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竭盡全力集中精力不讓自己輕飄飄的魂魄散去,因為我生前有那么多遺憾和迷惑。
我在租住的一室一廳里游蕩,屋里真的是死一般沉寂,真的連呼吸聲都沒有,窗外梧桐樹高大粗壯,茂盛的樹冠掩映了窗子,早晨的陽光被擋在了外邊,屋里顯得更加陰暗。我注視著蜷縮在床上的已經(jīng)僵硬的肉身,它手里還握著跟隨了我多年的手機,除了三天前房東催要房租的一個電話之外,它一直保持靜默。就在我接完那個電話之后,便感覺胸口不舒服,趕忙蜷縮到床上想平靜一下,卻再也沒有站起來,魂魄悄然脫離肉身。我不能留下那具伴隨了將近六十年的肉身,不管它曾經(jīng)多么骯臟。不管它現(xiàn)在多么干枯,不能把它孤零零地撇下,我要看著它最終回歸。
狹小的客廳茶幾上,還有三天前吃剩的半碗掛面,吸收了湯水的掛面膨脹了許多,但表面的一層已經(jīng)干硬。北面的廚房里一片凌亂,案板上的菠菜早就失去了生氣,干癟萎縮。我搖搖頭,又來到床前,又看到了肉身手中那個外漆斑駁的手機,很盼望有一個電話打進來,讓屋子里有一點聲息。正在猶疑,一陣單調(diào)而刺耳的鈴聲響起,我急忙習慣地去抓手機,手卻穿過手機,虛晃而過,我忘記了,我不過是一縷魂魄而已。我只好看看來電顯示,是我的一個至交李剛,鈴聲響了一分鐘,自動斷線了,馬上又響起來,還是李剛。唉……這個塵世間,還是有人惦念我的。
兩次的鈴聲一消失,屋里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我急忙去開門,手還是從門把手上虛晃而過。我從貓眼里往外看,是李剛,他一臉的迷茫和焦急,我從心里感激他的關心。李剛敲了半天門,聽不到動靜,便又打電話,側耳聽到屋里有電話鈴聲卻沒人接聽,他著急了,往后退幾步,然后猛地沖向屋門,木門咣的一聲被撞開了,李剛沖進臥室,看到了我的肉身,他先是木了一下,而后搖搖頭嘆口氣,用薄被把肉身整個遮蓋住。
他撥通了一個電話:“王峰嗎?我是你李剛叔叔。”是打給我兒子的電話。
“什么事?”兒子很簡短地問,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你父親去世了,你是不是……”李剛問。
兒子打斷李剛的話:“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關系!我沒有他這個父親!”啪地掛斷了電話。
李剛無奈地呆了一會,又撥通我女兒的電話:“王麗嗎?我是李剛叔叔!”
“李叔叔有什么事嗎?”女兒還算客氣一些,旁邊好像有妻子在詢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你媽媽在你那里吧?你父親去世了,你們是不是……”
“不,他和我們沒有關系!”也掛斷了電話。
李剛看著我的肉身,一臉的憐憫:“老王呀!你這一輩子是徹底失敗的一輩子!失敗得一塌糊涂!”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李剛又撥打了火葬場的電話,靈車很快就到了,兩三個人把我蓋了薄被的肉身塞進靈車。
停尸房的肉身們真不少,按排號我的肉身要等到明天上午才能火化,這也好,我正好去形式化地贖贖罪,正好去消釋一下我的疑惑。
2
前年,妻子因為腦溢血后遺癥行動不便,跟女兒一起住?,F(xiàn)在,她無力地靠在沙發(fā)上,一臉憔悴,兩眼紅腫,眼睛里還噙著淚花,顯然哭了很久。女兒給妻子捧過一杯茶,遞到嘴邊,妻子潤了潤干燥的嘴唇。
兒子坐在對面,憤恨溢于言表:“媽,您想想他是怎么對待您和我們兄妹倆的,您為了他這樣,值得嗎?”顯然,這種憤恨的對象是我。
女兒攬著妻子的肩膀:“是啊!媽,不值得,別哭了,你身體不好,哭壞了身體又要自己遭罪了。”
妻子抽泣著:“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他對我如何,他去世了,我心里難受呀!這些年我承受一切,委屈憋在心里不去哭,現(xiàn)在你們就讓我哭一哭吧……”她在釋放多年的壓抑呀!我站在她身邊,我感激而愧疚地拍拍她的肩頭,但是她不會感覺到。
“百日恩?您為他生兒育女,您為了他的公職和升遷,不和他離婚,容許他和那個女人生活,可是您守著一紙結婚證,除了名分,還得到了什么?”兒子訴說著母親曾經(jīng)的委屈,“您的眼淚真不值錢!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沒有他,苦日子熬過來了,現(xiàn)在咱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嘛!”兒子勸阻不了母親,有些窩火?!澳涯遣粻帤獾难蹨I收收,我看著不舒服!”
