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六月里的玫瑰花》的美與刺"/>
趙剛
反帝,與反帝之難
——陳映真《六月里的玫瑰花》的美與刺
趙剛
因為越戰(zhàn),一個從三代養(yǎng)女身份“上升”到吧女的艾密,與那從黑奴子孫“上升”到合眾國士兵的巴尼,萍水相逢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下半臺北的某個地窖般的酒吧。這個相逢,雖說是底層人民超乎國界超乎種族的相逢,但對陳映真而言,還是難以說有什么特別值得歌頌之處,畢竟它是以美國帝國主義戰(zhàn)爭與中華民國勞“軍”(即,美帝王師)性產(chǎn)業(yè)政策為宏觀架構、以市場交易關系為微觀基礎的色情邂逅。作者描述兩人在地下酒吧的如“一朵朵疲倦的月亮”的廢頹燈光下的初次接觸,對此,作者意味深長地說:“兩種不相同的膚色相擁抱著,便有某種色情的氣息?!钡@個以色情作始的萍水相逢,終了竟成為了一個超越種族、文化、國界與世界區(qū)分的愛的故事──雖然是一個黑色的愛情故事。依立著那盛開的、令人為之目眩的玫瑰錦簇背景,陳映真嘲諷了一個時代的滿滿的殘忍荒誕黑暗,特別是帝國主義戰(zhàn)爭以及種族主義。這是陳映真的另一篇美刺兼達的作品。就其“美”而言,《六月里的玫瑰花》(1967)可說是《將軍族》(1964)的跨國版本,因為它們都歌頌了出自塵穢的愛的花朵。就其“刺”而論,《六月里的玫瑰花》似乎是臺灣在越南戰(zhàn)爭期間獨一無二的反戰(zhàn)、批判第一世界、攻擊種族主義的文學與思想作品。陳映真的創(chuàng)作總是反映著他所存在的時代以及試圖面對這個時代的重要問題。杜甫的詩是史,陳映真的小說也是史,而都經(jīng)??梢允潜葰v史寫作還真實的史。
六十年代,臺灣知識界或中產(chǎn)市民對美國的概括化想象,其實也就是陳映真讓排長史坦萊以演說家的辭令所自我標榜的美國:“公正、民主、自由與和平”,當然還得加上那令所有人艷羨的富裕繁榮的現(xiàn)代文明。在親美反共的大氛圍下,一般人對越戰(zhàn)的想象,也恰如小說結束時,那封印著“抓著一簇銳利的箭”的“憤怒的梟鷹”圖案的越戰(zhàn)國殤信,對戰(zhàn)爭所作的自我肯認一般,是“為無可置疑的民主、和平、自由和獨立”的一場義戰(zhàn)。1967年,在美國大舉投入越南戰(zhàn)場,戰(zhàn)事鼎沸之際,還不滿三十歲的青年陳映真,以巴尼這個小人物的命運起伏,無言地映照出以上各種莊嚴誓詞的致命性欺罔。這些雋刻在國家廟堂的偉大辭令,似乎都在巴尼所流淌出的鮮血中,被溶解成一堆鬼畫符,無從辨識。
但年輕的巴尼并不只是受到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殘害。他比萬千無辜犧牲的白人士兵還多了一道種族主義殘害。這兩股相互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糾纏的邪惡力量,最后剝奪了巴尼大兵的青春生命與幸福期望,也同時傷害了愛他以及為他所愛的女子。在這篇小說里,陳映真對這兩大罪惡所造成的永久性傷害進行了深刻的觀察,并提出控訴。
小說里,巴尼不可抑制地哭泣過四次。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哭,尤有關鍵的意義,因為它讓我們理解了巴尼何以從一個狀似快樂佻蕩的小子,陡然落入無邊夢魘乃至精神失常。這個哭泣突涌于精神科醫(yī)師“鴨子”鍥而不舍的“專業(yè)”逼問下,“突破心防”,讓巴尼自白其隱匿之秘密時。在一次戰(zhàn)役中,巴尼的同袍皆亡,他在低懸的死亡陰影下完全無助地狂奔。歇斯底里下,他把他恰巧奔入的“整個村莊打爛了”。在精神科醫(yī)師“鴨子”的導引下:
軍曹又開始飲泣?!昂靡d?!彼f,“你一定知道我不是存心那樣。你分不清他們誰是共產(chǎn)黨,誰又不是……”。
“喝杯水,軍曹?!贬t(yī)生柔和地說:“感情的發(fā)泄對你是一件好事——極好的事?!?/p>
“噢,好耶穌……”軍曹喃喃地說,他的眼淚靜靜地滑下他黝黑的臉頰,像一粒雨珠掛在古老的、黑色的巖石上。
巴尼犯的是一個類似“美萊村屠殺”的重大戰(zhàn)爭罪行,他甚至對一個“抱著斷了胳臂的布娃娃”的小女孩也扣下了扳機。雖然后來部隊開來,巴尼成為了“英雄”,還因此獲得擢升。這可說是任何戰(zhàn)爭,尤其是膠著的陷入恐懼的無望的戰(zhàn)爭,都有可能生產(chǎn)出的人道罪行,而罪人不一定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在此,陳映真單刀直入譴責戰(zhàn)爭。巴尼因為屠村的人道罪行而獲得帝國的戰(zhàn)勛,使他升上了軍曹。但無論是軍曹這一頭銜的“榮譽”或是排長以其東部口音矯揉造作的“雄辯”,都無法掩蓋戰(zhàn)爭的可恥與齷齪。巴尼得以升上軍曹說明了一件事實:這整個越戰(zhàn)的“榮譽”恰恰是建立在對無辜者的屠殺上頭。
而這個譴責卻又是透過對戰(zhàn)爭的底層參與者(即,那些莫名其妙卷入戰(zhàn)爭而為底層士兵的那些底層民眾)的高度同情與理解而為之的。陳映真看到了掩藏在他們看似健全的心靈深處的巨大創(chuàng)傷。這篇小說的黑人大兵巴尼就是一個例子。而類似的例子在陳映真的寫作中還不少,例如,《貓牠們的祖母》、《累累》、《鄉(xiāng)村的教師》、《文書》與《賀大哥》。在前兩篇小說里,戰(zhàn)爭與離亂永久性地傷害了主人公,剝離了他們的肉身與存在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而使他們只能漂浮于一種對于性的幾近癡迷的追求。在后三篇小說里,戰(zhàn)爭中的荒殘悖理也永久性地傷害了主人公們,讓他們陷入精神異常,甚至最后以自殺結束夢魘。這其中最特別的大概是《賀大哥》里的賀大哥了,他獨力與這個失心瘋抗拒,并企圖從實踐中找到救贖,但最終仍然陷入再度的精神崩潰──雖然他的救贖并非全然無意義,因為他至少救贖了一個女大學生小曹。這里不是深入討論這些小說的地方,我想要指出的只是:陳映真對于戰(zhàn)爭的譴責是一貫的,而且他是從我們一般所認定的“加害者”身上看到戰(zhàn)爭的兇殘與不祥。
