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之旅

　　“這是迄今為止，寫過的小說當(dāng)中，最為接近曾經(jīng)的我生活和思維的狀態(tài)?！边@是作者高曉楓寫作《春夢》時所說的話。作為一名醫(yī)生，作者每天都要面對疾病、鮮血甚至死亡，并承受著死亡的威脅。正是這樣一種直面死亡的職業(yè)生活，使得作者對死亡有著更多獨特而深刻的認(rèn)識和思考。于是，在《春夢》中，主人公“我”就成為作者的代言人，將作者腦海中對于死亡的幻覺與想象展現(xiàn)出來，從而實現(xiàn)了作者與“我”的同構(gòu)，作一次穿越死亡之旅。
　　一、生的懷疑
　　《春夢》中的“我”是自閉、孤僻的，過去不斷地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莫爾虛無縹緲般的存在，夏恒生死未明的失蹤，裴弋痛苦悲涼的離世，這三個唯一走進“我”生命的人，留給“我”的只是一段段記憶的碎片，讓“我”一個人守著記憶恍惚、迷?！羞@一切，都讓人不得不懷疑它的真實性。無常的世事恍如一場春夢，讓“我”不愿意接受也不愿意相信。人一生下來就是走向死亡，每過一天，就離死亡近一點。那么，何為“生”呢？“生”的意義何在呢？
　　主人公“我”對生與死的思考與常人不一般。身為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醫(yī)生，卻不相信醫(yī)學(xué)。處理一個艾滋病人的死亡，“我”最害怕的不是病人的死，而是保護自己的生，于是做著自以為最保險的防傳染措施——三副消毒手套、兩個無菌口罩以及一次性帽子所帶來的安全感，使得自己完全忽視了笨拙的動作可能會對搶救一個生命所帶來的障礙。監(jiān)護室里的病人，或生或死，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醫(yī)生只是醫(yī)療儀器的傀儡?！澳切┲挥泻粑奶鴽]有思維的垂死病人”之所以還能活著，只是因為藥物和儀器延長了死亡的過程，終究躲不過死神的來襲。對于他們來說，生是一場醒著的夢，死不過是一場永遠都無法醒來的夢。如果說他們就是夏恒眼中的“活著的肉體”，那么自己是否就是“活著的精神”呢？對于這個命題，“我”是不置可否的。也許夏恒確實是“活著的精神”，“傾向于另一種虛幻的存在”，為了這種存在，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不斷地漂泊、不斷地旅行，直至走向死亡——用自己的死，換來了另一個與自己同樣孤獨卻堅決地追尋那一種虛幻的存在的人的生。他所追求的，也許僅僅是自己的思想或者靈魂能得到一種升華，雖死猶生。但“我”并不愿意就這樣接受夏恒的死。寧愿讀烏托邦也不愿意讀過于精辟和復(fù)雜的卡爾維諾，所以“我”寧愿放棄最后一個弄清真相的機會，只為保留內(nèi)心深處最后一絲希冀和幻想，只為還能活下來，雖然我已對生發(fā)生了太多的疑問。
　　作為一名醫(yī)生，“我”已看過了太多的生死，于是，“我愈來愈懷疑這個世界，懷疑這個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一切，我甚至懷疑自己當(dāng)過醫(yī)生”。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游離在肉體之外，肉體的存在仿佛是理所當(dāng)然的。沒有了精神的肉體，還是活著的么？工作的千篇一律，行為動作的機械，使得生活就像是清醒的噩夢——什么時候，變得和垂死的病人一樣，開始感覺不到生命的激情，也失去了生的欲望？這些“我”永遠無法想明白的問題，讓“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存在?！八鼈冎皇悄贻p的我，一個又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夢里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我所追求，或者說抱有的幻想，始終是些得不到的東西。我讀得越多，越對自己充滿困惑。”走出失去裴弋和孩子的傷痛，卻走不出對生的懷疑、對死的恐懼。于是，“我”與夏恒一樣，選擇了辭職逃離。
　　二、死的幻想
　　辭職后依照夏恒提供的線路開始旅行，在旅行中聽到了關(guān)于夏恒的故事，“我”不禁開始害怕，自己是否會和夏恒一樣過早地結(jié)束旅程？于是，“我”開始在旅途中的一些城鎮(zhèn)停留下來。在停留的日子里，“我”開始思考生活，開始思考生命的無常。
　　“我”常常想象著自己多少年后衰老的樣子，“我?guī)缀醺杏X到身上的每個細胞，正逐漸走向衰老和萎縮?！倍ダ系谋M頭，就是死亡。于是，“我”開始幻想著自己死亡的場景：刮胡刀的鋒利就在一瞬間切斷自己的喉嚨，鮮血四濺。越是這般想象，越是害怕死亡的到來。每個月刮一次胡子，每次右手便都會害怕地顫抖。然而越是害怕，卻越是沉溺于這樣的想象之中，也越是期望能找到自己依舊還活著的跡象——床單上布滿的痕跡雖是一個寡居男人的不堪，但至少清楚地表明，“我還活著。對一切的幻象，還有饑渴會產(chǎn)生沖動?！睙o論是小說中的人物“我”，還是作者本身所表達的對死亡的幻想，是人類對死亡最本能最直接的反應(yīng)。