“哥,你怎么和媽媽說話的啊?!迸畠褐肛煾绺鐟B(tài)度的生硬,兒子憋了憋氣。
妻子抹一把眼淚:“我和你父親畢竟沒有離婚,他畢竟是你們的父親,他去世了,你們不讓我去看他一眼,至少你們應該去給他操辦一下后事,不能讓一個外人操辦,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啊!”
“他做孤魂野鬼那是活該!他不是有那個女人嗎?他們不是相愛嗎?他不是和她過嗎?他死了,讓那個女人去給他收尸吧!我和王麗沒那個義務,除了傷痛,他沒給過我們兄妹什么!”兒子更加激憤,“媽,難道您忘了,他為了那個女人和您離婚,三天兩頭吵架摔東西,嚇得我和妹妹躲在床底下連哭都不敢大聲?難道您忘了,他搬出去之后,你帶著我和妹妹找到他們的家,他把我們趕出來嗎?難道你忘了。妹妹高燒住院那么多天,他只帶了些水果看了一眼,就再沒有露過面嗎?”兒子訴說我曾經(jīng)的虧欠,越說越氣憤,胸脯大幅度起伏。
我羞愧難當,默默地承受良心的譴責,我曾經(jīng)的作為給兒女帶來了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也給忍辱負重的妻子帶來了徹骨的傷害。其實,我當時也知道對不住你們,也是慚愧的啊。只是覆水難收,一直走到了今天的境地。我哪有臉面哪有勇氣去面對你們啊!
“是啊媽,您前年腦溢血住院,他非但不出醫(yī)療費,還和那個女人去了別的城市躲清靜!”女兒也加入了批判的行列。
“有那個女人,你爸爸也是沒有辦法啊?!逼拮舆€在為我開脫,“何況,你不也把你爸爸的工資卡拿回來了嗎?他還是惦記著我的。”妻子哽咽著,低聲描述她心里那點卑微的安慰。
“拿?我當時是為了安慰您,不讓您著急,才說是他給我的工資卡。”兒子頓了頓,“話說到這兒了,我告訴您真相:我找到他們的住處,把工資卡搶來的!我不能看著您住院受罪,他卻無動于衷!也不能讓那個女人過得那么舒坦!她不就是一個臨時工,不就是圖他的公職權力和錢財嗎?……”
妻子的身體忽然晃了一下,悲痛、壓抑、屈辱一起涌上心頭,她暈過去了,兒子和女兒趕緊掐人中,喂水,我在旁邊焦急而無奈。妻子慢慢緩過神來:“畢竟我們沒有離婚,我真的放不下他?!眱号哑拮臃龅酱采希o她蓋上薄被,坐在她身邊輕聲安慰著,看著疲憊的母親入睡。
女兒感嘆:“唉,媽媽真可憐!女人重前夫,男人愛后婦?!眱鹤訜o奈地搖搖頭,也嘆息一聲。
看著兒女圍繞妻子噓寒問暖的親密情景,我為妻子感到幸福,內(nèi)心略感安慰。我這一縷孤魂除了愧疚,什么都沒有。我在床前給妻子跪了下來。頭扎到地上:對不起!我又到客廳給兒子和女兒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
3
賈芳是我的第二個女人,她不是妻子,卻和我廝守了十幾年,最終卻棄我而去。
那時我三十幾歲,在國企是一個中層領導干部,偶然認識了賈芳,她孤身一人在企業(yè)做臨時工,她獨立的個性和無助的處境打動了我,或許是男人憐香惜玉喜歡充當女人保護神的思想作祟,我利用手中的權力和人際關系幫她轉成了合同制人員。
來往久了,賈芳主動投人我的懷抱,我并沒有打算放棄自己的家庭,但是她意外懷孕了,無奈和妻子攤牌要求離婚,妻子不同意,只好轉頭做賈芳的思想工作,好說歹說說服了她,賈芳哭著做了人流。從此以后,她再也沒有懷過孕。她因為第一胎流產(chǎn)而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這成了我永遠無法償還的良心債,也成了日后賈芳奚落和指責我時,讓我無法抗衡的砝碼。
我和賈芳的情人關系成了公開的秘密,我的職位升遷受到了一定影響,妻子為了我而拉下臉面,找到單位有關領導為我“辟謠”,才得以保住時任的職位。但是周旋在家庭和情人之間,糾結于親情和愛情之間,我疲憊不堪,也狼狽不堪,我離家不離婚,和賈芳在外邊同居生活。迫于各方面的壓力,我提前辦理了內(nèi)退手續(xù),賈芳也被解雇,我似乎驟然老去。
前年妻子突患腦溢血,我的生活進入瓶頸時期,進退維谷,動輒得咎,無奈,和賈芳離開那個生活工作了多年的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暫時租住。僅憑我的工薪生活,雖然局促卻也清靜。
一天中午,兒子竟然找到我和賈芳的住處,再次談起讓我負擔妻子醫(yī)藥費的事情,并要求我回去照顧妻子,履行一個丈夫的義務和責任。賈芳神色很難看,總想插嘴辯駁,卻總被。兒子惱怒而鄙夷的目光壓制得閉口沉默。言談不和,最終,工資卡被兒子強行拿走。賈芳趴在床上痛哭,說我沒用,說我連兒子都管教不了,說我連她都保護不了,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把雙手埋人已經(jīng)斑駁的頭發(fā)中,垂頭無語。