相比之下,巴尼所受到的戰(zhàn)爭傷害,似乎更是特殊乃至無可救藥之地步。別的戰(zhàn)爭受害者皆視戰(zhàn)爭經(jīng)驗為鬼魅,避之唯恐不及。而巴尼可好,他因為戰(zhàn)爭罪行而精神崩潰,但在他結束治療后,而且已經(jīng)找到了他的所愛之人之下,他竟然執(zhí)意回到戰(zhàn)場,而后戰(zhàn)死。當然我們可以廢書而嘆公無渡河,但如果我們不想停留在憐恨其癡愚,那又要如何解釋他的這個決定呢?我認為這就牽涉到我們是否有能力進入到黑人士兵巴尼的主體狀態(tài),特別是關于他的自我認同與種族社會之間的糾葛。而這就牽涉到巴尼的另外三次的哭泣了。
第一次哭泣發(fā)生于小說剛開始,當白人排長醉態(tài)可掬亦莊亦諧地在地窖般的酒吧表揚巴尼士兵的英勇戰(zhàn)跡,并宣布其榮升軍曹之刻。這個痛哭失聲所為何來呢?這絕非因為一種愛國者的感動,而是因為他剎時感到: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今天!哪樣的人呢?“我的曾祖父只不過是個奴隸呢!”排長史坦萊·伯齊雖已八分醉但仍十分清楚“軍曹”相對于巴尼的特殊意義,因為他“壓低聲音”狹謔地和巴尼“這頭蠢驢子”說:“(今天)也許是你的家族歷史中最了不起的日子?!闭f畢,還“惡戲地眨眨眼”。
第二次哭泣是巴尼在那驕傲的、自以為是的精神科醫(yī)師“鴨子”誘導下,撕開那長期密封的童年記憶之時。巴尼于是記起,父親常常為了清出空間,把小巴尼拎出門在市燈下閑蕩,而夜深不得不回家時,“有時候,那個白人還沒有走,我們就得躲著等他。然后我的母親在門口送走那個白人——他是一只骯臟的豬!而母親的身上什么也沒有穿?!?/p>
第三次哭泣則是巴尼,也是在精神科醫(yī)師“鴨子”的誘導下,回憶起越戰(zhàn)煙硝現(xiàn)場的一幕之時。在敵人的猛烈炮火下,巴尼把一個受重傷的白人同袍從險地拖回。白人同袍在臨終前向他說:“巴尼,我真感謝你。”巴尼聞之而泣。大伙兒都還以為巴尼“是個重感情的人”,但巴尼的真正感動點是他“忽然想到這半生從來沒有一個白人對我這樣說過”。
這三次哭泣都是高度關聯(lián)于種族主義。巴尼回憶他童年夢魘的第二次哭泣,見證了由于奴隸身份的歷史殘留,以及階級地位的低下,美國黑人長期以來在美國社會中的種族、階級與性的三重弱勢。黑人男性若是敢沾染白人女性,他所要面對的報復,不管是來自國家法庭或是群眾私刑,都會是非常嚴重的。但黑人女性卻經(jīng)??梢允前兹四行缘母顿M(娼妓)或不付費(強奸)的性對象。母親必須成為白人玩物來支撐起這個家,而無能的父親也只能以家暴宣泄其挫折與羞辱感。由種族與階級體制所帶來的童年創(chuàng)傷,使小小的巴尼在夜里夢魘。
那么,第一次與第三次以越戰(zhàn)為背景的哭泣又見證了什么呢?見證了來自白人頒發(fā)的饾饤“榮譽”或“肯定”對黑人巴尼而言,是多么的稀有,從而多么的珍貴,足以令他“悲欣交集”。這些最后只能以不能自已的哭泣表達的復雜且深度的情緒,無言地泄露了巴尼來自于一個有著深刻種族與階級不平等的社會。在此,這篇小說深入討論了一個問題,并挑戰(zhàn)了一種關于戰(zhàn)爭的常見說法。有人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對六十年代的美國黑人民權運動(或其他黑人主體性運動)有一正面意義:戰(zhàn)爭機器的工具合理性,非其所預期地,讓黑人士兵頭一回感受到他們和白人同袍之間的平等。黑人軍士以這個平等意識為底,在他們返鄉(xiāng)后,對種族社會的不合理展開了質(zhì)疑,從而間接促進了黑人運動的開展。這個說法似乎有其部分合理,而陳映真似乎也并不完全否定這個說法。例如,當巴尼說到打仗,并說起初戰(zhàn)爭令他有些駭怕。
“……但你一下子就喜歡它了──你曉得,在我的平生,第一次同白人平等地躲在戰(zhàn)壕里,吃干糧,玩牌,出任務,一點差別也沒有。他們被敵人擊倒了,一點也沒有特殊。在打仗的時候,你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合眾國的公民。”
但細細品味這個自白,似乎并不允許我們過分夸大戰(zhàn)爭的所謂種族解放效果,因為還是有些怪怪的,因為巴尼竟然“喜歡”上打仗了。這豈不怪哉、病哉!這其中是否有這么一層幽暗的意思:是否因為巴尼想到那令他沮喪的種族主義,想到戰(zhàn)爭前他的“世界只有那么一丁點,永遠是那么失望,骯臟”,他才“喜歡”上這暫時沒有種族歧視的戰(zhàn)爭機器?這和在中國近代史中,有多少人是因為吃不上飯而“喜歡”上當兵,似乎是沒有太大差異的。戰(zhàn)爭并沒有那么神勇、神奇,建立了黑人主體性,而更可能只是讓巴尼(以及他的眾多黑人弟兄),在種族主義體制暫時松動的戰(zhàn)爭時刻中,迂回地享受一種暫借的平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巴尼為何因為一個臨終的白人小伙子的感謝話語,就不由自主地哭泣起來。他并非是因為“重感情”,好像任何兩個平等相待的朋友或戰(zhàn)士之間的感情。他的“感情”是來自于自卑,是被一個他所仰望的人所施予的榮寵所決定。果如此,這樣的一種戰(zhàn)爭經(jīng)驗,又如何足夠培養(yǎng)黑人大兵的主體意識,從而在之后能承擔得起黑人解放運動呢?在戰(zhàn)爭中,黑人大兵和白人大兵并沒有真正的平等過,因為難以說白人小伙子有類似的理由“喜歡”上了打仗,甚至還“希望戰(zhàn)爭永遠沒有完”。戰(zhàn)爭以及軍事合理性從來沒有讓巴尼的種族主義創(chuàng)傷痊愈,反而是他還必須經(jīng)常要花上很大的氣力來安定、舒緩、麻醉這個內(nèi)在的傷害;這深刻地展現(xiàn)在他想要透過對帝國的效忠來救贖他膚色的“罪”。因此,越戰(zhàn)對他的意義和對他的白人同袍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后者并不需要證明什么(也許除了一點“男子氣”之外),也更不會期望戰(zhàn)爭會帶給他什么救贖,反而只有死亡的恐懼。因此,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戰(zhàn)爭更常是糾結在一塊兒的;戰(zhàn)爭不但無法彌平種族主義的創(chuàng)痛,反而一步一步地將巴尼與這個戰(zhàn)爭奇怪地綁縛在一起,繼續(xù)傷害他,讓巴尼在童年的一段夢魘之后,再度陷入到無邊的夢魘,終而進入精神病院,出院,繼而請纓再上戰(zhàn)場,終于戰(zhàn)死。
