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鑒
上海出版界的頭號人物是上海出版局局長,黨副書記是二把手,兼任副局長,所以“文革”期間上海出版界的劫難記,要從局長說起。
這里說的上海出版局長,指的是羅竹風?!拔幕蟾锩遍_始時,他雖然已經(jīng)不做局長了,但是因為新局長到任未久,所以出版局“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賬仍都算在他的頭上。
羅竹風是上海黨內中上層領導干部中有學識和事業(yè)心、愿有所作為的人,自1957年起任上海出版局代理局長。他本人是知識分子,性格爽朗,善識人才,因此對出版社編輯所處地位,深表同情。編輯待遇很低,沒有正式的學術職稱,不為社會重視,羅竹風經(jīng)常為他們說話。出版社一些編輯對他也有知遇之感。
1961年至1962年期間,由于“大躍進”失敗,思想控制有所放松,重又提倡“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報刊上于是允許有些不同意見文章發(fā)表。羅竹風便用“駱漠”的筆名,寫了一篇雜文《雜家》,登在1962年5月6日《文匯報》副刊《筆會》上,為編輯鳴不平。雜家指編輯,文章說這也是一家,編輯為作家辛勤審閱文稿,修改加工,但書出版,作家名利雙收,編輯“年年為他人作嫁衣裳”,默默無聞。這本來說的是事實,而且文章宛轉陳詞,不過表達了編輯們的一點心里話而已。并且又是一篇小文章,讀者看過并不在意。
但是不幸的是,這樣一篇小小的雜文,沒有逃過姚文元的注意。后來成為“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其時還未稱為“文痞”,但背地里人們已經(jīng)把他叫做“金棍子”,意即這根棍子是經(jīng)過“御封”的。此人叫他“棍子”、“文痞”,還是抬舉了他。實是豢養(yǎng)、訓練有素的一匹惡犬,熟習主人的癖好脾性,憑著他的靈敏嗅覺,到處為主人嗅尋獵物,誰要被他嗅中,吠上一聲,咬上一口,誰就倒霉了。1957年“反右”以后,他的文章與“御筆”已相去無幾,投給任何報刊,不敢不登。他的一篇批評《雜家》的文章,很快就出來了,也登在《文匯報》上,指責《雜家》的作者有鼓動群眾不滿現(xiàn)狀之嫌。1957年“右派”的“反黨罪行”之一就是“為民請命”,羅竹風知道此人碰不得,連答辯文章也不敢寫。
當然事情并未到此結束,《雜家》這筆賬已經(jīng)記好了。1962年國民經(jīng)濟有所好轉,從中央到地方,又逐步收緊思想控制。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是一個以善體上意著稱因而受到垂青、飛黃騰達的人物,所以上海跟得最快,1963年初春馬上召開了思想工作會議。會議的重點是批判了兩個人:一個是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陳其五,另一個就是羅竹風,“罪名”就是寫了《雜家》??聭c施說,這篇文章等于就是你這個出版局長,帶了一群編輯,到市委來喊冤請愿。于是撤了羅竹風的出版局長之職,貶到辭海編輯所去編《辭?!?。上海人說,姚文元一篇文章威力真不小,一個局長的烏紗帽就丟了。陳其五則被貶去揚州農(nóng)學院任一閑職。
“文革”后的1980年下半年,上海作家協(xié)會成立國際筆會上海中心,選舉羅竹風做理事,要他填寫自己作品的代表作。他說笑話道:“我的代表作就是《雜家》!”這句笑話含有多少辛酸滋味,知情人是體會得到的。
照說,羅竹風已經(jīng)受到貶黜,他離開出版局后的事就不該由他負責了。但是不然,按照歷次運動“痛打落水狗”的規(guī)矩,一個人無事便罷,只要一旦被掛上了什么事,罪名就會越來越重。因此,“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羅竹風就被作為出版局“頭號走資派”,揪回出版局進行批斗(“揪”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專用詞語之一),從此開始了他的長達十多年之久的屈辱悲慘生活。
