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書簡

趙荔紅

七月書簡

趙荔紅

2008年7月10日

我在我們常去的那家茶館給你寫信。你本來應(yīng)該坐在我的對面。窗外草地如你走前一般明綠，薄薄地泛著灰白的陽光，想來太陽底下是熱辣的。但我無法聽見蟬嘶嘶的鳴叫，如我們在東山看到的那種灰褐色的蟬，它們透明的翅膀被雨濡濕了，就飛不起來，趴在草叢，呆頭呆腦很可憐的樣子。我?guī)砜吹膬杀緯?，都是你送給我的，上面有你圓圓的字，寫著讓人微笑的話。一本是但丁的《新的生命》，綠封面看著真是年輕清爽，一本是寶藍(lán)皮貼麻衣的《枕草子》，我們已經(jīng)有了周作人的版本，因為我歡喜，你在昭明書店就又買了這于雷的譯本。那些淺淺的文字，真是讓人歡喜且動心的，你說，淺淺的文字，就好像我這個人，沒有特別的深度。

你去美國有一周了。張兆和特別喜歡沈從文去外地，因為這樣她就可以讀到沈從文的書信。我好久沒給你寫信也沒收到你的信了。落在筆下的文字，與日常的交談會很不同呢。前日一個朋友和我說，收到我用八行箋寫的信，感覺很特別。漢字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在美麗信紙上，也需得一個字一個字仔細(xì)來讀。漢字的性子是慢的，一目十行讀得飛快怕是囫圇吞棗吧？金圣嘆說，輕將古人妙文，成片誦過，是犯了天條呢。他說得嚇人。總之是需反復(fù)咀嚼著去理解信中的意思，連同讀信的感覺，都需是緩慢的，匆忙不得。好的意思，優(yōu)雅的漢字，美麗的信紙，漂亮的字，還有從容美好的心思，都是搭配在一起的，少了一樣，就不美善了，就可惜了。但我們現(xiàn)在，只將寫信當(dāng)作交流信息的工具，交代完事情，一切就結(jié)束了。電子郵件自然便利，合乎現(xiàn)代極簡生活方式，總讓我感覺匆匆忙忙，想表達(dá)點好的風(fēng)情，這樣形式下也覺得生硬且別扭，連同表達(dá)的風(fēng)情本身都做作了起來。若是在線交談，詞句都簡白、符號化，又聽不見好聽的聲音，分辨不清神色間的繁復(fù)意味，這樣的交流真是單一枯燥啊。

但現(xiàn)在即便是想將這些念頭寫在八行箋上寄你，我寄到洛杉磯時你恐已到紐約了吧？你收到時，我的心緒及所在的環(huán)境也已全然不同了吧？又沒有黃耳，也沒有青鳥來幫忙，就是將書信藏在魚腹中，魚也游不過大洋去給你吧？若是藏在瓶子中，又如何恰巧就飄到你的手上呢？我聽說古羅馬時，有將信寫在奴隸的頭皮上的，待奴隸頭發(fā)長了，才打發(fā)上路，這樣信就很隱密，收信的人需將奴隸的頭發(fā)剃掉了才能看呢。還聽說在西印度群島，寫好信，要等一種樹開出兩層的花瓣，將信藏在花瓣夾層里送出去，這樣的信，一定是芳香極了吧？這都是真有趣的，物以稀為貴，不過，于我們今日加速度的世界看，也太漫長了吧？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

剛在《枕草子》中讀到這樣的話：“將非常長的菖蒲根，卷在書信里的人們，是很優(yōu)雅的?！比羰鞘盏降男胖?，不夾些禮物，是讓人失望的，隨便什么都好，胡枝子，帶著朝露的柳枝，一片寡淡的梨花，總要和端正認(rèn)真寫下的信放在一起，收到就別有風(fēng)情了。日本平安朝的習(xí)俗其實是學(xué)的中土唐風(fēng)。《會真記》里寫崔鶯鶯寫了傷情動性的書信一封給張生，凄美極了的情詞之外，還附著玉環(huán)一枚，取其堅潔不渝、始終不絕之意，彩絲、文竹茶碾子各一，喻淚痕在竹、愁緒縈絲之意。書信與物事，都為了傳遞心意，而其中風(fēng)情意蘊又何止這些？令人輾轉(zhuǎn)摩想，很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味。平安朝的女子給愛人情書，即便是幾小時內(nèi)就可收到，也要附帶些什么。因為收信的人，見著東西，體會著心意，想著佳人親手折的樹枝，沉吟半晌，磨了硯臺，冬日燈下伸了白素手垂了細(xì)脖頸一筆一畫仔細(xì)寫來，這是何等可愛的情景呀。這些風(fēng)致，又豈是我們現(xiàn)在能體會的呢？

