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國慶凌晨,北大32樓416室,孔慶東、羅文華、王清平、徐永恒、沈光、何蘭生以及我,皆已睡下。我們將在凌晨4點起床,穿上藍色尼龍服,戴上白帽子,乘車前往東皇城根,然后徒步南行5公里,天亮前在東長安街集結。
我們中文系和經(jīng)濟系的任務是,列方陣,走正步,目視天安門,高喊不久就會忘記的政治口號。在我們身后遠遠的,是生物系游行隊伍,著裝五花八門,走走跑跑,不必喊口號,惟一規(guī)定動作是朝天安門揚一揚手上的藍色花束。他們是“群眾”,我們是“正規(guī)軍”。
我們睡下的時候,28樓203室,生物系的常生、郭建崴、李禹、張志、曾周、王新力、杜杰、柳波仍在熱議,覺得揮揮假花就走過天安門,太不北大,應該帶點自己的東西,秀一下個性。常生病休過一年,練過書法,病好了蹲在張志班。他揚言要寫點什么,做個橫幅,讓全世界看看他的書法。可寫什么呢?只要是當代國人,想到標語,馬上就會想到形勢,接著就會想出諸如“教育要改革”、“改革要加速”、“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萬歲”之類的套話。大家睡意全無,討論著常生究竟該寫什么。
有人建議,表達對鄧小平的愛戴,寫“鄧主席萬歲”。有人反對,這是個人崇拜,不如問候一聲,“尊敬的鄧小平同志,您好”。這提議好,從“萬歲”到“您好”,從仰視“毛主席”到直呼“鄧小平”,從“崇拜”還原為“問好”,只是句子太長了。有人建議,把“尊敬的”去了,把“鄧”也去掉。
常生沒找到毛筆,用抹布卷成小棒,蘸上墨汁,在6張白紙上寫出“小平同志您好”。李禹扯下新床單,拿6個大字往上一比,不夠長。有人提議,干脆把“同志”倆字兒也去掉!
這一下,203靜了好幾秒鐘。那年月,去掉領袖職務,省了姓氏,再舍去“同志”稱謂,年輕人或下級這樣做,是大不敬。不過,大家很快覺得,這不是什么不敬,是親切和愛戴,很平等。
有同學拿來訂書器,把“小平您好”4字訂在床單上,又卸下兩個蚊帳桿,另找來一根拖把,去掉墩布頭,把床單綁上,外纏彩帶,頂端綴以花束。大家合謀,郭建崴和曾周個子矮,穿上實驗室白大褂,自稱代表細胞學專業(yè),把床單橫幅藏于褂間,張志班長、李禹、于宏實、杜杰個子高,用花束團團圍住他倆,接近天安門時,取過橫幅,高高舉起來讓世界看。
這便是全世界從央視錄影和《人民日報》上看到的情景,生物系學生衣著襤褸,一過金水橋東華表,突然打出“小平您好”,央視正在拍這幫散兵游勇,忽然橫幅展開,鏡頭立刻轉向清華,剎那猶疑,又轉回北大。這個過程,足有20秒,但400多位攝影記者只有兩人抓拍了這個瞬間。
新華社攝影部總結國慶報道,說重要失誤是漏拍了北大高舉“小平您好”的鏡頭,這絕非一時疏忽,癥結在新聞敏感度不夠。依我看,不是敏感度不夠,而是敏感過了頭。記者們以為,這是一條必須隱瞞的新聞,拍下來也發(fā)不出去。晚上《人民日報》做版,新華社和《解放軍報》送來的圖片沒有“小平您好”,新華社和《人民日報》自己的文稿也沒有提這個細節(jié),所以頭版編輯放棄了“小平您好”。第4版是國慶攝影專版,編輯們思來想去,也割愛了。幸好第2版圖片不足,常生生澀的書法才得以震撼國人,讓全世界真的看到。
26年過去了,我對國慶35周年的記憶,惟有“小平您好”那條床單。它樸素、簡陋、廉價,卻是真心話,還有一絲魯莽的幽默。在它展現(xiàn)的那一刻,所有諸如“2000年翻兩番”之類的官定標語注定被淹沒。我那時常想,這個創(chuàng)意,為什么沒產生在我們32樓416室。其實很簡單,我們整齊劃一,走正步,齊喊口號,合乎規(guī)范是我們的最高理想,而生物系那幫家伙,只要隨便走走,滿腦子想的是創(chuàng)新和獨樹一幟。
(袁非摘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