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元帥手稿《彭德懷自述》保存的驚險曲折過程

　　
　　彭德懷被“打倒”之后，曾經(jīng)多次上書中央和毛澤東，希望能夠洗清罪名。在痛苦不堪的日子里，他寫下了日后轟動中國的《彭德懷自述》?？墒?，彭德懷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被專案組和造反派認定是“翻案”文章。這部珍貴的文稿，是如何寫成的，又是如何劫后幸存的？
　　
　　一
　　
　　1959年7月中旬，在黨中央召開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根據(jù)他深入群眾、實地視察的所見所聞，對“大躍進”與人民公社工作中存在的問題，給國家?guī)淼睦щy，為民請命，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意見未被接受，反而受到了錯誤的批判，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緊接著便被免去了國防部長等職務(wù)。
　　1959年立秋以后，彭德懷成了高級黨校的一名特殊學(xué)員。校長楊獻珍十分同情彭德懷的不幸遭遇，特地安排了兩位教員，到吳家花園為他輔導(dǎo)，每周去黨校兩次，參加集體學(xué)習(xí)。
　　在廬山會議上，毛澤東批他“對馬列主義基礎(chǔ)的許多學(xué)說根本不大懂”，是“經(jīng)驗主義”，“不是馬列主義”，這些話深深刺痛了他，他下決心要彌補自己在理論修養(yǎng)上的缺憾。他剛剛看完列寧分析唯心主義的一節(jié)，聯(lián)想到《人民日報》每天連篇累牘的“形勢無限好，高潮日日高”之類的虛夸報道，不禁感嘆萬分，于是寫下幾句感想：“人們?nèi)绻颜J識加以片面夸大，認為只要主觀意識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奇跡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這就不能不在具體事物中滑進唯心主義泥坑里?！?br/>　　自1960年的隆冬起，彭德懷在學(xué)習(xí)大量馬列主義和毛澤東的經(jīng)典哲學(xué)著作的基礎(chǔ)上，開始冷靜地審視毛澤東今日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半年的閉門思過，讀書反省，他看到了什么呢？席卷全國的“反右傾”運動，把數(shù)百萬敢講真話的干部群眾斗得不亦樂乎，大躍進的災(zāi)難性后果已初露端倪，國民經(jīng)濟全面吃緊，糧食和副食品供應(yīng)捉襟見肘，廣大群眾人心惶惶……
　　4月，他重讀《中共中央八屆八中全會關(guān)于彭德懷反黨集團的決議》。他長久地凝視著這份徹底改變了他人生命運的紅頭文件，這是在毛澤東的主持下，以黨中央的名義發(fā)給全黨、全軍和全體中國人民的，是要永存史冊的。然而，它卻是個不實事求是、強詞奪理、經(jīng)不起歷史考驗的錯誤的決議，我彭德懷能默默地接受它、任其流播世間嗎？不行！我要鄭重其事地回答它。
　　彭德懷不分晝夜，伏案疾書，整整兩個月，他傾盡心力，寫出一本長達五萬余字的筆記，總題目是《對八屆八中全會決議的看法》。
　　彭德懷首先對《決議》作出一個總的評價：“這個決議是脫離當時國內(nèi)實際情況的，它違背了我黨一貫堅持的實事求是的精神，避開實際情況，采用算舊賬，進行人身攻擊的辦法，在政治上、思想上提高到離開現(xiàn)實的高度原則，加以推測而得出來的。”
　　“會后又在全國普遍開展反右傾運動，這就使得在當時本來已經(jīng)存在的‘左’的東西更加嚴重……”
