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從北京回老家來看姥姥a,給外甥高晴帶回來一只鳥。
鳥是好鳥,卻是一只假鳥,陶瓷的,鴨蛋青色,雞蛋大小,泛著玉石般的光澤。小舅把這只鳥攥在大手掌里,問高晴他手里攥著什么?高晴的大眼睛早看見那只露出頭的、張著嘴的鳥了——他叫了一聲,鳥!小舅把手張開了,一只玲瓏剔透的玩具鳥就躺在他手心里,卻沒有鳥爪子,鳥的造型也有幾分怪異。小舅說:“給你的,拿去玩吧。”他還要教給高晴怎么玩這鳥,但沒用舅舅做示范,高晴就說他會了。鳥就到高晴手里了。他沒說謝謝小舅,高興得忘了說這句客套話了。他拿起小鳥,就跑到外面玩去了,也可以說是顯擺去了。
人說,車不是推的,牛不是吹的,而這只鳥可是吹的。高晴往鳥肚子里灌滿了水,他把小嘴貼到鳥尾巴上,鼓著嘴一吹,那鳥嘴里就一邊噴水,一邊叫喚起來:啾啾啾,咕咕咕,喳喳喳……這東西可是夠神奇和稀罕的。高晴只在村街上跑了一圈,那一罐水還沒吹完哪,就把好幾個伙伴招出來了?;锇閭兇負碇?,看這新鮮玩意兒,有人干脆湊上前去,說,高晴,讓我也吹吹吧。于是那鳥就跑到另一個伙伴的手里和嘴上,盡情地鳴叫去了。
一會兒工夫,這鳥就叫遍全村,傳遍每一個伙伴了,似乎全村的每一個孩子都變成鳥了。這只鳥給村里帶來了太多的生機和活力,弄得山上的真鳥都自愧不如,不敢再百鳥爭鳴,而變得鴉雀無聲了。那半宿,伙伴們都說著同樣一句話,“讓我吹吹”。于是,孩子們就輪番吹著那只鳥,卻沒有把鳥吹累,鳥一直那么盡情地叫著;只要給它往肚子里灌水,只要對著它的尾巴吹,它的小嘴里就咕嘟嘟冒著水泡兒,濺著水花兒,有唱不完的歌兒。高晴當然是引以為自豪的,因為這鳥的主人是他呀。他笑瞇瞇的。他總愛說一句,這鳥是北京來的,是我小舅給我的。他還愛提醒一句,誰吹也不礙事,可要拿穩(wěn)了,千萬別掉在地上,這鳥怕摔。于是伙伴們在吹鳥的時候,就用小手把鳥的鼓肚子攥得很緊,不是怕鳥飛了,盡管鳥的翅膀活靈活現(xiàn)的,布滿了花紋——是怕把鳥摔了。
這鳥真好。有了這只鳥,高晴連覺都睡不著了。月光下他還把玩著小鳥,想著明天早上,太陽出來的時候,還吹鳥去,和那些真鳥們比賽,看看誰叫得歡。
第二天,高晴把鳥肚子里灌滿水,就又吹著跑到村街上去了。這個時候,他聽見一陣喳喳的鳥叫聲——他停下來,循聲望去,看見那邊一個與他身高和年齡相仿的孩子,提著一個鳥籠子,晃晃悠悠的,本來是要向他走來,卻又故意轉(zhuǎn)身,往那邊去了。憑他那雙有神的大眼睛,一看那伙伴扭動的姿勢,高晴就知道那伙伴是多么得意了;他當然也知道,那伙伴是在用那只鳥籠和鳥籠里的鳥饞他。他知道那伙伴是誰。他叫了一聲:“常鳴,你提著一只啥鳥啊?”那常鳴賣了半天關(guān)子,才回過頭,舉著鳥籠說:“嘿,咱這可是能夠在天上飛的鷂子?!?/p>
高晴遠遠地望著那在籠子里蹦跳和鳴叫著的花鷂子,可是眼饞得不行。于是他就一溜小跑,和常鳴接上頭了。當他近距離地望著那籠中的鷂子的時候,就更喜歡它了,恨不得鉆到鳥籠子里去。他轉(zhuǎn)著圈兒看了半天,這鷂子還沒脫盡奶毛,是一只剛出窩的小鷂子;鷂子的一只翅膀受傷了,那斑斕的羽毛上還有斑斑血跡。
高晴看著鷂子,心咚咚地跳著。那鷂子的頭一探一探的,欲飛出籠子似的。這籠子是山榆條編的,大肚兒、小口兒,中間一溜花眼兒,不大不小,正好關(guān)鷂子。此刻那鷂子在籠子里蹦跳了幾下,又張開嘴,喳喳叫著。
高晴見了這鷂子,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小舅。他想,他小舅肯定比他還喜歡這只鷂子。他的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別人就不曉得他想什么了。常鳴也許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哥們兒,我這鷂子怎么樣?”他實話實說:“這鷂子是不賴?!?/p>
常鳴笑了:“比你那只能吹的鳥強吧?”