種族主義給巴尼最直接的主體傷害是讓他自卑、讓他夢魘,這似乎毋庸多言。而若我們更細一層讀這篇小說,將會發(fā)現(xiàn)種族主義對主體狀態(tài)的傷害并不止這些明顯之處,有些傷害甚至陰損到巴尼的人格肌理。好比,我們觀察到,巴尼總是在一種隱藏、掩飾或是謊言之下存在著,特別是在關涉到自我認同的問題時,他尤其是不能在第一時間真實地展現(xiàn)自我,而必須偽飾、說謊,在一層薄脆易碎的自我安慰中活著。陳映真很細膩地展現(xiàn)了這樣的“主體”狀態(tài)。例如,當艾密疑惑地問到巴尼為何不愿意再和她一道臺灣鄉(xiāng)間一日游,并猜度地問這是否和打仗有關時,巴尼立刻否認,并且答非所問地說:“我的曾祖父也是個軍人。他參加李將軍,打北佬?!钡鬀]多久,在巴尼與艾密共同編織的“上校夢”的興奮中,他又不禁慨嘆:“想想看,當年我的曾祖父參加李將軍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個馬夫呢?!避娙伺c馬夫,相去豈可以道里計!因為這之中有一個種族主義的鴻溝。我想起來,在陳映真的《忠孝公園》(2001)里,臺灣人林標當初在“皇軍”的太平洋戰(zhàn)爭中,就只是相當于馬夫的后勤軍工。
巴尼的無能于直接表白他的家世、認同與心聲,從而必須遮掩并經(jīng)常說謊的另一面,是他對帝國與“白(人)”的深層認同。這篇小說所要講的一個核心道理就是:黑人巴尼想要透過認同帝國來治療他的種族創(chuàng)傷,但卻可悲地失敗了,最終犧牲了他自己的生命與初綻的幸??赡?。這于是就牽涉到種族主義對巴尼的主體狀態(tài)的更深一層的傷害,那即是讓他認同加害者。
盡管他對于個別的白人(或體面人、專業(yè)者)有一個幾乎是天生的敵意,例如,他對艾密表達了他初見排長的反應:“他是個可惡又神氣的家伙!”而當他到了杜鵑窩,見到了醫(yī)生,他也馬上想到對方是“一只神氣兮兮的鴨子,而不是醫(yī)生”──我們的巴尼“事實上一向厭惡又駭怕那種自信、驕傲和高尚的人們”。但種族主義對黑人主體所造成的最嚴重的傷害,還不是這個對個別優(yōu)勢者的自卑,而他最終認同的對象竟是歧視他的白人及其體面社會。他討厭具體的白人,但他也許喜歡白人的抽象要素:白皮膚。小說一開始,巴尼走進酒吧,哼著一條有這樣歌詞的小調(diào):
──莫妮達,美麗的莫妮達呵;
才十四歲,
養(yǎng)下又白又胖的娃娃,
……
這個小調(diào)所泄露的是:巴尼受到美國白人主流社會的歧視,他明著厭惡那個神氣兮兮的壓迫者與歧視者,但私底下無意識地卻又是對“白人”的深刻認同。那最能激勵大兵巴尼的人生未來的就是“美國夢”,而在這篇小說的特定脈絡下,或可謂之“上校夢”。巴尼小子于是在六十年代臺灣的某個觀光飯店的大床上,抽著煙遐思著他的未來,而艾密則像個小麻雀或是土撥鼠一般地在他的臂彎中,仰首聽著他這么做白日夢:
“現(xiàn)在我是個軍曹了?!彼錆M自信地說,“軍曹上去是少尉、中尉、上尉,再上去是少校中校,然后就是上校?!?/p>
“你一定辦得到,”伊快樂地說,“你一定辦得到?!?/p>
“那時候,人們便叫我巴爾奈上?!恢钡轿依狭?,小伙子們還會恭敬地叫我巴爾奈上校,巴爾奈上校?!?/p>
“……”
“那個時候,人們將邀請我做善鄰委員會的委員,同白人一起參加宴會,甚至給白人的小伙子一些有用的、聰明的忠告?!彼⑿Φ卣f,“而且我將有一幢干凈、安適的大房子,被高大的南方的榕樹包庇著。榕樹的影子使草坪永遠蔭綠……”
這是“第一世界中的第三世界”對第一世界本尊的認同與向往。這讓我想起了《萬商帝君》(1982)里的主人公林德旺。雖然那身處“第三世界中的第一世界”(例如,“華盛頓大樓”)的小人物林德旺和巴尼異時異地異國異族,不平等與歧視的脈絡也不同,但巴尼的合眾國“上校夢”不是和林德旺的跨國公司“經(jīng)理夢”骨子里高度相似嗎?這兩人異國同悲,都在他們年少時,受到類似的社會底層者所常受到的傷害,林德旺是一個流氓的養(yǎng)子,巴尼是一個破碎黑人家庭的小孩,對他們而言“世界只有那么一丁點,永遠是那么失望、骯臟”。及長,他們想要從那口“一丁點”的井底往上爬,卻又受到體制和它的“自信、驕傲和高尚的人們”的落石摜壓。林德旺以發(fā)瘋于后街作為那不可能的經(jīng)理夢的“出路”;巴尼以死于跨國戰(zhàn)爭,“客觀地”自那不可能的上校夢中永遠解脫。
但體制真的如此不仁嗎?不是還有那能醫(yī)治巴尼精神創(chuàng)傷的精神醫(yī)療體系嗎?在這篇小說里,陳映真的批判延伸到對精神醫(yī)療體系的高度批判。這個批判多年之后也再次展現(xiàn)于《賀大哥》(1978)。陳映真觀察到,這個現(xiàn)代精神醫(yī)療體制有一個隱藏的“功能”:為帝國主義與現(xiàn)代化體制提供醫(yī)療科技層次的支撐。我們不妨說,精神醫(yī)療是哈貝馬斯所謂的“以語言化解神圣”的拙劣模仿,企圖為所有人道的禁忌與不可思議的罪惡,提供一個抒發(fā)性的話語空間,讓這些幾乎是難以啟口的罪惡變成醫(yī)療專業(yè)的治療對象,讓那些不能說無法說的罪惡成為可說的、凡俗的、“科學”的,完全可以“解釋”之事。因此,精神醫(yī)療的核心步驟就是讓“病者”說話,而這也就是“鴨子”醫(yī)師所一再勸誘巴尼的:“感情的發(fā)泄對于你是很好的?!倍谟谜Z言把這些罪惡感常規(guī)化、遲鈍化之后,僅僅因為病人對這個罪惡不再有感,于是他又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對精神醫(yī)療體制而言,這些含有高度罪感的語言,都只是一個個的“故事”而已。體制的工作人員像搜集核廢料一般,搜集這些廢棄的故事,回收,然后掩埋,好像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些罪惡一般。用《賀大哥》里一位精神科醫(yī)師的話,很多越戰(zhàn)中精神受了殘害的大兵就是這般“把心中的那塊黑色的大石頭留在我們這兒,輕松地回去了”。
