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亮
天上掉雨星兒了,上清還坐在當院小板凳上。背后是涼臺,涼臺上曬了一簸箕白面——夏天天潮,面都生蛆嘟嚕了。上清娘兒們把面端出來,就不知道朝誰家串門去了。大軍剛從菜地回來,路過上清家,隔墻頭看見涼臺上曬著面,緊喊:
“上清上清,下雨嘞,簸箕里頭面咋還不收拾屋里?”
上清慢悠悠扭回頭看看,又慢悠悠說:
“嫑管她,這回收拾了,下回還不長記性?!?/p>
上清等著他娘兒們回來收拾。上清娘兒們要是回趟娘家,家里生的煤球火保準熄了。上清連火也不看,嫑說做飯。吃飯就叫大孫女到戰(zhàn)芳家換饅頭。戰(zhàn)芳家在前街,生意好,不用串過道賣了。戰(zhàn)芳哥哥戰(zhàn)強也換饅頭,但天天早晨得出來串過道,牛角吹得嗚嘟嘟響。不是戰(zhàn)強饅頭蒸得不好吃,戰(zhàn)強愛錯賬。錯賬不往里錯,往外錯。村里換饅頭,許多都不當時給麥子,只說一句:“記上吧?!辈豢促~本,也不簽名,只心里有數(shù)。遇節(jié)令就主動到家把麥子還了。亮坡娘馱了半袋麥子過去,戰(zhàn)強說:
“亮坡娘,不夠咹?!?/p>
亮坡娘說:
“擱家稱過了,23斤饅頭,29斤9兩麥子,這是30斤?!?/p>
戰(zhàn)強說:
“不是23斤,25斤。賬上都有呢?!?/p>
改天亮坡娘讓亮坡又送去2斤半麥子。要是亮坡娘一個人錯,那或許是真錯,可是幾年下來,凡是欠賬的,戰(zhàn)強都與人錯遍了。
地花說:
“戰(zhàn)強心眼不夠數(shù),賬都記不清?!?/p>
上清呸口唾沫說:
“心眼不夠數(shù)?我看不夠也兌你兩個多。他咋不少記賬,回回都多記?”
鄰村周家營人少,本村就老周一個換饅頭的還養(yǎng)不住。老周沒辦法,就推饅頭車出村先賣半簸籮,然后再回本村賣。老周出村賣,也不滿村轉,就守一片地兒,賣夠半簸籮就回。
戰(zhàn)強聽到老周牛角嗚嘟嘟聲,推著饅頭車就蹶蹶地緊趕過來。老周再換個地兒,戰(zhàn)強又從旁邊過道截過去。戰(zhàn)強趕過去也不說話,直直地看著老周??蠢现懿粸榭蠢现埽强炊际钦l在老周那兒換饅頭。本村本道里,見戰(zhàn)強在,都抹不下臉兒到老周那里換。老周饅頭賣不下去,來了半年就不來了。
上清家水管壞了,上清兒子買了一截新的換上,舊的仍在墻角。上清孫子拾起來,嗚嘟嘟地吹。上清說:
“小狼虎羔子,嫑亂吹了,看一會兒把戰(zhàn)強招來?!?/p>
戰(zhàn)強果然從街口遠遠地望嘞。一會兒又蹶蹶地推饅頭車走過來。上清孫子回家端碗吃清晨飯了,戰(zhàn)強沒看著。
上清就說:
“戰(zhàn)強戰(zhàn)強,老周剛挪地兒,還不快攆?!?/p>
戰(zhàn)強拿起牛角嗚嘟嘟吹幾遍,又放下,才說:
“咱攆他咋嘞?”
“你不攆他,你攆換饅頭的人嘞?!鄙锨灞持郑νΧ亲酉蜻^道吃飯的鄰家說。
“是自己家的事不干,出門亂咬,老周拿饅頭喂著你嘞?”戰(zhàn)強邊說邊往街口快走。
“趕快到街口截著人,不要都跑你兄弟家了,老周走了,你就蹭你兄弟行吧?!鄙锨逋鶓?zhàn)強后背說。
老周不來了,戰(zhàn)強還是賣一簸籮半饅頭,下雨天還剩點。戰(zhàn)強兄弟戰(zhàn)芳每天不用出門都賣三四簸籮。戰(zhàn)強于是每天早早地占住后街往前街戰(zhàn)芳家必過的街口,饅頭車一橫,賣,非賣掉半簸籮才換地兒。有人到戰(zhàn)芳家換饅頭,見戰(zhàn)強截在街口,就遠遠繞小過道到戰(zhàn)芳家換饅頭。大部分人就從戰(zhàn)強這里換了。戰(zhàn)強因此每天能多賣掉半簸籮。
“雞巴,做生意做得太刻薄,連兄弟都不放過?!鄙锨逭f。
上清十來年不干活了。每天最出力氣的就是早晨從村后繞到村西菜地,從菜地走到過道南頭街口,在小鋪門口背著手豎半天,然后回家吃清晨飯。光吃飯不干活,媳婦兒媳婦都沒有好臉色,上清在家吃飯,從來看碗不看人;上清好說話,常端碗到過道湊人堆吃,到過道吃飯,從來看人不看碗。一陣風過,大軍家椿樹隔房頂飄下來一片樹葉,正好落到上清碗里。上清坐在大軍門墩上,光顧著仰臉說話,呼嚕嚕連椿樹葉子也撥拉到嘴里了,嚼兩嚼咽了,還說:“呀,今兒米湯鍋里還放菜葉兒了。有點老?!?/p>
上清好吃頭,肚子鼓囊囊地凸著,低頭看不見腳尖。城里人肚子大是啤酒肚,上清是草包肚。地花到上清家借把鐵锨澆地,進院喊兩聲沒人。推開堂屋門,上清仰臉躺在炕上。地花說:
“我用把鐵锨,秋天地還這么旱。”又說:
“都到地里薅草了,你也不去?”
