回去。人命關天,還有什么好猶豫的。這一天,外婆就像丟了魂似的,進進出出,上上下下,她把家中翻了個底朝天,好吃的東西全給我捆成一包。舅舅剛寄來的錢,她也給我縫在衣袋里。
我對外婆說:“別忙乎了,我又不是不回來了,要是爸爸的病不要緊,我就回來?!?br/> 外婆拉住我的手說:“你可得回來,我還給你留著東西呢!”
外婆說完這話神色一下子變得神秘起來,她領我上樓,在屋角的一個壇子里取出一個十分精致的紅木盒子。她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層紅緞,掀開紅緞,你猜猜下面是什么?戒指,純金的。那才叫戒指,眼下市場上的跟它沒法比。還有項鏈,也是純金的,還有手鐲……外婆對我說:“這些東西全是你母親的,你舅舅姨姨他們全有一份,只是你母親沒拿,當初你爸爸一定不準她要,我就給留下了。你現(xiàn)在還小,再過幾年,等你娶媳婦時,就用得上了?!?br/> 你先別這樣激動,當初我可完全是無動于衷。要不,我說什么也不會離開外婆。
往回走的船很早,大概是早上四點鐘左右。那晚外婆怕是壓根兒就沒睡。到差不多時間時,她叫醒我,塞給我一包熱乎乎的雞蛋說:“帶船上吃吧!”
路上,外婆對我說:“外婆老了,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昨兒才知道你那是城市戶口,咱這是鄉(xiāng)下,是遷不得的。你以后有了工作,能掙錢,就好了,娶媳婦時,記著外婆那小木盒?!?br/> 上早船的人很少。我上船后,埠頭上就剩孤零零的外婆。天還暗,看不清她的臉,只見她不時地舉起一只手擦臉。
回到家,我才知道爸爸根本沒病,但處境確實不妙。有人揭發(fā)他前妻的家庭是地主成份,還有人說他故意把兒子交給地主婆帶……當時,我的心情很矛盾,和外婆生活了這么久,很難將一個地主婆的形象與外婆連在一起。鑒于爸爸當時的處境,我當然不能回外婆家去。爸爸對我說:“把外婆忘掉吧!”他說說容易,我卻實難做到。加上當時后媽和爸爸又離了婚,爸爸每天挨批斗,我孤苦零丁,每到晚上,總要夢見外婆。
前面船又要靠埠了,你坐穩(wěn)當。
我知道你還惦記著外婆那小木盒里的首飾??僧敃r,誰稀罕這些玩藝兒?我倒是惦念著外婆,我想外婆一定也惦念著我。當時破四舊很厲害,除了廟里的菩薩,金銀首飾也在其列,凡家里藏了此類東西的人家,惶惶不可終日。不時有消息說從某某家搜出成罐的光洋,從某某家抄出了金磚。有幾個學生在東湖游泳,摸到一串戒指,于是,住東湖岸的黑五類家庭均受到懷疑。我為外婆擔心,于是,悄悄寫了封信。信中告訴外婆,爸爸沒什么病,但一時處境不好,眼下正文化大革命,我暫時不能回去。我在信中還提到小木盒里的首飾,我說我不要了,叫外婆立即處理掉。
外婆很快就回了信,信封得嚴嚴密密。信中說:外婆那兒也鬧文化革命,高成份的地主富農天天挨批斗,幸虧你外公走得早,外婆倒沒吃什么苦。她叫我眼下千萬別去了,外婆成份高,別連累了,你爸是共產黨的干部,讓我多靠著爸爸。最后,她說小木盒替我藏得嚴嚴實實,叫我放心。有什么事外婆給擔著,這點首飾說什么也要留到我結婚。要不,對不起你死去的媽媽。
你心里一定在為外婆叫好,可當時,我都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就像搞地下工作,我把外婆的來信燒了,并馬上回了一封信。我在信中一是要外婆立即將小木盒上交,二是要外婆以后別再給我來信。
這以后,外婆果然再沒來信。不久,我就支邊去了內蒙古。從此,就再也沒得到外婆的消息。
你看,前面那座大拱橋就叫自然橋,你說太公的名字?據說文化大革命時被人鏟掉了。你發(fā)什么呆?哦,還想問小木盒的下落?
快到家了,咱緊著點說吧。在內蒙古時,我順路去了一趟包頭姨姨家。姨姨對我說:“你外婆上了年紀,不中用了。你想想,人家沒找到她,她倒好,把家中僅有的一點金銀首飾交大隊上去了。那些眼紅的看她以前有吃有喝的,說她準還藏在了更貴重的,要她坦白交待。她說再沒了,那些人哪肯信,料定她是把金銀財寶藏了屋里,就找個名目,將她趕到村子邊上的破炮臺里住。”當時,我聽了心里難受得要死。你知道,那炮臺里哪是住得人的?里面又黑又潮,還有蛇……
我從內蒙古往回調時,順路又去了一趟寧夏舅舅家。這還是早幾年的事。舅舅跟我說到外婆:“她現(xiàn)在好了,住回到原來的房子里去了,還是兩間。她心里唯一牽掛的就是那小木盒里的首飾,覺得對不起你死去的媽。那些東西早被哪個眼紅的入了腰包,現(xiàn)在也沒法子查回來。她每次來信,總要提到,說自己悔不當初,現(xiàn)在也是沒法子。她再三說,等她過世后,那兩間房子給賣了,錢一定給華華?!?br/> 你看前面到火叉港了,咱準備準備上岸吧!
“我都認不準該往哪條路走了!”我站在埠頭向四周打量了好一會,才認準方向,領著林娜,踏上和河并行的那條路。
“你從內蒙回來這么些年,從來就沒回來過?”林娜顯得有些激動。
“回來干什么?小木盒沒了,外婆見了我,反而會因此而不安!”
“你這人真狠得下心,要是當初你對我說,我準要趕來見外婆一面。外婆真好,也真可憐。”林娜說得情真意切。
“應該譴責我!”我說:“外婆對我這么好,而我,在她臨終前卻沒守在她床前,沒能服侍她一下;在她死時,也沒能聆聽她臨終遺言,沒能在她瞌目時嚎啕一番,甚至沒能隨棺披麻戴孝,沒能在新墳前燒上一把紙錢……我想,外婆的墳上大概已長滿青草了!”
“不過,你總算回來了!”林娜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她平靜地說:“咱還是合計一下,那兩間房子……”
我點點頭。腳下的路比當年的寬多了,也平多了。
責任編輯 蓋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