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人間

　　雪從昨夜一直下。
　　昨晚他有些發(fā)燒，晚自習(xí)未結(jié)束就提前離開學(xué)校。寒風(fēng)“呼呼”地往教學(xué)樓里頭灌，他走到門口時忽然像被襲擊般，猛烈地打起了寒顫。他緊緊縮起脖子，用罩頭帽把腦袋包裹得嚴嚴實實。徒勞，還是冷。風(fēng)很涼，不同于尋常的涼。他有些發(fā)燙的手指暗暗下力，拽緊單肩包的背帶，羽絨服太滑，它會順著肩膀掉下去。
　　他疑心自己燒得有些糊涂了，前方渾渾花花一片。路燈昏黃的光仿佛是為了應(yīng)承什么，暗得瞧不清路。他有些困，畢竟是病人。立在校門口的兩座街燈此刻光彩異常，他的心里像被點燃一樣，腳下不由自主地加快，宛若帶了風(fēng)。怎么跟蛾子一樣，他渾渾噩噩地想。暗暗在心里頭笑自己。
　　才租的小房子離學(xué)校極近，他走了幾次便將羊腸小道熟記于心，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摸到家門。黑，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就不敢下腳。他怕那些瞧不清面貌的小坑洼。小時候曾在里面崴過腳，長大后也常常被積在里面的泥水濺得滿身都是。
　　小縣城里沒有拔地而起的高樓。遠處矮小的百貨樓隱隱約約亮著光，馬路兩旁長長的街燈一字排開，光芒在遠方聚成一個點。偶爾有汽車緩緩駛過，他小心躲避著。
　　他頭重腳輕，腳下的路忽而變得格外軟?；丶业臅r間不長不短，他仿佛清醒著，又仿佛在做夢。
　　冷，格外冷。滿身又熱乎乎的，似乎要燒起來。他揉搓著凍僵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打開房門。在臺燈下沏好熱水，時間從門縫間溜進來，又偷偷從他身后溜走了。他漸漸暖和過來，頭發(fā)往下滴水，摸一把，發(fā)梢上竟是濕漉漉的。往窗外瞧去，地面這會兒變得很白很亮，亮得能照出人影兒。
　　原來是下雪了，他想。仿佛小孩子得了禮物一般滿足。他打量著四周，又感到疲倦。風(fēng)敲打窗子，發(fā)出“呼呼”的聲響。一會兒雪大起來，“噼里啪啦”打在窗框上，像下起了雨。
　　
　　睡夢中身體的溫度又升上來。迷迷糊糊的他只覺得渴，喉嚨間像被人填了一把沙子，拼命咽卻咽不下去。他覺得自己給什么困住了，努力掙扎著嘶啞著喊：“媽，水，水……”
　　然而四周仍是安靜，雪壓斷樹枝的“咯吱”聲，此刻聽來異常清晰。這安靜又像激烈的潮水一樣，反復(fù)拍打他的耳膜。他在這劇烈的安靜中忽然醒過來，而且異常清醒，雙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
　　他的小房間里只有一張床。有時他覺得這就是他的世界，有時他又不甘心他的世界只有這么丁點兒。他緊貼著床板坐起來，滾燙的手臂放在滾燙的胸前。風(fēng)裹著雪花在窗前席卷而過，忽大忽小，然而聲響一直沒停，雪似乎又干又硬，喧鬧得吵人夢境。
　　他張張口，異常艱難卻清晰地叫那幾個字：“媽，水，水……”
　　他慌忙閉了嘴，那聲音干澀陌生，不像他的。他沒滋沒味的嘴里緩緩?fù)鲁鲆豢跉?，氣息間連帶著鼻孔火辣辣的疼，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
　　睡不著，他無論如何睡不著。他睜大眼睛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恍然間他仿佛看見一大片光，一個有些微微發(fā)胖的女人在光下忙碌。“你今晚想吃什么？要不要喝點水？”她回頭，對他笑著說。他睜大了眼睛，那熟悉的嗓音轟擊著他的心。
　　“媽，媽……”他叫。忽然又叫不出口。那一大片光消失了，女人消失了。手直直向前伸著，碰觸著剛剛溫暖過來的空氣?？伤劦搅?，熟悉的飯香味，芝麻糊甜膩膩稠兮兮的味道悠悠的，飄到了他的鼻子尖。
　　他覺得自己像極了窗外的雪花，在那片光的映照下，快要融化了。
　　
　　轉(zhuǎn)天他向班主任請了假。
　　廚房和冰箱同他的肚子一樣空。昨夜溫好的熱水早已涼透，穿過厚厚的玻璃杯往窗外看，是一個異常冰涼的世界。整片天地銀裝素裹，烏云霸道地盤踞在天邊，飽和得要滲出水、下起雪來。鳥兒騰空而起飛離樹枝后，整株樹倏忽晃得厲害，那一小片地界又開始下雪。
　　他的頭很疼。世界太干凈，總之少了點什么。少了雪球，少了嬉鬧著打雪仗的孩子。他想起兒時每次的雪后，母親總是準許他出去玩雪。有時甚至是勸說——這個詞剛從腦海里蹦出來著實把他嚇了一跳，然而確實是勸他出去玩的。
