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湘西

1

……大路上牛兒們一叫，往事便叮當(dāng)?shù)仨憽?/p>

見到兒時的伙伴笑尚那天是早上，我牽著隊里的趴角黃牛從那塊大油菜地走過。趴角黃?？匆姷剡叺那嗖菽弁敉舻模杨^一埋，頸子出現(xiàn)了一條條豎溝，它仗它的鼻孔勁大，常這樣對付我。我罵了句饞吊頸鬼，發(fā)現(xiàn)它的眼珠兒仍向上瞅著我，似乎在向我討好，讓它吃幾口青草。我放松牛套繩，趴角黃牛見機伸出粗舌頭立即卷住一把青草，猛吞一口，又去卷第二把青草，看它吃得那么有味，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就感到肚子有點餓。

我抬頭眺望山腳的村莊，望見自家的灶屋的煙囪像大鯉魚吐泡一般，冒出一團一團的青煙。我曉得我娘正在灶前燒濕柴，濕柴燒不著，有時熄有時燃。這要怪我爹，家里連濕柴也沒有時，才慌手慌腳從煤礦趕回來，上山搞一擔(dān)濕柴，連柴里的尖刺也不擇。 我娘起早摸黑掙工分，沒閑工夫剁柴，常在做工時順手帶些柴回家，那不夠燒，煮一鍋豬食就要很多柴。想到這上頭，我耐住性子，看趴角黃牛沙沙地吃草。

這當(dāng)兒一只蜜蜂從我的鼻尖飛過，并在我的光蘿卜頭上繞了一圈，飛進油菜地里，趴在一朵黃燦燦的油菜花上，翹了翹屁股。沿著那只蜜蜂飛去的方向，我看見頭頂留有一撮毛的胖子坐在油菜地中間，偷吃生產(chǎn)隊的油菜蕻。他一手一根，邊用嘴剝皮邊嚼著吃。我將牛套繩纏到手臂上，雙手做個喇叭向他喊道，快一點，打鑼的(看山守林的人)攏來了!他聽到我一喊，一臉驚慌，急忙扔掉未吃完的油菜蕻，連滾帶爬地拱出油菜地。我看見他流出的鼻涕還沾著黃黃的油菜花。

胖子走近我身邊，先望望趴角黃牛，很老成地說，你的牛牙口好哩！我沒理他，我不曉得他是哪個村的人。然后他又說，我名叫馬衛(wèi)兵，我娘與你們村的爛耳朵拜堂成親了。我會捉麻雀，用彈弓打畫眉我手頂準(zhǔn)。他說這話，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張開，對著天空，右手做拉彈弓的樣子，很神氣地上下拉幾下。我的心被他拉動了。我說，幫我做一個彈弓。他沖我一笑，沒有回答。我說，你不幫我做，你今天拗油菜蕻，我要告訴老隊長。他縮了縮脖子，向四周一望，除了大路上有一人肩扛一把犁向村子走去以外，再無他人。他又上下打量著我，說，你愛玄謊，沒有打鑼的來。我騙他說，我是看到打鑼的過來了。他將信將疑地收住笑，向我瞅瞅，而后一蹦三丈高，向村子跑去，口里大聲地喊，牛吃麥喔嗬，人做賊哦嗬!

他就是笑尚，書名叫馬衛(wèi)兵。

笑尚走后，趴角黃牛將牛套繩踩住了，我用腳踩繩子的一頭，拍拍牛頸，趴角黃牛十分聰明地抬起腳，牛套繩則連泥土扯下來，我趕緊拿起繩子，學(xué)著大人說，你燈籠大的眼睛長著配相？它扇了扇耳朵，好像沒聽見一般。這時，一只布谷鳥在對面坡上叫起來。

等趴角黃牛的瓜肚子變得鼓鼓的，我家煙囪已沒有一絲煙兒了。此時，我娘立在屋前的田坎上，朝這頭大聲喊，華佬——吃早飯——吶——

隔老遠，我望見背著書包的笑尚也站在我娘的身邊大聲喊著華佬。在他們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在折紙飛機，她像一只蝴蝶飄呀飄的。她叫馬梨花。

2

那只蝴蝶出現(xiàn)在湘西的一個名為楓香坪的村子，就點綴了我的記憶，以后我隨日子咋咋呼呼地走出去，我的腦里永遠抹不掉湘西兩個字，她燦爛的文化不僅屬于中國人。

那天去上學(xué)，我見笑尚并排坐在我右邊，右邊是二年級，左邊是一年級。我進教室把書包掛好，看見史老師手拿半截磚頭去敲鐘，也許她用力過猛，只聽見當(dāng)?shù)囊宦?，磚頭碎了。我拿出語文書，擺在桌上，眼睛端端正正地望著木頭黑板上頭的毛主席像。與毛主席像一同貼在上頭的還有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像。這是老隊長從公社帶回來的。正當(dāng)我等待史老師來上課，一坨土塊打中了我的腳背，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見笑尚咧嘴朝我笑，露出滿口紅牙肉，像一朵南瓜花。他邊笑邊趴在桌上，做拉彈弓的樣兒，向我瞄了瞄。

史老師手拿兩本書和粉筆盒走到講臺，叫了一聲上課，我趕忙喊“起立”，全教室的學(xué)生都站起來時，我聽到哐當(dāng)一聲，看見笑尚和史五蛋坐的長凳倒在地上。大家把目光一齊落到他倆的身上。史老師說，怎么搞的？史五蛋人老實，連忙扶起凳子。

史老師這天上穿有細(xì)點點花的白色的確良襯衣，襯衣外套一件牛肉紅的毛背心，毛背心有點小，讓胸脯鼓得高高的。史老師自己也許覺得背心箍得太緊，開始上課時，她盡量彎著腰，雙手撐在講臺上。

史老師在講課之前，用她尖尖的嗓音說，同學(xué)們，今天又來了兩個新同學(xué)，一個是一年級的馬梨花， 馬梨花你站起來，讓大家看一看。坐在我們左前方的馬梨花慢慢地站起，低著腦殼不敢望。我見她梳有一條蠻長的獨辮兒，辮子兩頭都用紅布根捆得牢牢的。史老師叫她坐下說，馬梨花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她接著說，一個是二年級的馬衛(wèi)兵。她的話剛出口，笑尚笑嘻嘻地立直身子，對左咧一番嘴，對右張一番嘴，非常出眾。史老師就沉著臉叫他坐下，并嚴(yán)肅地說，你要向你妹妹學(xué)習(xí)，做個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好學(xué)生。史老師介紹完畢，吩咐我們一年級學(xué)生先默讀課文，不準(zhǔn)東張西望。二年紀(jì)的學(xué)生翻開語文課本，學(xué)習(xí)生字。我的同桌史黑改（我們那兒將狗讀改音，上學(xué)時，老師習(xí)慣把狗字改作“改”）拿書擋住頭輕聲問我，華佬，他們從哪坨來的?我輕聲應(yīng)道，村里爛耳朵的堂客和以前男人生的。我說這話，前頭的馬梨花調(diào)頭向我一望，我看清了她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跟史老師一樣有個鴨蛋型的臉盤。一點不像狗屁馬衛(wèi)兵。

說實話，我的眼睛不大，倒蠻像我爹。五官、走路、說話，也與我爹一模一樣。我爹小名叫大片眼，村里人就叫我小片眼。

3

半日吃點心(中飯)時，我急急忙忙吃一碗油炒飯，對我娘說，娘，我要換那身黃軍服。我娘正提著滿滿的一桶豬食向豬欄走去，沒答話。我見了生氣地大聲喊，娘——我要換衣服！我娘放下豬食桶，回頭對我喝道，你雜（她把“這”說作“雜”）身衣服剛才換的，你是個牛屠戶？一日要換幾套衣服？我說，我偏要換！我娘口不饒人，她罵道，你雜個剁腦殼的，你自己去找！對于娘的罵，我心里格外舒服，只要她答應(yīng)，管她罵什么。

然而她罵人也有忌諱的，從沒罵過筲箕挑的（筲箕，這指畚箕。鄉(xiāng)里小孩死了用筲箕挑去埋）。也十分忌諱別人罵這話。算命先生說過我八字太惡，不好養(yǎng)。即使養(yǎng)大成人，如果不出家修行，要變成瞎子、跛子之類的破相，那意思只有去當(dāng)和尚。我爹不信，說我長得慈眉善眼，將來不是七品芝麻官，也是八九品的官人。我娘把我爹的話當(dāng)做窮開心，說是癩蛤蟆打呵欠口氣大。娘是極信迷信，她還請了道士以及算命先生想方設(shè)法為我保住命根。這些儒教、道教和佛教所出的點子巫術(shù)五花八門。為了我長成人，娘非要我拜討米的哈哈為繼爹不可。我還拜了乘涼樹，拜了日頭月亮。土地廟我娘大節(jié)小節(jié)都要帶我去燒幾刀紙錢，要我磕頭時念道，請土地公公保佑華佬。有一回我說出自己的書名史建華，娘立即補充道，史建華就是華佬。

我走進房里翻出那套黃色的黃軍服，聽到黑改在屋外輕聲叫，華佬……司令，我們?nèi)ゴ蛘萄剑钭今R衛(wèi)兵呀。

聽見黑改一叫，我匆匆忙忙穿上軍服，拱出房子，與娘正好撞個滿懷。她把我往后一拉，大聲罵，屙痢的，你褲子穿反了！我伸手往后一摸，正好摸到自己的屁眼，我向娘嘿嘿一笑，娘就唬著臉說，嘿嘿，像個二百五！

4

我和黑改一陣風(fēng)跑到爛耳朵的屋后，爬上人把高的土墻，看見爛耳朵新娶的女人在茅屋里熱飯。馬梨花換了一件舊衣裳，在灶前燒火。笑尚一人端著土碗吃飯，嘴里還吱吱呀呀地唱個不停。黑改說，華佬，馬衛(wèi)兵是個饞吊頸鬼呢。我說，我要讓雜個馬衛(wèi)兵曉得我的厲害，他拗油菜蕻我沒跟老隊長和打鑼的講呢！我是想他給我做一個彈弓！我的話沒講完，聽見爛耳朵堂客喊道，笑尚，叫你爹轉(zhuǎn)來吃飯，笑尚明知故問，是叫爛耳朵？爛耳朵堂客當(dāng)即沉下臉說，該死的，他是你爹！笑尚應(yīng)道，他是你爹！他娘說，我爹死了。笑尚說，我爹也死了。

我和黑改見狀一齊哈哈大笑起來。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我們滑下土墻，被馬梨花擋住了后路。馬梨花眨了眨眼，聲音輕輕地說，娘，他是我們的班長。她說這話偏著腦袋望著我，似乎等我回話。爛耳朵堂客走來拉起我的手說，來，進屋坐呀。我瞟一眼用高梁稈夾起來的茅屋，想了半天，應(yīng)道，你們屋到處露風(fēng)，我不進這茅廁屋。說罷，向她做個鬼臉。我看見爛耳朵堂客張開的嘴久久沒有合上。

