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瀟亞坐在地上,左手輕輕捏著一朵白嫩得惹人愛憐的茉莉花屁股,生怕它疼似的。右手穿針引線后小心翼翼地把茉莉花串在線上。線的一頭,已吊著一大串素白馨香的花朵。
在她面前有好大一堆素白色的香花。每三朵茉莉花后串一朵梔子花,她專注得整個身心都投入了進去。臉上甚至露出恬靜的微笑。沒有誰能夠打擾她,她此時看起來單純極了?;蛘呤且粋€幼稚的頑童,在找法兒給自己玩;或者是一個愛美的少女,想串個花環(huán)掛在頸項美一美。抑或嬌羞地把個花環(huán)塞到心上人手里,頭一低,臉一紅,嗔怪地說:“喏”!
沒有人能想得到她是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而且孩子正穩(wěn)穩(wěn)地停在院心里,正等著抬上墳地呢!
低矮的院墻下擠著親戚朋友,有的人正在低低啜泣、有的人不出聲音只是悄悄地抹眼淚。唯獨婆婆反應(yīng)極大,兩個小姑左一個右一個攙住了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她胳膊拉緊了。三婆太邊揩眼淚邊說:千萬莫把眼淚鼻涕灑到“埋體匣子”上,不然便是讓她不潔凈!不安寧!
回民的葬禮本來就異常簡樸、莊嚴!不興請客、不興大操大辦以及下跪磕頭——哪怕是親娘老子去世。至于那些花花綠綠的課幡、引魂幡和童男童女更與回民無關(guān)。唯一能做的就是廣散“億帖”、多積善功、廣施博舍!
不過,瀟亞卻堅持用回民最神圣的全套禮節(jié)為自己未滿三歲的女孩“務(wù)斯里”(洗禮)。
回民講究光溜溜來,也要光溜溜走。哪怕你生前是家纏萬貫,還是襤褸街頭。死時洗禮后一律三丈白布裹身。
何況乎她又是那么小的一個孩子!又何需三丈白布,那么小!三歲還不到!
二
婆婆的歇斯底里漸漸平靜下來,院子里只剩下抽泣聲。很輕微,像是牛鼻子里喘出的氣。
她的丈夫幾欲走上前去想告訴她應(yīng)該安埋了,可婆婆卻給他使勁擠眼色。
這次可能是他們這家人第一次這樣順從于她。而她卻不領(lǐng)情。她神態(tài)自若地把最后一朵白緬桂串到線上,打個結(jié)頭。而后安詳?shù)刈叩健奥耋w匣子”旁,溫柔地蹲下身,慈愛地把這串一并素色的香花圍繞在那具冰冷的木匣子四周。而里面,躺著的是她心頭的肉。
不管這團肉好看難看,是好是孬,都確信無疑是她身上血淋淋掉下來的肉。她從來都是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她;像安撫心臟一樣撫慰她;像珍惜雙乳一樣痛惜她。
回民中還有一個禮節(jié),用素雅的香花圍繞在亡者暫時安放的“埋體匣子”周圍表示此人生前清清白白、素素淡淡,甚而能透出淡雅神圣的香味來,是一種相當高貴的禮節(jié)。
然而,素色的香花并不是四季都有,所以在牽強的情況下很多人都省去了這最后的一道形式。
瀟亞卻不!她在孩子大病前兩天就四處托人、甚至求人給她弄來一些虞子蘭、白緬桂、梔子花、茉莉花。這些花兒來得并不易!好心人看瀟亞祈求得太可憐,幫忙著訪遍了親戚朋友、四山八寨才湊來這么一小堆。
瀟亞確實太可憐!可憐到對孩子的身體狀況了解得這么清楚。不用醫(yī)生過多的珍斷和推測就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不行了。孤伶伶一個人承受這么令人心碎欲絕的傷痛還要費心為親囡盡心置辦后事。
她之所以一定要這樣做是因為:她幼小的孩子是絕對純凈的、從未沾染上一點人間的塵埃和污垢。她絕對有資格享受這么高的禮遇——雖然這個孩子經(jīng)常受到別人的嫌棄和說三道四。