　　彭德懷分析道：“從1958年8月北戴河會議在經(jīng)濟建設(shè)上提出許多無根據(jù)的計劃，就造成了嚴重損失。廬山會議沒有重視這個問題，因而1959年農(nóng)業(yè)減產(chǎn)已成定局。1960年這種形勢仍將繼續(xù)?！?br/>　　“廬山會議既不正視這一嚴重事實，又不懸崖勒馬進行調(diào)整，反而想從反右傾機會主義打開一條出路。結(jié)果事與愿違，愈陷愈深。人民將付出很大代價才能改正這個錯誤?！?br/>　　彭德懷尖銳地批判當時那些司空見慣的時髦口號和做法，什么“左比右好，左是方法問題，右是立場問題”、“矯枉必須過正”、“大辦”、“大搞”、“大上”……他認為：“這些全民大辦并不是人民群眾多數(shù)自覺的，而是嚴重的強迫命令、脫離群眾的現(xiàn)象”，“這不是群眾運動，而是運動群眾”，“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不可容忍的程度”?！白蟮男U干，是黨的各級機關(guān)的有些領(lǐng)導(dǎo)同志一意孤行、脫離群眾……企圖跳進共產(chǎn)主義的問題?！?br/>　　彭德懷痛心地列舉了大躍進中他親自調(diào)查到的不能容忍的現(xiàn)象：“在‘苦戰(zhàn)三年，幸福萬年’的號召下，不分晝夜寒暑，甚至在嚴寒季節(jié)命令社員脫掉衣服勞動，以至吊打、系綁等”；“因糧食不足……人們體質(zhì)減弱，疾病叢生，積勞成疾，不少人因而殘廢”，“死亡者有之”。
　　在廬山，林彪給彭德懷扣上幾頂惡帽子：“野心家”、“陰謀家”、“偽君子”，《決議》也在“偽”字上大做文章：“由于他的一套偽裝爽直、偽裝樸素的手法，他的活動是能夠迷惑一些人，并且已經(jīng)迷惑了一些人，對黨和人民解放軍的前途是具有很大危險性的?！?br/>　　對這種肆意誣陷，彭德懷憤然批駁道：“真的是偽裝爽直、偽裝樸素嗎？”“我認真回憶了自從加入共產(chǎn)黨幾十年以來的歷史進程，對黨和對同志是堅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是根據(jù)自己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而言論和行動，就根本沒有什么‘偽裝直爽’。在任何場所說話，從來也不看別人臉色，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在《看法》的最后，彭德懷關(guān)心的還是國家的大局，他寫道：“八屆八中全會應(yīng)當實事求是，總結(jié)經(jīng)驗，而實際卻不這樣做?！薄鞍讶藗円奖荛_現(xiàn)實去算舊賬，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不利于黨和人民事業(yè)的?！薄皠荼爻霈F(xiàn)一個少慢差費的大馬鞍形，真使人痛心！”
　　彭德懷意猶未盡，他又在《決議》上面批道：“寧左毋右，再來一個寧左毋右，將要出現(xiàn)一個十分嚴重的局面！”
　　1960年的春天，在全國上下一片“繼續(xù)躍進”的鼓噪聲中，有誰能聽到彭德懷在北京西郊農(nóng)村里發(fā)出的焦灼悲愴的呼喊呢？
　　
　　二
　　
　　1962年，彭德懷正在實施他深思熟慮后的一個大計劃，他要給黨中央和毛澤東寫一封長信，他要把廬山會議以來對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種種指責(zé)作個全面的答辯；他想把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和功過是非，特別是錯誤和缺點，都和盤托出，請黨來審查。
　　6月中旬，彭德懷寫完這篇長達八萬兩千余字的信。他感到周身一陣輕松。