在這個脈絡下,我們才得以理解,被巴尼所引述的“鴨子”醫(yī)生的一句話,就不再如其表面那般良善、那般敦厚、那般開闊了。巴尼說:
“不要怕瘋子?!避姴軠厝岬兀▽Π埽┱f,“他們只是心理受了傷,好像我們的皮膚受了傷,是一樣的──鴨子這樣說的?!?/p>
現(xiàn)代帝國體制及其精神醫(yī)療輔翼,有一共同預設的“社會理論”:社會是個人的加總。那么,健康的各個人的加總不就是一個健康的社會的完成嗎?因此,精神醫(yī)療體制甚至把對精神疾病的治療當作社會的改造,他們只要“治病”,從來不曾認真思考過一個問題:如何避免或消除造成這些病的“事”?甚而,這些病要被治愈是好讓“健康的身體”重新投入這些令人發(fā)病的“事”。這個文明本身出了問題,但沒有人要面對這個問題,而是要治療那些“文明”問題的受害者,讓他有能力繼續(xù)受害。因此,我們毫不驚訝于巴尼出了精神病院,奔到他所愛的女人的住處,表達了他的真實的愛情之后,即執(zhí)意要回到戰(zhàn)場再度殺敵了。他不再因屠村而自傷自愧了──而這正是我們現(xiàn)代精神醫(yī)療體制的一種貢獻。
因此,當我們凝視于這個精神醫(yī)療體制和精神病患巴尼的關系時,我們似乎產(chǎn)生了一種恍惚感,我們開始質(zhì)疑了我們一向所相信的正常與不正常的二分了。到底誰有???巴尼難以說沒病,但這個文明本身出了重大的問題、得了大病,卻沒有人看到,卻還要以各種科技專業(yè)來掩埋。我們不追究這個體制的大病根源,卻執(zhí)迷于矯正或治療這個發(fā)了病的大體制的個體征候。這不是揚湯止沸嗎?我認為這是《六月里的玫瑰花》的一個重要思想旨趣所在。
前面所討論的都是陳映真在這篇小說中所展現(xiàn)的“刺”。但這篇小說還有一個“美”的旨意,歌頌了小人物跨越種族、國界與文化鴻溝的相愛。
剛遇見巴尼,艾密對他有好感,因為他溫柔也懂得調(diào)情,使她開心于碰到一個好客人。之后,艾密在安慰因榮升軍曹而痛哭失聲的巴尼時,也有一種情緒的感染,從而“眼圈紅了起來”。這些雖都為后來兩人的情感的進展提供了一些有利條件,但它們最多只是這種職場中常見的疑似戀愛狀態(tài),但還沒有轉化到一種非關直接交易的、有雙方共同未來的投射的,甚至具有某種占有欲,且與嫉妒做起伙伴了的“愛情”狀態(tài)。
后來,巴尼在“上校夢”做得有滋有味、飄然忘我之際,因為自己的(想象的)飛黃騰達,竟然萌生了一種勢利之心,對艾密產(chǎn)生了微微的糟糠嫌棄之感?!罢埐灰l(fā)笑罷”(借用陳映真在《獵人之死》里的一句話),畢竟巴尼實在難以想象這個黃種人前養(yǎng)女現(xiàn)吧女艾密,要如何嵌進那個像《飄》一樣的南方豪宅景致中,其實,就連他自己也難以想象如何得以入鏡其中了。敏銳的艾密立即感受到了這個微妙的心理變化;幾分鐘前還同是淪落人,轉眼間他就將為“上等人”了。這種見棄的落寞與寂寥,使她“不能專心做愛”了??蓱z的艾密已經(jīng)從一種夾雜著情欲以及職業(yè)所配備的些許入戲感的特殊交易狀態(tài),進入到一種更復雜的、更糾結于她的自我的精神狀態(tài)了?;蛘?,我們不妨說,她“愛上”巴尼了。這之前忠誠扮演著在非洲君王巴尼身旁嘰喳不停的“王的麻雀”突然說:
“巴爾奈上校,”伊低聲說,“你沒提到上校夫人呢?”
軍官歡喜地吃了一驚。他的小麻雀正憂愁地玩弄著一只銀色的發(fā)夾。他伸手去擁抱伊,他說,“你是我的寶貝,我的小麻雀……”伊沒作聲,卻馴良一如鴿子,任他親昵。但伊始終不能專心。
之后,不管巴尼如何安慰她,甚至作超過他那時所能真誠承擔之虛偽應諾,好比“誰也不娶,我只娶你”,艾密卻也只有更加柔順且惹人憐愛,一如一只靜靜的、敏感的、易受傷的土撥鼠。但她卻怎么也無法再忘我地沉溺于肌膚之樂了──她痛苦地想起她自己來了。她因為巴尼的上校夢或美國夢而自慚形穢,從而“一直不能專心做愛”。巴尼要變成“高尚的人”了,把她孤單地留在這個與陽光與大地隔絕,只有一堆自己疲倦也讓人疲倦的假月亮的酒吧地窖中,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如土撥鼠一樣,從地底下冒出頭來,看到真正的和風旭日朗月清暉?巴尼也許曾是一個她依稀盼望但也不敢真正想象的未來希望,但一旦這個希望陡然飄去時,她又難免產(chǎn)生了一種離棄感,以及與這個離棄感共生的自卑且自尊的復雜情感。于是,她對巴尼說,“我只不過是吧女,我不能做上校夫人”,并且向巴尼訴說了她的三代養(yǎng)女的身世。但或許恰恰因為艾密將她自我認同中的私密傷疤攤展開來和巴尼裸裎相見,巴尼才得以從“上校夢”降回到平地,折回到了他同樣(或許更卑微)的身世,并與艾密共勉未來:
“耶穌!”軍曹嘆息著說,“一百年前,我們曾經(jīng)像牲口般被拍賣!可是你瞧,現(xiàn)在我是個軍曹哩……”
這個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身世背景,讓巴尼放棄了準上校作態(tài),以一個平等相愛者應有的姿態(tài)牽起了艾密的手,并且鼓勵艾密與他一起向前。這安慰了艾密,使艾密再度快樂起來,重燃對一個共同的未來的盼望:
“是的,我為你高興。”小麻雀快樂地說,“我從小就在那些陰暗的房子里長大。你看到鄉(xiāng)下的那種房子的。但有什么關系?我現(xiàn)在比他們誰人都活得舒服,就好比你現(xiàn)在是個軍曹,明天你可能是個神氣的上校?!?/p>
可不是嗎?巴尼的曾祖父還是個南軍的馬夫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軍曹了,而艾密也從三代養(yǎng)女熬出來,“比他們誰人都活得舒服”。那未來不也一樣是值得盼望與做夢的嗎?于是他們倆在一種“美夢”(攜手打拼、勝過他人、脫離苦海?)終將實現(xiàn)的共同期待中,以及艾密在一種因感動與愛而無畏甚至是愿意懷孕的沖動中,“開始興奮起來,然后在疲倦中熟睡”。但悲劇的種子(以及,希望的胚胎)已經(jīng)在無識的歡樂耕耘中著床了。之前,艾密關于她自己成長經(jīng)驗中的鄉(xiāng)下“陰暗的房子”的無心敘述,竟然頂起了巴尼努力企圖關閉的記憶黑暗閘門。就在這個夜晚,他發(fā)了病,“在睡夢中嘯喊起來”。不管他們多么地要營織他們的燦爛的陽光未來,但那“陰暗的房子”其實像是兩座墳一般盤踞在各自的心頭之上。