“不去。腿疼嘞。”上清也沒有坐起來。
到過道,地花就給人說:
“上清又在家炕上仰臉數(shù)椽子哩?!?/p>
人說:“都數(shù)多少年了?!?/p>
上清除了數(shù)椽子,還愛下棋。邊下棋邊說:
“你輸了,這回你輸了。”
過路的人聽聲音往往以為對家不行了,看棋的知道這回上清又快給將死了。上清和不憬下棋,都晌午錯了,還不說吃飯。不憬不說話,旁邊總是泡一塑料杯濃茶,總是多半杯,仿佛不曾喝過。不憬梆梆幾下就把上清給下輸了。輸了又重來。不憬終于起身回家吃飯了。上清叫亮坡接著下。亮坡才二十來歲,常年在外頭打工,沒見過會下棋。結果下一盤,上清輸了。擺好又來。地花給田花送草藥回來,立在棋盤邊說:
“亮坡,棋下嘞咋樣?”
地花只懂馬走日象走田,隨便問問。
“瞎下,瞎下。”亮坡說。
“那跟你這個爺學著點?!钡鼗ㄅ才膊?,沒走,又接著說:“下棋要會看步,能看個四五步就厲害了?!钡鼗ú豢雌灞P,光聽音兒,又指著上清說:
“你這個爺下棋可有本事?!?/p>
上清輸了一上午棋,和亮坡下又輸一盤,正在窩火,被地花點著痛處,有點結巴,說:
“你雞巴懂不懂光瞎說?”
“嗯,我看不出步。嗯?!钡鼗ê苷J真地說。說著就走了。走著還聽到背后上清說:
“將軍!這回你保準輸了?!?/p>
還興生產(chǎn)隊的時候,不憬就是醫(yī)生。當醫(yī)生不是上學上的,是跟老醫(yī)生又懷學的。但不憬后來惱他師傅了,迎面碰著也不說話。
以前醫(yī)生少,鄰村有病人也來請又懷。又懷就把不憬叫上。又懷好說話,抽袋旱煙能說十句話,不憬抽三袋旱煙也不說一句話。
又懷說:“不憬,嫑看就號個脈,打打針,得個年頭學嘞?!?/p>
又懷說:“一樣傷風感冒,冬天得的夏天得的就不一個治法?!?/p>
不憬就支奓著耳朵聽,也不知道懂沒有。
又懷又說:“不憬不憬,火上壺開了,蓄暖壺吧,把火壓上?!?/p>
不憬嘴也沒張嗯一聲就去提壺。
又懷又說:“說恁么多你也記不住,慢慢來。得個年頭學嘞。”
村后周家營有人病了,來人急著請又懷去,又懷叫不憬背個藥箱在后面跟著。還沒到家就聽里面病人娘嗷娘嗷地哼。進門見是一干瘦老頭,閨女在炕上抱著,四外圍著一堆蓋體。不憬號完脈,針打上,再抽袋旱煙,看看病人反應。要是平常病人都就穩(wěn)住了,第二天又懷再來。這天不是。病人倒是不哼了,一直張著嘴出氣,不見吸氣。醫(yī)生行規(guī),忌諱病人死在眼皮底下。又懷看看情況不好,給不憬說:“你在這里等等,我給換個藥方,回家配齊藥再來?!?/p>
又懷拿腿走了。不憬剛入門,沒有聽懂行話,還在等師傅。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眼見病人咽氣了,孝子的哭聲滿屋子響起來。不憬在吵嚷的喪聲中邁出人家街門,感到無比的難堪與氣憤。氣憤不是因為沒有盡到一個醫(yī)生的職責,而是師傅先拿腿走人了。也不僅僅是師傅先走了,更氣憤的是,師傅先走了還讓自己等著。
從此不憬不跟師傅又懷說話,跟誰也不大搭理。以更喜的話說就是:“不憬不跟凡人說話。”
地花兒媳婦有二閨女時,不知道。一直惡心,頭痛,自己拿點藥吃也不見效??覆贿^去了,路寶把不憬請來家看看。四花娘兒們來瞧侄媳婦,在地花街門口碰著不憬支奓著胳膊一甩一甩出來。夏天天熱,連草雞都支奓著翅膀兒在蔭涼地兒打涼窩。四花娘兒們問:“啥事?”
不憬低著頭,眼神一直落在腳前五步遠,支奓著胳膊一甩一甩繼續(xù)朝前走,沒有聽著一樣。走到房前更喜老家門口,才冷不丁說:“攢雞蛋吧?!?/p>
這才知道是有喜了。
亮坡燒嘞,亮坡娘大清晨叫不憬來家打針。不憬不背藥箱,手里拿著針管,針頭上挑著抽完藥水的玻璃小瓶,低著頭,一腳一腳走到亮坡家了。亮坡八歲,亮坡兄弟六歲,躺在炕上分不出大小。大清晨都還在炕上睡覺,不憬進門也不問誰病了,藥瓶甩到門旮旯,掀開蓋體窩,摁個屁股就打。下嘞亮坡娘緊喊:“呀喂娘嗷,這個這個,嫑打錯了?!?/p>
“沒事兒啊?!薄鞍 甭曂系煤荛L,仿佛一腳踩在暄土里,一個深腳后跟,讓人心里沒底。
但是找不憬治病的人多,都說不憬有兩下子。
四花娘兒們頭疼,都好幾年了,看不好。找不憬,不憬看了看,也不吭氣,起身就走。四花還以為咋啦,治不好哩。問不憬,不憬還不吭氣,掀門簾出去,走出院子才說:“一個藥蛋兒就好了?!?/p>
四花跟不憬到家拿了個藥蛋,四花娘兒們吃了就好了。
“叫狗不咬人。嫑看不吭氣,有兩下子嘞。”都說。
不憬打青霉素從來不做試驗。有懂點知識的病人問:“先做個試驗吧?
“沒事兒啊。死不了。”
話讓人心里沒底。但不憬給人打了一輩子針,青霉素還真一回沒出過問題。
“人家不憬有法兒?!倍颊f。
不憬閨女小子六個。老二老三是龍鳳胎。不憬出村打針回來,門口就聽鄰家說,生了倆。不憬高興嘞不行,大步跨進門,迎頭碰著接生的建設娘。
建設娘說:“這回可得吃喜糖,一對兒雙生,一個閨女一個小兒。”
不憬破天荒脫口問:“還有沒有啦?”
建設娘笑個沒氣,緩一緩說:“你以為是豬生崽兒,一窩十來個?”