正在那時，爛耳朵肩扛鋤頭笑瞇瞇地走回家。他看見我，開口說，小片眼，你爹在煤礦又討了一個新堂客哩，我目婁（見）了，黃蜂腰挑子臉，辮子吊到屁股眼，蠻標(biāo)致的一條女人！我說，我爹只喜歡我娘。我說這話，惹得爛耳朵堂客咯咯地笑。爛耳朵看見堂客和梨花在當(dāng)面，笑了笑就沒有再問。要是以往，他必定要問，你晚上聽見你爹和你娘的床響嗎？

爛耳朵比我爹年紀(jì)大，楓香坪除了一個瞎子是老光棍以外，再就是他是一個大光棍兒。他沒討梨花娘之前，什么話都敢問，問來問去，問得我們伢兒心癢癢的，真想試一試。他也敢在大媳婦大嫂子當(dāng)面說些帶油泥嘎兒的話。伢兒們要是聽到他說的話，他會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雞巴還沒有脫皮呢，去去去，莫要聽。爛耳朵說這話時，我們齊聲應(yīng)道，我們雞巴脫皮了！村里的婦女于是罵他是個油談生（油腔滑調(diào)的人）。

我討厭爛耳朵，我沒理他，臨走時我說了一句，打倒你雜個孔老二，爛耳朵聽了，哈哈一陣大笑，好像占了上風(fēng)。

離開爛耳朵屋，笑尚也跟到了身后。黑改說，馬衛(wèi)兵，我們?nèi)A佬是司令，他有手槍，是他爹從縣里買來的。笑尚說，我愿意裝敵人裝特務(wù)。黑改揀了句大人的話說，你給我們司令舔屁眼，司令還嫌你舌頭粗了。我看見黑改把笑尚當(dāng)做狗一樣罵，得意向他搖頭晃腦起來。哪知比我高半個頭的笑尚不但不發(fā)火，還咧開嘴笑，并摸著頭上的“牛糞堆”對我說，報告司令，有鐵絲和橡皮我給你做一個彈弓，要不要得？我答道，做個彈弓打你屋的爛耳朵呢。笑尚就苦著臉笑。我又說，還有你，胖胖的像個座山雕。笑尚依然苦著臉笑。我真想牽住他的耳朵。

等我們一走遠，聽見笑尚大聲罵，我日你屋娘！然后一溜煙似的跑了。我們本打算追過去，看見有只老鷂從山上沖下來，在我們村子上盤旋，不曉得要捉哪一家的雞兒。而且聽見對門的婦女大聲吆喝老鷂，我們就一齊尖叫地呼喊老鷂，這回不是趕老鷂，而是叫它去捉笑尚屋的雞兒。村子里立即熱鬧起來，那些狗也不明真相地開始亂叫。

5

天上一朵云都見不著，日頭像一塊大圓鏡掛在天頂，讓人睜不開眼。大公雞們都飛到籬笆和茅屋頂上，引頸長鳴。我們楓香坪唯一的一間兩個年級為一班的教室緊挨生產(chǎn)隊三層樓的吊腳樓大倉庫。這幢木瓦房是地主婆的。地主婆的男人解放初被鎮(zhèn)壓了。他的算盤沒打好，他把一個兒子送到賀龍的部下當(dāng)兵，后來打仗犧牲了。他把另一個兒子送進國民黨的憲兵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的槍法很準(zhǔn)，有一回衣錦還鄉(xiāng)，過江時望見一女子洗衣，隨口問副官和馬弁，那女子是活的還是死的，副官如實回答說，是活的。誰知他抽出連槍，叭的一聲，那女子便栽到河里喂了鯉魚。這些都成了鎮(zhèn)壓他爹的罪證和把柄。

地主婆在世時我還記得她挪動細(xì)小的尖尖腳到村頭井里去提水。那時她的堂屋已改為教室，靠南邊的房間生產(chǎn)隊人專門在那里開會記工分，記工員的花名冊就掛在房間的花格子窗戶下?？勘边叺姆孔拥刂髌抛≡谀?，后頭的小偏房是她的灶屋。地主婆有不少的瓦屋，后來都分給村里的貧下中農(nóng)。楓香坪到那時為止，大院里屋檐搭屋檐的幾排吊腳樓瓦房，都是地主婆男人做的。她男人把每幢瓦屋的屋脊做得高高的，兩邊用白石灰粉白；壁板每年叫長工用上等桐油油幾遍，整個房子都是紅彤彤亮汪汪的。

我報名讀書那年地主婆就死了。她死時被老鼠啃掉了右耳朵。我當(dāng)時跟著生產(chǎn)隊的老隊長屁股后看得清清楚楚。我娘曾經(jīng)說過，地主婆年輕時不聽她娘的話，硬要嫁給大地主，所以老鼠啃掉了她的右耳朵。

楓香坪村屬于布溪大隊。大隊部的小學(xué)學(xué)堂離楓香坪有五六里路遠，孩子們早上吃過飯跑到山下去念書，下午又餓著肚子爬上山。村里人考慮七八歲的小孩爬不動山坡路，才在地主婆的堂屋開了一間教室。她橫豎是地主婆，她的家當(dāng)遲早會充公的。我在那里讀了三年書，二年級讀了兩年。我娘說我年紀(jì)小，去大隊的小學(xué)又那么遠，自作主張讓我留一年。我爹對我讀書也沒指望有什么出息，他像農(nóng)村大多數(shù)的家長一樣，從小沒叫我識字、算賬，有時高興時把我扛在肩上，然后故意“砰”地吼一聲，再彎過腦殼問我是什么響，我就訓(xùn)練有素地回答，放——炮！

6

梨花和笑尚不久則成了我的好伙伴，這與他們娘對我特別喜歡也有一定關(guān)系。梨花娘名叫尤香，我爹稱梨花娘為香嫂，村里人都紛紛叫她為香嫂。我爹說爛耳朵娶了香嫂，是前世修得好。我娘說香嫂的嘴巴比金銀花還香，恐怕一點不假。

這學(xué)期栽田那段時間，梨花娘每日為掙工分很少回家吃中飯，要笑尚給她送飯。笑尚比鬼還懶，卻要梨花代勞。有回梨花捧著用毛巾包好的飯缽從我屋門前路過，我已吃完中飯，挽起褲腳在屋前的水田澆水玩。我捉到一只蛤蟆，把它兩條后腿的細(xì)骨頭拗?jǐn)?，用泥巴做一個“屋”，將它養(yǎng)在里面。梨花見我翹著屁股往“蛤蟆屋”澆水，她學(xué)老師的話問，史建華，你在干什么？我直起身子說，我養(yǎng)了一只大蛤蟆。梨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傷心地說，咦，蛤蟆是益蟲，我們要保護它。我說我爹早想吃了它呢。梨花便答不上話來。我瞅著她問，你去送飯？我陪你去吧！梨花說，那你莫要跟我娘講，是我叫你去的啊。我揩了揩手背上的泥巴說，我說我自個要去的，橫豎我腳板癢。梨花一聽就笑了。

見她笑逐顏開，我跟著她身后背誦課文：爸爸是工人，媽媽是農(nóng)民，哥哥是解放軍，我是學(xué)生……

事實上，我家正如這課文所言，爹是煤礦工人，哥是解放軍戰(zhàn)士。哥是我開始讀書那年入伍的。他給我們家里寄來幾張黑白照片，都是腰上插有手槍。而他實際是喂豬的，有時也種菜。

我和梨花走到田垅里，望見梨花娘和我三嬸以及三嬸的女兒楚英姐一起在一丘田里插秧。梨花娘插得頂快，一手分秧一手插，只聽見刷刷地水響。楚英姐也不馬虎，插的秧勻勻整整。

梨花走到田坎中間，我先喊道，哎，給你送飯來了！梨花娘和三嬸都抬起了頭，三嬸見是我，用手指我笑著罵，你個化身子（聰明狡猾的人），來做么事？我向三嬸一笑：給梨花娘送飯。三嬸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香嫂的妹子是不會給你做堂客的。我順?biāo)脑拺?yīng)道，她也不會給你做堂客的。我的話剛說完，惹得她們哈哈大笑，梨花娘差點兒一屁股坐到水田里。

梨花娘洗凈手，對我說，華佬，我蠻喜歡你，我做主，把梨花許給你算了。我說，你梨花又不是穆桂英！楚英姐笑道，華佬，你還想娶穆桂英？找個白骨精差不多！楚英姐不痛不癢的話我聽得多了，我不以為然。梨花娘走上田坎。向我問道，望見女和郎，栽田不用忙，華佬你說是不是？我沒回答。三嬸接過腔說，有了女和郎，樣樣都要強。梨花娘閃動著圓圓的眼睛問，你聽見你三嬸的話嗎?我也沒回話。倒是看見梨花低著腦殼，嘴巴鼓鼓的。

香嫂跟三嬸打了句招呼，坐到田坎邊的青石板上，打開飯缽，問我吃了嗎，我未答她的話，卻問她，香嫂，你猜我會栽田嗎？香嫂聽我這么一叫，露出驚奇的眼神說，你爹大片眼叫我香嫂，你也叫我香嫂？三嬸邊栽田邊罵我二百五，要我叫嬸娘。梨花娘說，真養(yǎng)個苕郎，你們史家的輩份是：覺克主建少，本志由豐昌。你爹和我屋爛耳朵為主字輩，你是建字輩，曉不曉得？我說，我不做你的郎，我要讀書，往后考學(xué)堂，不用在山界上做陽春。梨花娘抽出筷子說，好兒子，我梨花不會比你差。她說罷夾起一塊香噴噴的臘肉，送攏來叫我吃。我本來肚子吃得飽飽的，可那塊黃燦燦的臘肉確實很誘人。我想吃又不敢吃，瞥一眼梨花娘，她的大眼睛滿含柔情，臉盤上掛著親切的笑容，勝過我娘。我將嘴微微張開，眼睛卻瞅著她的雙眼。她有一對好看娥眉，眉毛下有一排齊整整的悠悠毛，罩住她寬寬的額頭。

7

回來的路上，我問梨花，馬梨花，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堂客？梨花笑了笑，拱進路邊的桃樹林對我說，華佬，你捉住我，我就做你的堂客。她說完哼哼地笑著躲到桃樹林里大石頭的后面。我說句你藏好，拔腿趕過去。桃樹林里的嫩草齊膝蓋深，軟綿綿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捉住她。但我倆同時摔倒在地，我重重地壓到她身上。也許摔得太重，梨花立刻對我鼓起了嘴，坐在草叢里，不理我。我討好地說，我給你翻跟斗。她瞟一眼我，想要說話，但是沒說。

我爬起來，極利索地翻了一個跟斗。翻第二個跟斗時，不是腳先落地，而是屁股先落地，整個人摔得四腳長伸。我聽見梨花笑了一下，等我忍痛站起來，梨花仍然鼓著嘴巴。我說，除了翻跟斗，我還會翻拱橋。就是往后翻，讓腳和手一同落地，像一座拱橋。而這次摔得太重，我沒勁再表演下一個節(jié)目?？匆娎婊ㄟ€是不高興，我想了想說，我會牛吃草。說完，趴在她的前頭，拼命地啃起青草來。我心想我要是啃了一大把草你照樣不理我，我就獨自一人回家去了。這吃草不是吃香噴噴的臘肉。我咬了幾口嫩草，梨花趕忙拉住我說，咦，吃不得草，你真是饞吊頸鬼！我得意搖了搖頭說，我不怕。