底層民眾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都不容易,因此,他們的愛情關系也不容易;在愛的平靜海上隨時都會因瘡疤的掀開而波濤驟至。這當然不如中產(chǎn)階級男女的歡愛怨嗔妒喜,來得那么拘謹細膩曲致周折。也更是遠遠不如政商高層聯(lián)姻來得那么高山仰止,把愛情婚姻拿來私事公辦,一切皆為權錢交換與經(jīng)營布局。“愛情”向來不存在于真空狀態(tài)中,而是反映了兩個愛人的真實生命狀態(tài)與社會存在。底層人民如艾密巴尼者,他們的成長與生活經(jīng)歷如果是坑坑洼洼、斑痕點點,那么他們的愛情也一定程度反映了這個主體狀態(tài)。如果不是,那才奇怪。
巴尼是一個拎著相機、輕哼著歌、看來愉快的度假大兵男孩,但卻帶著無人能體會的嚴重內(nèi)傷。但就在這個本來與真愛無緣、似乎也沒有任何救贖與希望可能的交易空間中,巴尼遇到了艾密──一個受著雖不同但一樣嚴重的傷害的臺灣底層人家女子。是這個女子,在她自己必須擔負著受損的自我的同時,卻把她的愛給予了這個大男孩。在他住在精神病院的六十年代下半的某個六月里,艾密每天都將一朵玫瑰花送到醫(yī)院,讓花朵代她講著愛的語言,讓他在他的人生中首度經(jīng)驗到被愛,同時也萌發(fā)了一種愛人的感覺。七月,巴尼離開醫(yī)院再度與小麻雀相逢時,他說:
“在醫(yī)院的時候,我對我自己說:平生第一次,有個人使我覺得我自己有多重要。那個人就是你,我的小麻雀。我又對我自己說:平生第一次,我的生命里有了一個目的,為她奮斗?!薄拔覑勰?。”小麻雀嘆息著說,“我愛你?!?/p>
終于,巴尼得到了愛的救贖,他終于被愛也從而能愛己、愛人了。這個救贖是幾乎有著宗教性意義的,而陳映真是重視這個愛的救贖的,這也是這篇小說為什么以“六月里的玫瑰花”為名的原因吧。這個救贖雖然短暫,夏吻冬泣,但畢竟它一度照亮了巴尼長期以來的不曾真正黎明過的黑暗長夜;巴尼見過了光亮見過了愛。我認為,愛所帶來的救贖的“福音”,雖然短暫而有限,但卻是陳映真這篇小說的最核心訊息。艾密的愛讓巴尼找到了人生奮斗目標。但可悲的是,巴尼所能找到的手段竟然是“回到戰(zhàn)場”。以前,他意欲上戰(zhàn)場是要在戰(zhàn)爭中遺忘他受創(chuàng)的自我,現(xiàn)在,他上戰(zhàn)場是為了他所愛的人。他說:
“我要殺光那些躲在森林里的黑色的山螞蟻,那些狗娘養(yǎng)的。我要成為一個勇敢的軍人,一個上校。我要成為你的驕傲?!?/p>
這個“上校夢”雖然是一樣的荒誕可悲,但我們也不得不看到做這個夢的人的主體的改變。以前,他做上校夢是為了舔舐他自己的認同傷口;現(xiàn)在,同一個夢是為了愛其所愛。上校夢讓他選擇再度回到戰(zhàn)場。但這不單是巴尼的“愚”所可以解釋的,關鍵在于那個種族與帝國的罪惡體制仍然“客觀”存在,仍然支配著小人物的命運。為了愛,巴尼要為艾密奮斗,而這意味了巴尼想要脫離他打仗前的那個只有“一丁點”而且是“那么失望,骯臟”的世界。他能把他所愛的艾密也拖進那個世界嗎?不成!他要努力翻身,而唯一的途徑就是回到戰(zhàn)場,拼個上校回來娶艾密。
巴尼最終戰(zhàn)死了。帝國取消了兩個活生生的人的愛情的關系,取消了他們的未來,但帝國并無法取消巴尼因愛而受到救贖這一經(jīng)歷。在這個巨大的罪惡網(wǎng)罟之中,巴尼愛過,也被愛過。他們甚至也定下了超越世俗男女的愛的盟誓。那“紅色的頭巾”,像是一頂紅色的蓋頭一般,見證了一個極簡而真誠的“婚禮”,于其中,有著“愉快地翕動著的”塌鼻子的小麻雀不住地說:“我永遠是你的新娘?!?/p>
因此,小說最后一節(jié)的題稱(“燦爛的陽光”)就有了兩層意義。本來,這個標題只有一種黑色幽默的意義。巴尼登艦赴戰(zhàn)場的時候,“燦爛的陽光照耀在那只巨大無比的戰(zhàn)艦上,也照著他的嶄新的卡其軍裝”,誰人知道這陽光的燦爛是欺罔的,它后頭的烏云將把他帶到生命的黑暗終點。但現(xiàn)在似乎還有第二層意義:黑人大兵巴尼長期以來的壓抑、苦惱、陰郁的受傷心靈狀態(tài),在艾密的愛的救贖下,重新回復到一種和煦與光明的狀態(tài),像是照耀在“燦爛的陽光”下一般。雖然外頭的陽光是欺罔的,但又有什么關系呢?誰又能剝奪巴尼已經(jīng)得到愛的救贖的這一事實呢?又,畢竟艾密還懷著一個希望的胚胎:她懷著巴尼的小孩了。
在這篇小說因其鮮明的批判與諷刺的語言所造成的黑暗冷酷的大面積覆蓋下,我們看到了一個由紅色的、黃色的玫瑰花所構成的一個小小的溫暖明亮之點。這讓《六月里的玫瑰花》好像一幅太極圖一樣,蘊含著一個對現(xiàn)狀的否定,一個希望,一個可能剝極而復的因子。
在這一節(jié),我將把注意力擺在作者的書寫狀態(tài)上。之前,我們看到,對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與種族主義等議題,當作者是在政治的或規(guī)范的平面上與它們相遇時,作者的批判立場是明確的甚至是決然的;他認為美帝、越戰(zhàn)與種族歧視充斥著謊言、欺騙與壓迫,他確信它們既不真且不善。但當我們轉過去看作者在美感層次上與它們相遇的狀態(tài)時,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原先的明確決然似乎消失了。我認為,陳映真在知識與理性的層次上,應該是認為凡不真不善之物也必將不美,但他在實際的書寫歷程中,卻碰觸了原先在知識、理性或理論層次上不成問題的問題,從而展開了某種曖昧、矛盾與掙扎的書寫。