不憬小小子生時,不憬媳婦死了。高血壓,又大出血。
還是建設娘接的生。建設娘說:“大人不行了,趕緊往大醫(yī)院送吧。”
“沒事兒啊。又不是頭回?!?/p>
不憬娘兒們臉蠟黃蠟黃,還強著說:“沒錢沒啥嘞,嫑去醫(yī)院。”
喘口氣又說:“歇歇就好了。”
不憬給打了幾針,血還是沒止住,沒來得及送醫(yī)院就死了。
“自家不是醫(yī)生還好點。被他自家是醫(yī)生的傷,認為沒事。”都說。
不憬六十多了,好下象棋,在大街下棋一蹲半天。半天也不說句話,棋子摔得當當響。地花急著打針,叫幾遍,才哼一句:“沒事兒啊?!?/p>
聲音干癟得連嗓骨眼都撐不滿。
地花脖楞梗貼著塊白膏藥,背著蚜害管蹶蹶地朝村西頭菜地去了。沒有太陽,四花門口架上的絲瓜葉一點兒也不動。天很熱。頭伏。
“悶著雨呢。”四花娘兒們坐在街門口榾礅的草墊上說。
“咳,棉花都蚜害死了,也沒人管?!钡鼗ú忌雷又挥兄虚g一個扣子,松松地掛著,手里拿著蚜害管的噴頭,繼續(xù)蹶蹶地走。
“路寶天天忙著掙錢呢,哪兒顧得上地里活兒。”四花娘兒們在后面說。
往前下坡就是菜地。地花往前走,還說:“就是沒活兒也不管。他沒活兒也不管。”已經(jīng)進棉花地了。
“不管叫他嫑管,老頭兒老婆兒還套衣裳嘞?收家花,冬天還不是路寶給他仨孩兒套棉襖,誰套嘞?”建設娘扛著鋤到菜地種蘿卜,在四花門口立了立。
“俺二哥哥管嘞太多。都管一輩子了,七十多人了,還撂不下。”四花娘兒們說。
上月,路寶打房頂回來,在街口小鋪喝酒。地花知道了,攆過去,把路寶從店里拽到街上,粗著脖子說:“玩意兒,就知道吃喝!你不說你掙幾個大錢,就喝啤酒吃雞腿?”
雞腿剛吃完,啤酒還有半瓶,路寶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撥拉地花胳膊,朦著眼說:“大熱天,喝雞巴瓶啤酒咋來?”
圍了一街筒人。地花哥哥田花也在旁邊,扶著拐棍說:“他個年輕人,吃吃喝喝,管他做啥。再說也剛干活回來?!?/p>
人堆里有人說:“一耳摑打他那兒,就不知道給老的吃點兒。”
地花聽了更來氣兒,說:“這個東西兒,棒子地草都多深了,也不去薅薅。得空就吃,喝!”
“我就吃了,咋啦?咋啦?”路寶往家走,又對街上圍著的人說。
“我叫你吃!”地花從小鋪門口掂了個打氣筒,砸到路寶脊梁上,咚的一聲。
地花又拾個半截磚。
路寶扭頭就往家跑,趁著酒勁,到家就把灶火的鍋碗砸了個爛蒜。
“砸了證明還有。俺二嫂一會兒又從屋里抱出一摞碗來。一個打,一個寵。”四花娘兒們說。
“路寶打房頂能掙錢,一天一二百,吃點唄,做啥嘞?地花也太成人,啥也不舍嘞。一圪擠眼死了,啥還不是路寶嘞。現(xiàn)在年輕人都這號子吃吃喝喝,你給他留哩多,他不成人,往后還是過不好。”建設娘說。
地花就路寶一個小子。
地花給棉花打完藥,背著蚜害管蹶蹶地回來了。
“人多飯也難做。誰做誰吃剩飯!”地花拿著滴水的噴頭,停在四花門口,挪挪腳,又挪回來,倒倒腳。肚里有話墜嘞走不動。
“吃剩飯不會少做點兒?有啥難做!”建設娘把鋤放下了,說。
“做少了他們到都呼嚕嚕喝兩碗,丟下你自己沒有吃的。”地花說?!八麄儭笔俏蹇谌耍郝穼?、路寶媳婦、路寶仨小孩。
地花剩飯吃多了,臉就難看。再往后剩飯了地花就想了辦法。清晨滾好新米湯,地花就把頭天晚上的剩飯“噗”全倒鍋里,攪攪,全家都吃。一吃剩飯,路寶臉就長了,路寶媳婦臉也長了。臉長也得吃——清晨小鋪門開得晚,沒有雞腿賣,不吃就得餓著。地花晚上不往鍋里攪剩飯——晚上小鋪開門,一攪剩飯,路寶他們就到小鋪吃雞腿了。
地花又嫌路寶天天扇電扇,扇電扇還不算,吊扇底下鋪張涼席,吊扇開到最大擋。
“就雞巴知道享受!”地花說,“電視也整天開著,小孩不看大人看,光電費一月就幾十塊!”地花沒有跟兒子分家,電費伙著。分家要生兩籠火,地花嫌浪費。不止火,油鹽米面都費。路寶花自己掙的錢,地花也嫌浪費。
“一年掙多少、花多少都沒個數(shù)!花多少都記不住,早就給他說,花一塊錢以上都拿個本兒記上賬,過年一總結,心里有個數(shù),多好。不,從來不記!”地花說。
“二哥你說話不實際,一塊錢咋記賬?花十塊錢以上記賬就行了。”四花娘兒們說。
“結婚買的皮布衫子,冬天搬洋灰穿,和泥也穿,作嘞不像個樣子,你說你一天能掙幾個皮布衫子?不在乎,啥也不在乎!”地花搖著頭說。
“路寶大閨女都十歲了,皮布衫子少說也十來年了,早不時興了。干活不穿,還穿它串親戚呀!”建設娘說著,重又扛上鋤,下菜地種蘿卜去了。
“電視有啥看頭?成天個看,演個啥!親娘后爹一家人,說兩句話就哈哈哈,走個路也哈哈哈,沒見過大世面!哼,把咱村的事兒拍成電視,保管笑他個沒氣!”地花瞟過兩眼有線臺上的《家有兒女》。
地花不是在跟節(jié)目較勁,地花在跟每月的電費生氣。跟電費生氣是自從安上了衛(wèi)星天線。
村里沒有有線,只好安裝衛(wèi)星天線。衛(wèi)星天線長得像落根家殺豬用的大老鐵鍋,側豎在房頂。人都管衛(wèi)星天線叫“鍋”。周圍年輕人都安上了,電視能收四五十個臺。路寶閨女跟地花說:“爺,咱也往房頂安個鍋吧?”
