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是我從小就非常向往的動物。在奶奶的神話里,馬往往出現(xiàn)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破空而降,鐵蹄落處,火星迸射,救下被圍的英雄或者落難的王子,然后傲然長嘶,飄然而去,杳無蹤影,只留下一騎絕塵,一縷輕煙。想象里的馬的顏色也是如夢如幻,有時白如雪,有時赤如火,有時墨如炭。如此美麗的圖景,一幅幅走馬燈般在童年迷蒙的幻覺里穿行。
終于有一天,從來沒有見過馬的我,要把心里的那匹神奇的馬畫出來。材質(zhì)是最簡陋的白色粉末(離白粉筆還差幾道工序),克制著滿腔的激情,就那樣閉著眼睛,在我家的木門上一陣名副其實地亂涂。門有點舊舊的,門面上還保持著天然的木紋,只是由于舊了,條紋才顯得不那么清晰,可是印褶卻硬硬地還在,因此無法保證筆畫的順直。于是,手勢順著木頭的褶痕,歪的歪,斜的斜,像一堆沒有拉直的亂毛線交錯在一起。大概因為自己著意要畫出馬的樣子來,筆法才沒有完全被褶痕牽著鼻子,眼看著橫線要歪下去,可是硬是咬著牙提著手腕往橫向走,才沒有歪得摸不著頭腦。當(dāng)時那種水準(zhǔn),那種作畫條件,可以想象得到,我生平的第一幅藝術(shù)作品會有多么勉強。
本來以為那匹馬就在心尖上,把它取下來就是;可實際上一動手,就發(fā)現(xiàn)心里的馬和手下的馬不是同一匹。心里的那匹還站在心尖上傲視八方,筆下這匹卻早已氣喘吁吁,散不成架。歪歪斜斜的橫、豎,沒有道理的丑,怎么看也不像一匹神奇的馬。門上的馬一畫完,等待它的就是我自嘲地嘿嘿一笑,然后上看下看,左瞧右瞧,還是無法找到馬的神采。于是,對著這匹世界上最丑的馬,我一吐舌頭,自己羞羞地逃開了。幸好我把馬畫在門的背面,它自己瘦瘦而怯怯地藏起來了。
沒想到它被爸爸發(fā)現(xiàn)了。門背后有個衣鉤,爸爸喜歡把外套掛在那里。那天,爸爸發(fā)現(xiàn)大衣的位置被一片涂鴉占領(lǐng)了。爸爸在門背后抱著肩膀,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叭阍谶@里畫了什么?”爸爸笑嘻嘻地問我。我的臉馬上變成西紅柿——糟糕,我忘記了那是爸爸的外套領(lǐng)地,把那里涂得真的很臟。我心底的鼓早就敲開了,頭更低了,臉更紅了,爸爸要是知道我是想畫出一匹神馬,一定要笑話我了。沒想到爸爸興致勃勃地對著那幅畫看,嘴巴里還“嗯嗯嗯”的。嗯什么呢?我別扭得要命。“你畫的是……貓?狗?馬?”爸爸探詢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想當(dāng)我聽到他提到馬時,我的臉一定像朵花那樣綻放了?!班?,嗯,本來就是一匹馬,挺不錯的馬!”爸爸興奮得直搓手,“我閨女還會自個畫馬,挺不錯,相當(dāng)不錯!”啊哈,我要說,現(xiàn)在我的心也像朵花那樣綻放了,那時真是心花怒放。
“再看看,三三的第一幅畫好在哪里?”爸爸還蹲在那里搖頭晃腦地琢磨。“好在哪里呢?哈哈?!卑职值脑捵屛业男亩家錾ぷ友哿?,我畫的馬還有好的地方?爸爸拉著我的手,抱起我坐在他的膝蓋上,他還是那樣蹲在地上抬著手臂比畫著給我看,“三三,你畫出了世界上最神奇的馬!”是啊是啊,爸爸,我是想畫出最神奇的神馬,可是……爸爸的手指指著我亂涂在門背后的線條?!艾F(xiàn)在咱們一起來數(shù)數(shù),這匹馬有幾條腿?”爸爸的手輕輕握著我的手,一條條按在交錯的線條上,數(shù)著那匹馬腿的數(shù)量:“一、二、三、四、五!”是的,我畫的馬有五條腿,畫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而且我沒見過馬,當(dāng)時也沒有數(shù)字的概念,這幅畫純粹是一次亂涂亂畫?!叭澜缰挥心氵@匹馬最特別,其他所有的馬都是四條腿,可是,我閨女畫的馬是五條腿。三三,這是世界上最特別的馬,僅僅屬于你的馬!”爸爸說著笑起來,笑得眼淚要掉下來的樣子。我也笑起來,笑得眼淚要掉下來的樣子。父女倆在那匹丑馬面前大笑,為我第一次成功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肆無忌憚地大笑,笑得媽媽從里屋跑出來,說要給我們澆滅“笑”器,我們才打住。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才知道,爸爸的欣賞、鼓勵,爸爸的善良和愛,真的變成了我心中最特別的那匹神馬——五條腿的神馬,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神馬,唯我所有的神馬,它天天在我心底自由馳騁,自信、快樂地奔騰在夢想的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