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征候,值得深入討論。因為我相信陳映真所誠實展現(xiàn)出來的書寫狀態(tài),是他給我們的禮物。他所提出的問題是高度尖銳的:帝國主義是要反抗的,但反帝是困難的,這個困難并不完全存在于道德的或是政治的層面,或在這兩個層面的思考上所推出的實踐。困難還在于反帝者的美感經(jīng)驗與判斷,關于什么是“美”的態(tài)度,特別是在政治與道德和美感經(jīng)驗與判斷的交接之處。這是一個高度敏感、高度曖昧且難以處理的議題,看似非關政治但其實高度政治斗爭,看似非關道德但其實高度道德緊張。在關于帝國主義、第三世界或種族主義的理論或政治的書寫中,這個問題或許可以技術地輕松繞過,但好的文學本身所必然預設的對書寫對象以及對書寫者自我的雙重誠實性格,則使它無法繞過這個實際的美感問題。在一篇有著巴尼、艾密與伯齊排長等角色的小說,故事只要一開始說,人物只要一出場,就無法繞過這個難以回避的書寫問題。直白地說,問題可以這樣表述:在政治上、在道德上,作者是站在艾密黃與巴尼這一邊的,這是沒問題的。那么,在審美上呢?作者是否也是一以貫之地站在他們這一邊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得要把艾密黃與巴尼的對立面(“蘇絲黃”與白人軍官)找出來,并嚴格審視作者在美感層面上是如何描述他們的。而這篇小說的確有一個“蘇絲黃”女子──在那個昏暗酒吧中,和英俊白人軍官史坦萊·伯齊跳沖浪舞的那個“漂亮得令人嫉妒的女人”,應就是“蘇絲黃”吧。在舞池的一角,艾密黃抱著新結識的巴尼,聚精會神地看著的就是這個女子:
那個白白的女人留著一頭長長的蘇絲黃式的長發(fā)。伊的舞姿像滿月下的潮汐,冰凝而激烈的。(……)伊從而說:
“巴尼,我要你看一個漂亮的×貨?!币劣昧Π醋∷N著伊的頭:“不過你不許愛上她?!?/p>
這位“蘇絲黃”的確是集現(xiàn)代感(也就是西方感)里的美麗與性感于一身的女子,連作者似乎也都為之神迷目眩──“冰凝而激烈”。而相對于這個“白白的”蘇絲黃女子,艾密黃一點也不白。陳映真再三強調(diào)艾密的不白:“并不白皙的手”、“并不白皙的背”、“伊斷不是一個色白的女子”。這是什么意思呢?當然可以說,這樣寫是企圖透過膚色展露女主人公所從來的社會身份。膚色和其他的身體特征(好比,“伊是個健壯的女人。這只要看見伊的特別寬闊的肩背就能明白了”;“伊的肩背寬大而光滑,好像一個等待開墾的山坡”),一起勾畫出艾密的社會身份:她是從臺灣農(nóng)村的貧苦家庭出來的苦命女子;她是一個三代養(yǎng)女,母親和外祖母都是養(yǎng)女。她的膚色與她的體格在在顯示出她的人生與命運是和這整個苦難的、堅實的、滋潤的大地牢牢地綁在一塊兒的。相對于蘇絲黃,艾密既談不上漂亮也說不上性感,連她的乳房也都褪除了情色的意涵,而被這般描述:“伊的乳房垂在床單上,好像一對果實,在豐收的時節(jié)靜靜地懸垂著?!币虼耍愑痴鎸Π艿那樯^濾后的身體描述,的確反襯出某種社會與道德的正面意涵,象征大地、勞動、生育與生命。這是比較能確定的。但比較難確定的是:作者是否陷于一種道德意識與美感意識之間的內(nèi)在不協(xié)調(diào)呢?例如,他是否在肯定艾密的“不白”所代表的一種勞動的道德的生活,但他卻又“知黑守白”,骨子里難以抗拒將“白”與“美麗性感”聯(lián)系起來的直觀呢?這似乎是作者所意識到的某種應該要逃避但卻始終無法真正逃避的“致命吸引力”。我想起陳映真更早的作品《故鄉(xiāng)》中的那個頹廢了的大哥所包養(yǎng)的“小女人”,在陳映真的筆下,就是“披著長而散的發(fā),蒼白但在某一方面卻顯飽實的”、“桌子底下的伊的肉白的踝和腿”。而正是這個“小女人”,就是一心要逃離故鄉(xiāng)而流浪的“弟弟”所追逐的女人形象。“白”暗示了后頭的一大堆黑暗勢力,而主體常常在道德上政治上反對那些黑暗勢力,但卻不由自主地被它們的美學門面所吸引。
因為明顯的原因,巴尼在白與不白的討論上有豁免權。但作者對巴尼的形貌體態(tài)似乎更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描述興致,常以各種牲畜、野生動物,甚或大自然的形狀來描寫巴尼。這和艾密也常以“土撥鼠”或是“小麻雀”被描述相似,但尤有過之。在陳映真的描述下,巴尼“他的雪白的馬牙齒被厚厚的嘴唇蓋著”、“他有一對大大的突出的眼睛……令伊想起故鄉(xiāng)的一只操勞過度的老黃?!薄ⅰ八_心地笑起來,瞇著他的快樂的牛眼睛”、“他站起來,像一只長腳的海蜘蛛”、“他的指甲像一顆顆乳褐色的小石頭,在沙灘上被溪水沖涮得好干凈”、“他的黑色的身體像一株野生的熱帶樹”、她“抱著他像抱著一株高過圍墻的樹”、他的胸膛像“一片黑泥土的大地”、“他的厚厚的嘴唇像吸盤一樣有力地吸吮著伊的手臂”、“他的眼淚靜靜地滑下他黝黑的臉頰,像一粒雨珠掛在古老的、黑色的巖石上”。如同艾密,巴尼的身體也讓我們直觀地聯(lián)系上一個曠久的、堅實的、苦難的大地。但,這只是感覺之一。
在讀這篇小說時,對這類的敘述,我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種復雜的感覺,怕忘掉,我把它記在小說集子的空白處:
陳映真雖顯然站在巴尼/艾密的角度說故事,同情他們,并諷刺他們的對立面,那些“自信、驕傲和高尚的人們”──特別是那自以為是的精神科醫(yī)生(“驕傲的鴨子”)。但是,在小說中,那個洋人軍官史坦萊·伯齊,卻是有些奇怪地過于閃亮英挺。相對于陳對于黑人巴尼的那些突梯滑稽的描寫,這是不是泄露了作者的某種幽微的對第一世界的無意識欲望呢?果如此,那么這篇寫作似乎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治療與抵抗,抗拒他無意識中揮之不去的對由軍官與紳士所代表的那體面與性感的英語世界的某種私密艷羨。這個感覺恐怕曾讓作者驚恐無地罷。
“突梯滑稽的描寫”,除了上述馬牙齒、牛眼睛、吸盤般的厚嘴唇、海蜘蛛的腳之外,更包括了簡直是神來之筆的對巴尼大兵頭發(fā)的描寫:
他的頭發(fā)像剛剛拆下來的毛線,密密麻麻地卷著,看起來仿佛只是用漿糊貼在他的突著后腦的頭上。
不是曲護陳映真,說實在的,這些“自然性描述”還都夠不上歧視,因為陳映真并無歧視的“存心”。這些語言,可以是一個特定文化與一方水土的觀察者,在對一個相對陌生的對象進行認知與描述時,常常會從他所熟悉的經(jīng)驗中尋找比附的做法。例如,杜甫要描寫老鷹的眼神,就用盛唐以來長安唐人都比較常見的、印象深刻的胡人的眼睛來比喻,所謂“側目似愁胡”。而這說得上是歧視老鷹或是歧視胡人嗎?因此,我的“不舒服”應是來自于關系中的對照。作者是如此描寫“那個英俊的白人軍官”在看到巴尼大兵時的儀態(tài):