“啥鍋?吃飯鍋炒菜鍋?”地花說。
“咱家還缺鍋?里間還扣著口大號嘞?!钡鼗ㄓ终f。
“不是不是,爺,是看電視的鍋?!甭穼氶|女說。
“不安。電視好好嘞能看,鼓搗啥?”地花說。
但是路寶想安。路寶就把村里修電視的震良叫家里安了,沒有跟地花說。震良搬梯子上房頂安好,又下來調(diào)試,忙上忙下。地花從東堂屋出來上茅房,看見安“鍋”,也不跟震良招呼,憋足了勁兒朝梯子上咚咚咚連踹了三腳,竹梯咯吱咯吱顫了顫。地花又朝院子里啄食的草雞一腳踢去,草雞“嘎嘎”叫著飛開了,飛遠了還回頭驚恐地看著地花。地花邊搋腰邊從茅房出來,又照梯子咚咚咚連踹了三腳,一聲不吭進東堂屋了。
震良看見了,悄悄問路寶:“你爹干啥嘞?”
“沒事沒事。他就這號人?!甭穼毨^續(xù)拿遙控調(diào)臺。
“買電視就是看嘞,買電扇就是扇嘞,要不買它干啥?!彼幕飪簜円幌乱幌?lián)u著芭蕉扇,說。
“今兒恁么熱。”又說。
路寶閨女來菜地喊她爺回家吃飯。地花把話咽到肚子里,攪攪,吐出來:“就不知道攢點錢。亂撲騰。不在乎?!?/p>
地花背著蚜害管,出著頭,蹶蹶地往家走去。那塊白膏藥仿佛不是貼在脖楞梗,本來就長在上面一般,在濕熱的暮色中,暗淡在過道的盡頭。
同喜說了本村一家親事,閨女能做活,人俊。要娶的日子前頭,問同喜家多要了兩床綢子面鋪蓋。同喜家吃飯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出不起這個額外的負擔,或者不舍得出,親事就散了。這頭散了,又說了鄰村一家,準備結婚。那個時候興“不愛紅妝愛武裝”,到公社領結婚證去,都提前說過穿素凈點,結果同喜娘兒們上下穿了一身大紅。要不是同喜家和公社王書記拐彎親戚,結婚證就給卡了。
同喜娘兒們?nèi)⒒貋淼诙旎亻T,第三天就到鄰家家串門,沒眼生。
那個時候,過罷年人閑,村里玩物少,都整個村子跑著看新娶的媳婦。村東南角兒二暈年前過事兒了。二暈家窮,媳婦心眼不夠數(shù),稀罕,都吆喝著:
“看欠貨去,看欠貨去?!?/p>
好多新媳婦都跑過去看二暈的欠貨。逗:“葉兒,葉兒,你家床這么窄,晚上咋睡覺?不跌下來?”
“床窄俺們不會打摞睡?咋能跌地下?!倍炃坟浾f。
大家哄地笑了,二暈媳婦也笑。同喜娘兒們大人,站在人堆后面,出著頭,跟著笑。
新媳婦過個年頭就不新鮮了,過倆年頭就沒人去看了。但是兩三年了,同喜娘兒們還把村子跑個對角兒,過去瞧二暈家的欠貨。還逗:“葉兒,葉兒,你家床這么窄,晚上咋睡覺?不跌下來?”
二暈欠貨沒吭聲,二暈說:“睡你娘個逼,都幾年了,還沒完沒了了?”
同喜娘兒們嘿嘿地笑,走回來給人說:“精了精了,二暈欠貨比前頭精了,問也不吭聲了。”
同喜娘兒們到鄰家串門找人多的家去,進門就說:“呀喂,看你們家多熱鬧,俺家老嘞小嘞不吭氣?!?/p>
同喜不好說話,和再熟的人頂碰頭遇見,也別想同喜先問一聲,總是低頭急匆匆地走路,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兒。
人都說:“同喜這個人做活。”
又都說:“就是不好吭聲,悶葫蘆?!?/p>
田花從全憬小鋪喝醉酒出來,跌跌撥浪往家走,過道碰著同喜。過道窄,伸胳膊夠著兩面墻。大明月亮地,遠遠就看清誰是誰。田花想:“我看你同喜這回還不吭聲?”
田花和同喜年紀不隔幾歲,但是高一輩分。同喜該管田花叫叔。
真走嘞頂碰頭了,同喜還沒有吭聲。同喜想從墻根過去,田花身子就橫半個過道,趴到墻根吐,同喜繞到這邊墻根,田花又跌跌撥浪到這邊墻根吐,咯兒咕咯兒咕吐不出來。同喜還不吭聲。田花借著酒勁兒,一個肩膀撞過去,同喜一個趔趄,碰到西墻上。同喜乘機過去了,拍拍身上灰,哎呦也沒哎呦一聲,仍舊急匆匆地走了。
田花在后面說:“誰栽過道這棵樹,長嘞真雞巴硬!”
麥子吐穗時,一個月沒下雨,地旱得麥子都扭著勁兒長。抓紙蛋八,同喜拿到頭戶澆水。同喜早早把地溝草棵子土疙瘩清理干凈,地溝弄順暢,隊上管水的老貴把閘把兒一扳,機井里的水嘩嘩涌出來。
同喜家地角寬,同喜娘兒們改畦口,同喜看地邊。地邊濕了,同喜喊倆字:“到了?!?/p>
同喜娘兒們就把畦口改到下個畦子。同喜娘兒們要是看地邊,澆完一角地,同喜都不說一句話。同喜娘兒們憋不住,才澆半個畦子,就喊:“大壯他爹,水滿了沒?”
同喜只好說:“沒有嘞?!?/p>
還沒有一會,同喜娘兒們又問:“水滿了沒有?”
“沒有?!蓖沧炖锵襦咧?,不多說一個字。同喜蹲在畦沿上薅草,嘩啦嘩啦響。
同喜娘兒們又問:“還剩多長嘞沒澆到頭?多了囊水?!?/p>
“一鋤槳?!?/p>
“帶不帶鋤鉤?”