　　6月16日中午，彭德懷在謄清好的長信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驅(qū)車前往中南海，把厚厚的一個大信封交到楊尚昆的手上，請他把八萬言長信鉛印多份，送給毛澤東和中央政治局各成員。
　　彭德懷天天都在等候中央的回音，兩個多月過去了，他望穿秋水，可他的信仍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彭德懷為此愁眉緊鎖，焦灼不安。8月22日，彭德懷實在忍耐不住，他再次伏案揮毫，給毛澤東和黨中央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我閱讀了今年一月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文件以后，于6月16日寫了一封信給主席和中央，想蒙審閱。我寫那封信的目的，只是為了想把對我所犯錯誤的性質(zhì)弄清楚，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其他企圖?！?br/>　　彭德懷鄭重地重申：“我在中國長期革命斗爭中是犯過一些錯誤的?！薄暗?，我誠懇地再次向黨申明，我在黨內(nèi)沒有小集團，沒有企圖篡黨的丑惡野心，也沒有同任何外國人在中國搞復(fù)辟活動?！?br/>　　在信的最后，彭德懷以足以使鐵人動心，鬼神垂淚的泣血之言寫道：
　　“請求主席和中央組織專案組審查，處理我這一莫須有的罪名。如查有確實證據(jù)，愿受黨的紀律和國家法律制裁，哪怕是處以死刑和開除黨籍，都是不會怨恨的。”“只要把這一問題弄清楚，以后，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主席和中央其他同志了。我?guī)е鄲灥?、沉重的心情，再次請求對我所犯的錯誤進行全面的審查，作出正確的處理。泣伏呈辭，懇希鑒察。”
　　彭德懷哪里知道，七千人大會之后，由鄧小平主持的為“反右傾”運動挨整干部的甄別平反，已席卷全國，但在數(shù)百萬干部喜獲平反的同時，毛澤東皺起眉頭，把甄別平反斥為“翻案風(fēng)”。
　　8月5日，毛澤東在武漢的一次談話中，又一次點到彭德懷：“我對彭德懷這個人比較清楚，不能給彭德懷平反?！?br/>　　9月24日，中共中央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舉行。毛澤東在會議上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著名警告，他要求全黨：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神州大地為之震顫，蕓蕓眾生為之戰(zhàn)栗。
　　
　　在這次全會上，彭德懷的申訴信被毛澤東認定是“翻案書”，是“彭德懷反黨集團的新的進攻”。全會除了繼續(xù)鞭笞彭德懷，批判“翻案風(fēng)”這一當前階級斗爭的激烈表現(xiàn)，又增添了鄧子恢“刮單干風(fēng)”和習(xí)仲勛“利用小說《劉志丹》反黨”兩個新冤案。
　　全會決定成立兩個中央專案委員會，對彭德懷和習(xí)仲勛進行全面的秘密審查。
　　十中全會以后，彭德懷立即感覺到，他的問題非但沒有緩解的跡象，反而莫明其妙地“升了級”。
　　首先，一直可以閱讀中央文件和通知的政治待遇被剝奪了；其次，吳家花園門口的崗哨突然加嚴，警衛(wèi)荷槍實彈，高度戒備。本來和彭德懷相處融洽的戰(zhàn)士們，也被迫收起笑容，拉長面孔。一個時常照顧彭德懷的戰(zhàn)士朱廣惠也被提前復(fù)員。
　　每天哨兵要作崗位記錄，記事本上有三條任務(wù)：保證他安全，防止被反革命分子殺死，不讓他跑掉。于是，彭德懷每天的言行要記錄下來，來吳家花園的人員和信件要做好登記；彭德懷白天出去散步，身后要緊跟兩個戰(zhàn)士，隨時監(jiān)視和勸阻彭德懷接觸外人；在國內(nèi)形勢有重大變化時，特別要求注意彭德懷的動態(tài)，他經(jīng)常接觸誰，說了些什么，都必須記錄在案。戰(zhàn)士們奉命行事，不敢有絲毫松懈，彭德懷晚上就寢以后，哨兵就把屋脊角上的電燈打開，以便觀察那個老人的動靜。