軍官朗朗地笑了起來。露出一排健康的牙齒。他的胸膛寬闊,薄薄的嘴上留著很精神的短髭。金黃色的頭發(fā)整齊地貼著他方形的頭顱……他是個典型的東部世家子弟。軍官的臉不知道是日曬或醉酒而發(fā)紅,顯得精神抖擻。他神氣地凝望著一下子拘謹起來的黑人小兵。
這個上國儀態(tài)的描寫當然也不可以說就一定反映了作者對這樣的一種美的認同。我們可以理解這是要展現(xiàn)一種對照,一個“真正的第一世界”與一個“第一世界里的第三世界”的遭遇,而且,唯有當巴尼長得不帥,而同時排長是個美男子或至少儀表堂堂之時,才能在文學感覺上展現(xiàn)霸權的全面優(yōu)勢位置。但這還是免不了一個質(zhì)疑:伯齊帥在哪里?(以及因此之故,蘇絲黃美在哪里?)。純就邏輯而言,作者的回答應與如下兩個可能性有關:其一,巴尼這個“個人”正好不帥,而伯齊這個“個人”正好帥──這無關種族,而是美丑有一個普世的標準。但這又不期然地被迫提出了一個問題:在當代,具體而言,這個普世標準是以哪些標準作為衡量尺度的?而這些標準是否又恰好印證于某個文明或種族?
其二,巴尼這個人帥或不帥在黑人里面難說,但與白人相比,他則難以稱帥,為何?因為他黑,而這將讓他賽前扣五十分;伯齊則同理而反之。因此,這兩種可能性其實都陷入了一種美感判斷的普世主義,而白人因為“種”(即,命定的)的原因,占據(jù)了這個舉世唯一的美感金字塔頂端。這是一個盛行的但同時缺少歷史視野從而難以防衛(wèi)的看法。我難免狐疑地想,陳映真是否也曾如此狐疑地想過,如果是漢唐盛世君子,持其羽扇綸巾,見到“典型的東部世家的子弟”的合眾國陸軍排長史坦萊·伯齊時,會如何描述他的形體神態(tài)氣質(zhì)?會不會說該員毛色如猿、銳頭小面、眸子如閃鬼火、身形野獷、顛倒喜怒殊欠中和,況且,短髭薄唇無乃勢利小人之相……?換句話說,置諸歷史中的世界文明(埃及、阿拉伯、猶太─希臘─羅馬、印度、中國與印加……),在所謂文明或野蠻、美或丑的判斷上,應該存在著一個不算小的相對空間。
以上的討論還是為了回答一個關于作者書寫狀態(tài)的關鍵問題:為何,陳映真要以“文明性”來描述排長伯齊,以“自然性”來描述士兵巴尼?這個問題重要,因為這事關作者如何在美學上表現(xiàn)不同的世界(以及種族、民族)的問題。關于這個問題,作者可以有兩種可能的思路:其一,陳映真是當代人,自然受限于我們這個當代的美學霸權,在一種無意識的層次上,以黑人的形象為“怪”或是“滑稽”或是“有趣”,而白人則是簡白的美,一種沒有問題的美。只是,這種美挾其背后的政經(jīng)文化霸權,也太讓人感覺“霸道”了,而他也在這里不安于他的這種審美無意識。另一條思路則是,這篇小說的美學政治是陳映真深思熟慮后的結果。他以“自然性”詞匯描述巴尼(與艾密),是為了彰顯那個壓迫他們的各種罪惡,包括階級社會、種族主義、帝國主義以及現(xiàn)代戰(zhàn)爭,而這些野蠻的罪惡卻又以“文明”之名傲慢地展現(xiàn)自己,“教化”其征服壓迫對象。從而,這個被奸淫擄掠宰制的大地與自然,反倒以征服者的意象來想象它自己,并企圖遺忘它原來的自己,都爭先恐后地往那個白晃晃的隧道終點奔去。因為那個已經(jīng)在那兒的終點,被說成是唯一的文明,那么奔赴者自然是身處野蠻之中,而有著“野蠻”或“落后”的自卑意識。因此,陳映真以“自然”與“大地”的詞匯描述巴尼與艾密,所欲建立的恰恰就是一種以受苦的“自然”與“大地”為意象的美學敏感,以抵抗那閃耀君臨的“文明”。當然,這是很辛苦的,因為整個世界(甚至包括“人民”,甚至還包括他自己的無意識)的美感論斷是朝向他所“意愿”的反方向。
第一世界中有一個第三世界的黑點,但那個黑點想要變成白。而第三世界中的那個“白點”則在一直擴大。那個“能說一口很好的英文”的“自信、驕傲和高尚”的精神科醫(yī)生是一個白點;“白白的”、“漂亮得讓人嫉妒的”蘇絲黃們也想當白點,方法是用黃絲纏住飛進她們的世界的白點。
第一世界的“白”以及第三世界的“白點”的自我意識,其實又是建立在一種更廣泛的階級關系上。他們的體面、品味、優(yōu)雅與上流自覺,是以農(nóng)民(工人或其他底層民眾)為對照襯托而來的。他們的美學是以對和大自然互動的勞動的否定為社會基礎的。陳映真想必對這個時刻在召喚著他、意欲對他進行殖民的美學,有著痛苦的自覺與深刻的反思。因此他指出巴尼是農(nóng)民。而這是關鍵的,因為這不僅僅表現(xiàn)了對農(nóng)民的某種“社會主義”的感情,更且表現(xiàn)了一種農(nóng)民與某種文明價值之間的深刻內(nèi)在關聯(lián);對農(nóng)民的感情認同,也是一種對于大地、自然、動物、植物與泥土的感情。是在這個脈絡下,“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陳映真對巴尼的描述,就不應是一種對黑人的歧視的美學,而是一種正面的美學。他們(巴尼和艾密)“并不漂亮”但是都讓人聯(lián)想到一種屬于大地的質(zhì)樸的、誠實的、粗糲的、收成的、滋潤的,有本源的美。
因此,他要以黑人巴尼(以及黃種人艾密)代表并體現(xiàn)一種現(xiàn)代人所陌生了的與疏離了的大地與自然,以及它們的堅實、活力與滋生。陳映真在這篇小說中建立了一種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的一種顏色形上學對比:“文明的”第一世界是白色的,“自然的”第三世界是黑色與黃色的。而陳映真明顯是站在第三世界的立場,講述一種白色的美學與政治對第三世界的剝奪、壓迫與扭曲。他要回復那長期以來被視為發(fā)展與科學落后,從而道德野蠻,從而被丑化的大地的、人民的、生命的美的形象要素。換句話說,他要顛覆那長期以來被視為西方文明與東方落后的二元性,指出那所謂文明中的野蠻,以及那所謂美麗中的丑陋。帝國主義的“文明”是一張畫皮,而畫皮的嘴講著絢爛的話語。這讓我回想到那個只是抱著斷臂布偶的越南小女孩的“不哭不喊”、巴尼的“那聲音仿佛尚未使用語言的時代里的人類”的夢魘嘯喊,以及伯齊的滔滔雄辯,這三者的對照。而小女孩的不言不語以及巴尼的前語言嘯喊,對照起伯齊的關于美國立國精神的大言炎炎,能不讓人對文明的“語言”或“論述”中的魔道,產(chǎn)生一種惕怵之感嗎?