梨花說，你不怕，你去摘嫩桃子吃，我望一眼結(jié)滿細(xì)桃子的桃樹，說，桃子有手指娘（大姆指）那么大了，還不能吃？我說罷像猴兒似的爬上桃樹，摘了幾個桃子跳下來，選一個大桃子咬一口，哇，好苦！我當(dāng)即吐掉桃子。望見我一臉苦相，梨花哼哼地笑起來。

梨花一開心，她的話也多了。我們并排趴在草叢里，她雙腳彈了彈說，讓老隊長和打鑼的目婁（見）了，要扣工分的。我的雙腳也彈幾下，說，哪個扣我工分，我爹回來剝他們的皮！梨花笑道，你哥有真槍，比公社干部官都大。我說，公社干部哪里抵得上我哥呢？我哥喂豬還佩手槍呀！梨花一個勁地點頭。我把腦殼埋進青草里，唱道，毛主席，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梨花就跟著我輕輕地唱。

整個村子包裹在我們快樂的歌聲里。

8

這個學(xué)期我覺得特別快。栽田以后，又開始割地里的油菜，把油菜割完放在地里曬干以后，田里的禾苗已經(jīng)發(fā)烏了，自留地的長豆、四角豆、黃瓜、南瓜、辣子等莊稼也長得墨綠墨綠。這時田里的魚秧子長得快，就有手指娘那么大。要是放養(yǎng)了過冬的大魚秧，早有三個手指那么大。我就盼望天下大雨，讓布溪發(fā)大水，好去捉魚。

而這學(xué)期我公公和娘娘(爺爺、奶奶)都活得比較自在。我公公每日肩扛挖鋤上山去開老荒，有時給生產(chǎn)隊挖茶油山和挖桐油山。他挖得不快，但不間隔，像老牛拉磨一樣。他每日收工回來，把挖出的刺蔸蔸樹根根用插擔(dān)擔(dān)回屋，碼在偏房里，快要齊屋檐了。有的樹蔸蔸過了幾個六月，就是燒不完。我開頭提到我娘燒濕柴，按道理我爹不在屋，燒一燒我公公的柴，也說得過去。但我娘與他們和不攏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也分不清誰是誰非。然而我娘心腸好那是事實，逢年過節(jié)殺雞殺鴨，都是我將雞雜鴨雜送給兩位老人。我公公見我端著飯碗送去，手里拎著竹煙筒笑呵呵地接了。要是娘娘，她板著臉說，哪個要你送？她說是這樣說，但最終還是倒進自個的菜碗里，一般把空碗放一塊冰糖，讓我拿回去。當(dāng)然，我送這些東西也并不白送，光說燒柴，我就把他們的干柴偷了不少。

公公挖出的老荒，種上黃豆，樹矮豆夾多，且子實飽滿。那學(xué)期就成了我和笑尚偷吃黃豆的開始。直到放暑假，我和笑尚偷偷跑到山上，燒一堆野火，扯來黃豆樹，丟進火里，讓黃豆樹燒焦。我們就把黃豆撈起來，邊剝邊吃，弄得滿嘴都是黑灰。

有一回我和笑尚剛燒著火，我公公上山來了，他先發(fā)現(xiàn)了我們，隔老遠嚷起來，你們這些爛豆子，把我地里的黃豆扯了一大半，我一鋤頭挖死你們！我們一驚，拔腿就溜，笑尚頂怕死，邊跑邊問，你公公當(dāng)過強盜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當(dāng)過強盜要吃人呢！我應(yīng)道，是啊，你快逃呀。

笑尚聽了筆直往前跑。我轉(zhuǎn)過一個彎，就躲了起來。沒一會兒，這邊聽見我公公在罵“爛豆子”，那邊聽見笑尚鬼叫鬼叫的。

9

往事不一定都記得，而有的事永遠不會忘記。

那日上午史老師上了一節(jié)課，說肚子痛，叫我們自己在教室復(fù)習(xí)功課。她一走，天氣也變了，到處烏天黑地的，接著落了一場大橫雨，屋檐水有鋤頭把那么粗，打雷閃電一個接一個。我不怕打雷，只有做虧心事的人才怕打雷。笑尚膽子更大，他沒等打完雷，站在屋里大喊：大雨大雨——狂——狂！淋死淋死——娘——娘！我同時看見他用拳頭猛敲課桌，砰砰砰地如同打死人鼓。教室里頓時亂糟糟的。沒隔一會兒，從瓦縫里開始漏水，大伙便擠到教室未漏水的旮旯。男同學(xué)站到一邊，女同學(xué)站到另一邊。

我們男同學(xué)擠在一塊兒就來勁了，特別是二年級的。不曉得是誰喊了一句“擠油榨”，兩頭人一齊開始往中間擠。我當(dāng)時背靠壁板立在中間，兩頭一擠，馬上把我擠了出來，有人還踩我一腳，我趕急跑到另一頭人的屁股后面，抱住那人的屁股使勁往前擠，口里喊著一二三。我抱住那人正是笑尚，他便轉(zhuǎn)過頭對我說，華佬，莫擠我屁眼。我發(fā)現(xiàn)笑尚已擠紅了臉，并把鼻涕揩在前頭同學(xué)的背上。又有人被擠出來了，跑到我身后摟住我的腰往前擠。

“擠油榨”這游戲確實受人歡迎，天氣冷的話，大伙一擠，渾身就發(fā)熱。再說在我們小村莊里讀書，根本就沒有操場，上體育課改為勞動，一律抬著矮箕上大路撿牛糞，交給生產(chǎn)隊。

我們在教室里擠得熱鬧的時候，黑改的爹青西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濕漉漉地拱到教室門口，他瞪起眼睛向黑改罵道，菜（賊）日的，有勁擠油榨？那身牛皮不要你買？快回去，屋里進水了！黑改摸摸剛剃的光腦袋，走到座位上，背上書包，從他的手里接過斗笠，離開了教室。黑改一走，有幾個同學(xué)也背起書包往家跑。

我聽見布溪水轟隆轟隆地流得山響，從雨里還傳來社員們的喊叫聲。

我首先想到去田里捉魚，稻田里的鯉魚下雨天喜歡往外跳。我對笑尚一說，他不敢去，他先說怕鬼，后說淋濕衣服爛耳朵要打人。經(jīng)過我的一番煽動，他總算答應(yīng)了。

我們離開教室，看見史老師頭戴斗笠從雨里趕回來，她的屁股有一塊黃泥巴印兒，不曉得在哪兒摔倒過。她隔老遠就大喊，同學(xué)門，不要亂跑！史老師說這話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了。橫雨把她的衣服全漂濕了，屁股，胸脯變得鼓鼓的。我拉上笑尚一起趕緊溜，身后傳來史老師的聲音，史建華！

10

我和笑尚拱回家，發(fā)現(xiàn)我娘不在屋，我的娘在給蠶兒喂桑葉，她沒有空給我找斗笠。我溜進屋，望見壁板上掛有兩頂新斗笠，斗笠上有我爹寫的“五谷豐登”的記號。我用竹扁擔(dān)將它挑下來，遞給笑尚一頂，自己戴一頂，然后偷偷跑出屋，走到曬谷坪，只聽到我娘娘喊道，你個化身子，你把新斗笠拿哪去？我沒理她的話，催笑尚快跑。

我們簸而簸而地跑到田垅，望見滿溪洪水蛇一般向山腳沖去，我和笑尚便扯開喉嚨喊道，大雨大雨狂——狂！淋死淋死娘——娘！盡管我倆的聲音格外大，但越下越大的橫雨聲和溪里的流水聲全把這喊聲吞進它們的肚子里了。一丘丘的梯田開始冒水，上丘田的水流進下丘田，下丘田又流向下丘田。清韭韭的禾苗只露出禾尖尖在渾水里擺動。

一個炸雷響過，嚇得笑尚渾身打戰(zhàn)。挽起的褲腳被水沖濕了，上身的衣服也飄濕了大半。我們都抱緊身子。我說上田垅，笑尚卻說水會沖垮田坎的。我說去溪邊，笑尚說溪邊也不能去，布溪要吃人，里頭有條惡龍。我說惡龍早病死了。笑尚說它生了兒子。我說，你是貪生怕死做和尚。笑尚沒回答我的話，他蹲下身子，摸了摸腳板，說，咦，華佬，我腳板碰到一條大魚呢！他這一叫，我想起路上流的水都是從田坎冒出來的，是有魚的。可是我們沒帶裝魚的工具，水里有魚也捉不到。我把眼睛四周一瞅，看見有一股水流向溪邊草坪去了，我就跑到草坪去找，那里除了幾只小蝌蚪和水蟲外，連個魚秧子也看不見。我再抬頭看草坪邊的一丘田，有個放水的源口在流水，不過水流細(xì)小，源口上蓋了一捆衫木刺，大魚小魚都難拱出來。我靈機一動，對笑尚說，馬衛(wèi)兵，你去把源口上的那捆衫木刺揭開，我們在草坪里可以捉魚了。笑尚一聽我叫他的大名，興致增加了幾分，他十分迅速地拱過去撬開衫木刺，并在源口上踩了一腳，一股濁水立刻沖了出來。

沒一會，一條條三四個手指寬的鯉魚從稻田流出，在草坪的淺水里嘩啦啦地游，它們在水里擺動著尾巴比我們還興奮。笑尚捉魚算個老手，他扯來一根馬蘭草穿魚，我的魚一條還沒有捉到手，他的馬蘭草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串住了好幾條魚鰓。

忽然，一條巴掌大的草魚從源口嘩的一聲跳出，沖進草坪，嘩啦嘩啦地亂鉆。我和笑尚幾乎同時奔向那條草魚，只是它離我近一點，我馬上擋住笑尚，說，個條魚是我目婁（見）的，歸我！笑尚沒辦法，嘴里說，那我?guī)湍阕?。我沒答應(yīng)他，我跑過去雙手按那條草魚，誰知草魚一碰到我的手，嘩地向前猛沖。我一連捉了幾次，都沒法制服它，快到溪邊時，我也急了，千萬不能讓它溜走了！我罵了句朝天娘，整個人撲向草魚，這回讓我擒住了，但我腳一滑，一下滾進溪里。一股急流把我送到了潭中央。

那時我會一點狗爬式游泳，在水里是半沉半浮。布溪潭里的流水并不急，而我落水的地方的下游二十多米遠處是一個五六米高的瀑布。人如果從那個地方?jīng)_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立在草坪的笑尚見我喝了不少水，他就大喊，快來人啊，華佬落進溪里啦！四周的水流聲和雨聲幾乎淹沒了他的喊聲。沒一會兒，我看見離瀑布處越來越近，我使勁劃水，卻毫無作用，這時我看見史老師的身影了，她的紅粉布襯衫非常顯眼！她拼命沖過來，“通”的一聲跳進潭里，她劃了幾下水就游到我身邊，一把摟住了我。