　　這就是畫地為牢，彭德懷已經(jīng)淪為吳家花園石墻里的政治犯。
　　1962年年底，彭德懷又給毛澤東和黨中央寫了一封信，對橫加在他身上的所謂“篡軍”等六個罪名，一一作了回答。
　　跟“八萬言書”的命運一樣，他的信依舊是石沉大海，僅為專案組增加一份新的“翻案罪證”而已。既然寫信也是白搭工夫，彭德懷心灰意冷，此后三年，他就沒有再給中央寫過信。翌年，他開始總結(jié)自己的戎馬生涯，寫出了四萬多言的軍事文稿，可惜這部兵書只寫一半就放下了。
　　
　　三
　　
　　1962年7月底一天，彭梅魁習(xí)慣地走進伯伯彭德懷的書房，幫助整理一下房間。彭梅魁拾掇完了，彭德懷說：“你坐下，我和你說個事?！彼蜷_辦公桌一個加鎖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紙袋。
　　“梅魁呀，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我的問題一時是解決不了的?！迸淼聭雅呐哪莻€紙袋，低聲說，“我這包材料放在這里不行，還是你替我保存吧！”
　　彭梅魁回答得很干脆：“行！”
　　彭德懷把紙袋打開，取出里面的材料，清點給侄女看：
　　1959年《廬山會議文件三十六》000008號；有本人眉批和增刪修改過的所謂“彭德懷同志意見書”原件；6月中寫給中央的“八萬言書”第一稿；給毛澤東的兩封信底稿；三份雜記。
　　彭德懷神色冷峻，雙目灼灼，眉宇間彌漫著凝重的憂慮。他說：“梅魁，這些材料非常重要，是對我一生歷史的回顧和總結(jié)，關(guān)系到伯伯的政治生命??！我的問題遲早要搞清楚，等將來用得著的時候拿出來，為我爭回清白。你是最了解伯伯的，務(wù)必保管好，千萬不要弄丟了。”
　　彭梅魁接過伯伯遞過來的材料，望著伯伯信任的眼神，心里沉甸甸的。她說：“伯伯，您放心吧，我一定會保存好的！”
　　送侄女走的時候，彭德懷又叮嚀道：“手稿絕不能遺失，如果到了外國人手里，那就真的變成里通外國了?！?br/>　　彭梅魁回到家里，用布把伯伯的材料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好，然后放到衣柜的最下層，上面壓了一些平時用不著的衣服和破爛東西。她沒有向丈夫張春一和孩子們透露一個字。
　　秋末，八屆十中全會的風(fēng)暴再一次襲擊彭德懷，他的處境越發(fā)險惡。彭梅魁來時，他憂心忡忡地說：“我的那包材料放到你那里不妥，還是拿回來吧。”
　　1962年年底，彭梅魁把保存了幾個月的材料又悄悄還給了伯伯。
　　1964年春天，彭梅魁去見伯伯，她說：“我想趁這次回老家把那包材料帶回去保存，總比放在您這里安全些?！?br/>　　彭德懷點點頭說：“這倒是個好機會?！彼€是有點不放心：“那你打算怎么保存？”
　　“我把它埋起來?！迸砻房赜谐芍瘢缇涂紤]好了這個最佳方案。
　　彭德懷低頭思忖一會兒，說：“好，就這樣吧。”
　　回家鄉(xiāng)后，彭梅魁早早把孩子哄睡，這才關(guān)起門來，和媽媽說起伯伯交付的大事。她拿出那包材料，問媽媽周淑身怎么才能保護好伯伯視為生命的手稿，周淑身和女兒想到一塊兒了，只說：“埋起來?！?br/>　　娘倆商量一番，覺得灶房里干燥，又不顯眼，埋在那里比較穩(wěn)妥。彭梅魁讓媽媽找來一個小口瓷壇子，把伯伯的手稿放進去，她又弄來幾大塊生石灰，塞在上面，最后，再用自帶的一塊白蠟封好了瓷壇蓋口。
　　周淑身指指灶腳下的一塊地方，示意在那里開挖。彭梅魁先準備一堆劈柴和一把斧頭，有人進來的話她就裝著劈柴火，聽聽老屋里沒有動靜，她才操起家伙，沒有用多少時間就把土坑挖好。她小心翼翼地把瓷壇子放下去，添土踩實，回頭再用劈柴和稻草把那一塊新土蓋得嚴嚴實實。