很快,小小的木匣子被兩個人抬出去了。年齡大點的男人都跟著送葬到墓地。婆婆又掙扎著要沖出門去,被小姑按住。這些表現(xiàn)都與瀟亞無關(guān)。從她的孩子抬出去那秒鐘開始,她的心就死了。此刻,她如石雕般一動不動、面色慘白如雪,只是,兩行清淚卻如小溪般順著面頰緩緩流了下來……
三
“咕咕……去!沒你的份!白長這么白白大大的,生個蛋又小又難看。趕明兒孵是能孵出個雞來。卻是又丑又笨又傻又憨又蠢的二楞子雞……光懂偷著空子啄食我的好糧食,要你有個屁用……”婆婆一邊“咕咕”叫喚著給雞群撒秕谷,一邊厭惡地用腳攆著一只圍上前食谷子的蠶豆花大母雞。這只雞也是怪了,別的同胞雞長個半歲一歲的、只要翅尾搭齊就能生出雞蛋來。光榮地履行母雞的天職。它倒好!滿院子十幾只大母雞,就數(shù)她最貪吃最胖大,到現(xiàn)在卻還只是十多天吝嗇艱難地從屁股底下擠出一枚又小又丑的軟雞蛋,有的時候,稍不注意沒把蛋收起來。它就會大大方方地把自己那枚好不容易才生下的軟蛋啄食掉。
婆婆早就想把它宰了吃,可又嫌它過于老啦,肉質(zhì)不鮮嫩,便打算著瞅準機會把它背上街去賣了。不過這幾天,婆婆又突發(fā)奇想,想它那么厚實的羽翼、那么龐大的體型。又似乎很和順,不像其他母雞孵蛋時的發(fā)怒,所以心里邊計劃著等別的母雞下的雞蛋能攢夠一窩,就讓這只笨頭雞孵上一孵。反正它笨嘛,又怎么會知道被人利用了呢!
撒完秕谷,婆婆拍打著身上的灰往回走。越走近瀟亞和小孫囡越把胸口拍得山響。瀟亞知道,這一切都是做給她這個兒媳看的。包括罵“笨頭雞”的話也是指桑罵槐給她聽的。
早在孩子剛出生那久,瀟亞每受到這樣的冷遇便委屈得滿眼淚水。她可以忍受對待她的不公,卻無法忍受對她心頭肉的不公。孩子是她的,也是賀家的后代、親骨血。她婆家沒有理由這樣對待這個孩子??墒撬麄兯坪鯃远讼敕ǎ拱褌€親骨肉看作眼中刺、肉中釘。
時間一長,瀟亞在極端痛苦中反而麻木了。她只一心一意想帶大她這個可憐的孩子。不管孩子能活到幾歲,她都要盡心盡力撫育她。不能讓原本夠可憐的孩子再經(jīng)受可憐。
是的!她的孩子不知能活到幾歲。孩子從出生就是個弱智。兩只離得很開的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總是斜翻著小眼兒瞅人,鼻子似乎就只是兩個洞,平塌塌的,連個小小的鼻梁骨也看不出。大大的嘴巴終日流淌著分泌旺盛的唾液。難得的是,這個極其丑陋的孩子見人便是三分笑。笑聲老氣又洪亮。有時沒有思想準備沒準會吃一嚇。她婆婆就為這個古怪的笑聲多次驚嚇過。有一次還把一只香油瓶摔了。當然,過多的便是婆婆那不絕于耳的謾罵聲、鋪天蓋地、永無寧日。
孩子的弱智相比較來說還不是最為令人心寒的,最讓人心痛的是孩子竟有先天性心臟病。每一次大笑或大哭后小小的心臟便像充滿氣的氣球,孩子的身體似乎又膨大起來一些。孩子可怕地氣呼呼粗喘著、雙眼更翻得厲害,完全看不到了黑眼仁,口中還會如“羊顛瘋”病人吐出好多白沫。
每到這個時候,就只有這個做母親的抱著孩子跑醫(yī)院??墒?,這個母親卻沒有錢。家庭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掌握在老公手中,而老公又是那種“墻頭草”,只消婆婆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他攏絡(luò)得服服帖帖的人。每次和他拿錢醫(yī)孩子都是那么困難和令人心碎。瀟亞本是個剛烈的女子,為了女兒,她變得開始低聲下氣。
他們一直慫恿她把這個孩子送出去——不管送到哪兒,送出去就成。反正他們賀家是不歡迎這樣一個“寶貝”。說是兩小口子本還年輕,以后何愁再生呢?
