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曉鳴
去年的一個欲雨未雨的天氣里,經過五公祠,距門口不遠處忽然被人叫住匆匆的腳步,我循聲橫過眼,是一個坐在圍墻根的算命男人——他正神色凝重地盯著我,仿佛我身上有他將要窺破而我防不勝防的福禍。我忽然來了興趣,笑著問他會看相嗎?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不知在什么地方稍作停留,然后神色更加凝重地點點頭。我向來不相信人生前程能未卜先知,更不相信生辰八字就能框定一個人的順境與逆境、短命與高壽,便故意逗他說,如果你能看出我有幾個兄弟姐妹,我立即讓你算算。他撇了撇嘴,似笑非笑,一副穩(wěn)操勝券而又神秘深奧的模樣,不緊不慢地抬起右手,又不緊不慢地伸出三只手指。見狀我搖了搖頭,幸災樂禍地嘿嘿笑了一聲,便又大汗淋漓地在滾滾紅塵里邁開腳步。
不久后的一天,朋友陳師傅約我吃晚飯,在赴宴的路上,夾雜在黃昏眾多飄忽的身影里,我翻來覆去思忖:這個貨車司機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按他平時的活法,這時他如果不是駕車在路上氣喘吁吁狂跑,肯定是晝夜不分地獨臥床上呼嚕震天。及至在路邊一個大排攤落了座,才知他是心堵得慌了,便故意罷工罷睡來到酒桌前。緊接著他又在電話中吆喝了一陣,不一會來了一張瘦瘦的黑面孔,可能是急著趕路,黑瘦的雙頰紛紛掛著汗水——這張正低頭大口喝茶的面孔好眼熟,我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時聽見陳師傅介紹:我的老鄉(xiāng),算命佬。對,是算命佬!我的腦海里立時浮現(xiàn)出一只黑瘦的手臂不緊不慢豎起的三只手指。
世事蒼茫,能圍攏一桌喝酒便算有緣人,但我自從認識算命佬,出我意外的煩惱便來了,我開始日甚一日不堪其擾。算命佬白天要坐在一堵老墻根前兢兢業(yè)業(yè)。每當夜色降臨,他大概度夜難于度晝,大概難敵黑夜時光中難捱難熬的巨大空白,因此當他一心搜索同類的時候,竟想起我這個多念了幾年書且又有點文人相的新朋友。在他看來,算命當然也是種文化,懂算命的人當然算文化人,這樣他便每晚殷勤地給我打電話,言辭謙遜地與我交流和商榷命相文化,繼而話題擴展到旅游文化黎族嫁娶文化,甚至更廣闊地談到??陔s亂無章的交通文化、廁所難覓的如廁文化。一開始,出于友誼我熱情地回應著這類話題,沒有敷衍和搪塞他如此的一見如故。只是日子稍長,我對這類費時的清談漸漸沒了興趣和耐心,后來我在靜夜一接到他的電話,便會心跳加快,時不時出現(xiàn)心煩氣短和不知所言。我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夜晚會在一暈燈光里看看書或者信筆涂鴉些文字,將獨處變成信馬由韁的神游。我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執(zhí)迷給我打電話,僅僅是因為寂寞難敵?更不明白他竟對是否打擾了我如此缺乏心機,全然不像一個能察言觀色和揣摸人心的算命佬。我曾經有意無意向他傳遞了幾次暗示,甚至說到了夜晚比白天更讓我珍惜,夜晚更容易聚散我的思緒欲念和筆下文字,但他終歸是糊里糊涂,毫不開竅。沒有辦法,我只好將自己不勝其擾的心思告知陳師傅,心想他倆是老熟人,互相之間可以將話說得更透徹。想不到效果立竿見影,當天晚上,我的手機安靜如窗外的一角夜色,屏幕不再一閃一閃他的電話號碼。
