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猴卡卡的故事(下)

我們以為卡卡從此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們想錯了，僅僅過了一個星期，它又出現(xiàn)在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這一次，它不是被人抬進來的，而是自己跑來的，在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門口大呼小叫。

接到守門保安的報告，我們來到門口一看，哦，確實是卡卡，跟一個星期前分別時相比，它消瘦了一些，面容顯得有些憔悴。

看見我們，尤其是見到高露潔，卡卡顯得很激動，它撲到鐵門上，嗷嗷地叫喚，還拼命搖動鐵門，意思很明顯，是要我們開門放它進來。

我隔著鐵門端詳卡卡，它的四肢完好無損，身上也沒什么創(chuàng)傷，動作很靈活，我就對保安說:“不準(zhǔn)放它進來!”

我們這里又不是什么動物樂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要想進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這扇門，得具備一定條件，還要辦理必要的手續(xù)。它四肢健全，年輕力壯，不屬于我們的救護范圍，理所當(dāng)然要被我們拒之門外。

卡卡從鐵門的欄桿間伸進一只爪子，企圖摟抱高露潔的腿，嘴唇也努力從鐵門的欄桿間伸進來，嘴巴嘬成O型，做出親吻的姿態(tài)來，很明顯，它是在哀求高露潔開門放它進來。這當(dāng)然是徒勞的。

當(dāng)天下午，省動物研究所黃炳魁教授有事到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來，從黃教授口中，我們這才了解到卡卡放歸山林這一個星期來所經(jīng)歷的事情。

“我們本來就長期跟蹤觀察邦達猴群，聽說你們要將卡卡放歸山林，這就更引發(fā)了我們觀察的熱情，每天十幾個小時用高倍望遠鏡盯著邦達猴群?！秉S炳魁教授頗有學(xué)者風(fēng)度，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呷了一口色澤如紅酒的普洱茶，用略帶磁性的嗓音繪聲繪色娓娓道來，“在你們將卡卡放歸山林后兩個小時，卡卡就出現(xiàn)在邦達猴群。當(dāng)時，邦達猴群正在象鼻湖畔采吃野菱角。獼猴生性排外，決不會允許陌生雄猴混進猴群，但卡卡從小在邦達猴群長大，不是陌生雄猴，而屬于失蹤一段時間后的歸群者。面對歸群者，獼猴群有一個重新接納的儀式，那就是歸來者讓所有地位比它高的獼猴在它后背上騎一下，既有點認祖歸宗的意思，又是重新確認地位排序。”

“我們在望遠鏡里看得很清楚，猴王雙鼓帶著二王雙鑼和三王雙鈸朝卡卡走來?？ù藭r正挺胸昂首站在象鼻湖畔一個草墩子上，草墩子離地面約半米高，看見邦達猴群三只地位最高的大雄猴朝自己走來，它眼神變得慌亂，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逃跑路線，可又覺得拔腿逃跑似乎不妥，逃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也不是，顯得手足無措。猴王雙鼓來到離草墩子約兩米遠的地方，鼓起一雙紅紅的眼睛，威嚴地注視著卡卡，腮幫鼓起兩坨鼓狀肉瘤，嗷嗷——嗷嗷——朝卡卡發(fā)出低沉的吼叫?！?/p>

“順便說一下，我們之所以給邦達猴群的猴王起名叫雙鼓，是因為它生氣時兩腮小鼓似的膨脹起來;之所以給二王起名叫雙鑼，就是因為它生氣時腮幫鼓得像兩面小鑼;之所以給三王起名叫雙鈸，也是因為它生氣時腮幫有兩坨鈸似的肉瘤。獼猴有頰囊，越是強壯的雄性，頰囊就越明顯?！?/p>

“我觀察得很仔細，當(dāng)猴王發(fā)出嗷嗷低吼時，卡卡眼睛閃出一片亮光，脖頸上的鬃毛也張開來，似乎要與猴王一決雌雄。但遺憾的是，它眼睛里泛起的亮光就像彗星一樣瞬間閃耀又瞬間熄滅，脖頸上的鬃毛也曇花一現(xiàn)般剛張開又閉謝了。它的四肢在瑟瑟顫抖，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p>

