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我步行來到了羅村村口。百年的老榆樹下,一個孩子靜靜地站在那里,眺望著遠方。走到跟前,才看清這孩子是我的小外甥。我連聲喊道:“狗兒,狗兒!”狗兒一看是我,驚喜地朝我跑來,嘴里甜甜地叫著:“舅舅,舅舅!”他緊緊地摟住我的腰,仰著臉問我:“舅舅,你怎么來了?”我說在鎮(zhèn)里參加大豆節(jié)后,順便來串門。我攏攏他那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問他站在老榆樹下干什么。“等媽媽呀。”他瞅著我的眼睛說:“媽媽常在這個時候回家來,所以我總是站在這里等她。”我的鼻子一陣發(fā)酸:狗兒想媽媽了,他這么大的孩子怎能不想媽媽呢。
狗兒11歲了,念小學四年級。他生下來時,妹妹香子就給他起名叫狗兒,說叫貓叫狗好養(yǎng)活。這兩年狗兒的爸爸媽媽進城打工,掙了些錢,小日子真的抬頭了。可家里只留下狗兒和他的爺爺,也怪可憐的。
山溝里的夜晚來得早,村里村外很快靜了下來。狗兒在土炕上鋪好被褥,讓我睡在他和他爺爺中間。狗兒到屋外取回來爺爺晚間起夜用的尿壺,輕輕地放在炕沿下邊;接著又洗好一個蘋果,放在爺爺的枕頭旁——爺爺一旦咳嗽就吃兩口止一止。狗兒的爺爺對我說,他的寶貝孫子天天都這樣做,知道疼爺爺呀。他拉過狗兒胖胖的小手拍了一下,又響亮地親了一口。
也許因為走了半天路累乏了,我閉上眼睛就睡著了,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被狗兒的叫聲驚醒了。他摟著我的脖子,一聲又一聲喊道:“媽媽,媽媽!”我拉開他的手臂,輕輕地給挪回去,又給他掖好被子。狗兒的爺爺嘆了一口氣:“孩子又夢見他媽媽了,他想媽媽呀?!惫穬旱臓敔敻嬖V我,半年前狗兒的媽媽回家一次,狗兒天天跟媽媽睡一個被窩,緊緊地摟著,就怕他媽走了??伤麐屵€是按期進城了,孩子哭得像丟了魂兒似的。我說現在城里有打工子女學校,讓狗兒進城讀書吧。狗兒的爺爺翻過身跟我說:“狗兒這孩子太懂事了,他說怎能把爺爺個人留在家里,他要和我做伴兒?!边@時狗兒也醒了,被窩里傳出抽泣的聲音。我拍拍他的被子:“睡吧,天快亮了?!?/p>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狗兒的爺爺正在廚房做飯,卻不見狗兒。狗兒的爺爺說:“狗兒每天上學前都要割捆牛草,他上前山了?!蔽夷闷疖嬷銙咴鹤?,狗兒回來了,肩頭上是捆鮮綠的草,臉上是帶著汗?jié)n的笑。晨光里,這胖胖墩墩的小外甥歡實得像山林里的小鹿,我不禁上前抱起他轉了兩圈,是喜愛他也是心疼他。
“舅舅,多住些日子吧?!惫穬旱拇笱劬鲩W著,“陪陪我和爺爺?!蔽艺f好哇,聽外甥的。他顯得格外興奮,背起書包上學去了,披著燦爛的霞光。
我跟狗兒的爺爺喂牛以后,便回屋里喝金銀花茶。他呷了一口,滿足地說:“這金銀花都是狗兒采的,他聽別人說金銀花能治哮喘,所以一到夏天就滿山遍野地去采摘?!蔽覠o意中拉開桌子下的抽屜,見里面裝著好多潔白的樺皮窄條,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狗兒的爺爺習慣地摸摸下巴,瞇縫著眼睛告訴我,那是狗兒做的樺皮信箋。爸爸媽媽離開家的日子里,狗兒每天在這箋上寫下一兩句話保存起來,等爸媽回來時給他們看。我抓出一些,默默地讀起來:“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家里給你唱《祝你生日快樂》了?!薄皨寢?,我又夢見你了,你抱住我不撒手?!薄鞍謰?,我如果能長翅膀就好了,可以飛去看你們?!薄x著讀著,我鼻子一酸,實在是止不住淚水了。
晚上,狗兒的爺爺和我都很高興,就著山野菜喝了一頓老白干。可狗兒的爺爺有點喝多了,便習慣性地到村口老榆樹下唱老民歌,一首又一首,一遍又一遍。狗兒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陪著,直到爺爺唱夠了他才跟爺爺手拉手回家。狗兒跟我說,爺爺常常這樣喝了就唱,要陪到他醒酒。狗兒看看我:“照顧好爺爺是爸和媽交給我的任務!”
夜深了,狗兒拿樺皮還在做什么,挺認真的。我說天不早了,快睡吧。他努努嘴,又朝我擠弄一下眼睛:“明天星期六,不用起早?!?/p>
第二天,天氣很好,羅村的前山、后山都綠出了亮光,噴發(fā)著山野的靈氣和清香。我跟隨狗兒和他的爺爺一起上山,摘黑木耳、捉猴頭蘑、撿花臉蘑,在林子中穿來繞去。狗兒的爺爺對我說,狗兒學習成績好,年年是三好學生,準能考進城里的中學。狗兒怕在城里花費大,給家里增加負擔,就利用節(jié)假日采山貨賣錢,他已經攢了好幾百元。我說從小看大,這孩子將來準有出息。突然,走在前面的狗兒大聲嚦我們,說飛龍鳥在頭上飛來飛去,這里一定有蘑菇。我們走過時,一股山風刮來撲鼻的香氣,果然在一個舊窩棚附近發(fā)現了好多的花臉蘑。這花臉蘑泛紅的秀媚,透紫的潤澤,染黃的渾厚,露白的高潔,都是鮮嫩水靈的。我們彎腰采摘,沒多一會兒,筐子簍子和布袋子就裝得滿滿的。狗兒說,媽媽領他上山時,會給他唱好聽的山歌,還給他講山上的故事,可有意思了。狗兒又想媽媽了,他轉過臉去,但我分明看見他眼角飛閃的淚花。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要離開的。這天一早,狗兒把他制作的一只樺皮狗捧到我的面前,我這才明白他這些日子天天晚睡就是制作樺皮狗。這只樺皮狗耳朵支楞著,似站似跑,栩栩如生,真是好玩極了。狗兒央求我:“舅舅,你一定要把這樺皮狗送給媽媽,這樣她就天天能見到狗兒了。”我心里一熱:“放心吧,我立馬去省城把樺皮狗親手交給你媽媽?!彼贿肿?,想笑,卻掉下幾滴淚。我走出很遠了,回頭一看,見狗兒還站在山頭跟我招手,像是守護著山村的一棵小樹。
責任編輯:苑 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