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喬,我們的橋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嘛?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在與爾喬分別的這些日子里，并沒有時時想起他，他不是一位需要時時掛念的朋友。爾喬，就像一座橋，云彩搭成的橋，將你送到一個陌生的新鮮的嶄新的神奇的地方之后，在你兀自沉溺的時候，他便笑著隱去，消逝，不留一絲痕跡。

昨天，翻出一本從前的筆記，偶然翻到一段記錄:“……爾喬新買了好多張CD，我們就在包房的卡拉OK音響上放了一張福斯特創(chuàng)作的《美國歌曲集》，無伴奏人聲合唱、靈歌風格的歌曲，‘這是什么感覺?!’爾喬一邊聽一邊唱幾句一邊同我們聊天:‘不吃飯都行——服務員，請把門關上，我們不想讓別人聽我們的飯?！?/p>

還記得在那天的飯桌上，就在我們這群剛被爾喬這座橋送到優(yōu)雅音樂彼岸的莽漢，還未來得及琢磨出音樂的味道時，爾喬又改方向了:“給你們講一講《蘭亭序》吧，有一個字我念錯了好多年……”，我們舉著筷子，呆若木雞，這是與爾喬聚餐時我們一貫的表情:他常常像一位游泳高手，技術高超得讓我們這些旱鴨子自嘆弗如。

今天去逛書店，一眼看到那本書《爾喬留給世界的》擺在展柜最醒目的位置上，小心地捧在手里翻看，都是曾經(jīng)熟悉的畫作:在爾喬的房間里，他遞過來一打剛創(chuàng)作完的小畫，均畫在醫(yī)院處方箋的背面，他被稱作“醫(yī)生畫家”就是源自這一創(chuàng)作習慣。

曾送給他一本食草堂出品的素描本，“哎呦，這本太好了，我得珍藏起來?！睜枂虤g喜地接過去，“不過，用這么好的本我畫不出畫，還是處方箋好，簡單、平民，且手感好?！蹦切┊嬙谔幏焦{上的小畫，太有感覺了，線條小小地扭動一下，都是一段帶有風情的傳奇。

著名漫畫家丁聰這樣評價爾喬:“他的作品，每一根線條都敲得響……”追想與爾喬的相識，就是從線條開始:我在一篇小文章中，盡情吐露對挪威畫家古爾布蘭生的作品《童年與故鄉(xiāng)》的喜愛，誰承想那本書也是爾喬的最愛之一，于是我們相識了，并發(fā)現(xiàn)牽著線條走下去，我們能找到太多的共同愛好:豐子愷、桑貝、托梅克……托梅克是來自波蘭的插畫大師，我兒子讀的大師名作繪本《種樹的男人》就出自他的畫筆，當在書店里我將爾喬引到兒童書展架，他一眼便相中那本書……很久以后，在爾喬后期的畫作中，我依稀看到托梅克那種人物造型方式和舒暢寬敞的空間感，心中小小得意一下，爾喬，在你與托梅克英雄相惜時，有沒有想起我?

不知為什么，想起爾喬總先想起一些小事情:爾喬的家很美，一草一木都是他親手布置出的，滿天的碟滿地的書，那是朋友們進去就不想出來的沙龍。名氣很大的爾喬，其實每月只拿著兩千多塊錢的工資，后來出版社寄來的稿費漸漸地多起來，他呼朋喚友地大快朵頤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爾喬買碟時能與老板斤斤計較，討價還價，但買單時卻豪爽大方，從不手軟，他的夫人也是。

爾喬曾說:“老婆是什么?老婆是我的心，平日里誰會意識到心的存在?只有出事了，才會心痛，才會重視?！睜枂痰姆蛉擞种腔塾仲t淑，理科博士，少言少語，每次聚會都帶著錢包，想著第一個去結賬，看到他們夫婦我總想起舒婷筆下的顧城和謝燁:一直貧窮，一直靠寫一首詩5塊錢攢錢度日。有一次舒婷去北京，顧城拿著剛拿到的50元稿費，和謝燁手拉手來請她吃飯，當時在座的還有別的文人墨客，都比顧城有錢，但誰也不去付賬……

爾喬已出版各類繪本圖書及為書籍插圖共計70余種，是國內首屈一指的插畫大家，我的書架上就擺了好多本他的作品，都是自己花錢買的，絕對鐵桿粉絲，曾捧著一本《閑情偶拾》到他面前:“偶像，簽個名吧?！睜枂檀蠊P一揮，名與畫皆躍然紙上，但可惜那本書不小心落在出租車上，與它無緣再見，心痛之余只企望“偶拾”的人會善待它。

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找爾喬第二次簽名了，他已長眠于青山綠水間。他去上海動手術前，我們一起吃飯，他剃光了頭，氣色極好，說起攝影眉飛色舞，沒想到那頓飯是我們今世見的最后一面。后來，爾喬一步步病重，我沒去探望過他。據(jù)說在他病重的日子里，他的好友特意從南京飛到哈爾濱探望他，而他則把好友擋在了門外，他不想把自己痛苦的一面展示給朋友，想到那么豐神俊逸的人纏綿病榻與死神搏斗，并一點點敗下陣去，真是心如刀割。

爾喬是一座橋，登上這座橋，可以到達以前從未到達過的美麗新世界:電影、音樂、攝影、宗教、哲學……所以他身旁的朋友都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而那些陌生的讀者也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打動，大家都甘做武陵人，被爾喬的畫筆擺渡到桃花源的深處……

爾喬的聲音，每次接電話時最初的那個“喂”字，總有些膽戰(zhàn)心驚的感覺，他好像鬼片里的平常人，一步一步摸索著答案，并隨時準備大叫起來。爾喬曾說，他畫中的少女、死神、十字架等等都透露出一絲死亡的氣息。到最后，爾喬真的成了這樣一座:由生通向死，讓我們透過他去眺望另一個世界。

爾喬，你說過人生如下棋，開始時很多人站在一邊支招，該怎樣走怎樣走，到最后一步殘棋時，身邊一個人沒有了，只有靠自己咬牙走下去。爾喬，雖然你已不在我們身邊，但你生前搭建的那些座橋，仍架在朋友和讀者們的心中。邁上那些橋，我們去尋找美麗的風景，我們相信你一定在風景的那一端微笑等待，你一直在那里，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