史老師把我抱到溪邊，開口問，建華，你沒事吧？我半天才回過神來，隨即撲進她懷里。“哇”的一聲哭了。我看見史老師也淚潸潸的，一個勁兒地揉眼睛，口里呢喃自語：總算撿回一條命??！

11

史老師送我回家，我娘已收工回來。她見我渾身是水和泥，開口罵道，你個屙痢的，你是去踩瓦泥還是開老荒？我沒敢回答。史老師也是一聲不響。笑尚放下斗笠就躲得遠遠的。我娘瞥一眼史老師，說，老師不像老師，學(xué)生不像學(xué)生。真是一朝皇帝一朝臣！史老師揩了揩額上的雨水說，大嬸，你莫要責(zé)怪建華，是我沒管好學(xué)生。娘說，雜里沒有你的事，大妹子你去。史老師說，大嬸你再不要罵他了，剛才建華滑進溪里，幸虧我及時出來找他……我娘打斷她的話，你當(dāng)老師太不牢靠了，就是放鴨子心中也有數(shù)啊，雜哪是在讀書？一期浪費我5角學(xué)費錢！史老師被我娘一頓挖苦，咬咬牙走了。我見史老師背過身子，淚水滾到臉上，便對娘發(fā)火道，你是個地主婆！

娘氣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朝我屁股一巴掌說，哪個是地主婆？我哎喲地叫一聲，又頂一句道，打死我你也是地主婆！娘更氣了，她順手從竹掃帚里抽出一根竹條子，高高地?fù)P在我頭上問，我再問你去溪邊做么事？我曉得竹條子打人痛得很，就吞吞吐吐地說，捉魚?。∧膫€要你去捉魚？娘嘴里雖然這么說，手里的竹條子卻落在我屁股上。我雖然猛然彎了一下腰，但是也好痛。娘說了句專門給我?guī)偷姑?，又是一竹條子打在我屁股上。并且拉住我的手防止我溜走?？礃幼幽镞€要打，我扯開喉嚨喊道，哎喲，打死人哩！我娘罵道，屙痢的，你還喊！揚手又是一竹條子。我就使勁喊，鬼打人了！

這時我屋娘娘風(fēng)急火急地從屋里撲出來，挪動小腳像鴨子擺水一樣跑攏來，她扯住娘的竹條子說，他不是野獸，用竹條子劈頭蓋臉地打！整個公社沒見你個做娘的！我娘與娘娘本來有點黑面，她沒好氣地對我娘娘說，你雜人黑白不分，他今日落進溪里了，他們老師送回來的。我見娘娘奪下我娘手里的條子，癟著嘴哭道，你打我，我要報仇。娘罵道，養(yǎng)你雜條屙痢的，不如養(yǎng)條狗。并要來牽我的耳朵。娘娘見機用身體擋開我娘，把我拉到一邊哄道，孫兒，莫哭莫哭，娘娘給你換衣服。

大嬸那時也拱攏來，她對我說，華佬，你罵她娘。我一邊哭一邊抹眼淚，沒工夫答應(yīng)大嬸。娘仍然怒氣未消，向我吼道，你雜牛屠戶，等你大片眼回來再松一松你的骨頭！我見有人保駕，故意向我娘說，也也也也！娘一聽舉起巴掌朝我打來，卻打在我娘娘的手上，大嬸拉開我娘說，嫂嫂，華佬六七歲的人，曉得么事？我娘說，溪里雜大的洪水，他去捉魚，還落到溪里去了，那二兩性命不要了？

那邊娘還在喋喋不休，這邊娘娘把我拖進她房里。我歪過腦殼向后一望，看見笑尚對著豬欄唱道：東方紅——太陽真——他把升字唱成真字。可他是正門大路地唱，唱得格外響亮。這也是我頭一回聽見他唱歌。隨后傳來我大嬸嬸的聲音，你個爛豆子，莫嚇我豬！大嬸嬸是個怪人，她把喂的豬當(dāng)做自己的兒子一樣。

12

幾場暴雨過后，谷穗兒一齊從禾肚里拱出來了。日頭一照，就變成金黃金黃的谷子。這期間不愁青菜吃，我便特別想吃新鮮肉（臘肉放久了麻口）。娘的錢不緊手時，逢到趕場，就帶個半斤八兩回來給我打牙祭。很想吃肉的時候呢，我總要對娘說，娘，我牙齒又咬到了自個的舌頭哩，過幾天有肉吃了！

有一天我爹從煤礦回來，帶來一塊豬肉，從學(xué)堂經(jīng)過，我和梨花正在教室邊的磉頭巖前扒“灰姑娘”（生活在松土里的一種昆蟲）。梨花口里還念道，灰姑娘，好漂亮，我長大了當(dāng)個灰姑娘。我見她一臉認(rèn)真，尤其她念這口訣我是頭一回聽見，我就問，馬梨花，你想當(dāng)灰姑娘？梨花點點頭，依然用食指在灰里輕輕地扒。額頭上與她娘一樣齊齊整整的悠悠毛讓細(xì)風(fēng)一吹，左右擺動。我又問，那我當(dāng)什么呢？梨花頭也不抬地回答，照舊當(dāng)灰姑娘，我極不樂意男人當(dāng)一個灰姑娘。正在此時，我看見爹穿一身簇新的藍卡其布工作服雄赳赳地走過來，開口罵道，華佬，你個菜（賊）日的，回去幫你娘做事啥！我站起來一把抱住爹的雙腿，拿拳頭狠狠地打他的屁股，嘴里說，打倒地主婆，打倒孔老二！我爹大聲罵，個條菜（賊）日的，把你養(yǎng)顛倒了！你看看，我給你買了一塊肉。我這才注意他手里的肥肉，重重的，有好幾斤。我從爹的手里搶過豬肉，對梨花說，馬梨花，到我家去，半日我娘要煮肉的，梨花笑了笑說，等我娘有錢了，自個到食品站去買，我應(yīng)道，我爹有肉票，你娘沒有。

爹伸手摸著她的腦殼說，梨花，到我家去，你娘不會說的，他說罷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說，華佬，你們史老師到不到這學(xué)堂來？我望一眼教室北邊以往地主婆住的房間說，史老師在屋里改卷子。爹說，去叫一叫你們老師，有她的信哩！梨花便尖著嗓子喊，史老師，史老師，史建華的爹給你帶來一封信！她喊過之后，房門吱呀地打開了，史老師探出頭，撫了撫額頭上的悠悠毛，朝我爹笑著問，大叔，有我的信？我爹答道，我路過大隊部，見國佬給你寫的信，順路帶回來了，史老師就微笑滿面地拱出來，從我爹的手里接過信，說，大叔，你建華這次期考語文得了九十六分，全班最高的。梨花急忙問，史老師我考了多少分？史老師說，馬梨花你也考得蠻好，比建華少一分。她說完請我爹進屋坐，我爹客氣了幾句，說，以后把華佬管嚴(yán)一點，他不認(rèn)真讀書，你替我用竹篾片打他的屁股，這不犯法。史老師笑而不答，有點害羞的樣兒。

等史老師回到她的屋里，有一條狗跑到我的身后，黃眼睛瞅上了我手拎的豬肉。我爹連忙趕走狗。我覺得我的手好酸，沒勁拎肉。我去問梨花，馬梨花，你拎不拎得動雜塊肉？梨花鼓起嘴巴，沒答話。爹見我吃力的樣子，接過肉去說，這么多年的飯白吃了，身上二兩勁都沒有。我對爹嘿嘿一笑，再去問梨花，你要扒“灰姑娘”？梨花說，我以前考試都是第一名，到了你們學(xué)堂，我只得一次第一名。我說，我不要第一名，第一名給你好嗎？我爹笑道，梨花，你目婁我苕兒好想巴結(jié)你，到我屋去吃飯。聽爹一說，我不管她答不答應(yīng)，拉起她的手，向自個家簸而簸而地跑去。梨花開始跑得不快，后來像一只蝴蝶飄起來。

那回我和梨花一起打了一次牙祭。

吃飯時，我爹興致極高，他對娘說，國佬給史老師又寫了信，是我從大隊部帶回村的。娘放下筷子說，你雜空腦殼，么不曉得拆開目婁一目婁?

國佬是我當(dāng)兵的哥，書名叫史建國，這一年我快滿八歲，我哥國佬二十歲了，他足足比我大十二歲。

從那次吃肉，聽娘的口氣，她不愛史老師。

13

一眨眼又到了暑假，天氣熱得使趴在門檻邊的狗們個個伸出長舌頭，發(fā)現(xiàn)生人熟人都懶得哼一聲。然而楓香坪的布溪的水，倒是清清洌洌的，真像一匹白大布從楝樹林里不慌不忙地流出村外。村里人愛在布溪的潭里洗澡，特別是傍晚天斷黑時，大家來到溪里洗個澡，回家好睡覺。我去溪里洗澡，大多是上半日瞞著我娘去的。我娘不準(zhǔn)我到那些深潭里去洗澡，說有水鬼。我不怕水鬼，水鬼也不一定要拉我的腳。

我記得常和梨花偷偷去洗澡。一次中午時分，日頭曬白了路上的黃土，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忙著收割，長長的曬谷坪已鋪開一床床竹篼簟，隊里的保管員財喜手拿谷扒攤開堆在篼簟上的黃燦燦的谷子。我和梨花先在曬谷坪里搖風(fēng)車，我們輪流搖，又輪流拱到風(fēng)車的屁股后讓扇來的風(fēng)吹到身上。后來財喜要吹谷里的空谷殼，我們才跑到布溪去找螃蟹。

我們綰著褲腳翻了好多石塊，沒見爬出一只螃蟹，我興致大減，提出洗一個澡。梨花答應(yīng)幫我拿衣服。我脫光衣服小心拱進淺水里，梨花坐在石板上叫我泅一泅水，我吃了幾次水的虧，不敢往深處去，只在淺水泅了一圈。梨花便笑我泅得不快。請將不如激將。我不服氣，對梨花說，馬梨花，你望著，我不光會泅水，還會像水牛一樣把腦殼埋進水里游！說罷將腦殼埋進水里亂摸一陣。當(dāng)我從水里抬起頭，看見梨花哼哼地笑彎了腰，弄得我莫名其妙地跟著她笑。

她笑過以后，對我說：史建華，你的屁股翹出老高老高的，你不曉得？我揩掉臉上的水珠，想笑卻沒笑出來，反問她，有本事敢來比一比嗎？梨花回答一句敢，立即脫光單衣單褲，光著身子輕輕拱進水里。其實與我一樣只會狗爬式泅水。她一下來，我打水仗有了對手。我向她澆了一把水，她急忙喊道，莫澆水！見她不高興，就浮到水上，故意學(xué)一聲牛叫。