半月后的一個星期天早晨,一陣韌勁十足的敲門聲將我從睡夢里催逼下床,再站在客廳經歷一番余睡未消的哈欠連天,我終于調整好表情去開門。只見門外站著笑容奪目的兩個男人,是陳師傅和算命佬,他們似乎都為終于敲開了質地堅固的鐵門而難抑心花怒放。
“算命佬要用自己的專業(yè),給你幫忙來了?!标悗煾狄娢宜坌殊?,睡衣不整,進門后忙解釋清早造訪的意圖。
“給我?guī)兔Γ课覜]有什么事需要他幫忙呀。”我用手指揉了揉眉心,一點都聽不明白。
“就是算命佬要給你看看住宅風水,我知道你不太相信這些,怕你拒絕,就不通氣直接上門來,他對上門給你服務要求過很多次了?!标悗煾狄贿呎f,一邊拍著身旁這個很夠意思的朋友肩頭。
“作為朋友,我應該用我自己的長處幫幫你。我有風水方面的知識,如果對你的住場不管不顧,那還叫什么朋友?”算命佬說得有情有義,義正辭嚴,不由使我對自己先前躲避他的電話而心生慚愧。
我連忙點頭,再點頭。為了表示我的熱情支持和配合,我立即將每個房間的燈光都打開,心想一片敞亮之中,當然更有利于算命佬的法眼巡視。
可能是不甘草率,算命佬似乎并不急于對我的住宅道破玄機,他先到洗手間凈手,然后又在嘩啦啦的水聲里凈臉,我在客廳望著他的背影時還猜測他是否暗暗念動咒語。
完成了前期儀式,算命佬臉上的肌肉開始繃緊,一副剛正不阿嚴明執(zhí)法的樣子。他神情嚴肅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逡巡,連廚房客廳的每個角落都左瞅瞅右看看,絕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枝末節(jié)。
墻上的掛鐘正嘀噠嘀噠響著,這時的聲音竟大得出奇和鏗鏘有力。過了一會,算命佬終于停下探索的身影,但臉色始終沒有緩和,我忙將一杯茶遞到他的手里。
他沒拿正眼瞧我,當然更不會對到手的茶水說聲謝謝,他低頭咕嚕咕嚕將茶水一飲而盡,聲音和速度都有些夸張。他那神態(tài)令我揣摸不透,仿佛心中有太多的不高興,有無數(shù)恨鐵不成鋼的惋惜,又好像都不是。
他低著頭不言不語的樣子確實有點嚇人,我不知此時他在心里醞釀什么奇異和浪漫的發(fā)揮,好在陳師傅在旁邊給我壯了膽量。我端起茶壺要往他杯里續(xù)茶水,他竟在無聲中果斷地一把推開。我更加心虛了,或者他會怒發(fā)沖冠將玻璃杯摔得粉身碎骨?或者他會一躍而起手舞足蹈展示神靈附體?我扭頭去看陳師傅,他也是僵著一臉始料未及的驚愕。
時間在餐桌和幾只椅子那邊的窗簾上飄動,算命佬終于長長吁出一口氣,將空杯子遞到我手里后,聲色俱厲地數(shù)落起我房屋的種種不是:廚房太小了,小廚房怎能做出美味佳肴?沒有美味佳肴,怎能談得上大富大貴?又說客廳玻璃屏風上有一只小鳥,天天作啁啾狀,好像有無比冤屈,從風水學來講這當然很忌諱;再說到我客廳外是醫(yī)院的辦公大樓,讓他很觸目驚心,要我務必在窗外懸掛一面鏡子,只有這樣邪氣才會繞道。
這種說法當然不能說服我,按他亦真亦幻的邏輯,如果我的書房足夠大,又堆放足夠多的書籍,是不是我便有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命?還有屏風上那只小鳥,在我眼里其實是昂頭挺胸熱烈地歌唱,天天被一種想象中的歌聲悅耳,我怎能不滿心陽光照耀?再就是醫(yī)院如果真真邪氣繚繞,可以這樣諱莫如深,醫(yī)生、護士都應該金盆洗手,逃出暗魔難敵的是非之地另謀出路。