既是不能體會，若是這樣去做，倒是東施效顰。所以我現(xiàn)在也不能寄你書信，又不愿意寫郵件給你，不過是先悄悄的寫下這些字，等你回家來看吧。土豆，或者我不過是找了個理由來寫字吧？你看漢字那樣可愛，我輕輕一招手，它們就挨挨擠擠過來，端著各各的臉等我來挑選，我也沒有蜜蜂幫忙，憑著感覺挑選好看的漢字，按著我的心思、偏好將它們排列，僅此就心滿意足了。最近有人在爭論，也要我參與，關(guān)于什么是好的散文，說要向以往的散文寫作挑戰(zhàn)。我回說，我并沒有什么更好的意見和特別的觀點，因為古人都已經(jīng)說過了，“辭達(dá)而已”，“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蔽沂沁@樣理解的：“辭達(dá)而已”是說漢字表達(dá)的準(zhǔn)確性，要準(zhǔn)確地將所想的、所聽的、所見的表達(dá)出來，其實不易，需要很好的觀察力和想象力，我在下筆時，常常覺得“辭窮”，或流于泛泛的表達(dá)，這是因為我的觀察力的匱乏及想象力的貧瘠，還有，就是我并不真正理解我用以表達(dá)的漢字。普魯斯特曾趴在薔薇花叢中大哭，哀嘆自己根本沒有寫作天分，沒有能力將所想的寫下來；而伍爾夫說她不敢讀普魯斯特的文字，讀了她就不敢下筆了。他們尚且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思無邪”呢？這是說文字之間心思的雅正、真摯。常?？吹綄h字弄得洋洋灑灑，架子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且如飯后的陰謀臉上的皺紋一般藏了許多高深術(shù)語，（電線桿上綴滿了亮閃閃的塑料葉子以為是棵樹呢），可是滿眼看完，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高明一點的，的確能告訴人們一個概念，一種想法，但真是他思考的嗎？抑或是寫給“人家”看的呢？文采的確是漂亮的。我覺得一個人的能力和智慧真的很有限，我要是敢于，或有能力將我理解、觀察和體會的這個世界，用我們雅正的漢字，準(zhǔn)確而真摯、坦白地表達(dá)，而不是“遮蔽”地呈現(xiàn)，或者僅僅是個空架子，就心滿意足了。

還是回到“你去美國有一周了”。（呵，我的心思如此泛漫，就像那種從樹腳就長了枝枝椏椏的大樹，比如被喚作“千枝”的樟樹，或滿頭滿腦都是小扇子的銀杏樹。）美國。美國。這兩個字如此抽象，即便你告訴了我你是在南部的伊利諾伊州，我甚至上谷歌如老鷹向兔子俯沖一般查了地球上你的位置，還是覺得你是去了外星球了。這要惹那些洋氣的人笑話了。但你想想，伊—利—諾—伊，因為是音譯，這幾個漢字排在一起，真是毫無道理，模樣古怪，讓人咬字不清，無從記憶。我們說漢字是屬于自然的，譬如草莽英雄，這個“莽”，原是說一只狗在草叢中竄來竄去，很魯莽的樣子吧？“錦官城外柏森森”的“森”，人行走在很多很多樹木中，日光為之遮蔽，陰翳潮濕，光線昏暗。水聲潺潺的“潺”，不但像水流的樣子，也模擬了水的聲音吧？太陽升到了樹梢上，照耀四野，萬物就明亮起來，燦爛無可比擬，這就是“杲”字，上日下木，明亮的意思；到了傍晚，太陽下山，落在樹木底下了，天就昏黑了，萬物陷落在遙渺幽冥之中，這就是“杳”，上木下日，昏暗的意思。而拉丁文字呢？是屬于城邦，屬于廣場，適宜在公眾面前演說的，是要面對一大群人，高聲大氣地滾滾吐出來的。聽馬丁·路德金的演說，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那種變化萬千的音節(jié)感、繁復(fù)的旋律感，如此激動人心，富有煽動力，一旦翻譯成漢字，這種音節(jié)感、氣勢就減弱許多。至于音譯為漢字的外國地名、人名，更加古怪，因為它們脫離了漢字組合創(chuàng)造的自然之境了。何況，當(dāng)我們在讀一個中國地名時，總有許多聯(lián)想：福建稱作“閩”，因為有條閩江；江西有贛江才呼作“贛”；龍泉出產(chǎn)龍泉寶劍，杭州讓人想到東坡肉、蘇小小墓，蔓延無邊一一舉著的荷花（正當(dāng)時！）；揚州是“二十四橋明月夜”、乾隆下江南的幢幢畫舫；蘇州，當(dāng)然是唐伯虎點秋香的虎丘，且說且唱又扮角色又作旁白滿口俚語如今都成了古雅東西的評彈；無錫呢，東林黨人書聲雨聲家事國事也擋不住血雨腥風(fēng)王朝覆滅……土豆，你說你所在的城市叫Compaign，譯作“香檳”，是這個城市的香檳特別好喝的緣故嗎？