梨花整個身子浸進水里，好像一條雪白的魚。我爬到她的身邊，見她一個勁兒吹水泡，我也跟著吹。溪邊的一棵大楝樹上有只啄木鳥正“梆梆梆”地啄著樹干，像彈月琴一樣。我對梨花說，馬梨花，你唱首歌吧，梨花望一眼我說，你不澆水，我唱一首娘教的花鼓戲。我說要得。她把腦殼一擺一擺地唱道:我命苦，真命苦，一生嫁不到一個好丈夫。人家的丈夫做官又做府，我嫁的丈夫只會打腰鼓……

梨花的歌還沒唱完，我望見我爹和梨花娘香嫂從溪邊拱上來。我以為他們來找我們，趕急叫梨花躲起來。我倆把衣服塞進溪邊的箬竹葉里，悄悄地躲到一塊大石砣的后面。梨花比我想得更周到，扯來一把箬竹葉帶在頭上。

爹和香嫂有說有笑地坐到一塊陰涼的青石板上，格外親熱。我暗想，爹是不是把香嫂當(dāng)做我娘呢？好半天，我的身子有點發(fā)冷，看見他們才離開。那只啄木鳥換了一棵樹，還在“梆梆”地彈月琴。

我們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跑回村里，生產(chǎn)隊在倉庫門口分口糧，出納是三叔，他拿著花名冊念名字，財喜手拿一把大秤，叫秤谷的社員捆好籮筐繩。我路過那里，三叔正念我娘的名字，隨即改口叫大嫂嫂。我就跑攏去幫我娘擺好籮筐。娘看見我，便問，華佬，你目婁（見）你爹嗎？我剛說出“目婁（見）爹和”這幾個字，連忙忍住了，我怕娘萬一曉得我去溪里洗過澡，一定會拿竹條子打人的。娘接著問，目婁（見）你爹啦？我搖搖頭。老隊長用撮箕往籮筐倒谷時笑著對我說，小片眼，你已變成小后生了，該討個堂客。我娘替我應(yīng)道，雜條老隊長，我華佬是個伢兒哩。

娘講這話時掩不住幾分興奮勁兒。好光景還剛剛起頭呢!

面對慈祥的娘，我頭一回反悔不該對她玄謊。

14

天氣回涼時，開始報名上學(xué)，報名的前兩天，那個提著紅木箱的剃頭匠來到我們村，他一進門，我的腦殼又要變成電燈泡。

剃頭匠是我爹那個煤礦的，每逢星期日或者輪休日，都要到鄉(xiāng)里來剃頭。而每次爬上楓香坪，吃飯期間就準(zhǔn)時拱進我屋來。他比我爹年紀(jì)小，但看起來與我爹差不多大。他這次拱進我屋院子，我爹坐在堂屋門檻邊，用竹篾織筲箕。我公公拿柴刀幫我爹破篾。我娘娘拿銅錢幫三嬸刮痧。我在屋前的南瓜棚邊滾鐵圈，啷啷啷地滾過去，又啷啷啷地滾回來，都沒注意剃頭匠走攏來。他首先對我爹喊道，哥佬，你真是兩頭忙！我爹抬頭向他一望，說，屋里的筲箕屁股都通了眼，要用哩。剃頭匠放下紅木箱，坐到我爹的長凳上，拿出紙煙，給我爹一支，然后為我爹點燃。再抽出一支遞給我公公，我公公說不吃紙煙，他就自己吃了。他吸了兩口煙，向我喊道，建華，建華，過來過來。我聽他一叫，啷啷啷地滾著鐵圈跑到他面前，拿現(xiàn)話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瞇眼向我一笑：我叫狗來問。當(dāng)時我未弄明白狗來問這三個字的意思，還以為他真叫狗來問，便說，不準(zhǔn)你剃光頭。他應(yīng)道，你去問一問你娘，要你娘拿銅錢來，給你剃個平頭。我說不剃平頭的話，不準(zhǔn)你吃我家的飯。

我娘接過話道，雜個屙痢的，講話口氣大，爾后對剃頭匠說，師傅上來得正好，你目婁我華佬毛長嘴尖，過兩日他要上學(xué)，雜副樣子不讓老師笑話？我就討好地跟娘說，娘，雜回讓我剃個平頭。娘聽我一說，把雙眼一瞪，剃你個鬼，你不曉得你腦殼上到處是虱的蟣子?我雙手一叉腰，我不剃！娘喝道，你目婁一目婁你當(dāng)面是哪個坐在那兒？娘的意思說我爹坐在前面。我望望我爹，我爹依然不快不慢地織筲箕。我瞧瞧我公公，公公的那雙老繭手仍然靈活地破著竹篾，發(fā)出悠長的嘶嘶聲。我又對我爹討好地說，爹，我不剃光頭，就是剃笑尚的“牛糞堆”也比光頭強。我爹哄我說，再剃一回吧！我嘴里嘀咕道，你講過幾萬回了。剃頭匠在旁邊說，罵你爹，我保證給你剃個平頭！他說這話，我娘已端來木臉盆水，叫我蹲下身子。我歪著腦殼，沒理我娘，娘是個急性子，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按到臉盆前頭，口里罵道，你雜要死的，是剃你腦殼上的毛，不是剮你身上的肉。我掙脫娘的手說，要剃你自個剃光頭。娘反手拉住我，朝我屁股一巴掌，說：養(yǎng)你雜條二百五！是前世的對頭！

我一受痛，準(zhǔn)備抬頭大喊，卻聽見有人唱共產(chǎn)黨像太陽，照在哪里哪里亮。非常悅耳、好聽。

15

這是史老師和梨花的歌聲。

娘看見史老師走近，故意提高聲音說，你十二塊補疤喜歡哪一塊？還想剃平頭，又不照照鏡子！ 娘講這些話后來我明白是沖史老師說的。史老師讀高中時與我哥是同學(xué)，她喜歡我哥，哥喜歡她。畢業(yè)時他倆有了那個意思。后來我哥當(dāng)了兵才沒把生米飯變成熟米飯。她與梨花一樣小時候隨她娘改嫁搬到楓香坪來的，不是史家人，以后才改的姓。我娘不是不喜歡她，因為我哥那時在部隊喂豬喂得好，有可能要留在部隊。即使退伍回家，爹也想把他搞進國營煤礦去。娘不準(zhǔn)他在農(nóng)村找對象。在煤礦娶個堂客，有公房住。不跟泥巴腦殼打交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史老師來我屋，是叫幾個班干部先去幫忙清理教室和她的辦公室。她不顧我娘難看的臉色，笑吟吟地向我娘打招呼，大嬸，你好忙啊！我娘說，史老師你斷個理，學(xué)生伢聽不聽大人的話？史老師咽地應(yīng)了一聲。娘說，我要他剃個腦殼，真好像要剁他的腦殼一樣，史老師收住笑，拉上我的手說，建華，我?guī)湍阆搭^毛。我低聲說，史老師，我不想剃光頭。史老師說，人講的是心靈美，明白嗎？我氣鼓氣脹地說，我不要心靈美。史老師揚起柳眉說，我跟你講的雷鋒、董存瑞、張思德、王杰都是心靈美的?。∥覒?yīng)道，可是他們都死了呀。史老師應(yīng)道，還有很多很多英雄人物沒有死。我問，他們能長命百歲嗎？她說，比長命百歲還要長。

我無話可說，讓史老師洗完腦殼坐在凳子上，等剃頭匠圍上那塊全是油泥的白圍布，我忽然想哭。剃到一半時，我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我發(fā)現(xiàn)史老師立刻慌了神，不知所措地蹲下問，史建華，是不是剃頭師傅把你剃痛了？我的嘴癟得如同鯰魚口，淚水大顆大顆地滾出來。我語詞不清地說，史老師，我……

當(dāng)時我想說的那句話是好想剃個平頭。史老師見我傷心的樣子，她的雙眼馬上變得濕濕的，霎時兩顆晶瑩的眼淚悄悄流到臉盤。剃頭匠見狀說，建華，你惹出麻煩了，你老師跟著你哭了呢！史老師急忙揩掉眼淚，不好意思對剃頭匠說，我心軟，見不得眼淚。

這時，剃頭匠朝史老師討好似的嘿嘿一笑，有一種不懷好意的樣子。

我公公破完篾，一個勁兒夸史老師有能耐有本事，趕鴨子一樣讓那群學(xué)生服服帖帖。我爹趁機給他的竹煙筒裝上煙絲，讓他吃煙?？诶飭柺防蠋?，國佬給你寫信來了沒有？史老師應(yīng)道，我不要他再給我寫信。她講得很輕，并掏出手巾不停地揉眼睛。

剃頭匠又向史老師笑了幾次，笑得史老師都不敢望他。我娘在屋里把房門關(guān)得砰砰響，史老師也不敢朝那邊望。

三嬸的背和肩部都刮起了紅斑，還要我娘娘給她的軟腰刮痧。

16

下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史老師組織我們搞勞動，任務(wù)是每人撿一筲箕牛糞交給生產(chǎn)隊。我和梨花拱回我屋去找矮筲箕，看見灶上有一碗剩飯，我就伸手抓一團塞進口里。我娘在門口正好望見了，瞪著眼睛罵道，養(yǎng)你雜條饞吊頸鬼！我?guī)卓谘蔬M肚子里，向我娘翻著白眼珠說，也——我娘說，剛才我看見幾只麻雀飛到碗里啄飯呢。她說罷見梨花在屋外等我，又說，你爹大片眼讓她娘迷住了，你不能讓她閨女迷住啊！我沒回答，向娘癟癟嘴。

我從灶屋拱出，找一條矮筲箕拖出來。梨花問，你娘是不是講我娘的是非？我調(diào)頭往后一望，發(fā)現(xiàn)娘伸長脖子還望著我倆，輕聲講，我娘講我爹沒怎么用，讓你娘迷住了。梨花鼓起嘴巴說，我伯伯有回還打我娘了呢。我問，是爛耳朵打你娘？梨花說，他是我伯伯。我說，你那條伯伯，給我爹舔屁眼，我爹還嫌他舌頭粗了。梨花沒做聲，我又說，村里只有他住破茅屋棚。

我們走過黑改屋，老遠看見我干爹哈哈手拿蓮花落呱噠呱噠地唱道：三日沒打蓮花落，肚子餓得咕咕叫……

我前頭已說過，我娘說我命太惡，怕不好養(yǎng)，拜討飯的哈哈為干爹，哈哈是方圓有名的叫花子，光他那身衣服，差不多要穿年把時間，油泥嘎兒滿身都是。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兩件寶物：一副蓮花落，一個是裝飯菜的長竹筒。那時我頂討厭哈哈，我娘要我叫他干爹，我只好開口叫，他就樂呵呵地應(yīng)，并開口一句繼兒好，閉口一句繼兒聰明。他把打蓮花落時唱的奉承話，極順口地說給我，讓我娘眉開眼笑。