瀟亞又怎么愿意呢!這個做親娘的。這是她身上生生掉下的肉團團啊。不管這團肉好看難看,是好是孬,都確信無疑是她身上血淋淋掉下來的肉。又怎么舍棄得了呢!
在她內(nèi)心里,這團肉可是和她有著單獨語言的。她雖然不會說話,卻會流淌著口水深情地和母親“咯咯”的笑!瀟亞堅信:孩子對她的笑和對其他人(特別是她婆婆和老公)的笑是截然不同的。對她的笑是愛、是情、是恩;對老公他們的笑更多的卻是挖苦、氣憤、嘲弄。小小的孩子似乎就窺探到了這個世界種種的陰暗面,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和這個世界的陰暗面對抗著。
孩子愛笑!對她笑得天真無邪,對他們笑得古怪嚇人。瀟亞有時也會產(chǎn)生一種興災(zāi)樂禍的快感!氣!活該要氣!這就是你們的親骨血給你們的回饋!后來,因為孩子的笑搶送過幾次醫(yī)院,瀟亞才悲慘地知道:孩子連笑都不自由。她小小的脆弱的心臟受不了大的刺激,凡是大笑或大哭都可能引起她的生命危險。她的孩子命若草芥、若游絲,稍微一點的小病痛都有可能致她于死地。
瀟亞必須時時留意著、關(guān)照著,不允許她的寶貝受到大的刺激。這個時候,婆婆和老公忽然對孩子親熱起來。他們一有時間就上來逗弄孩子,搔她柔嫩的小腋窩,捏她粉粉的小臉蛋。把她逗得大笑大喘,臉都被臟器漲得血紅。
表面上是多么和諧動人的全家福。婆婆抱著孫囡玩捏著她的小臉,老公一只大手拉著孩子的小胳膊,一只大手探到她的小腋窩下不停地撓著、再撓著。孩子已笑得聲嘶力竭,這兩個孩子的親人卻不肯罷手……
在河邊洗衣服的瀟亞忽覺得心慌氣悶,丟下洗衣盆,狠命跑回家。使勁推開大門,看到的就是這表面溫情實則冷酷恐怖的一幕。
瀟亞沖上前一把搶過孩子,用幾乎能噴出火焰的眼神瞪了一眼孩子的奶奶和爸爸。這兩個人似乎在眼神中瑟縮了。那一次,如若搶救不及時孩子可能早就斃命了。孩子病情穩(wěn)定后,瀟亞不得已又回到這個令她恐懼的家。她娘家只有一個年老的老母親。兩個哥哥早已自立門戶,家境的貧苦使他們自身難保,怎么可能有閑散功夫來過問一個出嫁的妹妹。母親是受封建思想影響極深的人,崇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更不會允許她有離異的想法。
瀟亞又回到這個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家。從今后,她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用發(fā)怒母雞般的神態(tài)保護著她的孩子,不許誰再輕易接近她的孩子。她總是用一雙受驚而又警惕的大眼睛注視著周圍的風吹草動,對抗著婆婆怨毒的眼神,過著晦暗壓抑的生活。
三
一條明凈歡快的小河流,晚秋的陽光成熟又不暴烈,恰如其分地打在婆姨們紅黑的俊臉上,晚秋的風挑逗地卷弄著婆姨的衣角、衣袖,把婆姨們因為搓洗衣服搓洗得燥熱而拉開的衣襟剝開一點、再剝開一點。
個別婆姨干脆爽快地脫去外襖,露出圓熟的臂膀,碩大的臀部,因為奶孩子而飽滿的胸部,一走一個顫巍巍,不必言說的驕傲和自豪就包涵其中。
河水嘩啦啦流著,只是婆姨們嘮嗑的伴奏。
四姨卷著褲管,一雙勞動婦女粗壯又黝黑的粗腿一半泡在水里,她把一件洗好的手繡藍褂子拎到河水里,順著水流擺弄著,一面神秘地擠擠眼睛說:“要我說句狠心的話罷!那娃兒死了倒也是個好事兒,一了百了!”