但我并不缺少對美國的知識。這里那里到處都見著麥當(dāng)勞、可口可樂、花旗銀行、福特汽車；南北戰(zhàn)爭、我有一個夢想、水門拉鏈門按摩門，談?wù)撨@些就像談?wù)撎鞖庖话阆∷善匠?。還有文學(xué)藝術(shù)：卓別林，因為他我愛上了電影；納博科夫（雖然他是俄國人），我討厭他的刻薄，卻贊賞他的機智和見識；海明威，巴黎公子哥兒莫里斯說因為海明威的小說才發(fā)現(xiàn)“原來美國也有文學(xué)嘛”；田納西·威廉斯，是他引我進(jìn)入現(xiàn)代戲劇之門；當(dāng)然不能忘記菲茨杰拉德的小說，村上春樹說他讀了二十多遍，不知道是否夸張，但是今天再讀《了不起的蓋茨比》，他制造年輕的美國夢的強烈沖動，以及夢幻破滅的絕望和虛無感依舊深切刺激著我。啊，親愛的土豆，我羅列知識，僅僅為了好奇地問你：為什么我擁有了這些知識，還是無助于培養(yǎng)我對一個外國地名的親切感？我想，先是我缺乏親身的體驗、感性的認(rèn)識，缺乏將知識落實下來的歷史感，但我還是覺得，對一個異域文化的了解，只是讓我隔靴搔癢地徘徊于他們文明的門庭，了解得再多，也不能登堂入室，也無法將他們的精神化為自己的骨血。因為，我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一種骨血，而造血的細(xì)胞便是這些漢字。我的心田已經(jīng)播下了一顆種子，另一顆種子，哪怕只有芥菜子那么小，也是無法發(fā)芽的。

不過以后再讀到芝加哥、波士頓、華盛頓這些地名，想著你曾經(jīng)走過那里，想著我因此啰嗦地用漢字寫下這封信，這些名字就對我生發(fā)了意義，也就變得親切而生動起來了。

2008年7月14日

親愛的土豆，中午我在廚房，一面洗紅嘴的菠菜，一面聽蟬大聲叫喚。就在靠近廚房窗外的那棵櫻花樹，三月底開的滿樹很薄很輕透明的櫻花，一陣風(fēng)就刮下許多片，五天后花啊葉子啊雜錯得很難看，終于一片花瓣也不留存的那棵櫻花樹，如今被蟬兒霸占。真是夏日有力氣的蟬，想來是褪了幾層皮，很年輕很新鮮的那種，叫聲齊整響亮，就像今天的陽光一般鮮明、熱烈，那份洶涌的狂熱勁頭全然不會想到秋風(fēng)起時“不如歸去”的凄涼。土豆，其實我是想說幾年前，我們一起在大慈巖，看蟬才褪了皮，嫩嫩地趴在樹身上，薄薄的褐色蟬殼在風(fēng)中顫抖著，著實讓人擔(dān)心會掉下來，你就一顆一顆撿起來，裝進(jìn)口袋里。你說小時候在上海，拿支頂頭是鐵絲叉子的竹杠到處跑，叉上粘蒙著蜘蛛網(wǎng)，毒太陽在頭頂也不管，一味瞇著眼去網(wǎng)那些旁若無人聲嘶力竭的蟬。捉了蟬用繩子扎住翅膀，一路拖著跑，它們一會撞到樹身上，一會撞在地面，硬硬地殼殼地響。實在想不出，三十年前的上海竟還是有很多田野很多樹的。

真想知道你小時候的樣子。即便看了照片，還是想象不出那個尖下巴單眼皮大眼睛的小男孩就是你。也實在想象不了當(dāng)時你做的事、說的話，會不會如現(xiàn)在一般笑起來嘴角有很羞澀的小括弧，包括你那時候怎么挑食以至長成一棵細(xì)細(xì)弱弱的蘆葦，全不是現(xiàn)在這般沉厚結(jié)實。十八歲以前的你是什么樣子??？居然有那么長的時間，你我都在這個世間，我卻對你一無所知，這是多么駭人呢？可見兩個人也并不能夠完完全全相互擁有，就是父母、兄妹，也總有間隔了不見的時間。非得等到那么一天，等待日月星辰一起匯齊了，剛剛好的，你走到那棵樹下，我也到了那里，然后一起扭頭看見了，一齊說：呀，你就在這里嗎？