　　彭梅魁做完這件大事，長吁了一口氣。她接過媽媽遞來的濕毛巾，一邊擦汗，一邊低聲叮囑媽媽：“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能再讓任何人知道了，千萬千萬啊?！敝苁缟頃獾攸c點頭。
　　在家鄉(xiāng)小住了幾日，彭梅魁就匆匆返回北京。她把埋藏手稿的全過程告訴了伯伯。
　　彭德懷滿意地說：“梅魁，謝謝你了！這樣做既防蟲蛀，又防潮濕，真是萬無一失??！”
　　1967年7月底，憂心忡忡的彭梅魁跟丈夫張春一商量：“給老家寫了好多封信也不見我媽回信，我都要急死了?，F(xiàn)在最不放心的是伯伯托我保存的手稿，再就是我媽和兩個孩子，老太太耳朵聾了，反應(yīng)又慢，一旦紅衛(wèi)兵再來家里鬧騰可怎么辦呢？我真想回去一趟?！?br/>　　張春一說：“到處都在武斗、死人，鐵路上也很危險，我哪能讓你一個人走呢，要回去，得咱倆一起走。”
　　從天而降的女兒女婿把周淑身嚇了一大跳，她嗔怪道：“梅魁，這么長的時間，你怎么連一封信也不給我回？”
　　彭梅魁這才明白，雙方都沒有收到信，天下大亂的結(jié)果，連郵路都中斷了。
　　周淑身放低聲音：“梅魁啊，我就擔(dān)心那個東西，要是紅衛(wèi)兵把這老屋子給占了，可就不好辦了……”
　　彭梅魁和張春一商量以后，就去找堂弟彭康志，說明手稿一事的來龍去脈，讓堂弟參與保護這些浸透著伯伯心血和淚水的珍貴資料。
　　彭康志聽罷，沒有任何遲疑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姐弟兩人研究的結(jié)果，手稿還是不要藏在家里，誰能保證那群如虎似狼的造反派不再來了呢？
　　第二天，彭梅魁和彭康志到屋外物色埋藏手稿的地點，一是家門左邊有幾棵枇杷樹的那塊平地；一是從屋子右邊向上走到山腳，在彭家兩位烈士墳?zāi)古裕袎K自留菜地。這兩個有記號的地方都行，彭梅魁讓堂弟擇其一挖洞。
　　“這個地方只有你、我和我媽媽三個人知道，千萬不能透露出去?！迸砻房撆砜抵荆斑@可關(guān)系到咱們彭家人的生死啊！”
　　1968年春天，烏石公社“革命委員會”成立后，再次掀起批彭高潮，風(fēng)聲又緊了。7月，公社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村里。有一天，他們押著一大群所謂“彭德懷的黑爪牙、辯護士”和“五類分子”，敲鑼打鼓到彭家游行示威，宣傳隊員喊著口號，進屋子里四處搜查，但是一無所獲。
　　1969年4月，彭梅魁送媽媽回老家，她決定把伯伯的手稿帶回北京保存。
　　彭梅魁翻看了幾份手稿，紙頁邊角處有點磨痕，個別紙頁有受潮留下的小斑點，但整個材料完好無損。她把伯伯的手稿貼在胸口，欣慰地說：“康志啊，真難為你了，伯伯的材料保存下來了?！?br/>　　彭康志說：“也不知道伯伯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些材料是伯伯交給咱們的，拼死拼活也要保住，梅魁姐，今后就靠你了?！?br/>　　彭梅魁把伯伯的手稿帶回北京后，專門做了一個帶夾層的小樟木箱子，她把手稿小心地放進夾層里。
　　
　　四
　　
　　秘密保存在彭梅魁家中的彭德懷手稿和它的主人一樣，經(jīng)歷了一次次磨難。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的時候，北京城里一片狼藉，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防震棚，人們在惶惶不安中度日如年。
　　
　　彭梅魁一家也搬到防震棚里躲地震，她背著一個舊書包，晝夜不離身，睡覺的時候也把書包帶纏在手腕子上。張春一知道，那里面有妻子視為命根子一樣寶貴的東西——伯伯的手稿。
　　1978年春天，彭梅魁從報紙上看到黃克誠復(fù)出的消息，她欣喜莫名，與伯伯一起蒙難的黃克誠是她最信任的長輩。幾經(jīng)周折，她在醫(yī)院找到了黃克誠。