“猴王雙鼓又威嚴地低吼一聲，我看見，卡卡就像當(dāng)頭挨了一悶棍一樣，身體一下子矮下去一截，踉蹌著滾下草墩來，猴王雙鼓吱溜躥上草墩，站到了高位，卡卡趴在了低位，順從地撅起屁股，讓猴王雙鼓在自己后背上騎了一下。接著，二王雙鑼和三王雙鈸也如法炮制，在卡卡后背上騎一下。后來，又有一些雄獼猴和雌獼猴來到草墩邊，趾高氣揚地在卡卡后背上騎了一下?！?/p>

“經(jīng)過這樣一個重新確認地位排序的儀式后，卡卡總算被允許回到邦達猴群。但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情緒十分低落，孤獨地跟在群猴后面，撿食其他獼猴吃剩的東西，過得很不愉快。有一天中午，邦達猴群在密林深處找到一棵掛滿雞素果的大榕樹，獼猴們吃了個飽，躺在樹杈上睡懶覺，卡卡由于地位低，是只賤猴，所以躺在樹冠最底層的一根橫桿上，一只約一歲的小獼猴，不想睡午覺，就從上層樹冠溜下來，見到正側(cè)躺在下面橫桿上的卡卡，也許是出于淘氣，想捉弄一下卡卡，便惡作劇地在卡卡頭頂撒起尿來，金黃色的猴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灌進卡卡耳朵，淋了卡卡滿頭滿臉。卡卡被弄醒了，莫名其妙被一只胎毛剛剛褪盡的小獼猴在頭上淋了一泡尿，當(dāng)然生氣，便氣憤地吼了一聲，張牙舞爪追逐那只肇事的小獼猴，想給膽大妄為的小獼猴一點兒教訓(xùn)，小獼猴順著樹干往樹冠逃跑。一歲的小獼猴爬樹技巧遠不如年輕力壯的卡卡，很快卡卡就追上了淘氣的小獼猴，剛要伸出爪子去揪小獼猴的尾巴，突然，樹冠最上層傳來猴王雙鼓威風(fēng)凜凜的吼叫，一個矯健的身影從樹冠最上層躥了下來，不由分說便撲到卡卡身上猛烈撕咬，卡卡從榕樹上摔了下來，凄涼地嗚咽數(shù)聲，鉆進草叢不見了。沒想到，它會跑到你們這里來?！?/p>

黃炳魁教授結(jié)束了他生動的講述，揭示了卡卡放歸山林一個星期后又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門口的原因。

在生活中受了一點兒委屈，受了一點兒挫折，就往我們這里跑，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成了什么啦?是你的娘家還是你的避風(fēng)港?

我們心里很清楚卡卡為何要擠到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的猴館里來。在野外山林，它是地位最低賤的賤猴，進到我們救護站的猴館里，在一群老弱病殘的獼猴面前，它卻是地位顯赫的猴王，雖然是小國寡民的猴王，也像磁石般對它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你不敢與強者爭鋒，卻熱衷于欺負弱者，在強者面前做孫子，在弱者面前做老子，逃避競爭，欺軟怕硬，這也太丑陋了吧!我們?nèi)绻潘M來，說輕一點，是助長了歪風(fēng)邪氣，說重一點，就是助紂為虐。

我以站長的名義給門衛(wèi)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準(zhǔn)卡卡跨進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一步!

卡卡幾次想從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的大門進來，都被守門的保安給擋了回去。

它在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外面轉(zhuǎn)了好幾圈，大門不讓進，它就想找個地方溜進來。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四周筑有兩米多高的青磚圍墻，上面還拉著鐵絲網(wǎng)，接有低壓電，既防備站內(nèi)被救護的動物逃出去，也防止外面不該救護的動物闖進來。

卡卡的目的始終未能達到。

你想改變自己的地位，你想改變賤猴的身份，你就要面對現(xiàn)實，咬緊牙關(guān)奮斗，去爭去拼去搶，在弱肉強食的叢林里爭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們不是你的救世主，誰也救不了你，你只能自己救自己。

誰也沒有想到，卡卡會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來叩開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的門。