我童年的夏天，夏天的蟬，聽蟬叫喚的十歲的我和我的爺爺，我的爺爺將竹床沿街排放，提來井水潑地，待得悶悶的潮氣散盡，爺爺歪在竹靠椅上，我坐在竹床邊邊，聽爺爺講倭寇、媽祖娘娘、許仙白蛇的故事。當(dāng)時我剛過門的嬸嬸，滿頭卷著卷發(fā)器，穿件小翻領(lǐng)碎花連衣裙，彎著綠腰一下一下從井里提藍(lán)色冰涼的水。黑色鋼絲電扇嗡嗡嗡慢慢轉(zhuǎn)動腦袋，將影子投在煙灰水泥墻上。臺風(fēng)來的時節(jié)，松木半門被吹得咿呀咿呀亂叫，散了身架一般晃蕩著，我就跑過去，拿把木凳子頂住它。這些事情，我都在《爺爺和花和故事》里寫著的。你是知道的，爺爺去世時，我開始寫這篇文字，一邊寫一邊哭，你就摸著我的腦袋，看著我的眼睛?？墒峭炼?，即便你是讀了我的文字，也是難以想象我的童年吧？我文字里所構(gòu)造的，僅僅是其間的一個一個畫面，似乎很難連綴成一串完整的時間。就是我自己，讀文字時，也似乎在讀別人的故事呢。我們是回不去了。那些個我想要的如詩的黃昏，那些故事里忽閃忽閃的精靈，那些穿梭在戲臺上的才子佳人，都如蟬兒一般褪去了一層層赭色的殼，蟬兒的聲音年年響亮著，年年也會慢慢喑啞下去。只剩得如蟬衣一般的文字，在風(fēng)中顫抖著，我如你，將他們一顆一顆撿起，收在時間的袋袋里。

我們獨自度過的夏天，始于那個名叫涼城的樸素小區(qū)吧？穿過排排坐著剝綠毛豆的婆婆，她們的灰白腦袋如搖頭風(fēng)扇一般跟蹤我們，善意地竊竊私語探詢著這對新來的年輕人。在穿睡衣遛狗兒阿姨的威嚴(yán)審視下，我們一趟趟馱著書爬上七層樓。打開南北大窗，潮潤的風(fēng)，將攤得滿地的書頁子弄得嘩嘩響。竹席子鋪在地上，你坐著整理那些書，有時候你按照作者的生卒年來排，有時你又按出版年份排，過幾天又按照國別排。古人曬書得好大地盤，那時候，在我們小小的房間，你大概也只能顛來倒去排排那些書罷？在你津津有味埋頭苦干的時候，我蹲在廚房水泥地上，電炒鍋架在兩塊紅磚上，燒得發(fā)紅滾燙，青菜倒進(jìn)去，“嚓”的一聲亂叫，油煙和香氣就順風(fēng)漂溢到整個房間。我揮汗如雨，通紅了臉蛋，高聲地隔著過道和你說話。這些瞬間，離現(xiàn)在也有十年了。一切都那么簡單而歷歷在目。夜深了，我們將沙發(fā)搬到陽臺，面對面坐著，將腳架在你的腿上，我看的是《聊齋》，那些女狐貍出沒的時間，也多在夏夜吧？夏夜的狐貍必是美麗嫵媚，能喝酒，會說笑。

但是十年后的同樣時光，你卻在美國。時間的錯亂讓我懷疑空間的真實性。我睡夢之時，你在安靜寬大的校園看書；如今我這里正是蟬聲喧嘩的白日，你卻已呼呼睡覺了。真是神奇啊。不能同步感覺著你，便覺得你如此遙遠(yuǎn)。我試著想象你的每一天，你也全都告訴我了，還是難以確認(rèn)。就如我難以想象你十八歲以前的時光一般。親愛的土豆，如今你能想到嗎？我正蜷腿縮在客廳白沙發(fā)上，在日記本上寫下這些話。媽媽在廚房，汗流浹背地炒米粉給我們吃，她說米粉一定要配上黑的香菇、綠的芹菜才好看，加以蟶干、肉絲才入味，水不能太多，太多了糊，太少了又太硬，她說等你回來時也炒給你吃。餐桌上散滾著新買的麻臉赭紅荔枝，我的絲白裙姐姐在桌邊剝了殼將瑩白柔軟的果肉塞進(jìn)嘴里，聽爸爸用莆田方言念《撒謊歌》，那是小時候大暑天里我一邊吃荔枝，一邊聽爺爺念的：