對羅竹風的批斗,跟批斗其他“走資派”或“牛鬼蛇神”一樣,不外是大字報和大大小小的批斗會,揭發(fā)、批判他的“罪行”。反正他做過的每件事、說過的每句話,無不成罪,而且歪曲捏造,不許分辯。其中《雜家》這篇文章,更是他的“大罪”之一,柯慶施還只說是他帶著編輯請愿,這時就說是他帶著編輯“向黨進攻”,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有一次有一個出版社開批斗羅竹風大會,就把曾經(jīng)在公開場合對這篇文章表示贊賞過的一些編輯,拉去陪斗,僅這個出版社就有十余人之多,當然,事實上在內心贊賞這篇文章的人要多得多。
對羅竹風的抄家也是很殘酷的,任何造反派都有權去抄他的家。先是出版局的造反派,再是他兩個女兒在上海中學讀書,學校的紅衛(wèi)兵也去抄,都抄了不止一次,什么東西都抄光了。他的夫人、女兒稍提出一點輕微的抗議,就被暴徒侮辱毆打。后來傳說全市將有一次毀滅性的大抄家,即砸爛所有家具,并將施用各種酷刑。那時造反派打人,不許還手,一還手就是“現(xiàn)行反革命”,妻兒也成為“反革命家屬”。所以被打的人只能忍痛至死。有名的《西風》雜志主編黃嘉音,是從上海文化出版社遠貶到青海去的,就是在被打得忍無可忍時反抗了一下,立即成為“現(xiàn)行反革命”,關進監(jiān)獄瘐死的。羅竹風夫人聽到這個毀滅性大抄家的風聲,不敢不信,連夜帶了三個女兒逃往青島避難。羅竹風是有罪之身,不能逃,一逃就罪名更重了。
事實上,他也逃不了。從開始揪回出版局,他就被監(jiān)禁起來,失去了自由。這在當時也有一個名稱,叫“隔離審查”,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創(chuàng)造之一。造反派都有這個權力。審查什么呢?審查過去的歷史,把一個人過去做過的事,用現(xiàn)在“革命”的尺度加以衡量,定出罪名。一個人,凡是在“舊社會”活過來的,他所做過的事,現(xiàn)在看來當然都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都是有罪。所以人人誠惶誠恐。被“隔離審查”的人,日夜有人看守。除了批斗時,由人押解出外,其余時間整天關在一個小屋子內寫“交代”。每個被審查的“牛鬼蛇神”,大概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寫過幾十萬字的交代。盡管你交代的都是事實,也總歸說你“不老實”,隨時提審,施用各種手段,有時威嚇,有時脅詐,甚至拳打腳踢,要你“低頭認罪”。有一次原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老作家梅林,就是在提審時被一個造反派小頭目打翻在地,不能動彈,還要罵他裝死。
受到“隔離審查”待遇的囚徒,除了挨批斗、寫交代,每天仍得學習《毛澤東選集》,早中晚三次站在毛澤東像下“請罪”。當時“牛鬼蛇神”請罪時都要背誦《毛選》中一篇《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據(jù)說這篇文章原是出于已被撤職的陳其五(淮海戰(zhàn)役時任宣傳工作)之手。陳是桐城派古文三大家(方苞、姚鼐、劉大櫆)之一的劉家后人,這例子很多,參加革命后改換姓名,有的子女也隨之改姓。當時傳聞這篇投降書作者不止一人,陳為其一,即使所傳不一定準確,作者另有其人,陳也“與有榮焉”了。