同喜嘿一聲笑了,笑過又不說話。風吹進麥地嗖嗖地響,水流進久旱的麥地,咕嘟嘟冒著泡兒響,同喜薅草嘩啦嘩啦響,同喜還是不說話。
同喜娘兒們生了倆兒子,兒子都仿他爹同喜,厚嘴片,沒有話。
大年初三,同喜到他舅舅家拜年,給他姥爺姥娘上墳燒紙。同喜娘兒們說兒們都恁大了,讓兒們?nèi)グ?。你舅也不爭這個禮兒,家里還有親戚招待。同喜收拾收拾竹籃子,裝上饅頭,裝上餅干,帶上掛鞭,非要自己去。
同喜娘兒們把餅干重又掏出來,說:“去就去,還帶餅干干啥?一會咱家墳上還用嘞?!?/p>
又把那掛鞭掏出來,說:“你舅舅家恁多人,不缺你這掛鞭!”
同喜說:“俺姥爺就好聽個響兒。”
又說:“走走走?!?/p>
大壯一腳踹開摩托車,馱上同喜走了。
拜完年燒完紙,大壯一個人騎摩托回來了,同喜沒有在后尾巴上坐著。大壯姑姑在街門口碰著,說:“你爹嘞,咋沒回來?”
大壯剎住閘,說:
“車尾巴上不是?”說著扭回頭看看,看看也沒有同喜。大壯把他爹同喜給丟了。大壯扭轉車把又回去找他爹,一直找了多半路,才看見同喜挎著籃子在路邊匆匆地走。
回到家,親戚都到齊了,等著同喜一齊上墳嘞。都亂問:“咋回事咋回事,一個大活人給掉了?”
同喜看看大壯,大壯看看同喜。
“出村就掉了?!蓖舱f。
村里路窄,不平。大壯馱著同喜,騎嘞慢。過地溝時一顛,籃子里饅頭蹦出來一個,同喜緊抓沒抓住,滾路邊了。饅頭他妗子沒留,自己又沒吃了,掉扔了,實在可惜了嘞。同喜從車尾巴上一撅屁股下來了,低頭去撿饅頭,嘴里說:“慢點?!?/p>
意思是讓大壯等等他。大壯以為他爹讓他騎車小心點,也沒搭話,當意踩踩油門,脫脫脫騎車往家跑了。等同喜揀起饅頭,大壯都遠了,喊也沒喊聽。
大壯姑姑又問:“你從車上下去你也不吭個聲兒?”
“……”
“倆大活人一路上也沒說句話?要是說句話也該知道掉了?!?/p>
“……”
同喜張張嘴,上墳的長鞭噼里啪啦響起來,也沒人聽見他說嘞啥?;丶液蛶讉€外甥喝酒,沒喝幾口就醉了,醉了話就多了。同喜說他姥爺姥娘。大冬天他姥爺光屁股到窗欞上給他抓小隹,他姥娘把他小手放到皴拉拉的手里捂,嘴里說:“親娘不抵熱灶火,灶火不抵蓋體窩?!?/p>
同喜從小沒娘。
同喜坐炕邊上說小時候他姥娘教給的兒歌:
麻野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把媳婦一背背到炕頭上把娘一背背到山窩窩里喂了狼
說著說著就哭了,誰勸也勸不住。
全憬得病不到一個月就死了。高血壓,還愛喝酒。頭天后晌跟二餅、三黑在一疙瘩打麻將贏了十來塊,高興,晚上全憬就喝多了,第二天就沒起來,腦出血。
腦出血大多半身不遂。全憬嘴也不能說話了,只有一個胳膊能比劃。全憬?jīng)]兒,遠門自家侄子落根前半晌把全憬送到縣城檢查,后半晌就給拉回來了。街上人都說還不知道送到醫(yī)院沒有嘞。
從縣城回來,全憬還住在家。全憬家是臨街的三間南屋。
全憬病在床上,屎尿也拉在床上。落根嫌伺候全憬屎尿麻煩,就找了個裝西瓜的大網(wǎng)兜,把全憬一吊吊在了梁頭上。全憬吃喝完,屎尿都漏下來,省事。落根這是跟村東養(yǎng)雞的二禿子學的這招。雞養(yǎng)在架上,雞糞漏下去,雞蛋卡住,滾到槽里。全憬不下蛋,但全憬有家產(chǎn)——臨街的三間南屋,還帶個小院。南屋不大,但是臨街。全憬原先開著個小鋪,天天有進賬,在村里算是個好活兒。全憬不能干沉活,全憬鍋腰,越老鍋得越狠,脖子彎起來正面看人時,像從龍頭拐棍上頭截下來的拄手。
開小鋪不費勁,全憬開小鋪有二十多年了。
開小鋪的本錢是問田花借了六十塊錢。田花開電磨,掃掃磨底兒就是錢。問田花借錢不僅僅因為田花有錢,也不是因為鄰家,是因為他倆人說著了。說著是因為他倆都沒媳婦。田花年輕時家窮,四個兒子,田花老大,往下地花、心花、四花。吃嘞都不夠。等允許單干,開起磨坊有錢了,又四十好幾了,耽誤了。全憬鍋腰,全憬?jīng)]媳婦。全憬也沒兄弟姐妹。全憬連個緊門自家人也沒有。
后來全憬開小鋪有錢了,就和田花說不著了。
光棍好吃喝。
田花跟全憬喝酒,每回都喝現(xiàn)成,不湊錢。喝多了,還給全憬說:“要不是我,你哪兒有這會兒?”
一回。兩回?;財?shù)多了,全憬就不耐煩田花了。
“倆六十塊錢我也該還清你了。怎么還沒完沒了了?”全憬也不能跟田花明說,說了保準翻臉。田花再來全憬小鋪,全憬也不掂酒出來了。全憬抹桌子掃地,全憬跟買針的金枝兒娘說半天話,全憬逗來打醬油醋的小孩:“來,告我說說你娘叫啥名兒?”
小孩把醋瓶兒遞給全憬,悶不楚楚不吭聲。
全憬又說:“咋你爹夜兒個將從礦上回來,今兒你娘走路就一撇一撇嘞?”