大年三十月光光

一個小偷偷荔枝

被個瞎子看見了

瞎子叫來個啞巴

啞巴喊了聲

被個聾子聽到了

聾子找來個瘸子

瘸子拿把無舌扁擔(dān)去追

追呀追 追到大橋邊

撲通一聲

小偷跳了河

瘸子用無舌扁擔(dān)去勾

勾住了頭發(fā)拉上來

原來是個和尚

上衣濕了 褲子是干的

……

昨天夜半夢醒，一身是汗。似乎你和我在一個封閉山中，紛繁復(fù)雜，前世今生，都經(jīng)歷過了。伏枕細(xì)細(xì)回想具體景象，卻又不能夠。索性開燈來看阿連德，看阿連德說夏天里赤裸著身子在廚房做漂亮的菜吃，符合感官世界，自己笑起來，也想這么干。再次醒來，已經(jīng)九點半了。吃過早飯，告訴爸媽說要去公園拍荷花，冒了大太陽跑去，一枝也無，去年我們坐著看的水塘中的荷花不知何時全被拔光了。懊惱。就坐在水邊看黑天鵝，它們一點不理人，一對一對，自顧自相互叫喚，親嘴，理毛，戲水，游來游去。坐到十點半，蔫蔫回家，路兩邊各樣攤點已然排出，就蹲在一個瓶瓶罐罐攤頭，挑揀得草莓花樣碗碟三個，也不知何時會用；對面的西瓜攤，西瓜圓圓的堆得小山般高，中間埋著個圓腦袋男子，赤裸著上半身，好一個圓肚子。進(jìn)小區(qū)時，蟬在樹上吵鬧地叫嚷，一只條紋黃貓，擦身奔過，跳到護(hù)墻頭，躬一下身子，回頭狡黠地看了我一眼。

2008年7月20日

今天我在夏朵咖啡館。這個夏朵，總讓我不小心就錯過了。它陷落在一堆灰蒙蒙的樓房中。你留心過嗎？它左邊是個不銹鋼卷簾門五金店，右邊的人家將堆舊搗敗的彩旗般難看的衣服叮叮當(dāng)當(dāng)掛在竹竿上隨隨便便伸了出去。進(jìn)夏朵的門，總要低頭彎腰如蟲子一般很費力鉆進(jìn)去呢。鉆進(jìn)去，就被裹進(jìn)一個舒適的蠶繭中。“歡迎光臨”的齊整唱喏、有聲無氣若有若無的音樂是圍裹出這樣一個小小蠶繭的柔綿的絲。我還是坐在靠窗的10號桌，依樣是紫色四方桌布、外罩一條菱形寶藍(lán)棉布，桌上一個細(xì)長玻璃瓶內(nèi)插一朵大紅康乃馨（好歹是鮮花吧），一個木架罩燈懸吊在桌子上部。落地玻璃窗下部從內(nèi)里蒙上薄薄的米白窗紗，這很好，讓我看不見窗外凹凸發(fā)黑的地面。我正對面的磚墻很刻意地涂成灰綠，倒掛著一排干花：粉紅的勿忘我暗紅的玫瑰——時間奪去了它們的鮮嫩容顏，周身散發(fā)著干枯萎靡的美麗，它們?nèi)諒?fù)一日地懸掛在墻上，該是怎樣心神恍惚、思緒蒼白地回想著曾經(jīng)光艷的時光呢？

夏朵的主人大概是看中它的位置吧？政民路以北是財經(jīng)大學(xué)，南面是復(fù)旦，靠西還有城建學(xué)院。這樣的樞紐地帶，稍稍留心，生意總會好吧？親愛的土豆，你記得吧，這條柏油政民路，也是近年才冒出來的。我們在復(fù)旦讀書時，那本是條鐵路。我們在第四教學(xué)樓上課，四教后面是一道土圍墻，土墻有缺口，幾塊活動木板擋著。下了課，我倆就從缺口溜出墻外。當(dāng)時滬上還沒有如今寸土寸金的念頭吧，偌大的地方，荒廢著，沒膝雜草，一叢叢開著不齊整的紫紅美女櫻，細(xì)頸的炸漿果花，彎著腰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自以為得意搖頭晃腦的狗尾巴花，以及從地上很唐突冒出來，卻有非凡誘惑力讓人去采下、吹出一朵朵小降落傘的蒲公英。我是經(jīng)常這樣將蒲公英吹得你滿頭滿身的。你將我背起來，避開那些小小的扎人腿的褐色麻刺，高大的黃連木下，細(xì)細(xì)的黃白花才剛剛垂掛下來。我們一起仰臉，看不見的圓圓太陽將它的恩賜金雨一般傾瀉在我們臉上。