　　小時他怕冷，最碰不得雪。那些冰涼的觸感，即使留在指尖也能讓他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那是極其突兀地懸在他幼時記憶里的一場大雪，只消一夜，隔天他趴在床上擦出玻璃上一小片明亮的視野，整個世界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個閃閃發(fā)亮的球體。
　　那似乎是周末，桌子上攤著的作業(yè)本霎時失去了所有吸引力。他想——他想去打雪仗。這個冰涼的想法叫他不由自主地打冷顫。還是，還是看一看吧，看一看就好。雪——太冷了。
　　已經(jīng)有孩子的叫聲傳來。母親給他收拾床褥，盯著他。忽然問道：“他們都下去玩雪了，你不去嗎？”
　　他不去，他怕冷，對那些又細又小又白的東西本能抵觸。他搖搖頭。
　　“你該去啊?！蹦赣H似是格外惋惜，“下場雪不容易，更何況是這么大一場雪?！?br/>　　他慶幸自己那時不懂什么叫原則，在飯桌上他就開始動搖，板凳在屁股底下“吱吱呦呦”的，就是不肯老實。孩子們的笑聲更響更清晰地傳來，他忽然覺得，去打雪仗，雖然冷一些，但是，似乎也是不錯的。
　　“我想去玩雪，媽?！彼f。母親半點不驚訝，自然地在衣櫥中挑揀出手套?！翱煜氯?，現(xiàn)在雪還干凈，臟了就不好玩了?！?br/>　　“對了，”在他跑出去時，母親又喊，他回過頭來，母親站在門外，樓道里的冰冷的風(fēng)吹過來，一時間叫他睜不開眼睛，“團個大點的雪球，越大越好?！蹦赣H的聲音很響。
　　“呼呼”的風(fēng)聲自覺地和著聲。
　　
　　不去想了，越想頭越疼得厲害。他昏昏沉沉地收拾妥當(dāng)，準備去打點滴。
　　他站在平坦開闊的雪地上，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冷風(fēng)，將他的關(guān)節(jié)結(jié)結(jié)實實凍僵了，邁步變得異常艱難。他嘴里喘著粗氣，俯下身去，發(fā)現(xiàn)雪面上沾滿灰頭土臉的細小顆粒，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潔凈。
　　再前面，交叉縱橫的車轍和一串串不規(guī)整的腳印，將雪地分割得七零八落。被人無心團好的雪球，在土地尖利處被擲得粉碎。
　　這樣的情景，恐怕難以用“銀裝素裹”來形容。
　　更小的時候，父母帶他出門總會指著廣告牌上的字教他識，或者教他背詩。“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謅?！边@是他們常對他說的話。大概那時他們想叫他成為一個詩人。
　　在走一步滑一腳的冰天雪地里，父母一人一只，緊緊拽住他的手。母親忽然回過臉來，“下雪后的情景，怎樣用詞來形容？”
　　“銀裝素裹?！彼胍矝]想便答。母親的笑容更深更真切，她跟父親耳語幾句，用撿到寶貝的眼神看他。她把他的手摟得更緊，捂在懷里。
　　“銀裝素裹，好，好……”
　　
　　門臉小小的門診室里擠滿了病人。這個季節(jié)，溫度猛然降下來，雪花也隨著落下來，但流感病毒卻肆虐得更厲害。他沒處坐，抱著肩膀站了一會兒，腿很酸。四處起起伏伏的咳嗽聲，幾乎將他包圍。燒得滿臉通紅的小孩子被父母按在病床上打針，隨著針尖的推進，哭泣一聲疊一聲，病人們往那瞧著，卻都在笑。
　　他注意到角落里還有更小的孩子，長長的針管從瓶底延伸下來，伸到包在他頭頂?shù)陌准啿祭?。小孩子身旁坐著母親模樣的女人，眉頭團在一起。他想，自己小時候，大概也同這兩個孩子一樣吧，小到要在頭頂找血管輸液，再大一點打針仍會哭。
　　大夫往他腋窩間放了一只溫度計，仍有些燒。男大夫戴著大口罩，黑黑的眼睛注視著他，“發(fā)燒，輸液好嗎？”
　　他腦袋昏昏沉沉的，眼睛睜不開。手在深深的衣兜里摸了半天，一堆柔軟的毛票像獲得感知般集聚在他的手旁，讓冰涼的指尖有了溫度。頓了頓，他點下去頭，“行。”
　　輪到他時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找到位置坐定，抬著輸液的手，強撐著不叫自己睡過去。冷風(fēng)從玻璃門的縫隙擠進來，布簾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爐子上溫著水，大塊蒸汽正一團一團往上冒。
　　大夫閑下來，坐在他身邊，用當(dāng)?shù)胤窖愿幸淮顩]一搭地聊天。