小孩接過醋瓶兒,說:“你娘逼?!迸ゎ^跑了。
全憬說:“恁不識好?!?/p>
全憬不跟田花說話。田花喝不到酒,來的就少了。
更喜給全憬說:“雞巴,就六十塊錢,還叫人家還你一輩子啊?”
全憬就掂出酒來跟更喜喝。
更喜又說:“沒見過田花他這號子人!”
更喜也白吃白喝。但跟更喜喝酒,更喜說話叫全憬高興。
一回。兩回?;財?shù)多了,田花知道這事兒了。田花一個人喝完酒,到大街上說:“人不能忘恩啊!當初誰借給他本錢?不是我,能有他這會兒?”
全憬裝作沒聽見。
田花又說:“瞎子精,拐子孬,共事不與老鍋腰。”
樹大招風,全憬開小鋪有錢了,招賊。賊不從臨街的前門進去,賊黑夜翻墻頭跳進全憬北邊的小院,拿長刀子伸進全憬后門門縫,撥門閂。全憬嚇嘞黑夜不敢睡覺,用床抵著門,往外說:“誰?誰?不走我喊人啦。”
“喊就殺了你!你喊。拿錢,快拿錢。”門外壓著嗓子說。
“哪兒有錢?都吃了喝了。”
“沒錢就給盒煙。開門,快點開門。不開門就殺了你!”外面好像不止一個人。
全憬不開門。
賊連來了好幾個黑夜。有段時間沒來,隔年把又來。全憬也不知道是幾伙賊。
“要是有倆兒在家,賊還敢這么大膽?”全憬想。
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兒還防賊。
有天街上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個女人,四十多歲,侉子。侉嘞連金枝娘也聽不懂——金枝娘是從四川嫁過來的。那女人抱棵楊樹苗,比劃著要在大街上種。
更喜滿臉笑走到全憬小鋪,跟全憬說:“說給你吧。做個伴兒。說不準還能生個小子哩!”
“欠貨誰要?我才不要個欠貨嘞,還得伺候她!”全憬說。
說歸說,晚上更喜領頭,一大堆人哄著把侉子女人領到了全憬南屋。全憬也不往外推,還給往外拿座坐。
“看嚴點兒。給做幾頓好飯吃吃?!倍颊f。
第二天全憬就叫更喜從鎮(zhèn)上割了刀肉捎回來。
頭幾天全憬看嘞緊,第五天半夜,侉子女人跑了。
“啥也沒丟,還是她來時抱的楊樹苗帶走了?!比浇o大家說。
“四外找找吧?!倍颊f。
全憬?jīng)]找??赡苋接X得來日方長。
全憬活到六十。全憬?jīng)]想到病來得這么快。全憬才添了個冰柜——夏天雪糕賣得快,一個冰柜不夠使——躊躇滿志地準備擴大經(jīng)營呢,就病了。
全憬七月初七得病,沒到月底就死了。餓死了。
在時愛子,死了派子。
全憬好嘞時候沒有料理誰給他養(yǎng)老送終,病了,就由自家們商量了商量,指定了落根給全憬養(yǎng)老送終。落根把全憬吊起來,一天一頓飯——給全憬吃多了,還怕他屎尿多嘞。田花看不下去,從家拿了倆剛蒸的饅頭給全憬送過去,落根還不高興,后來干脆把門也鎖了。全憬像一刀肉架上的豬肉,白天黑夜掛在南屋的梁頭,一悠一悠打轉轉。
全憬病了,更喜只在小鋪門口露了露頭,沒有進去。進去怕全憬指他。全憬不能吭聲了,但還認人,能比劃。更喜借了全憬不少錢沒還,怕全憬比劃他。鄰家說。
“要是有兒,哪能死恁么快?”都說。
更喜上吊死了。
遠近村多少年都沒聽見誰上吊死了。上吊敗興。
上吊前多少天,更喜就趿拉著鞋片在四外過道晃來晃去,腰里搋著擔繩,兜兜裝個饅頭,到金枝娘家喝碗冷水,啃幾口饅頭,布喃布喃嘴,狠狠嘆口氣,說:“咳,沒法兒過。早晚吊死家里頭?!?/p>
金枝娘不聽他說,也沒有人聽他說。就又說:“全憬不是餓死了?他是沒兒餓死的。我倒有他娘個逼倆兒,我不上吊死也得餓死。這和沒兒有啥兩樣?”
“種樹吸地,養(yǎng)兒生氣。”地花有時候安慰更喜。地花與更喜心有戚戚焉。
“整天腰里搋著擔繩,嚇唬誰嘞?他有那個膽量?”有人背后說。
吃了饅頭,更喜又趿拉趿拉往過道走了。更喜大個,走路腳后跟重,病怏怏地,一搖一搖,倒像個小腳老婆兒。
更喜大兒四十多了,倆孩兒,分家另過,還住在老院的三間西堂屋。兩間東堂屋以前更喜和他娘兒們、他小兒住。堂屋有二三十年了,矬,黑。前兩年更喜小兒連芳才在新房基地蓋了幾間房,預備娶媳婦。連芳也有四十了,長嘞不像更喜,小個,小眼,癟嘴。更喜大眼,嘴撅,舌頭被下牙抵著,像將喝了草藥,苦嘞往外吐,臉也因此顯得長了。
連芳有一點像他爹的地方就是好吃懶做。
連芳在家種地,地都叫草鎖嚴了。更喜說該鋤地了。連芳說:“雞巴,地沒草莊稼不長。莊稼長高了,草就吸不住莊稼了?!?/p>
連芳跟鄰家上窯,還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說:“雞巴,那不是人干嘞活兒,太沉?!?/p>
連芳跟鄰家打房頂,隔幾天才去一回,說:“雞巴,大夏天晌午在房頂曬太陽,不是人干嘞活兒,太熱。”
鄰家都不跟連芳一起出門干活兒。更喜說:“哪兒還有你雞巴干嘞活兒?”
“你給我留下啥好家產(chǎn)了,還說我?”連芳出口就把更喜噎住了。更喜一輩子就置買了那五間老堂屋。
連芳在小鋪喝醉酒,到大街上罵人,結果給玉年兄弟們打了。胳膊掛個繃帶,一個月不能動。等胳膊上的傷好了,連芳把他爹更喜打了個血破頭,還說:“叫雞巴你沒本事!”