高晴也笑了說:“這也不好比?!?/p>
“有啥不好比的?我這鷂子可是能夠飛到天上去,還能飛到地下來,還能抓野雞野兔哪。你那鳥不就會叫喚嗎,還得靠人吹讓它叫喚。”
高晴就不好說什么了。他只是眼巴巴地望著鷂子問:“你這鷂子,是打哪兒來的?”
“嘿,神了——大早上的,它就落到我們家院子里了,好像受了點兒輕傷。”
“你也沒喂喂它,它吃啥呀?”
“鷂子吃葷不吃素。這不,我得給它逮螞蚱去了。”
高晴說:“那可費事了,還得給它逮螞蚱吃。哎,你說城里有螞蚱嗎?除了螞蚱,小魚兒呀,肉啥的,它也吃吧?”
“當然了,只要是葷的,它都吃。這東西,好養(yǎng)?!闭f著,常鳴就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小串螞蚱,伸進籠子里,鷂子上前就叼住螞蚱,嘴腳并用,吃了起來。高晴看著鷂子的吃相,更覺得這鷂子可愛了。
常鳴早看出了高晴的心思,說:“哥們兒,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上我這只鷂子了?”
高晴并不隱瞞地說:“說不喜歡也是瞎話?!?/p>
“那……”常鳴就不再遲疑了,干脆說,“你要真喜歡,咱倆換怎么樣?我拿這只鷂子,換你那只能吹的小鳥?!?/p>
“真換?”
“你想換就換唄。”
“這……”高晴眨巴了一會兒眼睛,果斷做出決定,“換就換,你可別反悔。”
“反悔什么呀?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倆可都是男子漢了,說話算數(shù)。”
就那么幾句話的工夫,高晴手里的鳥就跑到常鳴的嘴上去了;常鳴的鳥籠子,轉(zhuǎn)移到高晴的手里去了。
常鳴吹著小鳥,嘟嘟地回家去了。
高晴提著鷂子,找他小舅去了。
小舅見了這鷂子,果然像高晴想象的那樣,比他還喜歡這只鷂子。聽小舅說,他小的時候,就想掏一只鷂子養(yǎng)著,可直到進城工作,也沒能夠?qū)崿F(xiàn)這個愿望;小舅說,所有的鳥里,他最喜歡的就是鷂子了——也許知道小舅喜歡鷂子,高晴才換來了這只鷂子吧。
一晃幾天過去,那鷂子簡直是一會兒一變,奶毛不知都去了哪里,只剩下一身花里胡哨的羽毛了;尾巴也長長了,張開來像把花扇子。鷂子的羽毛更加鮮亮豐滿了,翅膀也變得矯健有力了。那天高晴和小舅捉來一串螞蚱,打開鳥籠,喂鷂子。鷂子忽然就飛了,撲扇著翅膀,一下飛到了房檐上。高晴驚喜交加,喜的是那鷂子的傷好了,受過傷的翅膀會展翅飛翔了;驚的是怕那鷂子飛去,再不回來??墒牵曲_子只望了一眼藍天,便又撲扇著翅膀,飛了下來,又落到籠子上了。高晴打開一個瓶子,放出一只只活螞蚱——于是那鷂子便一口一只,吞開了活螞蚱。
鷂子吃飽了,就蹲在高晴的手上。高晴撫摸著鷂子美麗的羽毛,幾乎陶醉了。
小舅直夸這鷂子太好看了,太好玩了。小舅還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鷂子叼著一只山雞,飛翔在藍天白云上;還夢見鷂子下了好幾個帶花點兒的蛋,孵出了一窩白棉球似的小鷂子。
高晴驚奇地說:“小舅,我也做了一個夢,咱倆的夢差不多;我還夢見自己把一只小鷂子送給你了,可你說不要……”
小舅樂了說:“夢是反的。我要真和你要這只鷂子,你舍得給嗎?”