卡卡想從大門闖進或從圍墻溜進我們救護站的企圖均告失敗，我們以為它會在一次次失敗面前心灰意冷，放棄重返猴館的努力，再回到邦達猴群去，但我們大錯特錯了，它撞到南墻也不回頭，仍天天在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外面悠轉(zhuǎn)，它就棲息在救護站大門對面那棵枝繁葉茂的黃桷樹上，除了覓食睡覺，什么時候都睜大兩只眼睛盯著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那扇黑漆大鐵門，只要大門一開啟，它就會從黃桷樹上溜下來，企圖溜進救護站來，只要一看到高露潔的身影，它就大呼小叫，傳遞想要回到我們救護站來的信息。

我們不理睬它，我警告高露潔也不要理睬它。

半個月后的一個上午，我正在辦公室起草一份文件，門衛(wèi)突然心急火燎地跑來向我報告說，卡卡發(fā)瘋了，正在用腦袋撞鐵門!

我放下手頭工作，立即拉著高露潔趕到大門口。隔著大鐵門，我們看見，卡卡就像吸毒者毒癮發(fā)作了一樣，拼命用腦袋叩碰鐵門，砰砰砰。猴頭哪有鐵門硬，很快，卡卡腦袋上就叩出好幾個血洞，它用爪子一抹，滿臉污血，十分可怕。

毫無疑問，它是在用苦肉計逼迫我們打開鐵門放它進來。

真是一只無賴猴，太不像話了，你以為耍無賴手段就能讓我們屈服，就能陰謀得逞?你也太小看人類的智商了。告訴你，無論你耍什么無賴手段，想要回到可以任你作威作福的猴館來，那都是癡心妄想，沒門!你要用腦袋叩碰鐵門，你不怕疼，你愿意流血，那你就繼續(xù)叩碰好了，你有本事用腦袋把大鐵門砸倒，我就放你進來!

卡卡兩只哀求的眼睛死死盯著站在我身邊的高露潔，固執(zhí)地、愚蠢地一下一下用腦袋重重叩碰鐵門，發(fā)出凄厲的哀號。

大鐵門好幾根鐵桿上血跡斑斑，粘滿金黃色的猴毛。

“沒用的，卡卡，別胡鬧了。”高露潔隔著鐵門對卡卡說，“你何苦要作賤自己呢?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年輕力壯，你應(yīng)該在森林里享受自由的生活。去吧，別胡鬧了，我老實告訴你，你再鬧也達不到目的的!”

跟一只猴子講道理，等于對牛彈琴，不會有什么作用的。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睬它，看它能折騰到什么地步。

卡卡漸漸停止了用腦袋叩碰鐵門，兩只哀怨而絕望的眼睛死死盯著高露潔。

哦，知道疼了吧?知道猴頭是撞不過鐵門的了吧?好心奉勸你一句，死了這條心吧!不管你耍什么心眼使什么伎倆，我們也不會讓你再回到猴館去的。你血流滿面，你腦袋上叩出許多血包，那是你自找的，活該!你想改變自己的生存境遇，你想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你不愿再做被其他獼猴踐踏的賤猴，你想做一只八面威風(fēng)的猴王，你就應(yīng)該靠智慧和力量去爭去拼去斗去搏去搶，指望仰仗人類的力量，到用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猴館做猴王，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

我以為，我們堅持不開門，卡卡會帶著滿身血污，垂頭喪氣地離開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這扇它絕對無法撞開的大鐵門。

但我想錯了，我低估了它的智力，也低估了它的意志。

卡卡抓住鐵門上的欄桿站了起來，臉色異常嚴峻，緩慢地伸出一只手臂，從一個小圓孔里伸進來。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安裝的是工藝鐵門，中間鏤空，用鐵桿編排圓形、菱形、正方形、長方形等各種藝術(shù)造型。卡卡的手臂就是從藝術(shù)造型的小圓孔里插進來的。我們以為它伸進手臂是來抓我們的，便往后退了一步。但我們猜錯了，它無意來抓我們。它把手臂從小圓孔伸進來后，抬起頭，用一種怪異的表情掃了我們一眼，然后手臂朝外彎，身體猛地向外側(cè)扭動——就像利用杠桿作用在折斷一根甘蔗——只聽得咔嚓一聲響，它哇地慘嚎一聲，它那條手臂就像被折斷的甘蔗，軟塌塌垂落下來。

它竟然狠心自殘，將自己的一條手臂活生生給折斷了!