賈芳只好找工作:到附近一個餐館洗盤子刷碗,從前衣食無虞的日子一去不返!我每天在家做飯洗衣收拾家務,她每天早出晚歸……
貧賤夫妻百事哀,爭吵成了家常便飯。終于,在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賈芳帶著多年的一些積蓄離開了這個不是家的家。我頹廢了很多時日,盼望能有她的一點消息,但是沒有,一直沒有!人沒有蹤影,手機已停!我出奇的平靜,我一點也不怨恨怪罪她的絕情,她怎樣對待我,都是應該的!
人們經(jīng)常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可是我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卻有那么多的疑惑,卻不知道自己以后會如何。我想了許多問題:賈芳當初為什么跟我生活?因為我能庇護她、幫助她、給予她?為什么最后離開我,因為我已經(jīng)失去了保護神的作用?相愛不是風雨同舟的嗎?妻子為什么總對我抱有幻想,不肯離婚?
我孤獨地生活了幾個月,身體每況愈下,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沒有回到妻子兒女身邊,也沒有繼續(xù)尋找和等待賈芳,我逐漸喜歡上了這種一個人的生活,時間悄然流逝,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死去,’我也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但是,在我孤獨離世的時候,我沒有感到一絲痛苦,反而有一種解脫后的輕松。
4
我在附近的另一個城市看到了賈芳,她在一家商場打掃衛(wèi)生,穿著似乎是洗得掉色發(fā)白的淡紫色工作服,戴了口罩,隨時用寬大的拖布擦拭地面。她不時慢慢挺起腰,用手捶捶,然后用適當?shù)慕嵌嚷顒右幌卵?。她從沒有這樣辛苦地勞作,哪里吃得消!我想替她拖地,卻奪不過拖布,我想給她捶捶腰背,卻使不上力氣。
下午倒班,她回了一幢破舊的樓房,樓道陰漬而狹窄,她租住的一室一廳簡陋而寒酸,但是收拾得還算干凈,桌子上放著她喜歡的化妝品。她開始打扮,有序地使用那些大瓶小盒,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利落而干練的女人,和工作時的她判若兩人。
她來到一家咖啡廳,原來是和一個中年男人約會,那個男人看起來很憨厚本分的樣子。他們談論婚嫁問題,但是看不到他們眼睛中那種戀愛時應有的柔和,反而充滿了理智的光芒,像是談生意,什么房子啊,家具啊,老人啊,朋友啊……是呀,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四十歲的人了。應該講求實際了!
女人是需要有一個家的,她能找到歸宿,我很為她高興,我衷心地祝福她。
他們晚飯后,賈芳回到了租住處。不一會,一個拎了大包小包衣服和食品的男人敲門進來,和賈芳擁抱翻滾到了床上。這個男人很面熟,我搜索著記憶庫,哦,是賈芳老家原來的戀人!賈芳在跟隨我工作時,他曾經(jīng)去過兩三次,賈芳后來說,他在一個城市娶妻生子了,她在說這些的時候,眼神幽幽的,深邃得讓人琢磨不透。
我迷惑了,她這算是怎樣的生活方式?這樣水性楊花好像有些不妥吧?難道她本性就是如此?還是我的所為給她帶來的思想意識迷茫,讓她自甘墮落?不管如何,我不會指責她,如同她知道我有家庭還跟著我,如同我需要安慰的時候她卻奚落我,如同她在我需要她的時候離開我,我都不會指責她。她已經(jīng)自由了,應該說她從來都是自由的,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
月亮孤零零地懸在天上,它不發(fā)光,只會反射太陽的光,把絢麗的七色光淡化成慘白,偶爾,一塊墨云飄過,它就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5
肉身隨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化作一縷青煙,在廣袤的天空飛散,漸飛漸淡,我也隨著它漸飛漸淡……
(責任編輯 芳 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