更喜娘兒們說:“不屈他?;钤摗@喜凰类?。”更喜娘兒們和她小兒一股勁兒。
更喜還想在新房住,不敢得罪他小兒,出門不跟人說是他小兒打嘞,說半夜上茅房,院子里踩了個棒子轱轆,滑倒了,摔嘞。
“他家滿地糧食倒好了。光雞巴瞎說,咋不說叫一摞錢絆倒了?”看更喜一搖一搖往藥鋪走,田花在后面說他。
心花墊豬圈,到菜地起了兩車土。心花菜地挨著金枝娘菜地,金枝娘菜地挨著大軍菜地。大軍菜地就是上清家墳地。心花墊完豬圈,打算第二天把堂屋后墻墊墊。后墻地低,陰天下雨容易積水。雨水返潮厲害,心花屋后墻都長霉斑了。
更喜吃罷晚上飯,一趄一趄趄到上清家。上清一大家子人,吃完飯,還在院子里涼快。更喜拉個板凳坐下,開始講古:“朱元璋一個窮和尚,爹娘埋到好墳地,坐了天下。李闖王挖了朱家墳地,朱家天下就到頭了?!?/p>
“李闖王不是挖了朱家墳。李闖王從安徽狼山上運了土堆在朱家墳前頭,又從虎山上運了土堆在朱家墳后頭,朱家天下才給奪了?!鄙锨逭f。
“前有狼,后有虎。狼虎都吃豬(朱)。”更喜說,“墳地的土不能動。一動,氣脈就壞了?!辈监监欤终f:“心花在菜地起土嘞。”
上清知道了,心花第二天就沒有墊成后墻。沒墊成后墻不要緊,為起土早毀了半個畦子蕓豆算是白毀了。
“將開罷花,還正結嘞?!毙幕飪簜冊谶^道說。
田花病了之后,更喜又游轉到心花家。說:“誰沾光兒誰落好人。咳!”欲言又止。心花家沒人理他,更喜又下很大決心似的說:“你們家大掌柜田花還存著錢嘞。光給你們家四掌柜四花就給了一萬?!?/p>
“俺大哥哥還存了十萬嘞,管俺啥事兒?”心花娘兒們不相信,故意說。
“看。還不信我。是真嘞。我聽小盅說哩?!备惨欢ㄒ屝幕飪簜兿嘈盘锘ńo了四花一萬。
“真嘞。針連著線,小車連著襻,雞巴連著蛋。他有錢愿意給誰給誰吧?!毙幕ㄒ膊幌嘈?。心花想他大哥一是沒有那么多錢,再說有錢也不可能不分自己一點。
心花想錯了。田花還真是有一萬,還真是都給四花了,沒有分給心花一分。
田花給四花一萬,怕日后沒人知道,就跟老二地花說了。地花偏向四花,嘴嚴沒給人說。但田花又跟小路說了。小路給小盅扎針,順便說了。小盅到全憬小鋪買煙,于是更喜就知道了。更喜知道后興奮異常,連走路都快了不少,趕緊又給心花說了。給心花說不是為心花家好,是為他家不好。更喜想讓心花跟大掌柜田花鬧。
“更喜唯恐天下不亂。”心花這樣評價更喜。心花不是不鬧,是不信更喜。
更喜見心花家鬧不起來,就給四外鄰家都說了。四花知道了,在過道里迎著更喜,說:“雞巴東西兒!我看你吃飽撐嘞慌!”
其實更喜吃不飽。他娘兒們到他閨女家住去了,不給他做飯吃。小兒子連芳做好飯,更喜去揭鍋蓋,連芳一腳過去,鍋就翻了,米湯傾了一地。更喜悄悄從家偷個饅頭出來,裝在兜兜。夜深回去睡覺,連芳把堂屋門閂住了,回老院去睡,門也閂著。更喜不敢喊門,就在當院睡了一夜。
更喜在四外過道轉了不少天,博了幾個同情,也收了不少白眼。過道更喜走了幾十年,舊房翻新房,地坪起了許多,都有更喜老房窗臺高了。過道挨家挨戶的事情,更喜比自己兜兜里有幾塊錢還清楚。
更喜兜兜一塊錢也沒有。
半后晌,人都到地里干活了,更喜想回家再拿個饅頭出來頂頓晚飯,連芳卻還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覺。更喜不敢進去,就走進老院。老院靜悄悄的連個小隹兒也沒有。更喜直接進了東堂屋里間,從腰里解掉擔繩,踩杌子在梁頭上打了個死扣,出頭把自己吊了上去。
第二天晌午才被發(fā)現(xiàn)。
志文和更喜老大線芳關系好,到他家老屋掃點梁頭灰給豬治病。線芳正在吃飯,撂下碗,拿個掃帚跟志文推門到東堂屋。外間掃了點兒,又到里間。線芳進去就喊:“爹呀!”