我們看得目瞪口呆，高露潔光滑的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

這真是一只高智商獼猴，它曉得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的大門對四肢健全年輕力壯的動物是緊閉的，而對四肢殘缺的老弱病殘的動物是敞開的，便鋌而走險，用自殘的辦法來叩開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這扇沉重的大門。

用心何其險惡，手段何其殘忍。

卡卡倒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凄慘哀嚎，那條被折斷的手臂血淋淋地塞在鐵門的小圓孔里，令人不忍心看。

我們面面相覷，泥塑木雕般地站在那里，不曉得該怎么辦才好。

卡卡又用一只爪子扶住鐵門欄桿，顫顫抖抖站了起來，然后，緩慢而又堅決地將一條腿伸進鐵門上的另一只小圓孔……

“不要……”高露潔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我向門衛(wèi)揮了一下手，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開門，放……放它進來?！?/p>

卡卡的一條手臂已經(jīng)折斷，它負了重傷，完全符合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的收養(yǎng)條件，理應(yīng)得到我們的救助。你不能因為它是一只品行不端的壞猴子，就違背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的宗旨，漠然置之，不去理睬。它是獼猴，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我們沒有不去救助它的理由。

醫(yī)生給卡卡接好了被折斷的手臂，綁上石膏，纏起繃帶，吊掛在脖頸上。治療期間，它很配合，不吵也不鬧。

令人頭痛的問題是，該怎樣養(yǎng)它?再將它放歸猴館，顯然不合適，它橫行霸道，作威作福，其他獼猴肯定遭殃。商量的結(jié)果是，我們在猴館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又蓋了一個約七八十平方的鐵籠，單獨飼養(yǎng)。這是一塊亂石坡，地面隆起一塊塊圓形花崗巖，巖石風(fēng)吹雨淋，表層已經(jīng)銹蝕，或黃褐，或深灰，或淺棕，活脫脫就像一群獼猴?？ㄒ婚_始不太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抓住鐵籠搖晃，向著猴館方向嗷嗷怪叫，吵鬧著、哀求著要到它曾經(jīng)輝煌或顯赫過的猴館去。我們沒有回應(yīng)它的吵鬧，也沒人理睬它的哀求。數(shù)日后，它似乎明白自己重回猴館重回王位的愿望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了，便停止了吵鬧，也不再向我們哀求。它安靜了兩天，突然又變得活躍起來，吊著那條纏滿石膏和繃帶的手臂，跑到每一塊隆出地面的石頭面前，呲牙咧嘴咆哮一通，然后還在石頭上騎了一下，好像在它面前的不是冰冷而無生命的石頭，而是有血有肉的獼猴，它在向它的臣民展示一個猴王的威嚴與權(quán)力。

這以后，卡卡每天早晚兩次都要在鐵籠子里巡視一圈，對每一塊隆出地面的石頭咆哮一頓，并很氣派地在每一塊石頭上騎一下，無一遺漏。它對這項工作認真執(zhí)著，樂此不疲，不管刮風(fēng)下雨，也無論酷暑寒冬，從無懈怠。

這里用鐵絲網(wǎng)圍著，是標(biāo)準(zhǔn)囚籠，且是單人牢房，孤獨而寂寞，失去了生命最寶貴的自由。但是，卡卡喜歡這里，這里是它的獨立王國，它是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它是享受榮華富貴的獨裁者，雖然被統(tǒng)治者只是一些裸露出地面的石頭，充其量不過是一群冰冷的石猴，但它樂意統(tǒng)治這些石頭，樂意在這群石猴面前扮演猴王的角色，它生活得很快活，即使敞開籠門，它也決不會趁機逃出籠子去，可以說樂不思蜀了。

高露潔每次看到卡卡，都會深深嘆一口氣;她對它又愛又恨，還夾雜著同情與憐憫，心頭涌起酸甜苦辣咸，可以說是五味雜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