在羅竹風“隔離”期間,發(fā)生過一次“同伙犯”誣陷事件。事情是這樣的:一個與他每天一同學習的“同犯”,有天忽然向造反派報告,揭發(fā)羅竹風毀壞“寶像”(即毛澤東照片),證據(jù)是羅的一本《毛選》里封的照片被打上了十字交叉。這是最嚴重的“現(xiàn)行反革命”罪,按這罪行,羅竹風就可被判刑,甚至槍斃。但是經(jīng)過一再審問,羅竹風矢口否認。他說他的這本《毛選》曾被這個告發(fā)者借去過,歸還后并未翻閱過,直等他被告發(fā),方才發(fā)現(xiàn)。于是又轉而審問這個告發(fā)者。經(jīng)過幾次調查核實,這個告發(fā)者在查獲的打叉用的圓珠筆證據(jù)前,不得不招認,是他想借此諉過羅竹風,為自己立功贖罪。真相大白,羅竹風幸而逃過一難。
關禁羅竹風的囚室,常有遷移,最后一次是關在上海出版文獻編輯所(今上海古籍出版社)一間本來不能住人的管道室內,用幾塊磚頭墊著打個地鋪。這是一所小洋房,原主聽說在香港成了大輪船公司的老板,他大概想不到,當初造這所房子,后來做了牢監(jiān)之用。同囚室還關著一個中華書局的老編輯。這位老編輯的“罪名”是曾應過國民黨文官考試,并在國立編譯館工作,因此懷疑是國民黨特務,也被隔離審查。一個局長,一個小編輯,原是不會結識的,這次卻做了鐵窗難友。
一個人處在當時那種失去自由的恐怖氣氛中,日日夜夜聽到的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拒不交代,死路一條”的陰森凄厲的口號聲,加上對家人的懷念,對前途命運的絕望,神經(jīng)脆弱的真要被逼得發(fā)瘋。只有處在這種境遇,一個人才會了解為什么應該提出“免于恐懼的自由”作為民主社會奮斗目標之一的意義了。羅竹風還是堅強的人,他沒有發(fā)瘋,但是為了爭取寬大處理,他也只得把加給他的一切“罪名”全部承攬下來。其實他也曾是“箇中人”,深知“罪名”是早在斗你之前已定好了的,用“態(tài)度好壞”、“從寬從嚴”一套做法來誘你招供,使你不得不聽從擺布。
對羅竹風的定案處理,是在一九六八年八九月份工宣隊、軍宣隊進駐出版系統(tǒng)之后的事。工、軍宣隊掌權之后,逐步醞釀對“走資派”和“牛鬼蛇神”分期分批定出“罪名”,予以結案。其間一度宣傳推廣過一種叫作“群眾定案”的方式,就是把某人的“罪行”,交由群眾討論,定出“罪名”,由同級組織或上級組織批準。這原是歷來群眾運動的一貫做法,叫做“走群眾路線”。但群眾在根本沒有法制制約的狂熱情緒的沖動下,只會發(fā)表不負責任的極端意見,采取極端的行動,以此表示“革命性”(“文化大革命”中公安、檢察和法院判刑,也把罪犯的所謂“案例”發(fā)給群眾討論,而群眾討論時就只會聽到一片“槍斃,槍斃”之聲)。羅竹風也經(jīng)過這樣一次的“群眾定案”。那次大會的名稱就叫“對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羅竹風群眾定案大會”。羅竹風對要他承認的什么“罪名”都接受了,悔過了,但是不行,還是說他“死不改悔”?!叭罕姸ò浮边@個方式,后來中止了,改為領導與群眾相結合,共同定案。
羅竹風的正式定案大會,是在上海衡山路上的風雨操場(今上海國際網(wǎng)球中心)舉行的,帶有全市示范性質,形式極為隆重。那時出版界已和新聞界合為一個新聞出版系統(tǒng),因此這個大會把《解放日報》總編輯魏克明也和羅竹風一起定案,作為“走資派”認罪好壞、從寬從嚴處理的樣板(有人常把這種定案會稱作“寬嚴大會”)。
那天一早,就把出版界和新聞界的“牛鬼蛇神”一齊押解到風雨操場,分別圈坐在草地上,由造反派監(jiān)督,勒令交代“罪行”。出版局的一個圈圈里,集中批斗那個兼黨委副書記的副局長。只因加入共產(chǎn)黨前,他做過國民黨保長的文書,所以也算一大“罪名”。但他是做黨務工作的,屬于政工干部,所以在出版局“走資派”里僅是次要腳色。這天早上,被押解來的大批“牛鬼蛇神”,大家事先不知道這個批斗大會又要玩什么花樣,但也預感到將有重大的宣布。當他們被押解進大會會場,看見臺上橫幅大標語,就知道羅竹風要被判處理了,由于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心里都有些緊張。