越過一叢帶刺的難看灌木，兩塊木板拼成的一座橋，下面是河，河兩邊被雜草深深淹沒，幾乎看不見水色，也聽不見水流聲，就是跳下去恐也發(fā)不出聲響也了無蹤影吧？兩邊荒地沿著河漫漫延伸，沒完沒了。當(dāng)時，我們牽著手，對什么也不害怕，只覺得春日的午后陽光下，到處有草香，有飛蟲咬了我的手。這樣過了橋沿河走，會看見幾乎淹沒在草叢中的一個木房子，矮矮的門虛掩著，也不害怕，推進(jìn)去，原來是個暖房，泥地上堆放著盆盆壇壇，三面木板墻還搭起好些木架子，堆著陶陶罐罐，好些蒙著黑色油布。大概是生物系哪個老師的實驗基地吧？我蹲在地上，打開兩個油布包的壇子，黑糊糊一堆泥，什么也看不清，我原是一直擔(dān)心會看見蛇啊蟲啊什么的。或者其中孕育著奇妙的苗芽呢，因為我的破壞，那個春天，它們是再長不出來了。當(dāng)時，我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沒心沒肺地連油布也不包，就撇開去。我們只是忙于越過木房子，一味沿著河走，只是沉湎于我們自己的歡樂、談?wù)摗＿@荒蕪的地方，好似人間天堂呢。在你的背上，我望見圍墻外有條鐵路，說，怎么不見火車經(jīng)過呢？你說，這里的火車都是夜間開的呢。你大概是哄我的吧。

土豆，是什么時候這河流就填掉了，鐵路也鋪平了，雜草也鏟除了，高大的黃連木都拔掉了，當(dāng)然還有那木橋和木屋子，隨我們的年少時光一起不見了。我這樣從夏朵望出去，政民路北面，原先河水流經(jīng)的地方，造起了十幾座灰色樓房。原先的鐵軌就是這條水泥政民路。它的兩邊，排列著住家和商店。骯臟難看的卡車大呼小叫地碾過地面，一點不收斂，紅色藍(lán)色黃色出租車，三兩個心事重重的學(xué)生子，夾黑皮包神色匆忙的男人，全都像這燥熱的塵土一般無精打采又心神不安。路對面堆積著中想網(wǎng)吧、傣妹火鍋店、優(yōu)行相攝影，大大的圓形紅色字體的游藝城、依戀婚紗攝影（幾幅新娘照，蒙塵的玻璃窗），貼近商鋪，矗立著幾幢高樓，土黃、淺白、鵝黃三色外墻磚，再后面就是一大群灰鳥般的光禿禿樓房。

外面的雜亂灰塵滿面，的確讓人心煩意亂。不知夏朵的主人是否是一樣的感覺，所以憑空在一片雜亂之間營造了這夏朵，讓人鉆進(jìn)來了就不想出來。只是這個感覺，未免也如那些干花一般，美麗的魂靈還游蕩在過去呢。究竟不真實。我的前面是一個短發(fā)女孩子，她一手夾著煙，狠狠地吸一口，一邊狠命地敲著鍵盤，只是偶然抬頭，眼神從方形鏡框逃出，在我臉上逗留了兩秒鐘。土豆，我其實很難知道，這是否就是曾經(jīng)的我，她是否在十年后又想象曾經(jīng)的她，而十年后這夏朵又是否存在呀？或者這里，又將變成河，又有火車在夜間穿過？我的面前攤著的書，上面印了這樣幾句話：

“年歲過去，身體雖然衰老，

但看著花開，

便沒有什么憂思了。”

我既然看著這些殘敗的干花，又怎能不憂思呢？只是我身體還不曾衰老，這憂思，又從何而來，所憂的究竟又是什么呢？土豆，我真想給你打電話，想著你在美國，便如在遙遠(yuǎn)的云天，心下悵悵。斜對面有個外國女郎，可是美國人？她很出神地用長而細(xì)的手指頭翻動菜單，仔細(xì)研究，她的額頭高而闊，將一頭金發(fā)梳到后面，一小綹垂在耳邊，這讓她顯得美麗而憂郁起來，我不知道土豆在美國，是否也有金發(fā)女子仔細(xì)地端詳喝咖啡的你呢？空間和時間一般，都是遙不可想的。

就譬如剛剛外面天空還堆著鉛灰色的云，雜亂的車亂開，揚起很多灰塵，這樣將夏朵的優(yōu)雅安靜襯托得很不真實。行走的人的臉色都匆忙而燥熱。沉悶的空氣不用說我也能透著窗戶感覺到?？墒峭蝗唬幸坏狸柟?，穿過密密匝匝幾乎無法突破的灰云，很偶然一般落在對面那些雜亂招牌上，金黃的陽光，神啟一般，照亮灰黑的一切，一切就鮮活起來，流動起來。這抹陽光，著實讓人心動啊，如同我們灰色生活中很多愉快的瞬間。那鉛灰的云層，也扯開一塊透明的藍(lán)色，讓世界的灰有了通透的瞬間。