“就是!那娃兒長大也可憐吶!拖累她母親,也拖累她自己!”劉家大媳婦謹慎地看看河邊沒賀家的親戚,才放心地說了這句話。
“可不是嘛!那娃兒,打個比方罷,即使能養(yǎng)大,她的個人問題怎么解決?誰會娶個傻子?她母親又不能保她一輩子,總要先她去的!”
“瀟亞啊,就是太倔了,當初就該聽她婆婆老公的,把孩子送走……”
這條小河流常常是村里婆姨們閑話里短的地兒,好些不方便在村里交頭接耳的話都會帶到這里,嘩啦啦往河里頭一倒,閑話也就沖走了。
正議論得熱鬧,突然噼耳一聲“嘭”,直震得婆姨們住了口張大嘴巴心驚地往河岸望去,這一望,婆姨們恨不能刮自己兩個耳刮子。
裝了滿滿一銅盆孩子衣服的盆已被瀟亞狠命摔到石頭地里,本趴在瀟亞脊背上呶呶呀呀哼著,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傻孩子此刻受到了驚嚇大聲地哭將起來。聲音哄亮凄厲。
婆姨們紛紛低下頭,膽顫著把早已搓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又從洗臉盆子里撈出來死力搓揉著,只一會兒,手背就因為過分使力而揉得通紅。
誰也不敢再看一眼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臉孔。那張原本和順好看的俊臉此刻已嚴重痙攣,扭曲的肌肉顯得痛苦萬分。瀟亞全身顫抖,雙眼血紅,似要噴出鮮血來。牙齒咬得“咯嘣”響。
她用從來都沒有過的狂怒憤懣地喊到:“孩子是我生的!我愛怎樣養(yǎng)怎樣養(yǎng)。關(guān)誰屁事兒!”
一時間,山村仿佛停止了呼吸,只有那個不知趣的傻瓜孩子還在哇啦哇啦哭著,不知是對世界的不滿還是為親娘喝彩……
四
入冬以后,孩子更容易病了。一點傷風感冒就使她大咳大喘、口吐白沫、發(fā)顛。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瀟亞幾乎不再和誰交談,她總是早早起床,喂了雞,喂了鵝,做好婆婆和老公的飯后,給自己裝一盒飯,再拿個奶瓶放上點糖,給孩子弄一瓶襁糊。然后拎起小尖錘、小撬子便去做核桃生意的鄉(xiāng)鄰家打打零工,賺點零散錢給孩子看病。
如若賣力,一天工下來能掙到三十多塊錢吶。但背上背個孩子,又是個有病的孩子,一天能掙個十來塊錢已經(jīng)很艱難了。沒幾天,瀟亞的手就被尖錘敲開好幾道血口子,撬子一下下戳在手心里,十指連心,錐心的痛。但瀟亞樂意,因為這是她辛苦掙來的錢,是不用看婆婆老公白眼、鄙夷而能夠自由支配的錢。
每次領(lǐng)到工錢,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瀟亞不管有多累,都會把傻孩子抱到懷里,親吻著孩子的小臉蛋,看著她翻過來翻過去的白眼仁說:囡啊,俺娘倆有錢哩,可以給囡買糖吃,還可以買好看的花裙子。樂不樂呵啊?