因此,我們勢必要重新體會那白人軍官的滔滔言詞與磊磊行止。我們的一種“道德的─美感的”直觀經(jīng)常不自覺地與白人軍官(或以此之故,那專門挖掘“真實”的精神科醫(yī)生)接近,因為我們不喜歡不坦率、不喜歡掩藏、不喜歡說謊,更別說我們懼怕聽到巴尼的原始嘯喊。但如果換一個角度思考黑人大兵的“說謊”與白人軍官的“磊落”,那么我們是否能看到,巴尼的謊言與偽裝,是受害者的瘡疤,不好看,但卻又真實——因為它真實地訴說了這個體制所加諸于他的殘害,道道傷疤都是張張“凄慘的無言的嘴”(陳映真1964年同名小說)。對照起來,白人軍官的“磊落”,卻可說是加害者的明火執(zhí)仗及鼓噪揚聲,在施展暴力的同時還取得絕對的話語權。因此,伯齊的動人辭藻與雄辯,好聽,但虛假,因為它企圖掩蓋這個體制所加諸于眾多相關者(侵略對象以及自己的士兵)的暴力。因此,我們看到了伯齊排長以那么雄辯的身姿榮耀巴尼,也是為了同時遮掩那個如“美萊村事屠殺”一般的穢聞丑行;榮耀是為了遮蓋。順道說一下,“伯齊”是一個很怪的名字,以作者“每次要為故事中的人物取名的時候,總是感到盎然的興味”的特質(zhì)而言,肯定和“伯夷叔齊”那兩位古之賢圣無關?;蛟S(僅僅是或許),伯齊的英文原名是Birch罷,因為這樣才比較有可能讓陳映真感到“盎然的興味”。他想到的或許是那個美國中心主義的、擁護大美利堅全球秩序的、堅決反共的美國極右組織“伯齊社”(John Birch Society)罷。
帝國不仁。而這就是陳映真何以使用那么多的自然的形象來描寫男女主人公的原因吧。但,以陳映真的“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背景,以及西方美感經(jīng)驗畢竟長期內(nèi)化于他的身體感覺之中的這個事實,他在這個“人民的”、“第三世界的”美感經(jīng)驗中,應該也不是那么完全自在的吧。我想要指出的是,陳映真并非真的在美感與道德的體會上有什么圣賢的天縱之處,而是他很努力地剖析他自己的美感與道德無意識,并與之對抗。他驚鴻一瞥地看到那個正在跳著沖浪舞的“漂亮得令人嫉妒的女人”蘇絲黃,但旋即非禮勿視地請她離開小說,因為他要勉勵自己在那以西方審美觀點來看“不算漂亮”的巴尼與艾密身上體察他們的美(與德)。如果帝國主義是一張畫皮,那么畫皮也一定在引誘著干擾著呼喚著作者。這應該是可能的吧。作者應該還不太是如泉之自流的“好”巴尼與艾密之“美”,而是“惡”伯齊與蘇絲黃的“不美”,而不美乃因其行事與用心之不仁。因此,陳映真的美感經(jīng)驗與判斷應該是有一個轉折的。起先,他是被“西方的”、“現(xiàn)代的”美與性感與漂亮所吸引。之后,他因為深刻地看到帝國主義在政治與道德上的破產(chǎn),從而讓他開始狐疑那個和道德與政治有機地結合在一塊兒的“美”,也應該是大有問題的,從而應該要“非禮勿視”,從而應該要“禮失而求諸野”——這里有一層智性上的“克己”。孟子曾說:“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陳映真的“人民的”美感經(jīng)驗應該還不是“如泉之自流”,而還只算是努力地“行仁義”吧——但這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了。
如果是這樣,那么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之前針對陳映真為何分別以“文明性”與“自然性”來描寫白人軍官與黑人士兵的那個問題,所提出的兩條思路,其實是都成立的:在作者那兒,這兩者一直是困頓地纏繞在一塊兒的。
藉由一段黑色的愛情,陳映真說了一個關于文明和野蠻的辯證的故事。這個由《六月里的玫瑰花》所開啟的思想,在戰(zhàn)后臺灣的知識與思想界來說當然是先鋒。四十余年后,陳映真仍然是先鋒,因為整個知識界與思想界對于第一世界的知識與道德依附仍然結構未改,雖然也許陳映真多了一些在不同時間點上跟上來的同行者。陳映真對帝國主義的批判,對于文明與野蠻的辯證的思考,在二十一世紀仍然一如既往地展現(xiàn)于他對某女士站在帝國肩膀上所高言闊論的“文明論”的批判。而這個批判的思想原型,我們可以看到,已經(jīng)畢現(xiàn)于我們現(xiàn)在所討論的這篇小說。
但,對我而言,這篇小說更重要的同時卻是隱藏起來的價值,可能還不在于對帝國主義的政治與道德批判(“刺”),而更是在“美”的層次上。陳映真的禮物是,透過小說,他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帝國主義是要反對的,但反抗是艱難的。而這個艱難卻又不僅僅在知識與道德,甚至是狹義的“實踐”層次上。要揚棄政治與道德上的附庸,我們還比較容易透過知識(特別是歷史)與批判的理論的功夫,可以取得某種自主位置。而也許真正困難的,往往在于深入我們?nèi)粘o意識的美感經(jīng)驗與判斷的反思。
可貴的是,陳映真透過文學所說的這個道理,是把他自己的狀態(tài)給誠實地反映出來的道理。這讓我們讀者在他鋪展他的欲望、脆弱與努力的同時,反觀我們自己的美感經(jīng)驗與判斷狀態(tài)。陳映真并不曾偽裝他已經(jīng)克服了這個問題的狀態(tài)來寫這篇小說,從而取得了一個高高在上的訓誡位置。這是小說家陳映真不同于他的論敵的真正所在。向在文學上孜孜矻矻地實踐其誠實與民主的陳映真致敬吧。
(本文有刪節(jié))
趙剛,學者,現(xiàn)居臺北。主要著作有《四海困窮》、《知識之錨》、《頭目哈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