我當然沒有出言辯駁他,只有裝出千恩萬謝的樣子對他唯唯諾諾,給他又是敬煙又是倒茶,直至客客氣氣將他倆送出門。
接下來的匆匆日子,因為每天晝夜顛倒的忙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跟算命佬聯(lián)系,只是偶爾會想到電話那端不可以生疏的友情和黑面孔上隱隱的怨氣,忙碌更是讓我將他頗費心機道破的廚房小難富貴小鳥鳴冤之類言論拋之腦后。忽然有一天,陳師傅來電話說算命佬病了,還病得不輕,問我是否愿意與他一同去看看?朋友有病我當然要露面,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在??谶吷弦粋€叫渡頭村的城中村里,手拎水果的陳師傅帶著我七拐八彎,終于在一間檐沿低矮的平房前停下腳步。敲門進屋,迎面是算命佬憔悴的面孔和亂蓬蓬的頭發(fā)。房子里除了一張堆放著被子和衣服的鐵床,還有相伴的幾只零亂又古舊的塑料小圓凳,就很難再找出其他家具了。這一場景與我剛走出校門那幾年的住所何其相似,不由讓我看得一陣心酸,似曾相識故人來啊。
我的來訪可能太突然,一定讓算命佬大出意外,他用暗暗使勁的握手傳達了他的感激,甚至要拖著病軀為我削蘋果,被我連忙制止。算命佬斜躺回床上,半蓋著那張已辨不出當初顏色的舊被子,開始說他那痛起來天翻地覆不認人的胃??;說現(xiàn)在市面假算命先生太多,害得人們對算命疑多信少,政府的工商部門又不出手打假,哪怕他滿腹遙測禍福的學問,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又說他幾十年如一日過窮日子,是因為祖輩作惡太多,想不到全報應在他一人頭上,即便祖墳遷了好幾次都沒有太大用處……面對算命佬的喋喋不休,在這間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我竟隱隱感到氣悶,有一種觸鼻的酸腐怪味在空氣里游蕩,呼吸無法自由舒展。過了一會,再過了一會,謝天謝地,終于等來了手機的鈴聲。我暗暗竊喜地大聲對著手機呵呵呵了幾句,就起身借故告辭,實在顧不了眼前算命佬那張意猶未盡的嘴巴。
回來的路上,陳師傅告訴我,五六年前,已屆中年的算命佬從江西老家來海南,從事過搬運工、送煤氣、收廢品等許多職業(yè)。后來不知他中了什么邪,三年前竟從舊書攤購書學起了算命,然后就斯斯文文擺攤給路人掐算生辰八字,給那些陌生面孔指點過去和未來的福禍,也就人各有命地結束了將身上力氣換飯吃的日子。
從那往后,每當閑下來,我仍會偶爾想到算命佬,想到他坐在墻根眼巴巴盯著路人的模樣,想到他那間光線昏暗的小屋和里面憨憨呆呆的幾只塑料凳子。不知他夢里是否有富貴結隊而來?或者他早就測知自己一窮二白的劫數(shù),然后故意信心百倍人前歡顏,仍是對世間玄而又玄的命運緊追不舍。在長長的人生歲月里,經歷著用過即廢的一次性生命,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揮之不去的遺憾,我想,算命佬也一樣。
今年開春伊始,常有朋友打來電話,控訴田建春當了處長之后,應邀出來喝茶比中彩票還難,然后電話那頭就絮絮叨叨,怨氣沖天,說處長的影子海口遍地都是,他一個小處長太會裝蒜擺架子;又說古人都知“茍富貴莫相忘”,他升了處長是可以揚眉吐氣感覺如封侯拜相,但總不至馬上眼睛長上額頭,連我們這幫哥們都看不見了吧?即便這些話語使我感同身受,人闊臉變確是人際交往中的常態(tài),我仍會好言好語相勸對方,要他們理解處長是一處之長,忙碌起來會天昏地暗,六親不認,再公私兼顧仍免不了顧此失彼。