　　
　　“你是附近中學(xué)的學(xué)生嗎？”大夫問。
　　“是的?！?br/>　　“你爸媽怎么沒跟來？”
　　“我自己在這租房子住，父母不在這?！彼稹?br/>　　“喲，那你這孩子自理能力可真夠強的，一般像你這么大的都被爸媽寶貝著，捧在手里都來不及呢。呵呵。”這之后便沒了下文，大夫的笑容有些尷尬。他意興闌珊地幫他調(diào)了調(diào)滴速，走到柜臺后收拾賬目去了。
　　近旁的電視播著新聞，報道因為大雪，哪個景區(qū)被迫關(guān)閉云云。那個名字忽然讓他一愣，他記得曾經(jīng)許諾要同母親一起去那里玩的。
　　似乎人在不同的年齡總有不同的夢想。十四歲他夢想去西藏，去撫摸經(jīng)筒，融進那里純凈的天。十五歲他莫名奇妙成了作家，得到掌聲和擁戴，有時他真懷疑是兒時背的那幾首詩起了作用。十六歲他受到朋友的背叛和傷害，從此便想將心的耳朵也堵起來，從前的夢想通通可以不算數(shù)，他想去旅行，和自己的家人，不帶朋友。
　　他抬起頭，藥水一滴一滴落下來。他恍然間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即使在夜里也沒這樣響過。插針管的手臂逐漸變僵硬，手掌越來越冰涼。短信是在這時候插進來的。
　　天氣預(yù)報說這兩天一直都有雪，溫度還會繼續(xù)下降，你身體還好嗎？一個人要注意身體，千萬不能生病，健康比什么都重要。發(fā)件人：媽媽
　　他盯著手機怔了好久。藥水慢慢滴下來。手背隱隱作痛，鼻子里呼出的氣息似乎要在嘴唇上點燃一把火。他病了，他告訴自己，他病了。
　　角落里的小孩忽然哭起來，年輕的母親慌手慌腳地抱起他，嘴里哼歌，試圖讓他安靜下來。然而只是徒勞。那母親忽然有些不耐煩地高聲喊：“哭哭哭，哭什么哭，你安靜一會兒行不行，我真受不了?！?br/>　　他和其余人詫異地望去，卻見母親忽然把臉貼在孩子頭上，言語間似乎有淚落下，聲音軟得不行，“寶寶，你快好起來，你這樣，媽媽多心疼啊?！?br/>　　頭疼得厲害。
　　他皺緊眉頭，闔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編輯好了給母親的短信。
　　我沒事，身體挺好的。你不用擔(dān)心我，多注意身體。
　　它隨著小孩子平緩下來的呼吸聲與年輕母親愈來愈微弱的歌聲發(fā)送出去，手機被他深深地擱置在羽絨服的口袋里，屏幕再也沒有亮起來。
　　他走在雪地上，一串深深淺淺的潔白的腳印留在他身后。樹干干枯的枝枝杈杈，在頭頂變換身影，似乎在亦步亦趨地緊緊跟隨他。
　　風(fēng)吹來還是覺得冷。他疑心藥水并沒有治好他。
　　他閉上眼睛時覺得有一道光沖進眼里，這一條路不長不短，他又要開始做夢了。
　　過濾掉那首熟悉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隱隱約約又想起一句詩，不是父母教的，不，不是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唐詩三百首”。
　　某種感覺正強烈地暗示著他，他還很年輕，他，還可以活很久?？墒前。髅魈幵谝皇赘枰皇自娋湍芨淖冃叛龅哪挲g，他卻異常強烈地懷念起了從前。他想念他的家鄉(xiāng)，想念從前與父母擠在一起的小平房，記憶里每一場聲勢浩大的雪，一定有生命會在雪中停止呼吸，他知道，一定會有生命在雪下暗暗積蓄力量，等待來年萌芽，他當(dāng)然也知道。
　　這條路如此漫長，那句詩，那句詩他仍記不起來。他倒想起昨晚那一大片光，只是回憶起來它似乎改了模樣。那不是一派燈下的清淡與溫暖。那些光凝結(jié)成一束，宛若從云層中迸濺出來，直指他的眼睛與內(nèi)心，擋都擋不住。他從昨夜的夢中張開眼睛，天空仍不見晴朗。
　　風(fēng)吹起來，雪末稀稀疏疏地落下。他有些煩躁，想，怎么又下雪了？
　　他不喜歡自己住的那個地方，少了——少了人味，四周好像全是灰蒙蒙的，倒好一杯開水都會很快隨著室溫涼掉。頭又開始疼了，他懷疑自己是否得了那個最近很流行的能要人命的流感了。
　　他想回去了，他告訴自己，不需要開水，不需要那些花花綠綠的藥片，只是睡一覺，在睡夢中說不定還會看見那片光，睡一覺就好。
　　這當(dāng)兒，開門時他又愣住了，單是觸碰門把手就能叫人從外冷到心里。他忽然，想起那句詩了。
　　——雪是虛假的純潔。
　　抬起頭，家已經(jīng)在眼前了。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