這回我本來準(zhǔn)備和梨花偷偷溜過去，黑改爹青西看見了我，趕忙對我干爹說，你繼兒來了，你要給點見面禮。哈哈收住蓮花落，混濁的眼睛盯住我，張開跑風(fēng)漏氣的嘴問我，你爹在屋嗎？我瞥一眼這個討米的干爹，學(xué)著他的聲音說，我——屋——沒——得——人。我說這話真想對他做個鬼臉，哈哈沒有計較我講的話，堆起笑臉問，你娘做工去了？我點點頭，這時瞅見黑改和讀現(xiàn)書的留級生史五蛋兩人仍偏著腦殼望著哈哈，我就輕聲說，黑改，撿牛糞啊。黑改伸個懶腰，忙叫史五蛋用鋤頭擔(dān)起筲箕，黑改爹青西對黑改說，苕菜（賊）日的，莫把我的新筲箕搞壞了。青西的輩份比我小，覺克主建少，本志由豐昌。他是少字輩，我一般直呼其名。我就說，青西，我們老師布置有任務(wù)，生產(chǎn)隊的筲箕太高了，要我們回家找矮筲箕呢！青西擺擺手說，沒空和你們打嘴巴官司。 哈哈敲敲他的竹筒，問我要不要吃飯，他說吃百家飯好養(yǎng)。我沒領(lǐng)他的情，扛起筲箕說，哪個要吃你的飯，他們把有蛆的飯菜送給你。哈哈應(yīng)道，莫講苕話，口糧是上天賜的，每人都有一份。 大家不再理他，只有史五蛋說你莫去我家，我家的狗專門咬人。我們走出好遠，齊聲學(xué)他唱道，三日沒打蓮花落，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偷偷回頭一望，看見哈哈朝我直笑。

我們四人走上大路，立即望見一堆大水牛糞，足足有一筲箕。史五蛋說是他先目婁（見）的，我說是我先瞅見的，黑改說是他先目婁（見）的，只有梨花沒有表態(tài)。史老師布置任務(wù)時要求兩個人一組，我和梨花為一組，史五蛋和黑改一組的，我要梨花斷個公道，是哪個先瞅見的，梨花用手指頭指了指我。史五蛋說你倆是一塊的，不算。我再去問黑改，黑改望一望史五蛋，又望一望我，軟下來說，史五蛋，我曉得華佬眼尖，恐怕是他先目婁（見）的，史五蛋把筲箕一丟，說，不和你一組。梨花說讓他一個人一組，我們?nèi)齻€人去撿。史五蛋說，我爹答應(yīng)我撿12擔(dān)牛糞送到學(xué)校門口來，每回上勞動課交一筲箕。我應(yīng)道，只要我考第一名，史老師替我撿牛糞。我向史五蛋玄了一謊。史五蛋不服氣，可是想不出話來，就說，我姐出嫁時我得了很多轎門錢。我的眼睛眨了幾下說，我娘拜堂時，我在堂屋門后向我爹要了一缸子銅錢！史五蛋閉住嘴，顯然被我的話弄住了。梨花則哼哼地笑，黑改也非常討好地瞅著我。我得意地向那堆牛糞嗅了嗅，覺得并不臭。

待我們回到教室，教室門口已有一排牛糞擺著。史五蛋的爹站在兩筲箕牛糞中間揩汗。

17

那時候有好多事全忘到后腦殼了（全忘記了），記起來的并不是很多。

在田垅里摸田螺、捉田雞；在山里放野火、燒黃蜂；在屋里搞只紡織娘去惹螞蟻……這樣的事情我都做過，有些做不得的事我照樣做過。有一回是星期日，也就是我公公、娘娘在這一天的同一個時辰先后去世的日子。之前我記得史老師要我攢勁（用勁）學(xué)習(xí)，把中考考好，向我哥哥報喜。

但是那日早上，笑尚就來邀我到生產(chǎn)隊的苕地里摳苕燒著吃。我娘望見笑尚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對我說，華佬今日莫到哪兒去，你要守著你公公，你公公恐怕不行了，我口里答應(yīng)著，心想，毛主席都死了，我公公還死不得？我把娘的話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看他們在屋里忙著為我公公做壽衣，我偷偷溜回我娘娘的屋，娘娘身靠竹床在輕聲嘆息，看見我進來，嘴唇張了一下，聽不見她聲音，可我還是客氣地對她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吃您的糖。我估計娘娘沒勁答話，就輕手輕腳地穿過竹床，立在門后旮旯的尿桶前，怵怵地往床上一望，借著床頭的那一盞桐油燈的光，看見我公公張開大嘴，臉皮蠟黃，雙眼死死地盯著床頂。好像只有出氣，沒見進氣。有時候喉嚨還咕嚕咕嚕地響。我越看越怕，邊看邊退出房子，出門時我摸了摸娘娘的手，她的手還有熱氣，我巴在她耳邊說，娘娘你不能死，我屙糞要你揩屁眼哩！我目婁（見）娘娘勉強一笑，我也嘿嘿笑一下，調(diào)頭拱出房子。笑尚看見我，連忙向我揮揮手，我倆于是簸而簸而地往村后跑去。

村外已是清清爽爽的秋天。我和笑尚首先鉆進隊里的石坨地，石坨地有很多未割掉的枯黃的苞谷樹。一般苞谷樹跟甘蔗一樣，有的格外甜。我和笑尚就是想尋一株沒有枯黃的苞谷樹來吃。找來找去，笑尚找到一株半黃半青的苞谷樹，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拗?jǐn)喟葮?，塞進嘴里一嘗，又馬上扔掉了，他說不甜。我們翻過石坨地，看見有塊自留地還有好多秋南瓜和茄子樹。笑尚說，我們倚在這邊打南瓜，比一比哪個手準(zhǔn)？他說著拿起一塊石頭向南瓜樹砸去，沒打著南瓜，卻打在南瓜藤上。

我一看也來了勁，舉起一塊大石坨朝南瓜砸去，一個小南瓜立即被我砸個稀爛。又一個大南瓜被笑尚砸個大洞。我彎腰去找石坨時，笑尚咧嘴向我喊道，華佬，我又砸到一個！我偏過腦殼向他一望，見他搬起飯碗大的石頭，口里還罵道，我要把菜（賊）日的財喜的南瓜全砸爛！

從他的話里我明白南瓜是保管員財喜的，便對笑尚說，我不打了，財喜是黑改的伯伯，我和他無冤無仇。笑尚說，那日老隊長和財喜扣了我屋的口糧，你看見旮旯邊有個大紅南瓜，我要把它摳個眼往里頭屙泡尿，讓財喜去吃！我說，我不做壞事，你打財喜的南瓜，我去告狀。笑尚連忙停止他的報復(fù)行動，他對我笑著說，華佬，我去偷苕偷橘子給你吃。

正在這時，從村里傳來哭喊聲，是不是哪個屋老人了？我仔細(xì)一聽，有我娘的哭聲，她的嗓門又尖又大，在關(guān)鍵時刻全發(fā)揮出來了。她哭的那聲“我的爹你舍得丟下我們啊”，全村人都能聽見。

這天，是我公公先過世。

18

一九七八年，我九歲時，我將告別楓香坪學(xué)堂。

去大隊小學(xué)報名的九月二號，我和梨花、黑改三人路過教室，見史老師坐在北邊的房子給學(xué)生報名，忙得不可開交。她除了給新生報名登記外，有時還要幫他們?nèi)W(xué)名，那些貓佬，哭佬的小名是不好做學(xué)名的。

我走近門口向她喊道，史老師，我們也去報名！她聽見我一叫，掉頭往后一看，急忙招手說，史建華你進來。我拉上梨花和黑改的手拱進來，她就招呼我們坐。我沒坐，問道，史老師你有事嗎？她應(yīng)道，有些話想再說一說。梨花接過話道，老師你講，橫豎我們都喜歡你。史老師放下鋼筆微笑地說，能教你們這樣聽話的學(xué)生，我當(dāng)老師也有勁。如果將來不能再當(dāng)老師，我也心滿意足。她說這話立起來拉住我和梨花的手，動情地說，我算不算好老師？我想到她救過我的命，便拿出漂亮話說，史老師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師，就是祝英臺和梁山伯的老師也頂不上你！梨花也幫腔說，我長大了也要當(dāng)個像你這樣的老師。史老師連講幾個好字，認(rèn)真地說，你們到大隊去讀書，照樣聽老師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我插上一句道，我和爹講好了，我長大了不去挖煤，去開機帆船。史老師笑著說，那更要好好讀書嘛，你哥在部隊仍然不忘學(xué)習(xí)呢！我說，我哥專門喂豬，又不打仗，要是我當(dāng)兵，去打美國紙老虎！史老師說，只要你肯攢勁讀書，會比你哥強。我眼睛眨了眨問，史老師，你給我哥做堂客，要不得？我哥保證給你好多好多的轎門錢。史老師聞言，臉騰地紅了，好半天才說，細(xì)伢兒怎么管起大人的事了？你娘要你哥娶個吃居民糧的堂客，一般人哪里配得上？我說，我爹說你配得上。史老師說，你是個小孩不懂事，我早跟你哥斷了來往，我現(xiàn)在還要在楓香坪過日子。

她講得很輕松，似乎有難言之隱。黑改在旁邊催道，華佬，我們報名不能遲到。史老師就送我們出門口，之后她什么話沒說，梨花對她說，老師，有空我回來陪你改作業(yè)。她沒回答。

我們?nèi)穗x開學(xué)堂，史老師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遠去。梨花見了說，史老師舍不得我們呢。我轉(zhuǎn)過身子，對史老師叫道，老師，我讀三年級還要考第一名！

史老師倒像一株高粱長在那兒。

19

那日報名回來，我和我娘吃晚飯的時候，史老師空腳吊手地拱我到屋，她開口問我，史建華，給你們報名的老師是不是馬老師？個子蠻高的。我正端著飯碗瞅住那碗青辣椒發(fā)呆，我娘說，要是喂條割肉豬就好，每日割一塊肉來煮。我娘有意與史老師黑面，很少和她搭話。我見史老師問我，仔細(xì)想了想那個報名的老師，朝史老師點點腦殼。史老師在我屋里擺菜碗的高凳旁坐下來，再問，馬老師沒和你說么事話？我搖搖腦殼。其實馬老師問了好多話，問我從楓香坪來的這些學(xué)生，哪個成績最好，哪個最頑皮，哪個頂聽話（顯然曉得我是班長）。也說我們史老師會教書，有水平。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大串。

史老師說，我事先和馬老師打過招呼，要他好好照顧你。史老師講這話，也許是給我娘聽。我娘對史老師的話，無動于衷，邊吃飯邊說鬼辣椒辣死人。史老師向我娘笑笑說，大嬸，你總舍不得吃點好的。我娘應(yīng)道，沒得錢啊，我屋里只有雜副攤子，一個銅錢來，要個銅錢出。史老師沉默一下問，大嬸，國佬最近沒有信吧？我娘答道，他說他想通了，不想在農(nóng)村討堂客。我娘說完，瞟一眼史老師。史老師說，我以前給他寫信說，我只有這個命……我娘急忙說，史老師你是個好閨女，哪個娶了你，保證會享福，我國佬倒沒雜個福氣。史老師說，說正門大路話，我是想在楓香坪找個婆家，一來可以照顧我娘，二來我離不開那些學(xué)生伢兒?？墒侨缃駞s不行了，村里人說我被國佬欺侮過……