我身旁有好些摩拳擦掌求官心切的朋友,今年媳婦熬成婆般熬成處長的幸運者,就田建春一個。有一天望著他雙鬢若隱若現(xiàn)的白發(fā),心酸之余我曾打趣他說,白發(fā)也算是熬處長熬出來的副產品吧。想不到他一下子滿臉興奮,大聲稱贊自己的鬢發(fā)白得其所,白得及時,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廢寢忘食難道不該有幾根白發(fā)嗎?自從他被政府提拔為處長,大概是人生中除高考外最后一次鯉躍龍門,他自己確實發(fā)生了不少的變化,發(fā)生了不少主動與過去告別的行為,比如文明中路街邊的羊肉火鍋絕不去吃了,美舍河旁的老爸茶店也不再去了,還將準備給岳父蓋房的錢買了小車,害得妻子好幾天都噘著嘴敢怒不敢言。
有了處長的堂皇冠冕,宴席上他便毫不推讓地坐了主位,說話嗓門也日漸洪亮,丹田非常有底氣,甚至知識也日漸淵博得可以高談闊論,儼然電視熒屏上的主播,論調往往也先聲奪人一錘定音,著名的諸如“海南的房子不是太貴,而是這里的人太窮了”,“窮人身上有太多的劣根性,自己過不好,不能怪政府”,如此話語似乎不該從一個農民兒子的口里說出來,這種智慧缺失的淺薄和偏激,往往令在座者滿臉驚愕。每逢這時候,我只會在心里暗暗竊笑,并且更加有理由相信,并不是一個人升了官,他的學問水平、做人良知和處世德行也水漲船高。
田處長嗜好打羽毛球,威力無比的扣殺常令對手緊張和措手不及。過去幾年我是他的球友,而現(xiàn)在我仍有幸做他的球友。逢海南的夏秋之季,酣戰(zhàn)至大汗淋漓難分難解,他會不管不顧脫掉上衣,赤膊上陣,任由白花花的肚皮和脊背袒露在大庭廣眾之中。而如今身居正處級,即便也是大汗紛掛,身如水洗,衣服是萬萬脫不得了,肚皮和脊背是萬萬不能裸露了。打球時他也刻意有模有樣,舉手投足不忘威儀,不再像原來見球如箭橫空飛來,便奮不顧身騰挪跳躍,花樣百出全場亂撲。甚至他為了全心全意搶球,有一次還餓虎撲食蹬掉一只鞋,再一次還縱身一跳高空攔截扭腫了腳踝。相信從今往后,田處長的這些驍勇悲壯想必不會重演了。
世間萬事,相生相克有得便有失,用這一原理框定田建春夫婦似乎也很合適。今年田建春鴻運當頭拔尖成處長,他的妻子便沒有那么幸運了,因所在單位效益不好,得過且過捱了好幾年,最終她還是罵罵咧咧依依不舍中下了崗。又因她學歷偏低,年齡偏高,即便處長丈夫使出渾身解數(shù),觸撫了所有溫情款款的人際脈絡,她還是上不了崗。妻子身上有海南婦女的勤勞,整日閑手閑腳使她食量大減,心煩氣躁,常發(fā)牢騷自己是廢人一個。在不斷為自己的出路焦急的日子里,她竟想到在人群擁擠的義龍路租一鋪面,經營來自家鄉(xiāng)聲名遠播的后安粉,這樣自己便又可以忙忙碌碌,不再滿臉茫然之態(tài),掙了錢還可以援助父親蓋房。妻子為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理想激動了幾天幾夜,想不到興沖沖對丈夫提及,便被處長高聲大氣就地否決??v然妻子指指戳戳據(jù)理力爭,處長卻態(tài)度強硬,沒有退讓半點商量余地。能掙錢又怎么樣?田處長憂慮的是,這種服務性極強的湯粉店,又臟又累,更有失他的臉面。妻子在家被他養(yǎng)著,表明他有能力;如果妻子在街邊小店賣湯粉,整日系著油膩膩的圍裙吆喝,他如何開口向那些愛屋及烏者介紹處長夫人?