很快的，那些云層又遮蔽了藍(lán)天，陽光倏忽一下就不見了，一切又恢復(fù)了平淡無奇、死氣沉沉的日常狀態(tài)。但是，因為這樣偶然的陽光，我的記憶里便有了驚喜的地方。親愛的土豆，你會有和我一樣的感覺嗎？其實我今天是在等待我的一個作者，一份稿子需要修改，他已經(jīng)遲到，也沒有打電話來，我這樣百無聊賴地等著，既不生氣，也不喜悅。這時候我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是G君，土豆，你想起來嗎？他曾和我最要好的女友T戀愛，雙雙去了美國，再無音訊。他突然出現(xiàn)在夏朵，人胖了許多，胡子拉雜，我還是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他，也因此想起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光了。

2008年7月26日

下雨天原是很誘人，這你是知道的。雖然連日暴雨，出門必得帶傘，且又不得洗衣曬被。媽媽坐在矮矮的木凳上，剝著毛豆，隔了紗窗，看大顆的雨漏過屋檐直往磚地砸去。這也沒什么懊惱，那些曬得低了頭的花樹全都濕漉漉地心神舒暢著，風(fēng)里帶著雨氣，不復(fù)有夏日的悶熱。夜里更覺得涼了，空調(diào)自是不開，南北窗全都敞著，很是舒爽。爸媽已經(jīng)睡下了。留一盞臺燈，坐在窗邊的藤椅上。雨應(yīng)是收了，只樓上竹竿掛著的剩水東一下西一下沒頭沒腦、毫無道理地打著雨棚，零零落落，倒不知什么時候終了呢。

將夜來香搬到窗下，雨水濕了裙邊。夜來香細(xì)細(xì)的花莖，舉著青綠色小花，白天全都合上，夜晚卻將小小的五個花瓣向后仰著，花蕊向外盡力凸出來，那副執(zhí)拗的樣子，看著很可笑呢。湊近了嗅聞花香，過于濃烈，且?guī)е酀?，味道很土；一陣風(fēng)來，夾著雨氣，中間恍惚飄著一絲香氣，才是極清極雅的。墻外的車踩著濕滑的地面，不時嘩聲過去。是清晨？是正午？親愛的土豆，你正在去紐約的車上吧？你所見的人和風(fēng)景，都越過了我的經(jīng)驗，你的時間，也令我困惑。但我在你熟悉的花園，伴著這夜來香，它們在你回來的時候，也會依樣盛開。這個時節(jié)，薔薇花葉子落得差不多了，書帶草伸出紫色花苞，又是白蘭花、茉莉花、梔子花開放的時節(jié)。夏天原是香氣濃郁的。只是這么多香氣混雜著搶奪主人的歡喜，總有點小小的野蠻吧。

也是下雨的黑夜，窗簾密閉上，聽舒伯特。你嘆息道，每次聽舒伯特，都要淚出，他有如此單純的仁愛。我問：莫扎特不單純嗎？你說：莫扎特也單純，但那是沒心沒肺的，你會覺得他美，卻不為所動；他如神，高高在上于天，無愛無嗔，非善非惡，空靈的，甚至調(diào)皮的；而舒伯特他就在你身邊，他是竹子，極清極仁的，和你靠得很近。對，是竹子，不是梅花，梅花總有一種傲氣，一分拒絕，和你存著距離。我笑：那么說莫扎特是冰凌花，或者雪蓮了。那肖邦是什么花？你沉吟一會，看見墻邊的蘭花，說：或者可說是蘭花吧。他是那種很靜的，有點落寞的，美到無力的花。我問：你不是說肖邦也有很強有力的曲子么？你說：是的，他就是無力極了表現(xiàn)的一種力度。任何一個作曲家，都很難用一個詞語來概括，尤其像巴赫、貝多芬這樣，他們的面向很復(fù)雜。貝多芬是熱情的、閑散的、暴烈的，等等，身上還有一種黑暗意識，這個黑暗意識，在瓦格納那里發(fā)展到極致。我又問：那么勃拉姆斯是什么花？你說：勃拉姆斯的人性和舒伯特比，更貼近于大地，他應(yīng)該是一種花瓣很厚很柔綿的花。我說：是玫瑰么？你說：玫瑰的花瓣近似，但香味過甜一點。我說：牡丹花？你說：牡丹過于外向了，太張揚了，他是內(nèi)斂的。我左右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花。