史老師沒有再說下去，眼里冒出了眼淚。跟那次我剃腦殼時我見到她哭的情形一樣。我娘說，大妹子你莫傷心，沒有的事說不圓。史老師說，有的話講得那么真。我娘答，讓他們?nèi)ソ缆铮酝掖笃酆拖闵┯悬c那個，全村人不照樣說得有鼻子有眼？史老師說，我倒不要緊，怕影響國佬的名聲，建國他的前途要緊。我大不了不當(dāng)老師，嫁到外地去。我放下飯碗，坐到史老師身邊說，史老師，我長大了討你做堂客，要不要得？史老師被我問紅了臉，不知說什么好。我娘罵道，雜條二百五，雜條油談生！哪個叫你亂講話？你今后討得堂客，天要變瓜棚！

我的滿腔熱情，頓時被我娘澆熄了火。我癟起嘴，唯有黔驢技窮地吼道，也也也也也！我娘又氣又笑地罵道，雜條屙痢的。史老師揩掉眼淚，摸著我的腦殼說，建華，對人要有禮貌，曉不曉得？我向我娘偏偏頭，一下子撲進史老師的懷里，緊緊摟住史老師。史老師立即叫道，建華，我怕癢，快放開！我就是想摳史老師的癢，不讓她哭。我先在她較軟腰兩邊摳，沒摳著，后來想伸手到她的夾肢窩，卻捉住了她的奶子。史老師沒生氣，口里求饒道，建華，我服輸了，你莫摳癢。我放開史老師，望見我娘瞪著我說，二百五，你老師還是個黃花閨女。我向娘嘿嘿一笑，斜眼去瞅史老師，史老師板著臉說，你千萬莫變成化身子！我淘氣地望著史老師鴨蛋形臉和額上的那排悠悠毛，感到她仍是那么慈祥。

這一年，出乎我的意料，史老師閃電嫁人。

我更沒想到，史老師嫁給了煤礦的剃頭匠，他比史老師大20歲。

她拜堂時我病了，發(fā)高燒，又出痘，沒空去攔轎門。反正我哥也從部隊回了家，據(jù)說史老師曉得我哥回來后，哭了一個晚上。我哥從那時起，發(fā)毒誓再不回到家鄉(xiāng)來。他更不愿轉(zhuǎn)業(yè)到我爹的煤礦去。

20

日子一晃則過了好幾個年關(guān)。山上的茅草青了又變黃，黃了又長青。我和梨花已考上初中。讀初二時我們那開始實行土地責(zé)任制，大伙喜氣洋洋又忿忿不平地忙得像螞蟻搬家。生產(chǎn)隊的耕牛、打禾機、斛桶、風(fēng)車、籮筐、犁耙、谷扒等東西分到各家各戶；倉庫里的谷和苞谷、麥子、高梁以及種糧，也按工分按人頭分進各家。

記得栽田期間，我和梨花從公社中學(xué)回來，老遠望見梨花娘香嫂拿掃帚在倉庫門口邊掃那些散落到地上的零星谷和麥子，大概掃回去喂雞。保管員財喜立在空空的倉庫里罵朝天娘。梨花娘一個勁兒掃，沒去聽財喜的牢騷話。

我和梨花走近梨花娘身邊。香嫂抬頭望見我們，輕聲問，你們放學(xué)了？今天是星期幾你們又回來了（我們在公社中學(xué)寄宿，一個星期只回來一兩次）？我搶先答道，星期三了。香嫂直起腰，問梨花，你帶的那么多菜又吃光了？梨花老老實實地答道，華佬要我陪他回來。我插腔說，我要我娘煮點好吃的菜，哪個像你梨花天天吃腌菜？香嫂笑道，你屋大片眼是工人。

香嫂笑的時候，眼角爬滿了魚尾紋，好像不是往年的香嫂。人老一年，牛老一春。這俗語有點道理。我爹以前和她好的那一段光景，算不算得上是她最有魅力的年月呢？

和香嫂分別，我惹梨花說，梨花，你小時候總愛唱花鼓戲，我命苦，真命苦，一生嫁不到一個好丈夫。梨花說，現(xiàn)在不唱了，唱這歌好丑哩。正說著，笑尚牽一頭黃騷牛走過來，他邊走邊咧著嘴學(xué)羊叫，那叫聲與羊叫聲格外相似，他望見我，洋洋得意地對我喊道，華佬，你目婁我的黃騷牛前身高后身矮，相打（打架）格外有勁！

那頭黃騷牛有對張張角，走路腦殼一甩一甩的，渾身有勁，我被它吸引住了，急忙問，我娘分得么樣牛？笑尚說，那我不曉得。這是我拈鬮分得的，爛耳朵（他一直稱呼他的后爹大名）沒得用，拈鬮不里手。我說，你黃騷牛偷不偷莊稼吃？笑尚笑道，有牛娘就不偷莊稼。華佬，你莫讀書了（他小學(xué)畢業(yè)再沒讀書），每日目婁牛相打，昨日我牛與布溪大隊的一條黑牛打了一回，差一點把他們黑牛送上西天。梨花心痛地說，哥，莫讓牛相打。笑尚說，我就要讓牛長肥，要它稱王稱霸。

梨花娘從后頭走攏來，她聽見笑尚沒來由的話，開口罵道，你個屙痢的，一日到黑只曉得牛相打，如今不是生產(chǎn)隊，打傷自個牛劃不來，打傷別個牛賠不起，到時候犁田做陽春沒得牛，就叫你去拉犁！笑尚應(yīng)道，把牛軛擱在我肩上，我拉得動。香嫂見狀又罵了一頓，笑尚才把牛牽走。

他路過村子的學(xué)堂，撿一塊石坨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鐵鐘上當(dāng)?shù)厍昧艘幌隆Ｂ犚婄娐?，從教室里頭立即拱出義佬，伸手抓住笑尚的耳朵，往上一提吼道，哪個叫你調(diào)皮搗蛋！笑尚向義佬咧一下嘴，摸摸那只被提的耳朵，一聲不響地走了。他那黃騷牛倒發(fā)出一聲極威風(fēng)的長叫，前腳還在路上刨了幾下，向義佬示威。

義佬是史老師拜堂成親后，才被請來當(dāng)民辦老師的。他只是個初中生，可他爹是老隊長。義佬比史老師要惡要狠，他用竹篾板打人，還不準(zhǔn)哭。而對笑尚這樣能挑百多斤擔(dān)子的小后生，他照樣敢提耳朵。

自從史老師走后，換上義佬當(dāng)老師，我對這間教室便失去了感情，似乎沒去過那里讀過書一樣。有一回星期日爬進教室，往講臺上屙了一泡屎。我還想尋一茬粉筆，在黑板上寫幾句損人的話，但沒找到粉筆。

21

我和梨花分別之后，簸而簸而地跑回家，發(fā)現(xiàn)灶屋門口都冒出了青煙。

我走到門邊，目婁（見）我娘高高地?fù)P起巴掌要打我爹，我爹拿著吹火筒對著我娘猛吹。我見到他們像細(xì)伢兒一般鬧著玩，我想我爹還是喜歡我娘，娘依然喜歡我爹。我站在門口當(dāng)中不耐煩地問，你們搞么名堂？娘掉頭見是我，問，華佬你回來了？我嗯地答一聲。娘說，剛才叫你雜條好吃懶做的爹給你哥寫封信，他硬是不肯。你回來正好，給國佬寫封信。我將帶菜的杯子往灶屋的凳上一放，沒答話。我爹見了說，建華，你莫學(xué)你哥那一種怪脾氣。娘接過話道，曉得國佬雜樣喜歡史老師，我當(dāng)初就讓他們拜堂成親！爹挖苦道，如今有戲唱了，他呆在部隊不肯回來，又不肯結(jié)婚，看你怎么辦？我不愿聽他們打嘴巴官司，嚷著道，我肚子餓得咕咕叫。

吃完飯，聽我娘說，我家分得的黃騷牛很正路，它不挑人，而且能聽懂人的話。是生產(chǎn)隊的那條花牛婆生的。我曉得隊里的花牛婆，只有它是花牛，幾年前從田坎上摔下來，摔斷了一只腳，后來被我二叔綁著殺了。那回隊里晚上煨牛骨頭。我差點兒和笑尚打起來。開始是我二叔把一塊煨好的牛骨頭叫我啃，被笑尚從背后搶走，笑尚說生產(chǎn)隊的牛肉人人有份。我仗我二叔在場，罵他的娘偷人，氣得笑尚要砸我，被我二叔用尖刀擋開，二叔嚇?biāo)?，你再惹事，把你雞巴割了煨湯……

我家的那頭黃騷牛的確溫順，它的外號叫爛豆子，就是大人們罵我們小孩常罵的話。爛豆子還有這點好處，晚上天黑后，它自己曉得從山上回來，從不讓人擔(dān)心它會走失。

我和它有些感情哩！

那年冬天，山上的雪剛?cè)诨?，我和黑改把牛趕到離村子很遠的竹葉山里，山里遍地野竹子，在這樣的冬天，牛能吃上那樣青的竹葉，是非常不易。但山里有很多的斷谷、石縫、窟窿，人不小心掉下去，是很難出來的。打獵的人把這些暗縫、暗洞叫做鬼洞，表面看不見，雜草枯葉將其蓋得嚴(yán)嚴(yán)的，如果踩上去就會陷下去，是很危險的。平常大人是不準(zhǔn)去這樣的山。

那天我準(zhǔn)備趕?；丶?，看見一只松鼠在幾棵古松里竄來竄去，大概尋找一點過冬的糧食。我連忙追過去，松鼠并不怕我，在我眼前兩米多遠的地方跑，我想捉住它，便忘記了危險。還沒追上十幾米，我一下子滾進了鬼洞里。幸虧我穿了棉衣棉褲才沒傷著。那個鬼洞有七米左右深，我在地下往上一望，只看見一小塊亮光，空手是上不去的，在地下大喊上頭不一定聽得見。但我在洞里喊了好半天黑改，上頭沒見一點反應(yīng)。

過了兩頓飯久，我急得只想哭時，我聽見爛豆子在上頭哞地長叫，是那種悲壯的聲音。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我聽見黑改的聲音，便大聲地喊他，叫他放下繩子來。黑改急中生智，放下一大把葛藤，我順著葛藤終于爬出了鬼洞。黑改見到我說，華佬，我是聽見爛豆子叫，過來目婁一目婁你在不在。我就沖著爛豆子說，爛豆子，今日你又立了大功。爛豆子扇了扇耳朵，向我望一望，伸出舌頭去摘竹葉。

嘿，真聰明的爛豆子！

22

一眨眼，我和梨花告別了公社中學(xué)。

對于初中畢業(yè)考試，我倆都滿懷信心。我和她一般名列前茅，何況我們那所中學(xué)是全縣重點的學(xué)校，在全地區(qū)也是不錯的。升學(xué)率極高。