　　死亡，作為人類不可避免的終極命運，人們對它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矛盾情感。弗洛伊德認(rèn)為，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是人與生俱來的兩種本能。生的本能集中體現(xiàn)在對于性的追求，而死的本能則表現(xiàn)在對于他人和自我的毀滅沖動。如果說幻想死亡的情景已經(jīng)顯露了“我”自我毀滅的沖動，那么，囚禁一只蒼蠅的實驗更是“我”一種變相的自殺方式。原本距離自然死亡還有很久的蒼蠅，因為本能地意識到死亡的來臨而在窗玻璃上撞擊，只是它始終無法避免地被細線捆綁著接受這個折磨和被殺的游戲。“它之所以害怕那是因為直面疼痛或者死亡，以及對死亡的恐懼”。作品中的“我”就像那只蒼蠅一樣。過去的記憶是“我”永遠跳不過去的前進的障礙，是看不到的玻璃，卻能感覺得到。無法忘記過去的日子，恐懼使“我”想逃離過去，孤獨卻又使“我”沉湎于過去。這何嘗不是一個折磨和等待被殺的游戲？“我”現(xiàn)在還有欲望，還有幻想，那只是因為“我”距離死亡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然而世事無常，任何一個意外都可以使生命瞬間消逝，“就能把什么都帶走”——命運就是這般無情和冷漠?！拔摇庇肋h不知道也不會知道，未來哪一天，“我”就會像這只蒼蠅一樣，像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死去的妻子一樣成為無常的犧牲品。
　　三、血的恐懼
　　血，作為和死亡根脈相連的意象，象征著鮮活的生命，也代表著生命的消亡。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血就是生命。當(dāng)血液還在血管里流淌的時候，那是生命的運動。然而，一旦血液流失，死亡就開始悄悄逼近。所以，“血”在作品中，承擔(dān)了作者思考生命、思考死亡的重任?！拔?guī)缀跄軌蚩吹阶约?，倒在冰涼的石地上，破口處飛飆出大量的鮮血，它們帶著一種凝固與猙獰的表情，分散各處。我穿著醫(yī)院才有的那種白底藍條的病患服，讓血珠貼得緊緊的，就像貼近沒有生命氣息的肉體。然后，血珠會慢慢滲透，侵入，最后暈染成一朵朵鮮紅逼真開在白色肌膚上的蓮花?！蓖ㄟ^奇詭的想象，作者賦予“血”以冷艷之美，它的流失如蓮花盛開般美麗，欣欣然地宣告了生命的終結(jié)。肌膚的那種白，是刺眼的蒼白，如同醫(yī)院四處墻體的白，映襯著血的鮮紅。
　　將對“血”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發(fā)揮到極致的描寫，是關(guān)于裴弋的死。本來，裴弋的懷孕，讓“我”開始構(gòu)筑未來，但沒想到卻是一個遙遠的夢。因為從一開始，死亡就已經(jīng)來臨——那是一個死胎，超聲波沒有在裴弋的子宮里發(fā)現(xiàn)任何生命的跡象。所以，在“我”為了挽救一個已經(jīng)有了一個健康可愛嬰兒的產(chǎn)婦的生命時，裴弋難產(chǎn)死了?！芭徇廊r，她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她躺在地上，下體流著大推發(fā)暗的血。地板和衣服由于掙扎，而被染紅、結(jié)痂。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像瀕死的麋鹿，散發(fā)著青灰色的悲涼?！迸徇菬o助的，她多少次撥響了求救的號碼，卻終究被埋沒在另一個求救的聲音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血液的一點點流逝。這里，血本身就連結(jié)著生與死，是最接近生命的真實。
　　《春夢》是一部不容易理解的小說。散漫的細節(jié)和心理活動描寫，現(xiàn)實性的手法與虛幻的想象交替，一切顯得都那么不真實，連故事中人物的死亡，也如夢幻一般。很顯然，作者貫穿于《春夢》的死亡意識，有著明顯的追詢存在意義的哲學(xué)意味，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死不是一個事件，而是一種須從生存論上加以領(lǐng)會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的意義與眾不同”，只有如此才“能夠在如此揭露出來的存在著的存在中領(lǐng)會自己本身：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