在當今考公務員擠破頭顱的廣闊現(xiàn)實中,做了處長當然可以值得驕傲,可以活得與眾不同,近來田處長的活法足以問心無愧。他曾經不止一次向我透露自己那些不同凡俗的時刻,比如有一次喝茶時,他說昨晚打麻將了,在座有某某副廳長,有??谑心衬尘珠L,還有電視臺某某美女主持人,全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他們打完麻將又去西海岸看漁火點點的大海和聆聽不斷席卷而來的濤聲,過的完全是一種有品質上檔次的生活。還說美女主持后來不懼水面黑暗,居然換上惹眼泳衣與副廳長下海暢游,在水里演繹一次次驚喜相逢。美女的皮膚沒得說,凹凸有致的身段在朦朧月色里更是勾魂攝魄,令有心人嗟嘆人生苦短。說罷田處長反問我道,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人生圖景,非當局者哪堪設想?
自從丈夫貴為人杰,又買了交通便利布簾遮窗的小轎車,田處長的妻子便夜夜睡不著覺,無時無刻疑慮重重。這也難怪,民間傳聞許多處長家外有家,金屋藏嬌,她不得不耳聽八方,警惕萬分。自己那張面色發(fā)暗皺紋霸道的黃臉,怎敵那些花枝招展皮細肉嫩的小姑娘?她找到我,一番推心置腹的傾訴之后,要我務必對她的婚姻家庭多盡點力,務必及時提供有關丈夫蠢蠢欲動的蛛絲馬跡,這樣她就能及時撲火,防患于未然,御敵于門外。我將女人的擔憂毫不保留地告訴田處長,他笑笑,點燃了一枝煙抽了幾口,吐出了幾股煙霧,又撇著嘴角笑笑,然后就盯著明滅不定的煙頭怔怔出神。我不知道這時他心里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這種沉默態(tài)度究竟代表什么。
許多年前,有朋友宴請一位退居二線的省里高官,我有幸怯怯作陪在側。這位沉浮政壇幾十年的滄桑老人說,他兒子執(zhí)意不子承父業(yè),而是跑到體制外做了商人。兒子的理由審時度勢:當官如果沒錢人家會笑你,如果有錢人家會抓你。既然這樣左右為難,倒不知直接下海掙錢去。有一次相聚酒桌,微醉中我將這件事告訴田建春,當時似乎也談不上有什么居心。只記得那晚,我與他深一腳淺一腳走出飯館,迎面又是一個燈火闌珊的午夜。
上上下下的樓梯間忽然多了一個面生的小青年,我好幾次與他碰面,不管他是下樓出門或是上樓回家,他無一例外不是邊走邊對著手機說話。他打電話的神態(tài)看似很投入和不管不顧,繁忙的聲音大得有點夸張,內容也多是供貨收款之類,看他稚氣的面孔上一副正經的模樣,儼然是一個生意通四海的人物。
有幾次我差點忍不住給他警告,讓他務必在樓梯間說話小聲點,以免影響到像我這樣喜歡安靜的住戶。但是看到他愣頭愣腦少不更事的樣子,兼有我行我素的叛逆勁頭,我只好作罷,我的話可能只會輾轉成他的耳邊風,惹他更得意,更變本加厲目中無人。
有天午夜一點多,我正與值班保安在小區(qū)門口閑聊,遠遠見他偏腿下了一輛載客摩托車,光著上身歪歪扭扭走了進來。保安說,小六子,每晚都有酒喝,真瀟灑啊。他走到我倆面前,伸手扯了扯搭在肩頭的衣服,沙啞著喉嚨說,他媽的,你牛逼,我偏叫來一車人拿刀砍死你。哪有殺人兇手到處喧嚷自己殺了人?他裝作說醉話其實是在炫耀,我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保安見狀忙好語撫慰他,說你辛苦了,喝酒都將肚子喝得這么脹,早點回去睡覺吧。