平常，在那個悶熱的酷暑，我和梨花都在早上和下午把牛趕到山上去吃草。

我記得我接到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的那日下午，我和她去布溪上頭的楝樹林里放牛，天忽然變陰了，隨后刮起一陣狂風(fēng)，苞谷米大的雨滴開始落下來，打在布溪潭里的水面上濺起一個個大水花。

梨花拿刀準(zhǔn)備割茅草，看見落雨，老遠喊我，建華，落雨啦，到哪個地方躲雨？我那時把爛豆子趕進樹蔭里，準(zhǔn)備去潭里洗澡，聽他一喊，則叫她過來躲雨。梨花罵了幾句討厭的雨，笑嘻嘻地跑攏來問，建華，想辦法躲雨！我說我是能工巧匠，把衣裳做一把傘，擋不住雨嗎？梨花催促道，那你快一點。

我脫下衣裳，拉著她拱到溪邊的一塊斜石塊下，把襯衣舉到她的腦殼頂上。她抱住自己抽條了的身子，縮著脖子躲在我襯衣底下，我聽見溪那邊傳來伢們的喊聲，大雨大雨狂——狂，淋死淋死娘——娘！我則建議道，梨花你唱首花鼓戲讓我聽一聽，梨花這回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閃了閃睫毛唱道，我命苦，真命苦，一生找不到一個好丈夫，人家的丈夫作威又作福，我嫁的丈夫只會打花鼓，得而一得當(dāng)，得而一得當(dāng)……她唱到這里停下來問，是不是這樣唱？我說不曉得。梨花說樂器不是這樣打。我不管她樂器是怎樣打，卻問她為什么愛唱這種歌，她說是她娘的歌，是她娘心里的歌。

這時我已經(jīng)有點懂事，我沒再問。我瞅一眼梨花，看見她正揚臉朝我抿嘴一笑。雨水滴在她胸前的衣服上，露出一對小乳房的輪廓，非常的好看，我就動情地說，梨花，我一直很喜歡你。她說，就像你哥喜歡史老師一樣？我靠了靠她軟軟的身子，應(yīng)道，是的，我要像我哥那樣。她聽我一說，把頭一下靠在我的身上，說，那我們不能喜歡。我不解地瞅著她明亮的眼睛，用玩笑的口氣說，以前你娘要把你許配給我呢。梨花張開櫻桃小嘴說，你做夢吧！我聽了一把摟住她問，哪個做夢？她連忙求饒說，是我做夢是我做夢！

雨停之后，我倆成了一雙落湯雞。

23

不久，梨花如愿以償考上了芷江師范。她是我們學(xué)校考得最好的學(xué)生。

芷江我至今沒去過，翻開往日讀書的地圖，有條鐵路黑線通過芷江，西頭是貴州，東頭是我們懷化。離我們家鄉(xiāng)并不遠，只有一粒米那么長。我也出差去過一些地方，唯獨沒有去過貴州。有時也路過那個地方，比如坐火車去昆明，但沒時間下車?？偀o緣與芷江相見。

自從梨花去芷江師范就讀，我就很少與她來往。她曉得我在縣一中讀書，給我寫過幾封信，后來都被我尊敬的班主任無情地退了回去，我連信封都沒見過。我只有她開頭的兩封信，她說芷江有湘西燦爛的文化。

我離開楓香坪那天，天落著毛毛細(xì)雨。我吃過早飯，我娘老早用竹藍裝好酒碗、酒瓶、香紙和一塊方方正正的豬肉，并在肉上頭插了一雙筷子，要我跟著她去公公娘娘的墳上以及乘涼樹和土地廟去燒香。我曉得我娘的脾氣，便依著她。我打一把洋傘，我娘戴著斗笠。先在祖墳上燒完香紙后，娘領(lǐng)我來到村頭的大楓樹下，這棵老楓香樹很有些年代，樹心都空了，常有螞蟻住在里頭。

娘在楓香樹腳擺好肉碗酒碗，手拿香紙叫我用洋火點燃后，要我作揖。我一連作了三個揖，我娘也作了三個揖，口里念道，乘涼樹，乘涼樹，我華佬要出遠門，你保佑他一生富貴，兒女滿堂。娘說罷，將酒碗里的酒灑在地上。

此時，我望見白白胖胖的史老師打著洋傘走過來，她手里牽著一個七歲左右的女伢兒，比她還要白?？熳呓鼤r，她就向我娘喊道，大嬸！我娘就熱情地應(yīng)，是史老師啊，你越長越好啦！

我收拾好酒碗肉碗，史老師便走到我身旁說，建華你和你娘拜乘涼樹哪。我靦腆地點點頭，也許是我多讀了兩年書的緣故，成了不愛說話的書呆子。我娘替我說道，華佬不愛多說話。

我見我娘問她生活上的一些雜事兒時，就輕聲問她的女兒：你叫什么名字！史老師女兒向我翹一下嘴巴，極為老練地答道，我叫狗來問！她回答的竟是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但我聽起來很刺耳，我的臉不自覺地紅了……

揮一揮手，在霧罩里告別了湘西。

如今，笑尚成了有名的牛販子。梨花做了幾年導(dǎo)游小姐，當(dāng)上了旅行社的總經(jīng)理……這個世界都在變，唯有我沒有變，我的追求也不會變！

（選自漢網(wǎng)荊楚文壇http://bbs.cnhan.com/）

責(zé)任編輯：梁青

博士點評:

散淡的故事、濃郁的抒情、流淌的詩意、質(zhì)樸的語言、閑適的節(jié)奏以及湘西風(fēng)土人物的描寫，這些都讓活石的《湘西，湘西》頗具獨特魅力?；蛟S因為是描寫同一個地方，這讓小說在某種程度上還具有了沈從文小說的味道而更具童趣。小說以省略號開頭，一句話帶出整篇小說，晃晃悠悠，不急不緩說出童年往事，讓人把玩再三，拍案叫絕。

網(wǎng)友跟帖：

水云江南：線上讀活石小說《湘西，湘西》，一開始就被小說名吸引，疊用地域名仿佛就是寫我們的家鄉(xiāng)，如此親情，難以割舍，那情感、探知、想象一下就被激活。

初讀，感知小說逼近生活原態(tài)，質(zhì)樸而鮮活、率性而包容、勤勞而思變。作者似乎以楓香坪村農(nóng)民土地承包制前后為歷史背景，寫了老百姓幾代人的普通生活、思想、追求。側(cè)重寫了“我”以及身邊和“我”般大、稍長的人的成長經(jīng)歷，其美好的人物情感、矛盾的蓄積、事情的發(fā)展與結(jié)果，讓讀者駐足分享，又點開我們的柔穴，帶著對人物命運的惋惜、祝福而合上佳作。

縱觀小說1—23章節(jié)，敘述有緩有急，情節(jié)交錯跌宕。親情、友情、師生情；哥與史老師，“我”與梨花等，每到情真處便豐富和升華了這個情感世界。前3章緩緩?fù)七M，作者從大油菜地旁放隊里的趴角黃牛入筆，一派山村情景展現(xiàn)面前。鏡頭拉遠又推近， 接下來情節(jié)漸入佳境，一串串趣事、頑皮事、開心事、遺憾事接踵而來。

小說結(jié)尾，人物命運有了歸屬，史老師嫁給了剃頭匠，揮手告別了湘西。“笑尚成了有名的牛販子。梨花做了幾年導(dǎo)游小姐，當(dāng)上了旅行社的總經(jīng)理……這個世界都在變，唯有我沒有變，我的追求也不會變！”小說至此，留給讀者種種美好與印象感嘆。

能否塑造出人物鮮明形象，是判斷一部小說是否成功的重要條件之一。我以為這部小說的主要人物描寫是成功的。語言描寫、心理描寫表現(xiàn)人物性格，動作描寫、神態(tài)描寫表現(xiàn)人物純真萌動的情感。從人物語言、動作、神態(tài)描寫中讀者不難看出“我”的可愛、幽默、有趣、聰明；梨花美麗、羞澀、清純、可愛、聰明，多美好的一對，讀者的心里期盼他們未來成真，幸福美好。他們的結(jié)果怎樣呢？中途有理性的淡化，小說結(jié)尾沒有明顯交代，好似天各一方。

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描繪人物活動的時空，描繪人物性格形成的客觀條件，揭示人物活動的性格沖突、事件的發(fā)展，甚至展現(xiàn)地域文化。比如寫湘西的山，湘西的水，湘西的建筑等，寫吊腳樓的句子很生動： “大院里屋檐搭屋檐的幾排吊腳樓瓦房，都是地主婆男人做的。她男人把每幢瓦屋的屋脊做得高高的，兩邊用白石灰粉白；壁板每年叫長工用上等桐油油幾遍，整個房子都是紅彤彤亮汪汪的?！钡刂髌诺奶梦菥褪恰拔覀儭蓖曜x書的地方，那吊腳樓瓦屋讓我們感受湘西的建筑文化。

《湘西，湘西》淳樸的鄉(xiāng)土文化引領(lǐng)我們感受獨特的精神領(lǐng)域，這里靈山秀水養(yǎng)育了土家、苗、回、瑤、侗、壯以及漢等民族，勤勞的人們創(chuàng)造、豐富了湘西文化，也充盈了我們內(nèi)心世界。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逼近生活原態(tài)，情感真摯，語言鄉(xiāng)土，多線并存，構(gòu)造出介于散文與小說之間的獨特小說形式。在情節(jié)推進方面，若節(jié)奏稍快點，環(huán)境描寫季節(jié)特點稍濃一點，相信更沖擊力?！断嫖鳎嫖鳌肥刮颐赃M去又不得已走出來時，我感覺此時的我已滿身滿心湘西的風(fēng)云，湘西的情。

鄭荊河：這是一段珍貴的歷史，作者幾乎沒有任何粉飾地將天然的情景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令人神往。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是成功的，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他們的個性是和命運一起變化的，并沒有主觀化地拘泥于一個模式。從這一點來說，小說是遵循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的。人物的真實，折射出生活的真實，因此，它不僅具有審美價值，而且，也有地域文化研究上的價值。

冰弦：作為有過同時代及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一口氣讀下來，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生活情境，并產(chǎn)生共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作者在小說中以童年的視角敘述風(fēng)土人情，引用俚語，文筆細(xì)膩，詳略得當(dāng)。特別是童年個性頑劣的暴雨抓魚、石塊砸南瓜和隱隱的說不清楚的青梅竹馬等一個個故事情節(jié)，使人讀后不覺一笑。

夢筆遺愛：小說開篇就彌漫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人物形象異常鮮明，敘述語言也非常流暢。作者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幅生動的湘西風(fēng)俗畫卷。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地域特色，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窺望湘西的窗口。

白云輕輕：昨天花了一下午時間粗粗看了一遍，覺得很有地方特色和時代的特點，以情節(jié)的底蘊來看，個人認(rèn)為可以深挖寫成長篇。

托夫托福：語言流暢，生活氣息很濃，故事很感人，精品小說。

yxw 9696：文章鄉(xiāng)土氣息濃郁，語言樸素自然，給人一種親切感。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