上吊繩不能用刀砍,也不能自己兒子解。不好。志文猛喝了兩口白酒,踩杌子上去把擔繩解了,線芳叫連芳,連芳害怕不來,線芳就和鄰家們挪更喜下來。
“更喜真嘞上吊死了!”街口很多人不信,當笑話說。
“看他整天咬著個舌頭,長嘞就是吊死鬼像。”田花一瘸一瘸走到街口,說。
田花沒兒。田花有三個兄弟。
“看你多有福氣,三個兄弟媳婦伺候你,比你娘活著時照管你都好?!鄙锨逶诖蠼稚袭斨私o田花說。
“嗯?!碧锘ㄗ谂R街門閣臺上,一條腿直直伸在街邊,左手拳著,拐棍放在一邊,重重地答應一聲,“都不賴。頓頓送?,F(xiàn)成飯吃著,還想啥嘞?!?/p>
田花爹死的早,一直跟他娘一個鍋吃飯。
“他想啥嘞,不養(yǎng)兒不娶媳婦,不修房不造屋,跟豬一樣,就記個吃,面目紅潤嘞比好人都好,哪兒像個半身不遂?!鄙锨宀粚μ锘〞r,這號說。
“六臘月天不出門是神仙,一輩子不修房造屋是修煉?!毙∝堈f。
田花自己不修房造屋,但是不少幫兄弟們修房造屋。
二掌柜地花給路寶娶媳婦時,沒有新房,女方不過門。田花悄悄塞給地花三千,又背了兩布袋麥子給地花,說:“蓋房是大事,用人多。給鄉(xiāng)親們吃好點,房蓋出來不漏?!?/p>
三掌柜心花娶兒媳婦時,問田花借兩千,田花給了他一千五。
四花打房地基,田花那個時候已經(jīng)病倒了。田花把四花叫到家,指指梁頭,說:“我病了,也夠不著了。那兒還有點錢,你取出來三千用吧?!?/p>
四花踩板凳從梁頭上取下一個柳條筐,筐里一個匣子,打開,里面一塊紅綢布包著厚厚一摞錢。四花心怦怦地跳,從里面數(shù)出三千,剩下估摸還有萬把。四花重新包好,擱回梁頭。
四花把三千塊錢拿回家,心里還是撂不下。四花娘兒們給四花開了瓶白干,四花一盅盅喝了半斤,起身又返回田花家。趁著酒勁兒,四花給田花說:“大哥哥,那個錢在你這里撂著也不保險。還不抵我給你保存著,啥時候用,我還拿給你。”
田花都躺到了,準備睡覺。說:“給我掖掖蓋體角兒,半夜冷?!?/p>
四花踩到煤火臺上,鍋下腰,給田花把蓋體掖好。
田花又說:“中?!?/p>
四花就把那萬把塊錢連同紅綢布揣到懷里拿走了。
“萬把塊錢買了個領頭羊。”上清說?!邦I頭羊”指的是四花娘兒們。田花兄弟三個里頭,數(shù)四花娘兒們給田花吃嘞最好。要是由著心花娘們意思,早把田花撂一邊,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心花嘴冷,好說田花:“大哥哥你少吸根煙能憋死了?”
還說:“你看你懶嘞,大清晨就不能早起一會兒出去鍛煉鍛煉?”
心花還手重,扶田花一把,田花說都能把他胳膊拽掉。
田花不待見心花,心花娘兒們更看不慣田花,說:“待見誰叫他跟誰過!”說歸說,飯還得送。每回送去,心花娘兒們看都不看田花一眼,拿飯往方桌上碗里頭一砍,扭頭就走,怕得傳染病一樣。出門碰見金枝娘,就說:“碗像喂豬的缽子,也不知道涮涮。”
“他一個胳膊肯定不得勁兒涮?!苯鹬δ镉X得田花可憐巴巴的,說。
心花娘兒們才不會幫他涮。心花娘兒們有時還哭著說:“誰知道俺是哪輩子造嘞罪,伺候他!”
一替十天伺候田花是大家商量好后定下的。
田花病了,請年長的自家人吉考來管事兒。吉考把地花他們兄弟三個召到田花屋里,說:“你們大哥哥好的時候,都誰花過你們大掌柜錢,都自己說說吧,現(xiàn)在湊湊,拿出來給你們大哥哥治病。”
沒人說話。
吉考又說:“田花,那你就說說吧?!?/p>
田花坐在炕上,背后堆著枕頭,靠著。翻一眼看看他們,說:“心花娶兒媳婦時花過兩千。別人,呃,別人沒有啦。”
心花知道地花花田花三千,估摸四花也花過,但是田花都沒提,田花光說自己借錢了,還多說了五百。心花急嘞一蹦三尺高,大嗓門喊:
“俺哪輩子借過你錢?俺是知道你錢紅嘞綠嘞?俺是知道你錢炕洞還是梁頭上藏著嘞?”
四花偷眼往梁頭上看看,柳條筐還在。四花光吸煙不吭氣。
吉考說:“心花你嫑著急。沒借錢你哥哥也不能瞎說,冤枉你?!?/p>
又給田花說:“心花娶兒媳婦都七八年啦,是不是你忘了?你再想想。”
田花背后的枕頭歪了,說:“扶我坐直?!?/p>
吉考和地花把田花扶直,脊梁后又堆上蓋體。田花趄在蓋體堆兒上,說:“還是俺娘在哩時候,小心花是借過錢。兩千還是一千五我記不準了?!?/p>
“咱娘在時我借咱娘錢?!毙幕敝f。
“咱娘錢還不是我錢?”田花說。那時兄弟幾個早分清家了,就田花沒媳婦,和他娘伙著沒分。
“那俺這會兒就倒借倒借把錢還你,往后事兒俺也不管了?!毙幕忄暇屯T外走。
“心花先嫑走,”吉考慢騰騰說,“事兒還沒說完嘞。你們大哥哥不能動了,他跟前又沒人,你們兄弟三個不管誰管?”
四花說:“我照管?!?/p>
吉考說:“不能。你照管,那他們兩個臉往哪兒擱?往后還出門不出?”
最后商量定一替十天伺候田花。一圈正好一個月。吉考讓心花伺候下旬,小月就少一天。心花娘兒們埋怨吉考:“都使大掌柜錢,咋就叫俺家還?”
四花娘兒們也埋怨:“本該俺家伺候下旬,咋判給了三掌柜?”
地花好歹不吭氣。
吉考給鄰居說:“管閑事,落不是。一點不假?!?/p>
田花五月割麥子的時候病倒,過了倆伏天,恢復得能拄著拐棍四處走了。田花沒病的時候開電磨,手里有倆錢,到他家串門的閑人也多。病了,電磨不能開了,錢漸漸也吃藥花干了,串門的人就少了。但是小路每天日頭高時都來。都不知道做啥嘞。
一天田花一拐一拐往地花家走。在過道給人說:“到俺二掌柜家喝草藥。小路說了,到年根兒我就能離棍兒了?!痹瓉硇÷吩诮o田花治病,草藥加針灸。
“小路是醫(yī)生?咋沒聽說過。給人看過病嗎他?”鄰家問。
“管他是不是醫(yī)生,能治好咱的病就行?!碧锘ㄕf。
“離棍兒?好吃好喝都送你跟前,你離棍兒干啥?你還想上瓦房脊上跑嘞?”上清不相信小路那套歪門邪道,諷刺田花。
“到小鋪買倆雞腿吃吃不比啥好。到底把電磨錢全給小路才放心。”吉考說。
田花才把電磨賣了八百塊錢。
小路騎車從南過道過來了。都不吭聲了。小路下車把鼓囊囊一個塑料袋遞給田花,說:
“前兩回光忙,少抓了一味藥。把這味加上,你這病年底保準好了。”
都看看小路,看看田花,不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