將音樂比作花，我很聽得進(jìn)去。對音樂，我一向是“莫知莫覺”。每當(dāng)我不過大腦地將奏鳴曲說成協(xié)奏曲，D大調(diào)答以降E小調(diào)時，你總是哀嘆“不可教也”。能怪我嗎？那些模樣古怪的樂符隨便一組合就變成不同的旋律在空中流來流去，不同時候不同心情聽起來感受也不同（在這點上，和香水很像），我如何捕捉得住？我所能接受的是那些稍稍形象的，聽上去可觸摸的曲子，比如杜普雷的大提琴呀，喑啞柔和，最接近人聲，我聽得懂它在呢喃訴說些什么；比如卡拉斯的歌劇呀，說我喜歡卡拉斯的歌聲，毋寧說我喜歡的是她歌唱中的故事。上大學(xué)時，你放老柴的《悲愴》給我聽，因老柴的旋律是極美的，一般人都?xì)g喜，也容易進(jìn)入。我就努力來想象“悲愴”的感覺，甚至想象出烏云翻滾的畫面，試圖用語言或文字描述出來。你告訴我，音樂不是這樣聽的，它直接地進(jìn)入到人的心靈，不可言說地打動內(nèi)心，對音樂的闡釋是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中、流動中的。我后來告訴你，當(dāng)我聽到亨德爾《彌賽亞》時，不知何故，熱淚盈眶，很難分清是悲傷是感動或者什么，你就笑說：這樣，就是聽了音樂了。

無論如何，我對影像還是更為敏感。浮云一閃一閃劃過水中呀，穿紅棉襖的婦人在水邊搗衣呀，水邊的蘆葦在風(fēng)中傾斜了身子呀。這些，可感、踏實。所以，你將作曲家的風(fēng)格比作花，我是歡喜聽的。但即便是我對音樂的體驗如此笨拙，我還是習(xí)慣了有音樂的時間了。音樂如同陽光。陽光一點一點移動，落在線條繁復(fù)的藤椅上、有點呆的地板、淡白的墻壁上，所到之處就閃閃發(fā)光，充滿靈性了；沒有陽光的地方，是陰暗的、晦澀的，是寂寞、索然無味的。光就是靈，就是生命。音樂也是，當(dāng)音樂流動，這枯寂的房間就充滿了靈氛，我的生命漫溢著光線，一切就透明、閃閃發(fā)光。啊，土豆，你就是我的陽光，我的音樂，只有你在的時間和空間，我的生命才會閃閃發(fā)光。

花園里第一批白蘭花全都開足了，開始孕育下一茬；茉莉正開呢，每天爸爸都能收下十來朵，不知這樣潔白、簡單的茉莉是否也開在美國的校園？親愛的土豆，往常這個時間，你一定在書房，只要我探頭進(jìn)去，就會見到你圓圓的腦袋，從一堆書中舉起來。有時候你也歪在藍(lán)沙發(fā)上聽音樂。你的藍(lán)沙發(fā)，你的弧形藤椅，你黑色的臺燈，一如既往，安靜地呆在那里，被燈光雕出陰影。你說：美是有時間的、頓挫的，最難的不是如何寫明亮，而是如何處理陰影；不是如何寫實，而是如何去留白。你聽舒伯特的音樂時，就是這么坐在藤椅上說：舒伯特的音樂富有陰影之美。

去美國的前一晚，我進(jìn)書房時，你正在聽馬勒的第四交響曲。你說：馬勒的音樂非常奇怪，不喜歡他的人，認(rèn)為他是個二流作曲家，音樂平庸、神經(jīng)質(zhì)，宣泄情感，不克制；喜歡他的人，將他比作精神導(dǎo)師、基督，而不僅僅是一個作曲家。像歐洲這樣傳統(tǒng)深遠(yuǎn)的地方，倒比較寬容，可能喜歡像馬勒、勛伯格、斯特拉文斯基這些晚期浪漫主義的作品；而在一些年輕的國家，比如美國，反倒對馬勒不以為然，美國一個音樂評論家寫的音樂家傳記里，根本沒將馬勒列進(jìn)偉大的音樂家之內(nèi)，他們可能更喜歡巴赫、莫扎特等，因這是更為穩(wěn)妥的審美。如今你在美國，是否依然持有這樣的理解呢？

等你回來時候，我要放哪支曲子迎接你呢？記得一次你從廣州回來，我放大衛(wèi)·奧依絲特拉赫拉的小提琴曲，整盤曲子都拉盡了，你還沒到，只得從頭來放，第一曲才結(jié)束，門鈴就響了。

趙荔紅，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孔子：公元前551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