高晴沒有猶豫,只說:“舍得。這鷂子本來就是你給我的小鳥換來的?!?/p>
小舅又樂了,說:“你這孩子??晌乙膊缓靡馑家。驗槟阋蚕矚g它?!?/p>
高晴說:“沒事啊,咱倆誰跟誰呀?!彼謱χ【说亩湔f:“小舅,這鷂子就是我給你換的。”
小舅就樂得出了聲,拍著高晴的肩膀說:“看我這外甥,都成小大人了?!?/p>
高晴正式?jīng)Q定,把那只鷂子送給小舅,讓小舅帶到北京去。他下定這個決心,那也是不容易的,雖然他才和這鷂子相處了幾天,可卻處出感情來了,他的生活里似乎再也不可缺少那只鷂子了。但他還是毅然決定,把鷂子送給小舅。
那天是他最后一天和鷂子相處了。這一天,他一直守在鷂籠跟前。他把鷂子放出來,抱在懷里,又放飛鷂子,可鷂子只在房脊上落了幾分鐘,就又飛了下來,蹲到了他的肩膀上。
高晴望著鷂子,一會兒,眼睛居然濕潤了。他深情地對鷂子說:“我要把你送到北京去了,你愿意嗎?”
鷂子瞪著黑亮的小圓眼睛,似乎是同意了。
樹上,一陣嘰嘰喳喳的小鳥叫。鷂子揚起頭,直向樹上望去。忽然,鷂子振開翅膀,飛上樹梢。高晴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鷂子就叼著一只山雀,從樹上飛了下來。
這時,小舅正好跑了過來。
高晴說:“小舅,我的鷂子能逮山雀了,它真有本事!”
小舅不禁問:“外甥,你又舍不得給我這只鷂子了吧?”
高晴痛快地說:“誰說的!男子漢說話算數(shù)。應了人家的事,就不能再變卦了?!?/p>
那天傍晚,高晴捉了兩大瓶子螞蚱。他聽說,北京城里沒螞蚱,這螞蚱是給他的鷂子帶的干糧。
明天小舅就要把他的鷂子帶走了。從此以后,高晴還去哪兒見他的鷂子呢?也許他再也見不到他的鷂子了。
為此,高晴大半夜睡不著覺。他把鷂籠放在枕邊,借著月光仔細地看;月亮下山了,屋中黑暗了,他又偷偷點上煤油燈,反反復復看他的鷂子。媽媽的大巴掌如扇子,把燈扇滅了,并命令他:“快睡吧。明天你還去車站送你小舅呢?!?/p>
第二天早晨,天上沒有紅霞,布滿了破臟布似的一塊塊云彩——快下雨的樣子。
高晴先是恨這個陰不陰晴不晴的壞天氣,后來竟又覺得這種天氣對于他來說,也許是個好事,小舅也許不會走了——如果今天小舅不走的話,他又會和他的鷂子多玩一天了。
早上,高晴什么飯也吃不下,他只顧捧著那只鷂子,總也看不夠,還嘟囔著:“你要上北京了,以后咱倆誰也見不著誰了,你會想我嗎?”