每每這個時候,孩子總會把小嘴巴一鼓,露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讓整張臉綻出笑來,咿呀著和母親搭訕。
這對小酒窩,是傻孩子身上唯一的亮點,也是瀟亞倍受折磨的心靈上一點點慰藉。興許是仁慈的真主安拉不忍做母親的那樣凄惶,饋贈一對天使般的笑窩來彌補。
瀟亞確信孩子是能聽懂自己語言的,雖然她只有兩歲多一點,那么小,雖然人人都看她是個白癡,那么傻。
但瀟亞深信母女是心連心的。她娘倆自有她們的語言。她們總是用別人覺察不到也體會不了的語言用心交談著。女兒懂得做娘的凄苦,有時還會流著涎水呀呀地響應(yīng)娘兩句。娘也懂得做囡的傷心。她是無辜的!她的出生并不是她能選擇,如果可以,瀟亞想她的囡情愿不要出生。
日子還要往下過,以后的路……瀟亞抱著傻孩子站在村頭,殘陽正在西沉,村莊漸漸暗下來。
五
那只不知好歹的蠶豆花大母雞不好好窩在草窩里孵雞蛋,倒跑到隔壁家引來一只蘆花大公雞,曖昧地“咕咕”鳴叫著引得雄糾糾的大公雞滿院子攆著跑。
恰在這時,做完早禮拜的婆婆聽到雞叫聲,急忙從里屋走出來。一看這院里的情境,正好給了她一個借題發(fā)揮的好機會。
只見她拍拍那身做完禮拜還來不及換下的干凈衣服。扯著嗓門兒尖利地喊起來:“哎喲喲!你個死不爭氣的!不好好孵兒子,倒騷爛得去勾引人家。這會兒我才明白過來了。原來你下的仔兒又小又丑是有原因的。陽氣都被你自個兒遭賤了還能下出個幫我傳種的公雞仔嗎?好賴下個蛋吧,孵出的還是個愣頭小母雞……我要你何用?倒不如早早死了算了,也不用再拿孬蛋來污我的窩……”
瀟亞聽到這兒,整個人都麻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婆婆會用如此惡毒的語言來污辱她。
瀟亞扔掉手中的柴禾,蒼白著臉如個紙人般站起身來徑直走到孩子的搖籃邊,伸出手掐住孩子的脖子喊到:“你怎么不死掉?你怎么不死掉?”
婆婆只稍稍皺了一下眉,“哼”了一聲,便回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這邊兒,瀟亞已如一只母獸般伏在地上慘厲地大聲嚎哭出來。
六
傻瓜孩子病得嚴重起來。其實那一掐并沒多大妨礙,因為瀟亞并未使力。
可是,冥冥之中,孩子似得知了母親活著的艱難,所以決定離去吧。她不再大哭大嚷,只是用從未有過的晶瑩眼睛掃視來掃視去。她的眼睛并不能集中地停留在一個點上專心地看人。她也仍在咿咿呶呶,只是聲音已越來越低,徹底失去了往日的洪亮。
瀟亞已成了冰人,不能再思想什么??伤路鹬篮⒆釉谡f些什么。那是在叮囑這個做母親的啊。一定是讓她多多保重之類的話。
可她可憐的孩子!她的寶貝肉團團,在她婆婆那里,可能真的是連只小母雞也不如。她即便長大也不能下蛋,小母雞好孬能下只雞蛋,肉可以做菜吃,毛可以揣褥子……
最讓瀟亞心痛的是孩子每次發(fā)病時的痛苦。那時,瀟亞情愿真主開恩把病發(fā)在這個做母親的身上,或是讓母親缺條胳臂斷條腿的都好,就是別這樣折磨她可憐的孩子……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婆姨們在小河邊議論的話,細想想也是個道理呢!與其讓她生不如死,還不如早點解脫。
孩子滿一周歲時瀟亞給孩子買過一個黑臉包青天的大面具,說是給孩子買的,實際上每次都是瀟亞戴給傻囡看,每次瀟亞戴上面具逗弄孩子時,孩子就會歡樂得不行??┻慰┻涡Φ帽翘榭谒疂M臉都是。后來竟笑得發(fā)過幾次病,瀟亞才慌得把面具收起來不敢拿出來逗弄孩子了。
冬日里正午的太陽暖和地撒下農(nóng)家的小院落,孩子是笑著睡過去的。不知是笑戴著面具的人還是笑戴著人臉的面具。
她就那樣沉沉地睡了過去,嘴角還掛著笑出來的涎水。在她瞬間般的一生中興許已參悟透太多!雖然她那么小,那么小,還不足三歲……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