　　談過許多往事之后，彭梅魁才說到主題，她告訴黃伯伯關(guān)于秘藏伯伯部分書稿的來龍去脈，黃克誠為此感嘆不已，稱贊彭梅魁姐弟有勇有謀，做了一件大好事。
　　彭梅魁問：“這些手稿是上交中央，還是自己保存？”
　　黃克誠說：“自己保存難，容易損壞，我看還是上交黨中央好?，F(xiàn)在中央很忙，以后找個適當?shù)臋C會再交吧?！?br/>　　彭德懷平反昭雪以后，黃克誠認為上交手稿的時機成熟了。
　　1979年1月3日，彭梅魁給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的胡耀邦寫了一封短信，附在伯伯那包手稿里，請黃克誠交給胡耀邦。
　　翌日，黃克誠神情肅穆，緩步走進胡耀邦的辦公室，他手里捧著一個紙包。
　　“黃老，這是什么？”胡耀邦站起身來，接過紙包，看著黃克誠。
　　“你先打開看看?！秉S克誠坐到沙發(fā)上，接過秘書端過來的茶杯。
　　胡耀邦輕輕打開包在外面的60年代的舊報紙，看到筆記本和泛黃的稿紙，那上面的筆跡蒼勁有力，原來是彭德懷元帥的手跡。他伏在辦公桌上，急切地瀏覽起來。
　　讀罷，胡耀邦情不自禁，拍案叫好：“說得多么透徹，多么準確！”
　　讀著讀著，胡耀邦疑惑起來：彭老總逝世后，除了“罪證”，一切帶有他筆跡的書籍紙張都難逃火劫，不準留在人間。在如此嚴密的羅網(wǎng)下，彭德懷的這些筆記手稿是怎么保存下來的？
　　“哎呀黃老，你這是從哪里找來的呀？”胡耀邦面色潮紅，驚詫地問。
　　黃克誠笑道：“這是彭德懷同志的侄女彭梅魁在母親和弟弟的幫助下，冒著危險保存下來的，算來有17個年頭嘍，不容易??！本來在你主持中組部工作的時候就想交給你，彭梅魁同志怕你忙，讓我在方便的時候再交給你。她只要求你給她寫一張收條就行了。”
　　“好，我這就寫?！焙钸呎f邊鋪開紙，寫道：
　　克誠同志并梅魁同志：
　　今天上午，克誠同志交給了你要他轉(zhuǎn)給我的彭德懷同志的一批手稿。計：5個32開筆記本，一個22開筆記本，一封給中央的信的手稿，一份注有眉批的“廬山會議文件”。
　　我當作珍貴的歷史文物轉(zhuǎn)給中央。
　　這封信是我給你的收條。
　　胡耀邦
　　1979.1.4上午
　　1982年3月，以彭德懷“八萬言書”和囚禁中所寫的交代材料為基礎(chǔ)整理編輯的《彭德懷自述》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版13萬冊運到各地書店，不到半個月就被搶購一空。有的讀者幾次跑書店詢問，有的讀者整夜排隊等候，沒有買到書的讀者紛紛寫信、打電話向出版社和書店索書，人民出版社緊急決定，日夜開機，加印200萬冊。5月，加印的新書剛投放市場，全國各地再次出現(xiàn)《彭德懷自述》的熱銷場面，這本書創(chuàng)下了建國以來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回憶錄銷量的最高記錄。沒有人組織，沒有人動員，更沒有用公款去報銷，所有讀者購書均是自費，這是幾十年來中國書市罕見的現(xiàn)象。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人們無法不驚嘆，作為“首號欽犯”的老元帥，在專案組的威逼聲中，是如何憑著驚人的記憶力，趴伏在陰暗的囚室里，一字一句寫出一部我軍數(shù)十年的征戰(zhàn)史，寫出一部從深山的貧農(nóng)之子成為開國元勛的奮斗史。
　　讀者們在給報紙雜志的來信中說：“彭老總丹心照日月，剛正垂千秋，他至死都惦記著人民，人民永遠緬懷他?！薄啊杜淼聭炎允觥肥俏覀冎腥A民族的正氣歌，是我們做人的一面鏡子”，“《彭德懷自述》好就好在真實，真實的東西最感人。它使人沉思，使人振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