這時,媽媽對高晴說:“高晴,準備走吧?!?/p>
小舅和高晴頂著厚厚的云彩,踏上了彎彎的山路。小舅背著一個裝滿山貨的背包,走在前邊;高晴提著那只鷂子,走在后邊。
一路上的風景也算是美的,山巒疊嶂起伏,花草樹木都格外鮮艷水靈,蔥蘢茂盛。有無數(shù)的鳥兒,啁啾啼鳴??筛咔鐚@大自然的景色卻沒看幾眼,只顧打量著籠中的鷂子。
一會兒,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點打得樹葉沙沙亂響,還夾雜了幾個麻雀蛋兒大小的冰雹,在林中蹦跳。這樣一來,高晴倒顯得精神和機靈了。他邁著兩條正在發(fā)育的細長腿,如山猴子般,領著小舅鉆到路邊一個山洞里,避開了雨。
山洞外的雨大一陣小一陣,一時半會兒沒有停的意思。小舅看了幾回手表,恐怕誤了火車;高晴倒不像是為小舅分憂的意思,他想,只要身邊有小舅和他的鷂子,即使在這山洞里避幾天雨,也是快樂的。
他們剛趕到火車站,那墨綠色的客車便徐徐地開來了。列車停下了。列車門打開了。列車只會在山間小站停留一分鐘,不容送行的人們戀戀不舍。
小舅拉了一把高晴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么就登上火車了,然后他回過身來,接過了高晴遞上來的鳥籠子?;\子里的鷂子喳喳地叫了一陣;聽著鷂子的叫聲,高晴的眼里涌出了淚花,他想說什么,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嗓子都沙啞了。
車門“咣當”一聲關(guān)上了。一時間他的眼前似乎都黑了,看不見小舅,也看不見他的鷂子了。他有幾分失落地站在月臺上,眼淚就又撲簌簌下來了。
列車長鳴一聲,徐徐開動了;一會兒,便鉆入一個山洞,沒影兒了。
高晴望著長長的鋼軌和隧道,忽然叫了一聲,小舅,又叫了一聲,鷂子。
一個月以后,高晴和常鳴做伴,頭一次坐火車,到北京去了。一路上,常鳴不時地拿出那只陶瓷的小鳥,嘟嘟地吹上一陣子。高晴還是很喜歡那只灌上水后就可以吹的鳥,但這鳥現(xiàn)在不是他的了;他還特別想他送給小舅的那只鷂子,但那只鷂子也離他很遙遠了。這次進京,他就是為了去看那只鷂子的。他帶了十幾串肥嘟嘟的秋螞蚱,還有許多核桃、紅棗之類的東西,第一次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豐沙線上的列車,轟隆隆穿山越洞地走著。
秋日的永定河水,流淌著咆哮著奔騰著。
高晴望著車窗外的一切。他的視線中,有一只鷂子在藍藍的天上飛翔……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30年前。
那只鷂子現(xiàn)在早已不在人間了。高晴的小舅也離開了人間,但高晴總是想念小舅和那只鷂子,所以他寫了這篇小說。至于小舅送給他的那只玩具陶瓷鳥,現(xiàn)在常鳴還保留著。有一回,他和成了作家的高晴開玩笑說:“你把你最愛的兩只鳥都給別人了,你不后悔嗎?”高晴說:“只要別人以為那是我的最愛,我就沒什么后悔的了。其實,不過是兩只鳥而已?!?/p>
這篇小說到此似乎可以完結(jié)了。可是后來,高晴的生活里又出現(xiàn)了一只鷂子。
那年高晴的兒子高云淡12歲。那天,一只鷂子從天上撲下來,去抓高晴家的雞。雞鉆入了雞籠,鷂子追進了雞籠。高晴的妻子手疾眼快,揭開鍋蓋,撲上前去,把雞籠蓋上了。那么機靈、勇敢的鷂子被堵在了雞籠里。
高晴對這只鷂子倍加愛護。他平日里舍不得吃肉,卻買了肉皮,切碎,喂那只鷂子。
高晴的兒子高云淡并不怎么喜歡那只鷂子,卻四處宣揚他有一只鷂子。于是,便有十幾個同學,到他家來看那只鷂子,還嘀咕著什么。
高晴說什么也想不到,高云淡這些天來,一直在準備著賣那只鷂子。高云淡說:“誰給的錢多,我就把這只鷂子賣給誰?!?/p>
那天,高晴下班回來,不見了鐵籠中的鷂子。
高晴急了,直問:“鷂子呢?高云淡,咱們家的鷂子呢?”
高云淡有幾分得意地說:“爸,我把它賣了?!?/p>
“啊?!”高晴的眼都瞪圓了,“你把它賣了?賣給誰了?賣了多少錢?”
高云淡說:“爸,賣了二百五,不少吧?”
“你……”高晴氣得咬牙切齒,卻說不出什么話來,只說,“你就認得錢!”
“誰不認得錢哪!”高云淡冷笑著說,“你發(fā)表一篇小說,才給多少稿費呀?”
“少廢話!”高晴愈發(fā)火冒三丈。他走進屋里取出五百塊錢,遞給高云淡,說:“給,你把那只鷂子再給我買回來!你二百五賣的,我倆二百五買回來!去,給我買回來!”
翌日黎明,高晴放飛了一只鷂子。那鷂子直飛向紅霞升騰的天空。高晴眼眶紅潤地說了一句:“小舅,你看得見這只鷂子嗎?”
三雙眼睛盯著那只矯健的鷂鷹,在霞光中翱翔……
高云淡和他的媽媽似乎并不明白,高晴為什么把賣掉的鷂子又買回來,買回來又放飛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