他一怔,裝模作樣地伸手拍了拍自己裸露的肚皮,口張了張,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也許他發(fā)覺自己那番英勇砍人的話沒有引起我和保安的大大驚愕,沒有引起眼前這兩張嘴及時對一個少年英雄的嘖嘖稱贊,他傲慢地掃了我倆一眼,便又醉不能支地扭擺著腰身離開了。這兩個不懂黑道風云的家伙,肯定讓他失望無比。望著他的背影,保安介紹說,小六子是島西儋州人,讀初中時因屢屢打架被學校勸退了,他的父親擔心他在村子里游手好閑仍會結伴滋事,便故意讓他換個環(huán)境,來??趲妥鲚喬ド獾氖迨逅拓?。天下父母一樣心,毫無疑問,父親冀望他能夠在新的生活里洗心革面告別過去,能夠毫不氣餒地活出些人模人樣。
雖是同住一棟樓,小六子的叔叔我半生不熟,是一個整天將頭發(fā)往后梳得油光水亮的憨實男人。這天傍晚我散步回來,在樓下剛好碰到收工回家的小六子叔侄。他的叔叔帶著靦腆的微笑將我叫住,然后湊上前來,說在近期的報紙上看了我好幾篇文章,問我能否為他經銷的輪胎寫一些廣告詞,他準備散發(fā)傳單拓展客戶。我正猶豫著,不置可否。站在旁邊的小六子斜著腦袋定定地瞅了我一會,接著大聲表揚我說:哇,你的文章能上報紙,真不簡單!認定我胸中有點文墨后,他話鋒又一轉,要我給他的一件傷心往事評評理:高考放榜后,他村里一女孩考上了大學,干部便請退休回村的小學校長寫一大紅橫幅懸掛村口,只見上面貼字——祝賀某某女士榮升海南師范大學。小六子畢竟是個讀過初中的人,一眼便看出稱呼一個未婚的女子為“女士”不妥,考上大學說是“榮升”也很別扭。
那時他頭腦發(fā)熱,竟壯著膽子與這個按輩分他該稱為叔公的老校長理論。老校長當然對這個初中勸退生嗤之以鼻,冷冷地看了他幾眼,話都懶得與他多講。小六子的父親恰好在場,父親更是覺得兒子的無知犯上讓自己丟了臉面,立馬從席地而坐中一躍而起,抓起墊在屁股底下的扁擔,氣勢洶洶地將兒子追出村口。
說完后小六子眼巴巴地望著我,仿佛只待我一語定乾坤。其實這句話的錯誤很明顯,我便告訴他是校長錯了。
“真的嗎?你不會逗我吧?”他喜形于色,眼睛睜得很大。
“校長也是人,是人就會有犯錯的時候?!蔽艺f。
“對!對對!那個駝背校長算個球。”他一勝利,就不忘來個嘴上痛快,報老校長的一箭之仇。
他的叔叔忙對他一聲怒吼,將他喝斥上樓去。
后來好長的一段日子,我沒有見到小六子。再后來我在樓梯間碰到他,只見他頭纏著顏色斑駁的紗布,低著頭貼著墻壁走,長頭發(fā)遮住了半邊面孔,故意裝作不認識我。當然這時他不可能再一邊走一邊高聲大氣打手機了。有幾次我想停步與他搭腔,順便問問他綽號小六子之外的大名,見此情形,我只好陌生人般與他擦肩而過,成全他另懷心事的俯首斂眉。還是小區(qū)保安消息靈通,他告訴我小六子在燒烤園跟別人打架了,在一場暴烈的打斗里,被對方一啤酒瓶炸得頭破血流。甚至直到現(xiàn)在,兇手仍逍遙法外,仍潛逃得無影無蹤。
原來是這樣,我不知再碰見他時,是否該將此事說破,然后給他些安慰和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