這個大會,可算是“文化大革命”中上海新聞出版界批斗“走資派”的一大高潮。首先是人數(shù)多,其次是整個會場氣氛的低沉恐怖,最后就是對羅竹風處理之重,出人意外。這次會上宣布了兩個不同的定案決定:魏克明從寬定案,因他老實交代“罪行”,認罪態(tài)度好,不戴帽子,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羅竹風從嚴定案,因他不老實交代“罪行”,態(tài)度惡劣,不知悔改,作敵我矛盾處理,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會場上尖厲的口號聲響徹云霄:“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羅竹風!”打倒反革命分子羅竹風!”“羅竹風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戴著紅袖章的工宣隊、軍宣隊和造反派,顯得興高釆烈。低頭站在會場后排的“牛鬼蛇神”雖然也要跟著不斷舉手呼叫口號,心情卻大不一樣,他們只感到背上一陣陣陰風襲來,毛骨悚然。
就在宣布羅竹風為“反革命分子”的這次大會上,羅竹風站到麥克風前,表示感恩戴德,感謝毛主席,感謝黨對他的寬大處理。大會之后,羅竹風又被造反派押解到各個出版社,向各出版社被關在“牛棚”的“牛鬼蛇神”現(xiàn)身說法,要這些人以他為榜樣,趕快老實交代“罪行”,不要自尋絕路。羅的這頂“反革命分子”帽子,一直戴到一九七六年“四人幫”倒臺為止。戴了“反革命”帽子,倒把他放回家了。每月發(fā)給三十元生活費.但是家中家具全部抄光,連一張床也不剩下,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他孤單一人睡在地板上。妻子、女兒躲去青島避難,不敢回來。
1969年到1972年這段期間,新聞出版系統(tǒng)人員全被趕到“五七干?!比趧?,“牛鬼蛇神”也都帶去監(jiān)督勞動,羅竹風當然也在其內。他雖然年過花甲,但勞動卻很認真。上海新聞出版系統(tǒng)的五七干校,地點在上海郊縣奉賢縣的東海之濱。這里是一片長滿蘆葦?shù)柠}堿地,讓這些知識分子披荊斬棘,建房立屋,種菜插秧,自力更生。
五七干校號稱“一面勞動,一面學習”,所謂學習,就是批判斗爭,你批我,我批你,或自己批自己?!芭9砩呱瘛睙o權批別人,只能低頭挨批,但可以批別的“牛鬼蛇神”。那時三日一小會,五日一大會,不是揪斗這個,就是揪斗那個。羅竹風已經(jīng)成了一只“死老虎”,造反派對他興趣不大了,平時把他放在一邊,但是每逢有什么批斗大會,一定要把他押上臺去陪斗示眾。徐鑄成是他的老搭檔,常常并排肅立在講臺邊上,因為他們二人算是新聞出版系統(tǒng)最大的兩個“牛鬼蛇神”。
1972年后,批斗的熱潮有所降低,各個機構逐步成立,恢復工作。上海幾個出版社雖然都在“砸爛”之列,但書還是要出的,于是合并成立一個大型的綜合出版社,人數(shù)有一千七八百人之多,不僅是全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出版社。工、軍宣隊和造反派,忙于爭權奪利,分配位置,對“牛鬼蛇神”的監(jiān)督管理也就有所放松,凡年老體弱的,都允許請病假,或者放在資料部門做點清閑工作。羅竹風也就以病為名,從五七干校放回上海。有次對朋友說,他趁這個機會,倒真讀了點書,主要通讀了《二十四史》。他發(fā)現(xiàn)最高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這句名言,原來出自《明史·朱升傳》的“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方才懂得歷史確實不可不讀。
“文化大革命”于1976年終告結束,羅竹風同其他“走資派”一樣,恢復工作,精神煥發(fā),老當益壯。先后擔任上海市社聯(lián)副主任、主任,主編《漢語大詞典》,并在他的領導主持下成立編纂處和出版社,推薦青年人出任實職工作。上海出版系統(tǒng)的人都很尊敬他,見到他還是稱他老局長。但是“文革”這段經(jīng)歷,在他一生中,無疑是刻骨銘心的。