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化既緊迫又撩人,既是現(xiàn)實的訴求又是當下的愿景,既是個別的文本又是普遍的語境,它早已滲透在各個領域,滋長在人人心里,戲劇也不例外、國際化需要交流,交流需要通道,通道需要工具,那么首當其沖的國際化的戲劇該操練什么語言昵?巴別塔是建不成的,語言永遠是障礙,是焦慮的根源。
近期演出的《東尋記》中,囊括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英國越界劇團、法國“邊緣劇團”、瑞典??松瓌F和印度卡拉卡丹巴藝術中心的多位藝術家,劇中有英語、瑞典語和中文。有趣的是,瑞典語沒有字幕,英語有中文字幕,而劇中中國男演員結結巴巴的英語引發(fā)了觀眾的笑聲。
“東尋”,是英國導演Michael walling的“東尋”,在這個國際化的團隊中,“我們使用不同的語言。前期的很多實驗都是圍繞語言進行的——其中一些轉變成了這出劇中的某些場景”。導演如是說。于是,觀眾看到,來自中國貧困地區(qū)的Sammy和主演《茉莉小姐》的瑞典女演員Haja笨拙地講著英語,有限的詞匯量使他每每誤解了對方的意思,而他如此渴望溝通,甚至把至親的妹妹拋在腦后,妹妹生了女兒他還不知情,襁褓中的嬰兒被丈夫拋棄,妹妹因此離開丈夫投奔大城市里生活的他。
由于Sammy的英語遠遠不能表達自己的意圖,而他的表達亦不是Maja想要了解的。當他無意中唱起了京劇,并且是《霸王別姬》,并且是以男旦的身份表演虞姬,交流似乎在一瞬間完成了。Haja的興奮難以自抑,因為這才是她要找她要看的中國,她的“東尋”不是國際化的標簽星巴克,而是神秘古國的標簽京劇,京劇反串。
不僅如此,Sammy還因索要錢財遭到劇中另一男主角Julian Lucas的拳腳相加。“東尋”到了東方后,“她”和“他”之間似乎是越來越模糊,劇中未登場的自殺女孩在中國愛上了一位越劇女小生,或許導演對中國戲劇的性別表演興趣濃厚,“東尋”到了性別倒錯?
劇中,瑞典的男演員,《茱莉小姐》中男仆的扮演者,現(xiàn)實中Haja的情人也講了一段中文,但這段中文是講給臺下觀眾聽的,臺上沒有交流對象。而印度人“理所當然”地講英語。
Sammy的英語是笨拙的,他想要和老外交流的勇氣和愿望遠大于他的能力。倘若追問一句,他為何這么急迫地想搭訕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他想“國際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在同樣由國際化的團隊排演的《暴風雨》中,中國演員的英語流暢且聲情并茂,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話劇傳入中國之初全面接受西方教育的學生演劇時代。此番的《暴風雨》融合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意大利導演領銜、活躍在哥本哈根的子午線劇團、丹麥的芭笛塔劇團和上海雜技團,在莎士比亞的劇作框架下,幾個劇團“自行其是”,雜技團的綢吊、魔術和頂技贏得陣陣掌聲,芭笛塔劇團兒童劇風格的音樂表演則帶來歡聲笑語。
《暴風雨》如同即將結束的世博會,各國的展館有各國的精彩,世博會是展示精彩的平臺。雜技、音樂滑稽表演、莎劇,多層次的演出空間處理,各有各的精彩,莎士比亞和英語則是展示精彩的平臺。英語就是這次演出的“巴別塔”,所有演員只能、必須講英語,共同打造嘉年華式的《暴風雨》。
到上?!皷|尋”,在丹麥排練的《暴風雨》也在“西覓”。
身體語言是否不分國別呢?是否最國際化呢?香港的實驗團體進念·二十面體近十年來一直和國內的昆曲演員合作,此次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帶來了《夜奔》。
昆曲的身段被抽離了,或配合以莎士比亞時代的閹人女高音的歌唱,或與節(jié)奏不斷加快的鐵軌撞擊聲相合,分解后的鑼鼓經雜糅其他音樂,昆曲身段成了一種現(xiàn)代舞。
中國身段與西方音樂相碰撞的同時,《夜奔》的投影上出現(xiàn)了中英文對照的字幕。有時,中文與英譯吻合,有時,中文與英譯有些微的差別,但最為醒目的,是中文的發(fā)問往往以第三人稱“他”,而英語用的則是第一人稱“我”。比如,宇幕上出現(xiàn)“他是不是不夠積極”、“他會不會有些軟弱”,英語中的“他”全是“I”。對觀眾而言,“他”是夜奔的林沖?“我”是夜奔的林沖?“他”和“我”都是林沖?“他”夜奔了,“我”呢?抑或是“我”夜奔了,“他”呢?
“他”和“我”,在中英文間分裂了。
導演榮念曾談到,他未滿二十歲到美國留學,對故國文化的許多了解來自英語的閱讀——在“他”中讀到了“我”?那么,“我”也成了“他”?
這是文字游戲,這又是文化體驗。國際化往往等同于西方化,國人對西方的態(tài)度一百年前是“恨嫉妒羨慕”,也經歷過“羨慕嫉妒恨”,“國際”對中國也許剛好顛倒一下順序?!稏|尋記》中的Sammy講英語時,他是“東尋”的西方導演眼中的“他者”;《暴風雨》中的中國演員講英語時,距離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借助莎士比亞推行英語和殖民主義已經過去了幾個世紀,對于中國演員,莎劇是否依然是“他者”?《夜奔》運用昆曲完成了實驗,運用昆曲的是“我”還是“他”?如若是“我”,何來實驗?“我”或許還是“我”,但“我”已學會用“他者”的目光看“我”。
誰說語言不是權利?誰說語言的使用不代表權利的運作?頻繁在中國舞臺上出現(xiàn)的英語或許提醒著:“我”就是“他者”,為此驕傲,為此痛苦,為此笨拙和流暢,為此不知所措,為此自卑和自大,為此不甘寂寞和洋洋自得。如若已然是自覺的他者,那么,他者的自覺又是什么?
在“他”和“我”的裂縫中東尋西覓,萬劫不復。
或者,絕地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